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备边图记》所见隆庆年间闽广的海寇经略*
2016-07-04陈贤波
陈贤波
《三省备边图记》所见隆庆年间闽广的海寇经略*
陈贤波
〔摘要〕明隆庆、万历年间,苏愚任官福建、广东,亲历了当时震动朝野的“漳潮海寇”乱事,督兵参与了多次平寇战役。由他编绘的《三省备边图记》现存北京国家图书馆,线装2册,为海内孤本。书中收录了若干幅平寇及升赏的战争图绘,每一幅图均附记事件的详情,图文并重,为前人鲜有注意、引用的资料。作者不仅通过图像连缀成叙事序列,再现了当时官府征剿海寇的激烈战况,也以亲历者的身份记录了闽广两省经略海寇的曲折和细节,于海寇的器械装备、将士临阵表现、两省兵船的协调作战以及战术谋略的施展等等,均可补已有官书文集记载的不足,对揭示明代中后期的海防运作有重要参考价值。
〔关键词〕《三省备边图记》苏愚闽广海寇曾一本
《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史部地理类第22册收入《三省备边图记》(以下简称《图记》),明苏愚编撰。原书为万历间刻本,不分卷,线装2册,有图,版心白口,四周双边,九行十八字,目前仅见藏于国家图书馆,洵属海内孤本。*关于《三省备边图记》的收藏情况,参见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第1册,《史部杂史类·事实之属》,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90页,下文征引该书内容,均据《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史部地理类第22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年据明万历刻本影印)。隆庆、万历年间,苏愚任官福建、广东,亲历了当时震动朝野的“漳潮海寇”乱事,督兵参与了多次平寇战役。《图记》中收录有若干幅平寇及升赏的战争图绘,每一幅图均附记事件经过,述事赅实详瞻,图文并重,为前人鲜有注意、引用的资料。*台湾清华大学马雅贞教授较早注意到《图记》的价值。其硕士论文《战争图像与乾隆朝(1736-1795)对帝国武功之建构:以〈平定准部回部得胜图〉为中心》(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2000年)有专节“明末的战争图式:《三省备边图记》”对《图记》进行介绍(第16-18页)。马雅贞也将之与另外两本标举为“图”的明代刻书《安南来威图册》和《剿贼图记》并举,集中讨论了全书战争图像的图式结构,揭示明代中叶兴起的官员视觉文化。参见马雅贞:《战勋与宦绩——明代战争相关图像与官员视觉文化》,载《明代研究》第17期,2011年12月,第49-89页。就笔者所见,有关明代中后期“漳潮海寇”的先行研究似无引用《图记》。主要研究成果可参见陈春声:《从“倭乱”到“迁海”——明末清初潮州地方动乱与乡村社会变迁》,朱诚如、王天有主编:《明清论丛》第2辑,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第73-106页;陈学霖:《张居正<文集>之闽广海寇史料分析》,载《明代人物与史料》,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21-361页;冷东:《明代潮州海盗论析》,《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2年第2期;黄挺:《明代后期闽粤之交的海洋社会:分类、地缘关系与组织原理》,载《海交史研究》2006年第2期;陈春声:《16世纪闽粤交界地域海上活动人群的特质——以吴平的研究为中心》,李庆新主编:《海洋史研究》第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29-152页;汤开建:《明隆万之际粤东巨盗林凤事迹详考——以刘尧诲<督抚疏议>中林凤史料为中心》,载《历史研究》2012年第2期。作者不仅通过图像再现了当时官府征剿海寇的激烈战况,也以亲历者的身份记录了闽广两省经略海寇的曲折和细节,其中多有相关文献所未载者。由此拓展史料,加以析论,有助于进一步揭示明代中后期海防运作的实态。
