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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远记

2016-07-05红岸

海燕 2016年4期
关键词:村姑老头儿大道

红岸

阳光几乎垂直般从头顶倾泻而下,田野,山岗,村庄,全都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天空一派蔚蓝,十分怡人的颜色;大地却热浪翻滚,好像故意跟所有的生灵过不去似的。牛群、羊群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耷拉着脑袋,河畔青青草对它们没有吸引力了。田野树林里听不到小鸟婉转动人的歌声了,都躲到树叶中歇阴凉去了。如果还有动静的话,除了稻田地里四轮子改装的浇水机“锵锵”的怒吼之外,就是路上偶尔急驰而过的汽车呼啸声了。

天气这么糟糕,我没有心情继续往前走了,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家。我从自己的经验上想好了返程的路线图,这之前也是按照脑子里的那张图来行事的。我没有顺着来时的路径往回走,不走回头路是我的习惯,另外来时的路哪是什么路啊,我基本是在没有路的路上一路走过来的——蒿草齐腰深的荒地、积水的河滩、一座座滚烫的沙丘、迷宫般的稻田田埂。还有诸多危险因素也告诫我不能往回走,我实在担心牧羊人泥土屋旁大狼狗虎视眈眈的眼神,它们的咆哮令我心惊肉跳,为了逃避它们的追击,我曾经惊慌失措地猛劲瞪着自行车,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别提有多丢面子、多伤自尊心了。总之我不想再重复这些噩梦般的经历了。我怎么能再走回头路呢。绝不能!我信誓旦旦地发狠道,如同以往我在生活中走出困境时的决心一模一样。

我平时一向非常固执,因而往昔经验总是失之偏颇和准确。刚才我离开四间房那个小村后,判断返程的路线在东边,东面应该有一条高速公路通往我所在城市所辖郊外小城A镇,我想,到了A镇,一切就都好办了,因为回去的路就不远了。我的想法不错,但是主观经验方面出现了一条很大的裂缝,就是我的参照坐标出现了偏差。我的经验中,嫩江是向南流淌的,因此我在江边一路向下的漫游一定是在城市的南部进行的。我不想走回头路,那么就朝东边一直走吧,找到那条高速公路,从那儿赶到A镇,因为A镇在东面,距城市不过三十多里的路程,我从荒野往东走找到高速公路,再由高速公路北上,不就到了A镇了吗!一个正方形的路线图就这样投印在我的脑子里,指挥着我的行动。

事实上,我错了。嫩江虽然往南流,但是它有个倾斜的角度,就是说,它是稍微往东南方向流动的。我骑着自行车沿嫩江走了足足四个小时,我产生回去念头的那个地点,早已不在城市的南部了,甚至都不在A镇的南部了,而我一意孤行继续向东行进的时候,其实已经离我要回去的城市越来越远了,也离我要抵达的中转地A镇也越来越风马牛不相及了。我在犯一个错误。我在给自己找一个很大的麻烦。

向东行进的过程中,我迫切希望看到南北方向的溜光大道始终没有出现。我的往昔经验告诉我,只有南北方向的溜光大道才通向A镇,找到这样的溜光大道,就等于把回家的希望紧紧攥在手中了。于是我就一直向东而行,对偶尔朝西,朝北分岔的小路熟视无睹,因为它们不是溜光大道啊。

发现不大对劲是看到路边突然出现的一块巨大广告牌——B市稻田实验基地。我的娘啊,俺昨一竿子蹽到这儿来了呀?这不快到B市了吗!这也没走多远哪,瞧我这错误犯的呀。知道自己失误了,但又对那条溜光大道心存侥幸心理,想,B市和我所居住的城市之间有溜光大道的,实在不行,找到那条溜光大道也成啊,那条溜光大道也会有通向A镇的溜光小道的。只要溜光就好。有溜光的地方,我的自行车跑起来就是直线了。

