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大青杨和爹
2016-07-04肖长武
肖长武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做梦,梦见老家的老屋和老屋前的那棵大青杨,还有穿着一身藏青色衣裤已故的爹,在老屋前的大青杨下向远方眺望着。
少年为求学离家,转辗四方奔波漂泊的我,距离故乡的老屋越来越远了;但那故乡老屋的前前后后、那棵大青杨的生生息息、还有爹的音容笑貌却日渐清晰起来。
建国三周年,23岁的爹从抗美援朝的战场归来,也就在那一年,爹与只有17岁的娘结婚了。17岁的娘只见爹一面就愿嫁愿随了,原因娘说得很簡单明白,“那时我只看见你爹是个粗粗壮壮魁魁实实的汉子,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一看就是个实在、能吃苦的人。”
第二年生下了大姐彩虹。彩红姐5岁的时候,二叔到了成家的年纪,爹娘只有与爷爷奶奶分家另过了,爹就在村里寻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废弃地,硬是靠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又怀有身孕的母亲,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像燕子垒窝一样,在快要飘雪的入冬时节盖起了三间泥巴屋,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这就是爹的新屋,就是我们的老屋。老屋盖好的第二年春天,杨柳抽芽阳光明媚的一天,爹正在院子里准备给新盖的房子上加土压顶,突然天空的西北方乌云密布,好像要下大暴雨似的,哪知是一场龙卷风呼啸而至,霎那间,天昏地暗,狂风卷着劲砂打来。爹急忙搬动家中所有能搬动的重物压盖房顶,生怕房盖儿被狂风卷走,不知道爹当时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硬是把一个200多斤重的石头磙子搬上了一丈多高的屋顶,可是风太大了,屋顶的碱土片刻已被大风卷去一层,屋顶上的高粱秆儿被狂风吹的呼啦啦地响。房顶高粱秆儿的撬动下,使得滚圆的石头磙子倏地滚落了下来,忙乱的爹来不及躲闪,石头磙子正好砸在了爹的脚上,爹一下子被砸倒在地。从此爹落下了严重的脚疾,永远留下了骨折的伤疤。等爹挣扎站起来时,龙卷风已飘然而过,风过天晴了,老屋的房顶虽然保住了,但已支离破碎,满院子更是一片狼藉。这时,爹忽然想起了娘和彩虹姐,他顾不上脚上的疼痛,发了疯一样跑回屋里,可是屋里没有;爹又发了疯一样跑到院子里,院子里也没有。爹急了,大声地喊着彩虹,这时娘的声音从院子前的沟塘里传出,爹飞也似的跑了过去,看见娘正紧紧地抱着彩虹姐,双腿紧紧地盘在沟塘边唯一的一棵杨树上,爹看明白了,是大青杨救了他的亲人。爹无力的跪在地上,抱住了娘和彩虹姐,抱住了大青杨流下了眼泪。这眼泪是看到亲人的高兴,是对大青杨的感激。
大风过后,爹重新修缮了房顶,压盖上的厚实的碱土,重新把那棵已经刮倒的大青杨扶正踏实。没过多久,彩虹姐却病倒了,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经村里的老先生检查,说是尘土进到了肺叶里面,得了肺炎。在大风过后的半个月,大哥出生了。添丁增口,给全家人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欢乐。新屋收藏了欢乐,也收藏了悲痛。彩虹姐的病却日渐加重了,在距离她6岁生日还差三天不幸夭折了。
每次爹说起彩虹姐,爹总是说:“要是搁在现在,你彩虹姐就不会死了,那时咱家穷,买不起好药呀,你彩虹姐就吃了四片四环素的”,这时我总能看见爹眼角的泪,总能感到爹的深深自责和惋惜。彩虹姐死了以后,爹黯然神伤,精神萎靡了好一阵子,总是沉默寡言,六神无主。在生产队劳作一天后,傍晚就来到沟塘边去看那棵大青杨,有时抚摸有时培土有时修枝,好像总是要把对彩虹姐的思念寄托在那棵大青杨上。终于有一天,爹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娘说:“我要把咱家的前后菜园子全都种上树”。在那个困苦的年代,农家的前后菜园子可是全家吃菜的主要来源。但娘深知父亲的倔强,没有说什么便和爹在老屋的前后左右、丘岗上下、沟塘里外种下了密密匝匝的杨树柳树榆树,而且越种越多,以至于后来把老屋都淹没了。我不知道,爹当年种下那么多的树,是为了防风固沙还是为了感谢树的救命,是想给我们子女留下点什么,还是为了让彩虹姐永远留驻在他的心里。
