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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鱼郎

2016-07-05江时位

海燕 2016年4期
关键词:窝子摸鱼水塘

江时位

我的家乡有一种水鸟,俗称叼鱼郎。它捕鱼的本领很强,又因为长着一个长脖子、两条长腿,往那儿一站,鹤立鸡群,挺威风,而得此名。

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叼鱼郎的学名叫啥。在东北的一些个地方,有人管鱼鹰叫叼鱼郎,管白鹭叫叼鱼郎,甚至管丹顶鹤也叫叼鱼郎。据说有一种水鸟,叫遗鸥,捕鱼的本事大,俗称叼鱼郎。但是,这种水鸟主要生活在蒙古、俄罗斯和我国的沙漠咸水湖等地方,又是棕褐色与黑色相间的头。指定不是它。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这种鸟,有人叫“长脖子老等”,也不像正宗的学名。

不管它叫啥,总之,是一种很让人崇敬的、极善捕鱼的水鸟。

我见识过它的功夫·我的家乡有不少湖泊,俗称“窝子”(不知道为什么起这个名)。水面大的叫“大窝子”,水面小的叫“小窝子”。这窝子,水极深,四季不涸一有的大窝子,深不可测。据说有的水底有暗河,直通几里地外的浑河或辽河(无以证明)。

每逢夏天雨季,大窝子水满四溢,远看如海一般。这时。也是鱼最多最肥的时节。站在岸边看过去,只见那叼鱼郎飞临湖面,不停地盘旋。蓦然间,头朝水面,直插而下。霎时,又蹿将出水,嘴上便叼了一条筷子长的鱼。

十几只叼鱼郎,如此这般地捕鱼。是一景,好看。

这是鸟。不知道从何时起,人们管村里捕鱼高手,也叫“叼鱼郎”。

在我的记忆里,有三个人,是十里八村久负盛名的捕鱼高手。叫“叼鱼郎”,名实俱在。

乃臣,我的本家哥哥。没出五服。他大我约十五岁。

我少年时,很崇拜他。他似乎走遍大半个中国。他似乎无所不知。我第一次知道五大连池、兴凯湖、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什么的,都是得益于他。

土改划成分时,他们家比我们家多了两垧地,划为富农。于是,乃臣成为富农子弟。聪明、帅气、要强、人好、能干。这些优点,统统被那顶帽子掩盖了。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文革时期,他父亲自然被划为“四类分子”,乃臣成为“四类分子”子弟,境况可想而知。有一次,在生产队铲地,小他十几岁的金喜,因为活计上的原因,与乃臣发生口角。金喜骂他:“臭富农!”这话,乃臣是不陌生的。然而不知为什么,金喜的这一句,严重刺伤了乃臣要强又善良的心。没脸呆下去,出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大约六七年后,一个大雪天,乃臣回来了。问他去哪儿了?答:“犬兴安岭,深山老林,当伐木工。”

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文革那会儿,运动那么紧,户口管理那么严,乃臣是怎样在外面呆下去的呢?也许深山老林山高皇帝远?不知道。

就是这很有性格的乃臣,是人人佩服的“叼鱼郎”。他施展本事、主要是在春夏秋三季,哪片水域有鱼,几类,啥时捕,他心里有数,且从不失手。

有一年春天,杨柳泛绿,做柳笛的时节。一天,乃臣带着我,到柳毛甸割柳条。不是做柳笛,是编篓。在水道截鱼用的一种篓。其肚大如锅,口小如瓶。口内双层,一层为倒刺。将其摆放一涓涓水道,鱼儿便顺流入篓,且无法回游。这种鱼篓,编了三十多个。

我就有些茫然。截鱼本是夏天的事,春天准备这么多鱼篓,难免是“瞎子点灯”。左邻右舍,皆骇然。

等到了夏季。阴雨连绵,十日不断。这是个丰水年,河水暴涨,内涝甚重。大小“窝子”、条条水汊,一律满满盈盈。

乡下人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捕鱼旺时。

凡水道,头天傍晚下篓,次日清晨起货,满篓鱼虾,如徒手拿鱼一般。

旁人苦无篓具。乃臣大显身手。“叼鱼郎”名不虚传。

我常跟他截鱼起篓。问其理。他说,五年一小涝,十年一大涝。今年是大水大涝的年份。

先见之明。春天编了那么多鱼篓,看来,他还真是有点知晓天文、料事如神的本事。

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初秋的一天,乃臣找到我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动员我们跟老师撒谎请假。干啥呢?淘鱼去。