往昔经验和侥幸心理总是同流合污,两者绑架了我的思维和意识。我于是继续向东骑行,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这个时候,思想也在打架,脑子里回荡着两个声音,一个带着长者语重心长的口吻——不能再往前边骑了,你走得不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呀,你现在走回头路,时间上还来得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另一个声音则年轻气盛、理直气壮——哥们的字典里压根儿就没有后退的词汇,后退是懦夫行为,向前进,不回头,前进是勇敢者不变的姿态,好看的风景永远在陌生的前边等待着你!此时第三个声音不失时机地在脑海中响起,这声音饱经沧桑、油滑诙谐,带点儿玩世不恭,却又十分中肯,算是第二个声音强有力的同盟者吧一一犹豫什么,往前走啊,机会都是出现在前面的路上,你往前走,即使犯了错,那也是前进中的错误,都会得到原谅的。好多人摸着石头都能过河,你走着大马路,有什么可彷徨的呢,即使错了也不要紧,错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在错中也能看到别样的风景。

在这种心理暗示下,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小村。道路从小村中央蜿蜒穿过,一座座农家小院呆头呆脑坐落在街道两旁,门窗均都大敞四开,却无一丝响动。街上更是空空荡荡寂静无人,牲畜也都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小村呈现的寂寥景象仿佛是在梦里。直到穿过大半个村落了,才见前头路边停着一辆四轮子,有位村姑领着一个小孩站在车旁正跟车上的司机说话,我迟疑着走过去。

“请问大姐,这村子叫啥名呀?”

村姑上下打量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异,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达百岱村呀,怎么了?”

“没什么,想跟您打听个道。往前走,能到A镇吗?”我的语气非常友好。

“你去A镇?”村姑诧异道。

“是呀。”

“你走错了,前面可不是A镇。”村姑爽声笑道,随后麻利地用手一指我来时的路,“你顺着这条柏油路,一直走,见村过村,遇屯子过屯子,千万别离开柏油路,走到头儿就到A镇了。”

“哦,这样啊,看来我走冤枉道了。”我叹口气。我又问她:“我看我来时村子有向北的小道,走小道,能去A镇吗?”

村姑摇头说:“不行,你就走柏油路吧。那些小道有的通向稻田,有的是去坟茔地的,可不能瞎走啊。”她好心地叮嘱着。

村姑所说肯定不是假话,她没有理由骗我的。瞧,她的身形由于常年在田间劳作,显得非常健美,大脸庞呢,像苹果一样饱满圆润,黑里透红,闪着盈盈的亮光,她的眼神也是坦荡诚实的,不带一丝杂色。她也许是上苍派来的使者吧,专门等候在这里,来给我指点迷津。我平时就是一个非常容易被友好举动感染和激动的人。我心思软眼窝子浅,爱掉泪,像极了早春时节挂在房沿的冰溜子,遇到寒冷没事,越冷我越硬,可是一接触到温暖的阳光,我就把持不住,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泪,如果温暖升级,我就会生生坠落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的。

村姑一番话,就让我眼窝发热,心潮涌动,想,真是碰到好心人了。

我谢过村姑,转身离去。唉,原来心里想的跟实际情形完全是两回事呀,怎么办呢?往回走呗!可是重蹈老路意味着对过去一段时间里前行路线的彻底否定啊。既然错了,就应该彻底否定。不然,你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的。我当时心里挺不是滋味的,非常沮丧,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溃和坍塌。那是什么呢?哦,对自己产生怀疑了呗,自以为良好的判断力彻底动摇了呗,我骑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精神也显得萎靡不振了。

我自己都能理解这种沮丧是咋一回子事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高处”往往是指前边的高处而不是相反,前边的高处蕴藏着一个神奇而美妙的世界,它像块巨大的磁铁,无时无刻不牵引着我们的心朝它步步靠近。有谁会对身后的高处感兴趣呢,没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十分感激村姑为我指出了一条溜光大道,可我行进在这条溜光大道上的心情又是那么的郁郁寡欢——它不是我心目中的大道,它是我刚刚走过的一条老路啊。此时如果我还能兴高采烈的话,那只能说明我是一个十足的笨蛋和傻瓜。