一、苏愚的仕宦生涯与《图记》之编绘
苏愚,江苏如皋人,生卒年月不详,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明史》无传。唯《如皋县志》将他奉为“乡贤”立传:
苏愚,字君明,嘉靖壬戌进士,授南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出佥闽宪,备兵兴泉。转广东左参议,进副使,寻进右参政,俱备兵伸威。除母服,补参政贵州,备兵都清。擢长闽宪,旋长江藩,移粤西,为左伯,遂请假归,坚卧不出。愚饶胆智,多戡定功。于兴泉磔曾一本,于伸威荡朱良宝、赖元爵、蓝一清,于都清招徕苗坪夭漂百五十寨、阳洞韦昌金十有一寨、臻剖横坡九股六洞十二营百八十五寨。既归,却轨杜门,不通一贵人书。……卒年七十有八,入祀乡贤祠。*嘉庆《如皋县志》卷16,《列传一·人物·苏愚》,中国方志丛书,成文出版社1970年据嘉庆十三年刊本影印,第1163-1164页。
此则史料为了解苏愚的仕履事功提供了关键线索,可知他历官福建、广东、贵州、江西、广西诸省,最后在广西左布政使任上辞归。但原文无系年,须征之《实录》及任官诸省志书进行讨论。
苏愚的地方经历,始于隆庆元年(1567)三月由南京刑部郎中(正五品)出任福建按察司佥事(正五品),分巡兴泉道,*《明穆宗实录》卷6,“隆庆元年三月己巳”条,“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8年,第167页。即上引资料所谓“出佥闽宪,备兵兴泉”。兴泉道驻泉州府城。洪武二十九年(1396),福建按察司分设福宁、建宁二道,前者分察福州、泉州、漳州、兴化等沿海诸府县卫所,后者察建宁、汀州、延平、邵武等府。成化七年(1471)又析出漳州、汀州二府增置漳南道。*黄仲韶修纂:《八闽通志》卷1,《地理》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点校本,第6页。鉴于“山寇窃发”,嘉靖三年(1524)特命福宁道兼兵备,镇泉州。嘉靖三十八年(1559)又因“倭入寇,郡邑多事”,福宁道改备兵福州,驻省城,增置兴泉道备兵兴泉,驻泉州,“泉有专道,自此始”。*万历《泉州府志》卷4,《规制志·行署》,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据明万历四十年刊本影印,第339-341页。换言之,苏愚赴任兴泉道,首要任务就是消弭山海寇患。尽管明代福建地方志对苏愚在兴泉道任上的记载相当简略,万历《泉州府志》还是记录了他隆庆三年(1569)四月督练土兵击退倭寇的宦绩。*万历《泉州府志》卷24,《杂志·盗贼类》(第1845-1846页)载:“隆庆三年四月倭二百余入同安界。札料罗□□屿把总毛介、参将王如龙战败,分巡佥事苏愚、指挥张奇峰督所团练土兵往剿破之,斩俘□□,自是以后倭绝迹。”苏愚因此次御倭有功也受到朝廷赏赐。*据《明穆宗实录》卷54,“隆庆五年二月壬子”条(第1349页)载:“论福建隆庆三年官兵御倭功罪,镇守福建总兵官李锡、原任分巡福宁道副使柴涞、分巡兴泉道佥事苏愚及名色把总王济等赏银有差。”
隆庆四年(1570)八月,苏愚由福建按察司佥事升广东布政司左参议(从四品),*《明穆宗实录》卷48,“隆庆四年八月甲辰”条,第1199页。五年(1571)春抵广。*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2页。此处据其中“辛未春抵广任”句,辛未年即万历五年。六年(1572)九月再升广东按察司副使(正四品),补伸威兵备道。对于此次升补,苏愚回忆说:“壬申年,会石汀殷公正茂总督两广军务,力主剿贼之说,先以剧贼蓝一清、赖元爵二巢请于朝,余时以粮储参议斋捧还任,廼行余署伸威兵备事,领长乐哨剿赖贼。即揭余天官氏补伸威副使。”