他领我们来到邻村七八里地的一个小水塘。计划用水桶把塘里水淘干。说里面有很多鱼。

面对满满的塘水,我们几个孩子就犯难,真是有点望“塘”生畏了。靠着几个水桶,硬要把满塘的水淘光,似乎有点天方夜谭。

乃臣主意多。他预料到了我们的心思。于是,他从一个大兜子里,拿出六七斤槽子糕,一律用草纸包着。还有二十多个煮熟的鸡蛋。这还说啥,干吧。

大干一天。疲惫之状,难以形容。

等到傍晚,塘里的水干了,奇迹出现了。半个网球场大的塘底,皆是欢蹦乱跳的鱼儿。

佩服乃臣。“叼鱼郎”,无人比肩。

乃臣捕鱼,有一撒手锏。据说是他独创的技术,别无分号。他指导村里的铁匠,打一鱼叉,钢的,巴掌大小。这又有五根锋利无比的锋齿,每齿长约三寸,齿头有倒刺。通常,如草叉大小的鱼叉,安在长杆上使用。乃臣的叉小,不安杆。叉尾处有一环,环上系一条绳,绳长足两丈。

使用这一利器捕鱼,多在夏秋季节。我的老家种麻。这麻,多做绳用。

青麻,为圆叶,高约五尺,亭亭玉立。九月,将麻收割,结捆,运到河汊或水塘。成捆的青麻,纵横为序,平铺七八层,结成麻排。如同江河里放的木排一样。麻排上面,以泥土压实,将麻沉于水中,叫沤麻。待二十天左右,麻便沤熟。将麻丝从杆上剥下,洗漂,晾干,备用。

乃臣的捕鱼利器,主要用于此时。河面上码好的麻排,排排相连,漂于水面,如松花江放木排一般壮观。那麻排,就像船一样,漂着,绝不下沉。这时的河道水塘,正好是小孩们的天堂。男孩子光着屁股,手持长杆,像撑船一般玩耍。

乃臣却看出商机。麻排沤十几天后,麻皮腐烂,河水变味,其臭无比。于是,水里的鱼,竞相浮出水面,呼吸氧气。

但见乃臣,赤脚站在麻排上,眼睛紧盯水面,右手持叉,左手握绳。蓦然,发现水面信号。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那叉便飞将出去。左手长绳,亦唰唰唰飞将出去。霎时间,一条二三斤重的红毛鲤鱼,被拉出水面。

这一捕鱼利器,因乃臣独创,别人就只能望“鱼”兴叹了。一个夏秋季节,捕个八九十斤,在乃臣看来,不在话下。

如今,时代变了,生活内容也变了。沤麻的农事不见了,孩子们以排为船的乐事也就不见了。乃臣飞叉捕鱼的绝技,自然就失传了。

许先,是我的表叔,远近闻名的捕鱼高手。村里流传一个顺口溜:“鲫鱼瓜满锅煎,想改馋找许先。”

许先最擅长的是冬捕。冬捕的冰具、网具,他家都有,而且全出自他手。

我印象最深的,每年第一个冬捕者,便是他。那权威性,就像新股敲锣人一样。

我们家南面半里地,有一个广大的池塘,深处没人,冬天不干。鱼多。许先冬捕,十之八九是从这里开始的。

初冬的清晨,许先总是第一个走上冰面。他身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脚登毡乌拉,虎虎有生气。只见他,手持拳头粗一木棒,有节奏,慢步走在清澈光滑的冰面上。边走,边用木棒敲击冰面。那声音,清脆,明亮,悦耳。而且响声回复连环,一传老远,久久不散。这是乡村里,冬季独有的鸣响,是乡下人朴素生活中的美妙音乐。我想,也一定是天籁之音。故乡人听到这震鱼声,便晓得,冬天来了,冬捕开始了。

只见许先,边走边震,细品冰下产生的气泡。这工夫,大概没有理论依据,全凭一双慧眼与经验,非“叼鱼郎”不行。

走着走着,许先站住。认定冰下有鱼。于是,他放下木棒,提起锋利的冰穿,破冰。打开脸盆大的洞孔抄起鱼叉。瞄准方位,“嗖”的一声,那叉直刺水下。一条五六斤重的鲤鱼,被提出水面。

神了!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冰下有鱼的气泡什么样子?破冰之时,水下的鱼为什么不跑?隔着破洞碎冰,凭什么一叉下去正好叉到那鱼呢?总之,是个谜。