阳光依然火辣,田野热气腾腾。公路静悄悄。河水叮咚响。往前一一不,是向后的每一步似乎都变成了负担和累赘,我浑身没劲,打不起精神,双脚乏力,只是机械地蹬着自行车。我昨就走到今天这步天地呢?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呀?我一直在努力啊!有些偏西的日光隐约暗示着我生命的长度,大半天的折腾似乎浓缩了我半辈子苦心孤诣的徒劳,一时间,心里头如竹篮打水七上八下没有结果,懊恼与悔恨纠缠,愤怒和怀疑交织,就差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刮子了。

又一个村庄出现在视野中,我曾经走过的村庄。柏油路在村口分岔了,一条伸向村里,另一条贴着小村朝原野甩去,都是溜光的柏油路。走哪条路好呢?我把自行车靠在路边,点着一根香烟,思索着,拿不定主意。

这个小村有个很暧昧的名字——南朝鲜屯。大约一个小时前,我从这里经过时,它的另类就曾让我莞尔。不止是它的村名带有异国色彩,村里呈现的景象也和我看到的其他村屯大相径庭。别的村屯死气沉沉,它呢,却让人看到点点生机。农家小院里有妇孺的笑声,房前稻田里有壮年男女弯腰忙碌的身影,家家屋顶铺设了彩色钢板,悦人眼目。这村让人看到自由、积极、欢欣和愉悦。我心里甚至都生出随便推开一户人家进去和他们聊一聊的念头来了。如果不是急着赶路的话,我也许会把自己的想法变为实际行动。

一辆摩托车“突突突”从村里快速开过来,远远看去,是个小伙子。车子还未靠近,我就朝他喊一一老弟!

小伙子听到我的喊声,麻溜地熄火停下。

我说:“老弟呀,麻烦你个事,我想去A镇,怎么走好呢?”

小伙子一头潇洒的长发,面色红润,高鼻梁,深眼窝,眼睛不大,眯缝着,典型的朝鲜族特征。

他认真听了我的话之后,叹口气,表情很郑重地说:“去A镇呀,走错路了,你得到达百岱村,村东不远,有条通向A镇的高速公路。”

“可是达百岱村有个人告诉我走这条柏油路啊。”我不解了。

小伙子皱眉头说:“那怎么可能啊?”

“真的啊。”

小伙子不言语了。

我又问:“我往前走,能去A镇吗?”

小伙子说:“进村的那条不能,往西北的这条路可以,但是太难走啊。”

我连声感谢他。小伙子笑笑,说“没什么”,一踩摩托车油门,“突突突”疾驰而去。

我哑然失笑,看来又走错了,白白搭进去一个多小时不说,刚恢复些许的自信又遭重创,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迈步好了。在达白岱村,村姑否定了我前边所做的努力,修正了我的错误,我按村姑指引的方向往回走,以为自己从此正确了,可以顺利抵达A镇了。可小伙子的说法又给我当头一记棒喝。他俩谁对谁错呀?我应该听从哪个人的建议呢?是按村姑指引的方向继续走,还是按小伙子所说,再走回头路呢?我一头雾水,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村姑朴实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交替出现的是小伙子爽朗的微笑。他俩看上去都是好人,也都热情洋溢,却为我指出了完全相反的道路。一拍脑袋,我回过神来,他们都没错,他们都是从自己的经历中表达了各自的看法。就说村姑吧,她大概很少离开村庄,也就很少去过A镇,但她长这么大,肯定对A镇不陌生,说不定小时候,就坐着父亲的胶轮车沿着草原向西的方向,一路观看路边茂密的芦苇和五颜六色的野花,津津有味地走过这一程呢。当有人向她打听A镇怎么走时,她指定想起小时候走过的那条美好的路线,然后毫不迟疑地指引给别人。小伙子则与村姑不同,他骑的是速度更快的摩托车呀,因而他对周围的活动路线更加了如指掌,他的正确度比村姑准多了。如果此时我拦住一辆小轿车,司机告诉我的建议又会比小伙子完整许多。再往大了想,如果我拦住一辆高铁,司机大概都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只能对我嗤之以鼻,把我当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活动半径或者生活范围决定一个人的想法,我不愿意说屁股决定脑袋,因为那样表述实在过于低俗。