*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7页。按,壬申年即隆庆六年(1572)。另据《明神宗实录》卷5,“隆庆六年九月己酉”条(第198页)载:“升……广东左参议苏愚为本省副使。”伸威道副使驻扎惠州,嘉靖四十一年(1562)由南赣巡抚陆稳题请增设。*应槚、凌云翼、刘尧诲等修:《苍梧总督军门志》卷6,《兵防二·文官·广东·惠潮兵备兼分巡副使一员》,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1年影印,第100页。“伸威”乃御赐营名,出自同年经陆稳题请“为制御山寇而设”的伸威营。该营驻潮州府平远县,添设副总兵一员,由时任南赣参将俞大猷转升副总兵就近充任,*杨博:《杨襄毅公本兵疏议》卷9,《覆巡抚南赣都御史陆稳题议立镇建官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61册,齐鲁书社,1997年,据浙江图书馆藏明万历十四年师贞堂刻本影印,第444-445页。天启《重修虔台志》卷8,《事纪五》,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藏明天启三年刊本复制本,无页码。因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历来为官府相当头痛的盗贼渊薮。*有关这一区域的地方动乱的描述,参见唐立宗:《在盗区与政区之间:明代闽粤赣湘交界的秩序变动与地方行政演化》,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2年。虽然苏愚声称当时“念老母在家,向督府恳辞”,最后“勉强从事”,*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24页。但在两广总督殷正茂(1513-1592)“力主剿贼之说”的背景下,苏愚之委以重任,显示其领兵剿寇的才干颇得前者赏识认可。*当时殷正茂向朝廷题请提拔的多个人选,得到内阁首辅高拱的支持。苏愚是其中的一员。高拱给殷的复信中有言:“公其为皇上整顿此方,复如当年之旧,是不世之功也。陈奎、刘稳已皆用之广东矣,苏愚待有副使缺补之;其他尚有当更置者,不妨见教,即为处也。至于征剿之事,尤须将领得人,乃可奏功。广东自大将偏裨而下,果孰可用当留、孰不可用当去?何人可待?孰宜于彼、不宜于此,孰宜于此、不宜于彼,所当更调?可即奏上,当拟行之。”参见高拱:《政府书答》卷2《安绥广东·答两广殷总督书五》,岳金四、岳天雷编校《高拱全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13-514页。由于平岭东寇乱有功,苏愚于万历元年(1573)五月叙功升一级。*《明神宗实录》卷13,“万历元年五月丁亥”条,第418页。
在服母丧期满之后,苏愚补贵州按察司副使(正四品),兵备分巡都清道,驻都匀。*万历《贵州通志》卷2,《省志·秩官·副使》,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书目文献出版社,第38页。前引《如皋县志》载“补参政贵州,备兵都清”有误。明制布政使之下有参政、参议,无定员,分守各道,派管粮储、屯田等事,如前苏愚曾为广东“粮储参议”,按察使下副使、佥事则分道巡察,专事兵备、巡海等。*《明史》卷75《职官四》,中华书局,1978年,第1838-1840页。由《图记》“庚辰春,余抵匀未久”等语,推知苏愚履都清兵备道职约在万历八年(庚辰,1580)初。*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27页。同年十一月,苏愚即因招抚贵州苗坪夭漂苗酋归附有功受到朝廷赏赐。*《明神宗实录》卷106,“万历八年十一月丙子”条,第2051页。随后,苏愚又陆续升任福建按察使(万历十一年,1583,正三品)、江西右布政使(万历十一年,1583,从二品)和广西左布政使(万历十四年,1586,从二品),*《明神宗实录》卷135,“万历十一年壬寅”条,第2524页;同书卷170,“万历十四年正月辛酉”条,第3080页。至万历十六年(1588)辞归还乡。*万历《广西通志》卷7,《建官志》,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据明万历二十七年刊本影印,第168页。