许先冬捕的另一利器,叫“片钩”。两寸宽竹片,丈余长。每半尺间距,固定一月牙形鱼钩,锋边有倒刺。竹片的一端,装约三尺长木杆,为手柄。

只见许先,在冰面寻寻觅觅。认定冰下有鱼,便破冰为孔。将长长的片钩送进冰下,寻不同方向、方位,上下左右,反复拉动。说话间,将片钩拽出水面,但见五六个鱼钩上,依次挂着筷子长的鱼。此方法,操作轻巧,如探囊取物一般。

用“搅捞”捕鱼,亦迷人。据说,这“搅捞”捕鱼法,有上千年历史,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然则,到了许先这辈上,从捕具到方法,皆有创新改造。

“搅捞”者,为锥形封底之网兜。其口直径二尺,兜长约二尺半,手柄三尺余。

许先认为,兜大阻水,影响搅动速度,便将其适当缩小。原为破一冰眼,用一个“搅捞”,改为等边破三个冰眼,以三把“搅捞”齐动,水流形成规模漩涡,效益倍增。

一日,表叔约我去收鱼,便有机会观战。如常,表叔先是以木棒震冰,约二十分钟。划定破冰位置,等边三角,破开三个冰眼。三个小伙子,分别手持“搅捞”匀速搅动冰眼。约三五分钟提起“搅捞”,便是半兜鱼虾。两个时辰下来,能收获五六十斤。

我跟哥哥试过此法。其效,远不及许先叔。功夫不行。

最让我佩服的是许先冬捕。大约是一九六五年,隆冬时节,天气奇寒。海一般的湖面,茫茫不见对岸。这时的许先叔,是人民公社渔业队长。一天,公社下达指示,让他带领渔业队,到湖上捕鱼。

天刚放亮,滴水成冰。许先指挥二三十个壮劳力,带着工具、网具,到达指定冰面。他先是震冰观察,然后确定方位,画出并行的两条线。壮汉们举起钢穿,依次破冰凿眼,延长一里有余。然后,在首端冰眼放网,引绳,至尾端冰眼出水。再指挥两支人马,并行牵拉鱼网。

牵拉冰下鱼网,非强者不行。这时的渔场,热烈而庄重。拉网号子,铿锵有力。铁爪冰鞋,咔咔山响。渔工以号为令,步步为营,奋力向前。渔工眉毛、胡子皆为霜白。许先领唱号子,指挥渔队,俨然将军一般。

我的印象里,这也许是许先叔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了。

这一网,究竟捕上来多少鱼,我不晓得,只记得运走八九挂马车。

第三位被称作“叼鱼郎”的,名叫乃文,我跟他为一太爷之孙。本家哥哥,大我十八岁。

乃文,身高一米八五,虎背熊腰,声如洪钟,走路生风,满身的力量。秋天粮库收公粮,雇人扛麻袋上囤子。干这活的,被称为“小扛”,乃文年年不落。那粮囤约五层楼高,搭七节跳板。肩扛一百八十斤装满高粱的大麻袋,上七节跳板,一天上下往返至少七十趟。此活,非大力士不行。而乃文,大气不喘,如履平地,谈笑于上下往返之间。能吃。我见过,一顿吃十多个大个馒头。吃面条,不论碗,论盆。鲁智深一般。

我记得乃文有两大手艺,无人比肩。一是苫房,尤以做脊技术为最。这是技术性很强的活。房脊做得漂亮、体面,既好看,又不漏雨,还得保证五六级大风不能刮走房草。别人不能,乃文能,十里八村有号。他的另一个看家本事,杀猪。春节前农历二十三开始,乃文就成了香饽饽,忙得脚不沾地。他自备一套杀猪工具,黄色油布包着,自行车后面一捆,有求必应。不收工钱,砍二斤里脊便可。他从逮猪到卸完肉方子,全程自己一手拿下。二百斤重的肥猪,他一个跨步,就能把猪放倒、捆牢。然后将猪一后蹄,割一小口,以三尺长的通子(小手指粗钢筋),通遍猪的全身。再操起猪蹄,对准切口,猛力吹气。吹者脖筋突起,满脸通红。约十分钟,这猪通体浑圆,四蹄朝天。送上热气腾腾大锅,仔细煺毛。这些活,不用别人,乃文干得干净利索。我十分喜欢吃他灌的血肠,粗细得体,软硬适度,味道绝佳。从老家出来四十多年,再没吃过乃文灌的那种血肠。堪称乡邦一绝,无人可比。