其他人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自己得有主见。这样想过之后,我没有再走回头路,不,我走的还是回头路,就是村姑指引的那条路。如果我按照小伙子所说的,就得再一次倒退回去,小伙子的建议肯定不错,但是二次否定自己实在说不过去呀,另外小伙子不是说了吗,继续往前走也能到A镇,只是路不好走。不好就不好吧,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溜光大道给咱留着呀。骑车走吧,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声音了,心就一池静水了,看天天蓝,瞅地地绿,闻花花香,鸟鸣也动听,驴吼也怡人了。蓝天你好,草原你好,我大声嚷道,两条小腿神奇地恢复了力量,我让自己风一般从田野边飞驰而过。

远远的,我瞧见城市电厂高高的大烟囱朦胧地矗立在西边草原尽头,这醒目的标志如同一针强心剂,让我有了位置感和方向感,我喜上眉梢,心里踏实多了。

这种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柏油路突然消失了,变成两条分岔的土道,一条北拐,一条西折。北拐的土道伸向一个朦胧的小村;西折的土道几乎被蒿草遮蔽了,消失在茫茫草原中。

村姑之语,确凿有力:一直走柏油路,见村过村,遇屯穿屯,走到头就是A镇。

小伙子所说,言之切切:你一直走也能到A镇,可是道不好走啊。

村姑的指引似乎到此为止了,因为没有任何柏油路可走了。小伙子一番话,在此变为现实,我只有勇敢地面对下去了。

这座小村跟我前头遇到的几个差不多,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村头有几棵戴着绿色贝雷帽的白杨树哨兵在站岗,家家红砖灰瓦小房,户户铁杆栅栏围墙,各种农具斜歪着靠墙,只是见不着人影,因而显得有些荒凉破败。不同的是它的规模略小,顶多四五户人家吧,像是被某个村落遗弃的,呆头呆脑又可怜巴巴。自行车对小村的穿越不超过两分钟,很快我就来到北面村口。朝前打量,无边的稻田星罗棋布般映入眼帘,一片盎然的翠绿盈盈。弯曲的道路像车老板细长的皮鞭随意甩向田野深处。往前走的路况越来越差了,由于是土道,雨季时往来的拖拉机或播种机在路面上轧出两条深深的车辙,太阳暴晒之后,凸凹不平的印痕风干成形,骑行在上面,自行车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哆嗦,我身子也跟着颤抖不止。我只好推车往前走。路上看不到往来的车辆了,说明我已经进入那个小伙子描述的艰难路段了。有过思想准备,心里就坦然。遇到平整一些的路面,我就骑上车子;车辙深陷积水之处,就让车子骑我。田野空旷,阳光充足,头发里的汗水流到眼睛里,酸得我禁不住淌下泪来,用手在眼角一阵的胡涂乱抹,周遭世界霎时间变得一片如梦似幻的恍然。朦胧中,前边小路俄然现出一个人形,眨眼细瞧,原来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儿,挺高的大个儿,溜直的腰板,一身短裤老头衫,满脸红光,鼻直口阔,双目如墨,白眉舒朗,不笑似笑,神态可掬。那举手投足的派头,那周身散发的气息,一时间,我简直错把他当成古代归隐田园的世外高人了——其实他只是个老农民。

“大伯好!”我礼貌地跟老头儿打着招呼。

老头儿冲我点头笑笑,没说什么。

前行的时候,遇到行人,跟他问路,不失为一种良好的习惯,这能大大增加你到达目的地的期望值。

我笑问:“老伯,这条路能去A镇吗?”