由上可见,苏愚在地方兵备道任上时间最长,且始终面对棘手的治安难题,如他所言,“余释褐来三奉命备兵十余载,闽之兴泉,广之伸威,贵之都清,东西南最难处者。”*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81页。这一段仕宦生涯事功最著,直接促使他在贵州都清道任内着手编绘《图记》,记闽、广、贵备兵经历和相关战事。
《图记》按苏愚任官时序,分绘福建10图、广东9图、贵州6图,附记24篇,末篇《抚阳洞钦赏记》有缺页,内容主要包括平定倭寇、海寇、山寇和叛苗等大小数十次战争。*一般来说,《图记》每一图附一记,唯一的例外是《永宁破倭寇图》、《安海平倭寇图》二图的附记合成《永安平倭记》。该书卷首邹元标(1551-1624)万历十年(1582)序曰:“公驻镇都匀暇日,念曩时劻勷之状,乃各为图以纪其事。”*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80页。说明至迟在万历十年已经成书。苏愚的自序则作于赴任江西右布政使之后的次年(1583)夏五月,大约此时才刊刻面世。*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82页。
《图记》在明代相关战争图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艺术史学者马雅贞曾将之与明代文集记载的战勋图相比较,指出“《三省备边图记》共描述二十五幅战争相关图像的数量不可不谓惊人”;她分析“二十五图不但将苏愚的战勋区分为三省,更细分为针对不同寇夷的图式,并在各寇内又再切割出数个战役,如此将战伐图像层层分类,而得以发展出新的变化”,特别指出《图记》“还出现新的仪式题材”,即描绘战争抵定后朝廷遣员封赏苏愚的情形。*参见马雅贞:《战勋与宦绩——明代战争相关图像与官员视觉文化》,载《明代研究》第17期,2011年12月,第49-89页。但是,全书的价值可能不仅局限于图绘本身,其记事的资料价值同样不能忽视。
表1 苏愚《三省备边图记》篇目内容
文人士大夫画像纪功记事的传统由来已久,宦迹图、战勋图等图绘在明代相当流行。*关于战争画传统,参见前引马雅贞:《战争图像与乾隆朝(1736-1795)对帝国武功之建构:以〈平定准部回部得胜图〉为中心》第一节《中国战争画传统》,第9-18页;陈履生:《纪功与记事:明<抗倭图卷>研究》,载《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1年第2期。毫无疑问,《图记》旨在纪念和彰显苏愚个人功勋,如前引邹元标序中所言,“公之图绘公之功”。*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80页。这样一来,后人对苏愚宦绩的评价必然也会受《图记》的影响。如前面征引《如皋县志》的作者将苏愚一生事功概括为“愚饶胆智,多戡定功,于兴泉磔曾一本,于伸威荡朱良宝、赖元爵、蓝一清,于都清招徕苗坪夭漂百五十寨、阳洞韦昌金十有一寨、臻剖横坡九股六洞十二营百八十五寨”,*嘉庆《如皋县志》卷16,《列传一·人物·苏愚》,第1163-1164页。大抵参考了《图记》描述的三省备边战事。但是在这本意之外,苏愚也谦逊地表示“山海倭苗之状、水陆剿抚之宜亦备载于其中,不识可备筹边之末议否”。*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82页。换言之,他不仅要以“图”展现“山海倭苗之状”,也通过“记”传达“水陆剿抚之宜”。正如下文将要探讨的,由于苏愚直接参与剿贼行动,深谙经略山海盗寇的内情,且战事相去不远,《图记》作为当事人和亲历者的记录描述,尤其具有一手资料的价值。
二、《图记》关于闽广进剿海寇活动的记载