乃文捕鱼的本事,主要表现在夏天。他的看家绝活儿,是徒手抓鱼,俗称“摸鱼”。

我观察过,具备摸鱼的主客观条件,是挺苛刻的。主观上,摸鱼者得很有眼力、经验,且反应敏捷。一片浩浩荡荡水面,能观察、判断出是否有鱼可摸。同时,摸鱼者要有相当高的斗鱼的智慧,动作如迅雷,眼疾手快。非此不成。有个成语叫“如鱼得水”,意思是说,鱼在水里,如鸟于空。它具备超级“雷达”系统,可在刹那间躲避任何阻碍风险。人的反应速度,难以跟鱼相比。但是,乃文能,而且凡下水,总能丰收。

村北有一条小河,叫后河。其实是五八年“大跃进”时,人工挖的排水渠道,原叫“青年干渠”。年头多了,一来二去,人们不叫干渠,叫后河。有一年夏天,内涝。排水站连续排水二十多天。后河的水,剩下不多,小孩子能下去。正是摸鱼的机会,乃文大显身手。

他赤膊,穿一大裤衩。但见,乃文情绪高涨,圆脸通红(发现鱼多,激动)。下水,沿着河道,一路向上游摸过去。二十几秒,便摸上一条,鲫鱼、鲤鱼、黑鱼都有。他让两个儿子,提着大筐,跟在他后边装鱼。儿子时常迟钝,鱼又掉回河里。乃文破口大骂,边骂边摸,双管齐下。偶有儿子跟不上,他就将鱼叼在嘴里,自然骂声就消失了。有时,湿水的裤衩,不经意滑下,就露出白白的屁股。乃文全然不知,继续摸下去。岸上,看热闹的女人,皆掩面躲开。众人大笑。

三四里长的后河,乃文直摸到头儿。那鱼,最后装了一麻袋。旁人眼馋,但无奈。

乃文的另一个绝技,是用“搬网”捕鱼。这是守株待兔的办法。

多半于宽阔的水面,在岸边选一佳处,支起鱼网。

那“搬网”为方形,边长约一米五,以四根竹杆系之四角。竹杆弯成弧形,尾端成结。再以一根拳头粗木杆系之,安在一个架子上,形成支点。靠杠杆作用,不时放网起网。

既然是守株待兔式捕鱼,一定需要耐性的。乃文是个急性子。我一直弄不明白,摸鱼跟搬鱼,体现截然不同两种隍格,乃文是如何完成转换的呢?

可能“叼鱼郎”的性格是复合型。乃文搬鱼的技术,也是相当了得。每当夏天捕鱼季节,他经常吃住在搬鱼处。用茅草树枝,临时搭一窝棚,避雨遮阳。老婆孩子轮流送饭、取鱼。我时常去看搬鱼。乃文很有哥哥样子,让我坐在小窝棚里。不起网时,有时就地拣干柴,烧烤鱼蟹给我吃。现在回想,那烧烤味道之鲜美,无以言表。我敢说,当下城里的烧烤,就其鱼蟹的鲜度和烤制技术,是不能跟乃文相比的。

乃文用“推网”捕鱼,十里八村无人与之匹敌。

“推网”估计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选用食指粗柳条,将其弯成D字形。再系之以小眼网具。横梁取中,安上三尺长腕粗手杆。

“推网”主要用于中小水塘,水深盈膝为宜。顾名思义,人推着“网”,在水塘来回跑动。速度快于水中的鱼,鱼儿无法躲藏,入网就擒。这就要求捕鱼者,除判断识别水塘质量外,身体要壮,跑动要快,出手要猛。乃文再合适不过。

我曾在村西小窝子(即水塘)见过一次。那次,似乎有人组织,许多人前来观看,似乎有表演性质。除乃文外,另有三个小伙子参加。

岸上有人说,开始。于是,乃文和另外三个小伙子,赤膊短裤,手持“推网”,跳下水塘。只见他们纵横疾跑,或围着池塘转圈,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个个身后翻起浊浪,哗哗山响。尤以乃文甚,速度快,身手捷,不断定身收网。网网不空,鱼虾乱蹦,如市上取鱼一般轻盈。岸上,男女老少,掌声、喝彩声,一阵强似一阵。

约一个时辰,那三个小伙子总收获不及乃文三分之一。记得那回,乃文从未有过的风光。居然大声说:“这鱼,大伙拿去吧,算我请客了!”粗人,也有心细的时候。因为,常有人说乃文手紧小气。说他捕的鱼用水缸装,吃不完,宁可扔掉,也不肯送人。此说,其实有误。

估计,这回,乃文是为自己正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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