老头儿一皱眉,好奇地看着我:“你去A镇,咋走到这儿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这不是周末吗,我骑车出来锻炼,走着走着,就转到这儿来了。”

“嗬,有意思,原来城里人现在时兴这个哟。”老头儿的口吻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嘿嘿,是呀,一到礼拜天,人们就往城外跑,有钓鱼的,有探险的,有组成团伙旅游的,千奇百怪,干啥的都有。”我赔笑道。

“你算是做啥哪?”老头儿认真地问我。

“我——”我一时语塞,抬头瞅瞅老头儿,见他一双清澈的目光含着善意望着我,我没有理由再藏着掖着什么了:“大伯,我吧,小时候家在山中,长大后从学校毕业来到城里,我就是个山里人。打小起,我就满山转悠,喜欢树啊,花啊,草啥的,都到现在了,也没改了这个毛病。”

“俺明白了,知道你是啥人了。”老头儿若有所悟,随后问,“你说你去A镇?”

我赶忙点头:“对对。”

“你是想往前走,还是退回去走其他路?”老头几加快语速,带有审问的口气了。

“当然是向前了。”我忙不迭地回答。

“好!”老头儿大声说道,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

他挥起大手,朝一望无垠的田野指着说:“路就在这片稻田地里,你往前走吧,到了那片树林子,直接穿过去,那儿有公路,能看到A镇。”说完这番话,老头儿悠哉游哉径自飘然而去,眨眼之间,就消失了,以至于我怀疑是不是在梦境中。

目前来说,除了眼前这一大片稻田,整个世界似乎对我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可言了,我得走出去才有心情想其他事情。刚才老头儿没说让我走哪条路,他只把稻田地交给我了,他提供的只是方向和区域,具体事项还得由我本人亲自来做。完全置身稻地里,我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往前走的时候,经常会出现好多蜘蛛网般的岔道,宽度都一样,也都印着深深的车辙,与刚进稻田路段不同的只是车辙之间凸起地带出现了青草,越来越高,车辙以外的路面更是长满了浓密的草丛。这样一来,走起来就非常费劲了,自行车无法再骑,推车走都困难,因为自行车沿着深深的车辙才能往前推动。我呢,无法与自行车同时出现在车辙内,宽度不够啊,我须站在车辙以外凸起地带,弓着腰推车前行。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好多路都没有明确的指向,有的偏东一些,有的偏西一些,深入进去之后,又会发现它们弯曲着竟然伸向南面了,这叫人情何以堪呀!尤为让我愤怒的是,有的道路走到尽头竟然没有了,消失了,四四方方绿油油的稻田横在眼前,一株株绿油油的稻苗向我投来轻蔑的眼神,稻苗下的积水朝我投以耻笑的白眼。我当时想干脆推车趟过积水的稻田地,鞋子和裤角湿了怕什么呢,可是刚一闪过这念头,又马上打消了,不想糟蹋农民辛辛苦苦栽下的稻苗是一个因素,另一方面我看到地边堆积着农民施肥的农药瓶子,拿起一看,是“农农帮”化肥,对农药的惊惧之意迅即划过脑海,不能瞎来呀,瞧,施肥后,稻田里的水都是红色的,这东西粘到脚上那可是粘上了大麻烦,腿脚即使不烂也得生一层痒痒得难受的红疙瘩。

我倒退回去,重新选择一条新路继续走,可最后总是遇到相同的局面。一时间我叫苦不迭,对刚才那个老头儿产生出一丝怨意,老伯呀,这么遭罪的路,您也好意思推荐给我?这哪是路哇,分明就是折磨人呢!