等房前屋后的树木有一人多高的时候,沟塘边那棵救了娘和彩虹姐的大青杨已比新屋高出了许多,它长得枝繁叶茂。在一片绿波荡漾中,它像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那么傲骨铮铮。记得儿时和同伴在林中嬉戏,总是以它为坐标去集合,捉迷藏时总是以它辨别南北西东。那时我曾好奇地问过爹:“它为啥长得这么高呀?”爹说:“它叫大青杨,是北方所有树种中长的最快的一种,它抗风沙、耐干旱、阻盐碱,一旦遇到适合的环境它便疯长,可能是咱家沟塘边水肥充足的缘故吧——你可不要忘记它救过咱家三条人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爹依然是每天吃完晚饭就侍弄它的树,除草、修枝、培土、捉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房前屋后的树已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那棵大青杨越发出落的更加高大、挺拔、俊朗。树身已有人腰围一般粗壮,而且笔直的让人叹服,周身上下没有一个疤瘌结子,没有一根旁枝斜桠。浓密繁茂的树冠似乎要技压群芳,远远望去,像一个健壮的武士高举着华盖,华丽中透着威严;像一把擎天而立的巨伞,好像要把老屋把整个村庄都要护住住似的。
房前屋后的这片树林,日渐成为爹的骄傲和寄托。也使这个贫瘠的乡村绿色渐浓,绿意滋生。这里,成为了男人们劳作一天后纳凉歇息侃大山吹牛皮的好去处;成为了村妇们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集散中心;成为了孩子们掏鸟打鹊追逐嬉闹的玩乐场。甚至有的村民赶大集走亲戚,每当人们问起是哪个屯的人时,都要把嗓门提高八度地告诉人家,“我们家就住在那个有一片树林,有一棵高高大大的大青杨的那个屯”。日久流传,十里八村的人们似乎忘记了我们老屯“正亚”这个正名,每次提及总是用“大青杨屯”所代替。
我刚记事时,爹当上了生产队长,一天比一天忙碌了,好像每天晚上总是有开不完的会,每天都要向村民传达“最高指示”。“三反”“五反”“社教”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开始时,公社里来了一个胖墩墩的、长着三角眼的小头目,带着一群十七八岁“红卫兵”进驻我们屯。据说他们还没有进屯时,就远远看见了我家的一片树,当得知是爹私自栽植的时候,一伙人便手持斧头镐头冲进树林要“割尾巴”。爹上前和他们理论,胖墩墩的、长着三角眼的小头目叫嚣着说:“这是最大的资本主义尾巴,你是小队长却私自栽树,就是要从你这里开始割。”还没等他说完,几个红卫兵就冲上来捉住了爹,反剪着爹的双手,按住爹的头,把爹控制住了。小头目下令:“砍、快砍,给我砍”。几个红卫兵便挥舞着斧头镐头砍向了沟塘边的树,一会的功夫,几棵碗口粗的柳树就倒下了。
正当小头目挥起斧头要砍向那棵大青杨时,爹大喊一声:“别砍,别砍那棵”!然后奋力挣脱了束缚,一下子扑到了大青杨上,用身体挡住了小头目的斧头,就在小头目一愣神的瞬间,爹一把夺过了小头目的斧头,怒目圆睁地大声喝到:“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的树,你们要砍就先砍了我。”说完,挥起斧头砍向自己的胳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小头目和红卫兵被爹的举动吓呆了,看见发生了流血事件,看见越聚越多的村民们个个义愤填膺。强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割了四棵资本主义尾巴,战果是辉煌的,生产队长带头反抗,我要上报到县里。”说完领着一伙人灰溜溜地逃跑了。
这伙人走了以后,村民们一下子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为了爹包扎了伤口,好在只是皮肉之伤。爹走向了那已砍倒的四棵柳树,一个个地抚摸树身、树干、树枝,泪水横流,仰天长叹。这是我知道的爹在众人面前的第一次落泪。
岁月如梭,风雨侵蚀,新屋在一片长高的绿阴中却一天比一天的矮了,也老了。爹虽然每年都修窗修门,抹墙抹顶。但它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弯檩驼梁背负沉重;它像一座老钟一样在房门的吱吱呀呀中消磨光阴见证岁月;它像鸟儿的老巢一样七拼八凑但却寒暑往来挡雨遮风。就是在这个老屋,爹和娘先后生养了我们11个子女,其中包括4个夭折的;就是在这个老屋,曾经住过四世同堂13口人;就是在这个老屋,我们兄弟5个为了走出这老屋而挑灯苦读,其中包括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父亲竟然陪着我们读完了四大名著。
