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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生旅葵

2016-07-04丛桦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麦娘野草兔子

丛桦

春天里回家,见野草封门,心内如被痛击。

自父亲离世,仅仅半年,就出现“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上古景况——门口、院落、井台都长出膝盖高的野草。其中多为飞蓬,一些和“葵”一样古老的植物。

野草中的家,显得有些陌生。

曾经以为,这个家是不会老的。

对于这个家的记忆,一直保留在1986年。

这是父母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新家,是父母一饮一啄的搭建,胼手胝足堆垒而成的华屋,多少岁月,他们用生命滋养这个家。

住进这个家的时候,我已上初中。

父母的第一个家不在这里,那不是新家,是祖父母的房子,父母婚后分家时,祖父母搬到新房,老房子便成为父母第一个家。家徒四壁,用我妈的话说:“猫逼狗逼没有。”

我只记得是草房,门朝北,梁、檩、椽子都露着,木头是黑色的,像牲口棚子。春天,房顶长出瓦松,叶片肥厚多汁,酸甜可食,秋天,瓦松开花了,就像房子也能一岁一枯荣。房子矮,门框都很矮,窗都很小,木格窗,没有玻璃。家中终年昏黑,光好像照不进。一铺炕,一个锅台,一个储物间。储物间只挂个门帘,这门帘是我最怕的东西。因为门帘和门框之间有缝,那个黑黢黢的缝,我看都不敢看,总觉得会把我吸进去。

黑色的门帘缝,就这样成为孩童时的我,心上一道深渊。

唯一的色彩是墙上的年画,《梁山伯与祝英台》《弄玉吹箫》,就像茅屋陋舍里住着才子佳人。

灯只有一盏,药瓶形状的火油灯。那个灯让幼年我的挨了许多打骂,因为我常不小心把灯弄灭了,就要费一根火柴。

那个家,是刀耕火种时代的最后残存。

妙的是,那个家有一座后园。这个后园虽然比不上萧红的后院那么大,石墙也坍塌了半堵,但有几棵树。最记得一棵花椒树,我和妹妹常坐在一个柳条篮子里,在花椒树下摇。两人对看着一边摇,一边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笑不停。

院子里有个猪圈,圈里的猪是我们家最胖的成员。阳光照着,黑色的猪闪闪放光。我趴在猪圈墙上,观看猪背上的黑毛,猪身上的虱子也像猪,圆滚滚的,出没于猪毛丛林中。

再记得门前是村路,马车一趟趟地经过。拉草,拉粪,拉庄稼,马头顶着红缨子,马脖子下的铜铃叮当、叮当响,我坐在门口,行注目礼。

现在俺村,还有那种老房子,都有年岁了,全是空的,小门,小窗,我常想那时的人是不是都很矮小,回到家就跟爬进洞里一样。

7年后,我们搬家了。

第二个家还是旧房,花600元买的4间废弃校舍。

这个房子没有后园,但有两铺炕,于是我和妹妹有了闺房。闺房的窗是木格的,但有玻璃,而且有白色的顶棚。在这间闺房里,我和妹妹痴迷于房间装饰,用月份牌叠成纸包,一串串挂在空里,算是拉花。用毛线做成流苏挂在墙上算是壁挂。在避孕套里灌上红颜料、紫颜料、蓝颜料,用线系成一串一串的葡萄挂在墙上,一个套正好系一串。当时全国推行计划生育,家家户户发避孕套,小孩子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俺村的原创,反正我会系,颗粒、颜色都很逼真,大人也系,家家户户都挂着避孕套葡萄,辟邪似的。