对老头儿的埋怨迅速又转化为对自己的不满,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呀?路不还是你自己走的吗!无路可走了,又累得不行,情绪变得非常糟糕,我钻进一片杨树趟子里,打开挎包,掏出折叠雨衣铺在树下,身子一歪决定倒下休息。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射下来,投在我脸上,晃得我有些眼晕,我侧身躲避着,不经意间就看见右边一棵杨树光洁的树干上有许多含情脉脉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腾地站起来,赶到那棵树下,仰脸细细观瞧,咦,怎么回事呀?这树怎么长着这么漂亮的眼睛啊!秀气,端庄,朴素,隐约还浮现出一张张亲切的笑脸来。再看其他树也是这样。

一只布谷鸟的叫声此时恰好响起——布谷——布谷——

我觉得心柔软得都要化了。在长着眼睛的杨树下,我静静默想了好长时间,后来我折身回到自行车旁,慢慢折好雨衣装入包内,轻轻擦拭流到眼角的汗水,默默推车走出树林,继续在阳光暴晒的稻田地里寻找出路。

我来到一条被积水湮没的岔道前。刚才汗流浃背四处乱走的时候,我曾经数次经过这条岔道的路口,由于看到它被水湮得很深,我就从它旁边走过去了。现在我想尝试一下走走这条水路碰碰运气。我脱下鞋和袜子,挽起裤腿,扛起自行车,小心翼翼,慢慢走进积水里。脚掌很快被泥浆吞没了,一步一步,越陷越深,迈新步时,淤泥好像不太同意,紧紧在脚底吸着,得使劲才能跨出步子。好不容易走到路的中段了,积水更深了,没到小腿肚子那儿了,脚底的吸引力也增加好多。我稍一加力,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积水中,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扛上自行车,继续朝前边走。快到尽头时,细碎沙石好像把脚丫子划开了一道口子,我没有停下,一气走出积水,终于站到干爽的路面上了。检查伤口,问题不是太大,我简单包扎一下重新上路了。

这条路跟前边所有的路似乎都不一样。以前的路越走越窄,这条路越走越宽,路况也越来越好,深深的车辙逐渐消失了,先是一条沙土路面,后来是一条铺着牛毛草的坚实路面,再后来,这条路穿过一片青青杨树林子,我看到一幅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了——一条发白的溜光大道出现在远处。

沿着那条道路一路北上,我顺利抵达那座幽静的小城。在一家小酒店我要了一盘尖椒炒干豆腐和二两白酒,漂亮的女服务员端来酒菜后,在我桌旁来回游走,探寻的目光不时打在我的脸上。我问她有什么事的时候,她鼓足勇气,犹豫地问:你是外国人吧?我用本地土话回答:不畦,俺就是这儿人哪。女服务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撇嘴道:骗人,瞎说,你准是从刚果和坦桑尼亚来的非洲人。不等我反驳,她一扭很性感的屁股转身走开了。

这小丫头片子真可笑,我让火辣辣的阳光暴晒了大半天,肤色可能黑了一些,但也不至于黑到非洲朋友的地步吧。我没跟她计较这些,这一天的经历使我脾气好多了。酒足饭饱离开酒店,我甚至友好地朝她挥手告别并再见,她却非常不礼貌、欠友好地吐了下舌头,给我一副白眼。

回到城里,天色已黄昏。早晨出来时,我嫌麻烦,把钥匙扔家里了。迷迷瞪瞪爬到自家八楼,我把拳头像擂鼓一般敲击到刚装换不久的新式防盗门上。一会儿我老婆打开里面的副门,隔着不锈钢门窗刚一瞅见我,就“啊”地一声怔住了。

我老婆眼神紧张,语气颤抖地问:“你找谁啊?有啥事?”

我说:“废啥话呀,我累坏了,快开门,早晨钥匙没带。”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问:昨了?谁呀?

我老婆猫一般迅速消失了。

嗒一嗒一嗒——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我老婆压低的话语——一个精神病,长得跟黑鬼似的,你快去把他轰走。

那人的脸移至窗前:“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啊!”这次是我发出了惊呼。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隔着铁栅栏,我看见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孔,以及一双带着询问的友好眼神。

“我……”我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门里站着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我啊。

那么,门外的我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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