《图记》有关“漳潮海寇”的内容,描述的是隆庆元年至三年(1567-1569)闽广两省夹剿海寇曾一本的经过,包括《漳潮征海寇图》、《柘林破海寇图》、《连澳攻海寇图》、《南澳平海寇图》、《平海寇升赏图》5幅图绘及相应5篇附记,构成一个完整的记事序列。就单一事件的描述而言,所占全书分量最重,适可作为典型内容分析。
曾一本嘉靖末年开始活跃在闽广交界海域,史载其“招亡纳叛,聚党数万,出入闽广,大肆猖獗,攻城掠地”。*郭子章:《潮中杂记》卷下,《国朝平寇·曾一本之变》,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3年影印本,第81页。隆庆元年(1567)七月,绑架潮州澄海知县达三个月,“焚杀潮郡居民数千人”;*《明穆宗实录》卷14,“隆庆元年十一月丁巳”条,第379-380页。次年(1568)六月,率众攻打广州城,“杀掠不可胜纪”;*万历《广东通志》卷6,《藩省志六·事纪》,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97册,齐鲁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49页。同年底,朝廷诏令闽广两省协力剿寇,以兵部左侍郎刘焘(1512-1598)总督两广兼督福建军务。*《明穆宗实录》卷25,“隆庆二年十月庚辰”条,第681页;卷27,“隆庆二年十二月辛卯”条,第722-723页。
苏愚其时奉命备兵兴泉道,“闻警报日如雪片”,对邻省广东的战情格外关注。《图记》载:
嘉隆间,广贼曾一本、林道乾连舟各数百,拥众数万,屯潮海上,肆行劫掠,村堡人烟一空。余丁卯岁奉命备兵兴泉,闻警报日如雪片。戊辰后,林贼就招,而曾贼猖狂流劫,扬帆抵广省,驻五羊驿前三日,掠民居焚兵船罄尽。……沿海直走雷琼数千里,金帛子女掳尽而复反。且倡言乘风走浙直,窥留都。而沿江一带往往增兵戒严,庙廊深以为忧。顾潮与漳接壤,兵船日夜守,久且困,而广力不支。无何两省上夹剿疏,上可之。*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4页。
可知广东沿海作为主战场,祸害最重,官府近乎招架不住。而福建隔岸观火,整兵备战,同样劳师糜饷。因此,苏愚也慨言“从来征海难,征海之曾一本贼尤难。当其横行海上剽掠数年间,闽广诸豪杰岂不叹息所以歼之哉”。*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4页。
曾一本的船队究竟凭什么与官府持久抗衡,其军器装备如何,历来缺乏相关资料记载。《图记》对此却有一番详细记载:
贼尽掳东莞乌艚万斛船,楼围城垛,尾架敌楼,悉以牛皮鱼网裹之,风帆上下,遇之即碎。其火器精利,猛若雷电风雨。而每藏贼于桅之望斗中。持火石犁头标,瞭望拒敌,坚勍未易破。*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4页。
苏愚的描述非泛泛而论,应该得自前线官兵的情报。其中有两点值得重视。
其一,海寇操驾的船舰是经过改装的东莞乌艚船。这类船舰原为广东东莞、新会等地民船,贩载鱼盐往来琼州与潮州之间,俗称“乌尾船”、“大乌船”、“大头船”。*俞大猷:《正气堂全集·洗海近事》卷上,《呈总督军门张(隆庆二年七月初九日)》,廖渊泉、张吉昌整理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13页。其船体巨大,“打造以铁梨木,其板厚七寸,其长十丈,其横阔三丈有奇,其硬如铁,触之无不碎,冲之无不破”。*朱纨:《甓余杂集》卷9,《公移·阅视海防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8册,齐鲁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245页。笔者在早前的研究中曾指出,乌艚船海战优势明显,至迟在嘉靖年间已普遍募用于广东海防。嘉靖十四年(1535),巡按广东御史戴璟推动沿海兵船改革的一项重要举措,就是在广州府东莞县募兵1500名,每年雇募该县乌艚船30只,分拨中、西路海面防守。