那时家里的十几张嘴是要吃饭的,爹靠不断地劳作,娘靠不断地节俭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爹真像那大青杨努力为这个家支撑生活的绿阴。
后来,饥荒越来越严重了,在燕子来了大地播种田野黢黑青黄不接的时节,上面的救济粮也只有断断续续地来,而且每人每天四两定量已经朝不保夕,有时甚至十几天才来一次,村里已经陆续有人出去要饭了,田野里、丘岗上、池塘边、村子里家家户户几乎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吃光了,榆树的叶子被撸了一遍又一遍的,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全村陷入了饥饿的恐慌中,村里能烟筒冒烟的人家越来越少了。爹着急了,他满嘴大泡,满眼血丝,每天东奔西跑地讨腾粮食,但几乎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一天夜里,从不抽烟的爹一棵接一棵地抽着娘的“蛤蟆头”,焦躁地在老屋里来回地踱着。后来据爹讲,那一夜他作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决定。原来爹想起了备战备荒时建在村北岗上的仓库,爹知道那里有粮呀,可那是国库呀,别说是爹,就是公社和县里的头头儿们也不敢动的,动了是要掉脑袋的呀。平时村民们靠都不敢靠近,生怕惹上什么事端。爹好像暗暗下定的主意,趁着春雨淋漓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的掩护,和二叔各带着一把锹镐悄悄地来到仓库,没用几下就把已年久失修的后墙给撂到了,爹让二叔拿着锹镐偷偷跑回家,然后便在村里敲着铜锣大声吵嚷着,“大家注意了,村北的仓库被大雨浇倒了,大家快去看护粮食,每家每户都要出人,每家每户都要出人!”村民们陆陆续续都被喊醒了,也懵懵懂懂地听明白了爹喊的“看护粮食”的意思,便一窝蜂地朝村北的仓库奔去,趁着夜色,开始了“保护”粮食行动,没用多大功夫,仓库里的粮食已被“保护”的所剩无几了。
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县里,县里的一个军管干部带着两个兵把爹抓走了。他们审问爹,“仓库的后墙是怎么倒的,你怎么知道仓库的墙倒了?”爹一口咬定,“仓库的后墙是被雨浇倒的,我那天晚上打更,巡视仓库时发现的,再说我是队长,那后墙已经年久失修,不信,你们问问县粮食局,我已经上报给他们了,可是他们不去修呀。”军管干部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爹,“那你为什么叫村民去抢粮食?”爹说:“我没有叫村民去抢粮食,我是叫村民去保护粮食。再说了,仓库里面根本没有多少粮食,现在还压在倒墙底下,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军管干部一看问不出爹什么,也就不再问了。后来经过核实粮食局,说爹的确上报过修理仓库的事,但是仓库里具体存了多少粮食却没有人能说清楚了,因为粮食局的老干部都被打倒了进了“牛棚”,新来的人根本不知道。后来又调查了几位村民,大家也都一口咬定没有抢粮食。军管干部一看沒有什么证据定爹的罪,也怕定了爹的罪闹起更大的饥民暴动,便不了了之地把爹放了回来。但爹身为小队长,对仓库监管不够,还是要负领导责任的,上面不久就宣布了免除了爹的小队长职务。
爹不当队长了,不再那么为队里的事忙碌了,但依然是多数时间在他的树地里。改革开放了,承包到户了,我们的小队也改叫屯、大队改叫村、公社改叫乡,我家日子虽然不是宽裕,但毕竟粮食够吃了。转眼我已经上了初中,我家的树却更加茂盛了,清晨傍晚,我总是习惯拿起一本书,一个人静静地漫步在林中,将自己融化在那漫天绿阴、徐徐微风、鸟叫雀鸣中,依偎着大青杨编织我那少年的色彩斑斓的梦,幻想着放飞心中七色彩虹般的风筝。