时间久了,“葡萄”爆开,血紫的液体当空浇淋……

当时家家都养长毛兔,俺家也有10多只。于是,薅草喂兔子成为我放学之后的第一项家庭作业。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劳动。挎着篮子,沐着夕照,与三两小孩结伴而行,有时还拿一块粑粑,一根小干干鱼,边走边吃。田埂渠畔,阡陌之间寻寻觅觅,默记着每一样野草的名字。都说兔子爱吃萝卜和白菜,真错了,兔子最爱吃的是看麦娘、马唐、野稗草、蒲公英、苦荬菜,尤其是看麦娘,吃得停不下嘴。我们家养的那些畜类里,我最爱看鸡和兔子吃东西。鸡头稳准狠,非常挑食。而兔子吃东西像在打磨玉器,牙齿如切如磋,胡子上下翘动,看兔子吃草,使我明白了古人为什么说“芳草鲜美”,以至我现在看到看麦娘的嫩苗就想扑上去吃一顿。

第二个家有东厢,夏天的晚上,躺在厢房顶上,和邻居家的姐弟看星星,唱民谣:

天上个星儿,

吃肉丁儿,

肉丁儿薄,

十二个,

狼打柴,

狗烧火,

猫子洗脸蒸饽饽……

旧校舍的家住了7年之后,我家终于大兴土木,盖新房了!就是现在这个家。

那是1985年。俺村的日子好起来了,顿顿吃白面,家家有电视,俺家甚至有电风扇。现在想来,再没有哪一辈人,能像父母这一代,短短一生遍历农耕时代到网络时代,成为新中国农村发展史的承载者,地主制、大集体、合作社、生产队、大跃进、大饥饿、分田单干、包产到户、农场承包,各种想到想不到的生产形势和政治运动在俺村上演——在他们的人生如日中天时,农村也进入黄金时期,现在他们老了,农村也将消亡。仿佛俺村那些野草,一年生草本植物。

但是我们开始盖房子。那几年好像全村人都在盖房子。俺村现在的格局,有一大部分是那时形成的。

盖房子也不再是老辈子那种碎石拼凑,黄泥涂抹的土窝盖法,而是水泥、石灰、方块青石、圆木、玻璃、瓦等这些专业建筑材料。

那时农村,人也多。叔们都活着,都是壮年,记得上梁那天,来帮工的街坊邻居站成一条人工传送带,搬砖运瓦,完了都在我们家吃饭,场面火热又壮观。

新房5间,有东厢和西厢,简直就是个四合院。父亲用赭石和青绿的玻璃粒装饰房檐,当街的门楼飞檐斗拱,两边的鹊踏子翘起圆弧,简直就是一座古建筑的缩影。而且还有窗帘,浅蓝色底上印着深蓝色的修竹图案,这个窗帘是当时农村家家户户盖新房的标配。有橱柜,柜门上安着玻璃,玻璃上画着牡丹、月季、菊花、桃花。我和妹妹有写字台、有书柜,还有台灯、沙发、茶几。这个新家,实现了父母所有美丽的奢华的梦想,诠释了他们对于家的所有理解。院子里栽着玫红、粉红、橙色渐变的月季花,我妈最爱的花。月季花长到窗那么高,开在窗外,我妈在炕上坐着绣花,一炕的阳光,有时还轻声唱歌,那是真美、真美呵。

这个家,记录着父母婚后最幸福、最富足的时光。时光记得她曾经的样子:燕子在檐下筑巢,喜鹊落在烟囱上,鸡在窝里打盹,房顶升起炊烟……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整洁,既昏便息……

我的升学宴、出嫁宴,都在这个家。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农家盛况莫过于此。

屋子旁边,父亲栽下4棵银杏,这种树的名字叫公孙树,活的比人久,比房子久。

据说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第一年便是植物入侵。

从俺村看,如果人烟消失,最先占领俺村的是草本植物。这是对的,乡村、乡野、乡土,本就是植物的领地。這些植物不是目前数量最多的小麦玉米大豆花生,而是野草。

我在家门口、院落里、墙头上、井台周围的石缝里,看到了荠菜、北美独行菜、看麦娘、车前子、萹蓄等,飞蓬数量最多。蓬生非无根,飘荡随高风。在没有播种,没有邀请,没有干扰的半年中,这些植物的种子有的被风吹来,有的被鸟带来,有的被雨水冲来,有的一直蛰伏于此,春去秋来,荒芜成时间之海,我的家,成为海滩上一只螺壳,静止着风吹来的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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