*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35,《海寇·防御海道旧规》,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史部第28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577-578页。为保证能够及时召募乌艚船,戴璟还专门出台“禁约”,令当地沿海居民编立船甲,如此“军门欲用船只之际,可以按簿呼召,给价差用,而不致卖放之弊”。*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35,《海寇·巡按御史戴璟禁约》,第579页。戴璟编立船甲的具体做法是,责令船户编立船甲长、船甲副。前者负责管理20艘船,后者10艘。每一船身均刻记某县船、某甲下某人。船甲长、副各置簿册一本,备载乡中船数及某样船只某项生理。每年呈送官府查考。嘉靖三十三年(1554),广东海道副使汪柏将防守潮州柘林、惠州长沙等处海澳兵船合并为柘林水哨,曾一次性雇募东莞乌艚船20只。*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2,《东夷·日本》,余思黎点校,中华书局,1993年,第80页。刊刻于嘉靖四十年(1561)的《广东通志》更有言当时“(东莞)县有乌艚船号子弟兵者,东西二路防守莫不用之”。*嘉靖《广东通志》卷66,《外志三·海寇》,大东图书公司,1977年影印本,第1784页。有关雇募乌艚船的详情,可参见陈贤波:《柘林兵变与明代中后期广东的海防体制》,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编:载《国家航海》第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9页。《筹海图编》(嘉靖四十一年初刻,1562)绘有若干幅广东兵船图,*郑若曾:《筹海图编》卷13,《经略五·兵船·广东船图说》,李致忠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第857-858页。其中的“东莞县大头船式”(参见附图六)大致吻合上引《图记》“楼围城垛,尾架敌楼”、“藏贼于桅之望斗中,持火石犁头标,瞭望拒敌”的描述。
其二,海寇的船舰配备精良火器,战斗力极强。在这里,苏愚没有进一步描述敌船装置的火器品种,但联系后文的记载,可知其中一种是当时战场上体量最巨、威力最大的火器——发熕。
发熕是一种欧式前装火炮,有“发贡”、“发矿”等异写,铸铜/生铁制造,16世纪后期开始广泛运用于海战,成为最重要的主力舰炮。对其外形和威力的记载,最早见诸《筹海图编》(参见附图七)。有学者推测其口径约8厘米,重约 300千克,用铅包铁弹,每个约 2.4千克。射程在百步左右(五尺一步,约160米)。*郑诚:《发熕考——16世纪传华的欧式前装火炮及其演变》,载《自然科学史研究》,2013年第4期。有关16世纪西方火器在中国的传播和应用的最新研究,参见尹晓冬:《16-17世纪西方火器技术向中国的转移》,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在上引资料之后,苏愚接着写到,“乃与总戎李西垣锡多制发熕,造巨舰二十只,视乌艚更大,每舰兵二百五十名”。*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4页。即为了对付海寇,福建总兵李锡奉命督造发熕,装备在比乌艚船更大的巨舰上。然而,其中一艘巨舰日后不幸落入敌手。舰中装置大量火器,尤其是发熕。《图记》载:
先时有巨舰被贼坏于铜山,李总戎令把总魏国督修,修完而国误驾入贼船中,国率众浮水走,而舰被贼驾去。督府深以为忧,愿出千金募力士设计沉之,而舰中多火器,有木发熕云。*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2页。