为了我专心读书,不把时间浪费在来往的上学路上,爹为我在乡里面找了一个远房亲戚寄宿读书。至此15岁的我离开了老屋离开了家。初次离家的我,学习的紧张劳累,寄宿生活的艰苦孤独,才真正感觉到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古训,所以每到周六对家的思念就像发了芽一样在心理蔓延开来,让我心绪不宁,放学的我就像放出了笼子的小鸟,急匆匆地奔家疾驰,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回家飞回老屋,一下子就想见到想念的爹娘。十几里的路,转眼我就能过半,这时我往往能看见炊烟袅袅的村落中,一片黑黢黢的树影,我知道树影下就是我温暖的老屋我的家。往往这时心中便格外地高兴,路途的劳累一扫而光,回家的脚步刹时变得无比轻松。往往这时我都能看见黑黢黢的树影中大青杨的影子,一片树影轮廓中它像一只长颈鹿的头一样高高昂起。远远望去,暮霭中的大青杨时而缭绕着淡淡的炊烟,时而又被晚霞绛染的格外分明。那粗大笔直的一人难以合拢的树身像直插云天擎天柱,那巨大的树冠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绿色生命的火炬,那片片树叶在天空里燃烧的熠熠生辉劈啪作响。每每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都会随着我的目光狂跳不已,每次都能看见爹那垂老的身影立在大青杨下,正极力地向远方张望着。这时他身边蜷伏着的眼尖的大黄狗都会先发现我,便箭一样向我飞来,然后便在我的身前身后摇头摆尾地亲昵着。爹看见了我,挪动他已经不灵便的脚向前走几步,然后停下来向我扬手,我疾步地跑到爹的跟前,“爹,我回来了。”爹一边驱赶着大黄,一边满脸兴奋地应和着我,然后便一声接一声地向早已站在老屋前的娘喊:“他娘,他娘!五儿回来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爹高兴得像个孩子,整天洋溢在一种喜悦和自豪中,逢人就像祥林嫂一样自言自语又自嘲地说:“搬搬倒,尖尖腚,啥人啥命,我五儿吃上红本粮了。”我一下子成了爹的希望和骄傲,也成了全村人的希望和骄傲。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爹亲手打造的老屋,我们家在何方?如果没有爹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这个老屋,这个家还会这样还会有今天的我这个繁衍不息的家吗?如果没有大青杨从狂风的魔掌中抢回了妈妈和姐姐,还会存在这个家吗?还会有我吗?还会有爹对大青杨的执着的厚爱吗?还会有解救我们全家于饥荒之中的树林吗?还会有我走完求学路的盘缠吗?爹从刀斧之下用鲜血保护了大青杨,保护了希望,繁衍了新生。老屋,大青杨和爹的命脉息息相关啊!
二哥结婚没多久,二嫂与娘因婆媳不和提出要分家另过。爹说:“分吧!树大分枝,子大分家,毕竟早晚要分的。”二哥说:“分家另过没有屋,要用家里的树盖房子的。”爹说:“伐吧,爹没有能力再帮你们盖房子了。”后来二哥便精选了几十棵杨树做了房子的檩子,但选了几棵房大梁二哥都不中意,二哥看好了那棵大青杨,便和爹商量伐那棵大青杨做房大梁。爹说:“那棵大青杨你就別惦记了,想伐,除非我死!”二哥一看爹的口气不容商量,也只有作罢了。
几年的光景过去了,两个姐出嫁了,三哥在镇里成了家,我参加了工作,弟弟初中毕业也能操持农活了,老屋也淹没在周围一撮撮新盖的青砖瓦房中,寒酸的像衣着褴褛的哆嗦佝偻的乞丐,从过去的人声嘈杂变得冷冷清清,从过去的鸡刨狗咬变的门可罗雀。只是偶尔有一些年长的村民来家里听爹谈古论今地说评书,这是爹的唯一的爱好。爹的精神变得更加萎靡不振,整日呆坐在那棵大青杨下望着。我偶尔从城里回家,爹总是说:“你们翅膀都硬了,早晚都要飞走的。”而娘依然是对我絮叨,“你爹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整天坐在那棵大青杨下不知道瞅些啥?咱家的老屋几十年了,能不能坍塌下来呀,房顶是不是又该上碱土了,你爹干不动了。”而那时的我面对这些,有时敷衍搪塞,有时无言以对。好像是有一种距离,把长大的我与日渐年老的爹娘分开了,让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们。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变了,如果是我变了,是本质变了还是我的思想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爹娘真的老的成为了累赘,还是我自己不懂的不知道怎么去孝敬去回报爹娘的养育之恩。
爹66岁时,和爹一起生活的弟弟准备盖新房子了,因为家境已好转,老屋在村中众多的新房中显的实在是寒酸和破旧,新屋很快就建成了,全家人搬进了砖瓦结构的宽敞的新屋,可爹好像总是心里不踏实似的,每日都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去半里外的老屋,然后一棵棵地数着他的树,一棵棵地数着已腐烂的树桩,数累了,便坐在那棵大青杨下,久久地凝望着。每日不去老屋,爹就吃不好睡不着,神情焦虑,心情烦躁。搬进新屋不到一年,爹的病情就加重了,瘫痪在床。躺在炕上的爹每天都不停地向外张望,每天都盼望着我们回去,可我们每次回去以后,他都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激动还是悲伤的老泪纵横。爹也许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到家里商量,爹用含混不清只有我们能听懂的语言叮嘱我们说:“老屋没人了,剩下的树没人看着了,都伐了吧,甭让别人偷去。”“伐下来的树,你们兄弟几个谁有用谁就用吧,我留着也没啥用了。”爹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说:“那棵大青杨也伐下来吧,伐完后给我做一口寿木。”我们七嘴八舌地劝慰着爹,“爹你放心吧,等你老了以后我们给你买口好点儿的松木寿木。”爹摇了摇头,“不用了,费那钱干啥,人死如灯灭,好的孬的不都一样,我就要那棵大青杨做的寿木。”我们只好含泪答应爹。
那日,在大哥的带领下,我们兄弟几个去伐树,在一阵忙碌中杨树柳树榆树都一棵棵倒下了,最后只剩下那棵大青杨,我们都神情肃然,对它都有些恋恋不舍,都不忍心下斧下锯,都围着大青杨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大哥说:“是爹让伐的,伐吧。”二哥哥便持锯锯下了第一锯,瞬间,青白色的液体像泪一样从锯口流了出来,枝桠间的乌鸦也仿佛知道了要树倒巢倾,在树顶哀鸣地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几个人不知道轮换着锯了多久,在树下四周一片锯末时,按锯口看树身已经完全被锯透了,可大青杨就是不倒,这在我们北方伐大树时经常遇到,叫“坐住了”。而那时,我们似乎都感觉到大青杨不应该倒,总感觉有神灵在庇护着保佑着它,那可是见证了我们一家人一切的大青杨呀,那可是爹呵护抚育凝望了几十年的大青呀。为了安全起见,大哥命令我们全部退到老屋的屋檐下,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棵不倒的大青杨。不知何时,阴沉的天空中已起了风,在一阵哗哗啦啦的树叶哭嚎声中,大青杨訇然倒下,枝桠落地折断的声响是那么刺耳。大地也随着轰地震动了一下,而老屋的后山墙也随之訇然倒塌。天空乌云已压顶,地上尘土随风飘扬。大青杨倒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以爹为核心的家的时代结束了;一片绿,一片心中的绿色,在世俗的苍凉时间的磨砺中结束了;一个老屋,一个被绿色包围着的老屋,完成了它遮风挡雨的使命后也结束了。老屋里的所有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春花秋露,都伴随着这一抹尘土随风飘向空中,渐去渐远、越飞越高。
大青杨伐下不久,老屋就转卖给了别人,爹总催促着二哥找木匠做寿木,很快寿木就做好了,二哥拉到新屋去给爹看,爹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臂挥动了几下,眼角流出了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惋惜还是痛苦的浑浊的泪。
那天,爹一天水米未进。爹病重期间,村里的几位老人相继过世,有的人家没有来得及为老人准备,就到我家向爹借寿木,这在农村是件吉利的事儿,谁的寿木借出去,就意味着谁能活的更长久,俗称“借寿”。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劝说,爹就是摇头不同意借。爹生怕他的寿木被别人借走,躺在炕上眼睛却总盯着他的大青杨做的寿木。有时看的娘都不耐烦了,“整天盯着它干啥呀,等你死了就把你装里去。”爹总是艰难地生涩地咧着嘴,含糊不清地说:“哎……我也不死,活着拖累你,拖累子女,我真想现在就躺在那里面去呀。”爹在炕上躺了7年之后闭上了眼睛,我们匍匐跪倒泪眼婆娑地群拜承载着爹的大青杨。我们用那口大青杨做的寿木葬了爹。爹抛弃了一切凡俗,跳出尘世的纷繁,在空灵悠逸的天堂里自由地翱翔。生命如树,爹亦如树,生根发芽、成长成熟、叶生叶腐、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