可见,大舰船与火器的运用使海寇如虎添翼。与官府相比,其船只、器械装备并不逊色。就此而言,苏愚说“曾贼之横行海上有年矣,谁敢与一抗哉”,*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9页。看来恐非虚言。
闽广两省将士进剿曾一本,始而畏首畏尾,继而奋勇杀敌,其临阵表现在《图记》中也多有记载。
当日指挥前线作战的将领,分别是代管广东总兵俞大猷(1503-1579)和福建总兵李锡。有意思的是,俞李二人的“将才”一开始就受到质疑。隆庆三年(1569)五月五日,苏愚“同督府临漳城而人情汹汹,谓‘贼锋锐不可当,二大将不足与共事’”,奉命共同监兵进剿的福建海道副使张凤来“善相”,对苏愚说:“公试看二大将面色,果能破贼乎?”随后托病辞官。*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5页。究其原因,可能与作战失利的“前科”有关。在前述曾一本攻打广州时,总兵俞大猷就因为“几被掳”,“闭门不敢发一矢”,“贼乃题海珠寺壁嘲之”,一时成为讽笑的对象。*关于俞大猷险些被俘的问题,广东地方志有更详细记载,参见万历《广东通志》卷70,《外志·倭夷·海寇附》,第760页。
让苏愚大动肝火的是,部分将领以船只修缮、风向不利等各种托词消极应战,以至于出师未捷,反遭敌船偷袭:
是年五月五日观兵澄海,于九日发舟,不数日,诸将报被风,持修船册来。余知海上船固难,而犹心疑诸将冒饷图逗留也。徐觇之,将有娶美妇觅姣童,终日歌舞乐舟中,而巨舰兵且卖放过半矣。
俄而俞总戎以揭投督府,谓“剿贼须东北风,今夏至,风不便。此时惟以保船为策,俟秋后方可进”。督府然之。余谓督府曰:“兵以风逆不剿贼,贼不以风顺欲犯兵乎?况至后亦岂尽无东北风?惟日戒严,俟风顺则进,安得以秋后为辞。且蓬缆杠具过夏朽矣,奈之何?”无何,六月初四日贼果驾舟七只犯兵船于铜山港中,闽船被坏者近十只。晚,遇两火器不能发,方走,而闽船尾其后,数十里而返。彼俞总戎则藏船港后宴如也。
初八日,报至,余怒,即辞督府往亲督焉。至初十日,由诏安达玄钟所。玄钟去贼柘林澳仅四十里。二总戎来会,余面斥二总戎。李总戎犹以尾贼为能,而俞总戎诿船在港后,不敢出一语。*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6-897页。
苏愚亲自来到前线督战。同年(1569)六月十二日,在他的督促下,官军冒着飓风来袭的危险进攻曾一本盘踞的柘林澳,攻其无备取得大捷:
……顾贼不意兵船敢是日进也,及兵进柘林港,而贼仓皇惊走,不敢向敌当,冲击贼船六十余只,俘斩二千一百余名颗,夺回被掳者千余人,而贼尸焚溺浮海者不下二千余数,曾贼仅脱身走。*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7-898页。
六月十七日,官军乘胜追击,与敌船交战于莲澳海域,部分战船搁浅触礁,敌我各有损伤:
十七日,二总戎乘锐气进攻。余送二总戎行。二总戎驾小舟以便调度。时有巨舰出海,浅沙上,而船板顷刻漂尽,又有遇礁而逐之即沉者,海上之险乃尔,顾海战与陆战大不同,全在风利,张帆冲击,用火器攻之。是日天无风,摇橹与贼战,伤贼虽多,不能犁船得一级。及暮而兵船复还玄钟港。余验之,兵颇有被伤者。*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9-900页。
上述柘林澳和莲澳两回交战,均发生在广东海域内。但苏愚发现,名义上两省合作剿寇,但福建兵船并未得到广东的策应,因此上书广东巡抚熊桴(1507-1569)督促发兵会剿:
(六月)十九日,广督府熊公命揭阳蔡县尹来犒兵,致书币于余,辞大谦。蔡尹漳人也。余谓蔡尹曰:“闽船两战困矣,广船何不来?但得广船来,寇即成擒矣”。蔡尹答曰:“广船尚用木栅栏在港中,恐贼焚,不敢出。”余上书广督府,速督发之。*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0页。
必须指出,在苏愚笔下,奉命前来犒兵的揭阳“蔡县尹”之所以向他坦诚透露广船避战的内情,与前者是“漳人”的身份背景有关,暗示其更能同情福建当时的处境。但查检相关资料,隆庆、万历年间仅有漳州人谢应谟任揭阳知县,并无蔡姓知县。*参见顺治《潮州府志》卷4,《官师部·明揭阳县知县》,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3年影印本,第124页;雍正《揭阳县志》卷5,《职官》,潮州市地方志办公室2003年影印本,第213页。苏愚的追述有误,可能与他和谢应谟仅有短暂的礼节性会面有关。
在闽广兵船夹剿下,曾一本于隆庆三年(1569)六月二十六日被擒。已有的文献资料对官方取胜的战术手段记载简略,对如何擒杀曾一本也语焉不详。较为详细的描述来自郭棐纂修的《广东通志》(万历三十年刊刻,1602),内称“或云莲澳之战,一本与王诏遇,贼鼓勇向前,诏亲搏战。会一本发铳,火落药中,焚毁其手足,因被擒云”。*万历《广东通志》卷70,《外志·倭夷·海寇附》,第760页。郭棐由于未亲历战争,仅以“或云”的不确定口吻行文。对此,《图记》的记载同样可补官方文献的不足:
乃二十一日,忽报海上遥望有船影。影来似顷刻到。……予乃夜发草百石,会俞总戎设火船于港口以待。沿海夜巡至漏下三鼓方入城。及旦,乃报潮总戎郭宝山成驾广船来也。余心喜,即催李俞二总戎发兵行会郭总戎进剿。至二十六日,兵奋勇乘风,举火烧毁贼船一十一只。曾一本驾巨舰,持木发熕来接战,被火焚,跳水,兵就水生擒,并擒其妻妾郑氏邓氏,及贼叔曾尾叔数人,共俘斩五百一十一名颗,而坠落水者无算。督府乃陈曾贼尸于市,令潮人共识之。其余党遂浪奔鼠逃,弃船潜登岸走,余发督府免死票,散令归农,而贼党遂空,海上荡然靖矣。*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2页。
由上可知,明朝军队采取的是火攻以佐水战的战法。由于敌船遭火攻,曾一本持有的火器发熕可能并未发挥作用。这与前述《广东通志》的记载基本吻合。若比较《图记》呈现曾一本事件的5幅图绘,不难看到描绘这场决胜战役的《南澳平海寇图》(参见附图五)同样最具视觉效果。画面右上方是苏愚等督战官员站在岸边,一名士兵指着海上战况,屈膝向他汇报,余下的画面则是闽广兵船布满整片海域,浩浩荡荡驶向着火败逃的敌船。船上的将士或举枪拉弓,或摇橹进击,生动再现了当日激烈的作战景象。
三、曾一本事件前后闽广经略海寇的矛盾曲折
闽广两省山海相连,海寇出此入彼,在海防问题上理应一体考量。如果放宽视野,把《图记》的相关记载置于曾一本事件发生前后闽广经略海寇的背景,便会看到“漳潮海寇”之所以尾大不掉,劳师动众,固然不能忽视海寇党伙众多、船只器械精良等因素,问题症结还在于两省官员将领之间相互较量,难以协调。其中既有主观、功利思想作祟,也不乏军事行动上的客观限制。
在曾一本事件之前,闽广两省会剿海寇始于嘉靖四十三至四十四年(1564-1565)的吴平之役。此次会剿最终未能生擒贼首,史载吴平“以小舟奔交趾,官军竟无所得”。*郭子章:《潮中杂纪》卷下,《国朝平寇考下·吴平之变》,第80页。会剿过程中“有会之名,无会之实”,事后“彼此之间,不求其故,反相归咎”,*俞大猷:《正气堂全集·正气堂集》卷16,《后会剿议》,廖渊泉、张吉昌点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09页。暴露出两省经略海寇的多重矛盾。时人对此有不少观察。嘉靖三十四年至隆庆六年间(1555-1572)杨博(1509-1574)任兵部尚书,直接参与经略海寇之政策拟定和人事协调,与两省督抚均有书牍往来。他分析事件之所以愈演愈烈,原因在于畛域有别、人事不和:
逆贼吴平等先以招抚诳我,阳顺阴逆,后以奔突扰我,东出西没,大率皆因两省各官自分彼此,不肯协心之故。*杨博:《杨襄毅公本兵疏议》卷17,《覆福广抚按官汪道昆等督兵会剿叛贼吴平疏》,第643页。
已有的研究据此多持类似的观点。*参见张增信:《明季东南海寇与巢外风气(1567-1644)》,《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第三集,“中研院”三民主义研究所,1988年,第313-344页;杨培娜:《明代中期漳潮濒海军事格局刍探》,载《潮学研究》新一卷第3期,2012年,第26-44页。不过,两省会剿在实际作战中难以“和衷共济”的客观问题,同样值得重视。福建巡抚塗泽民(?-1569,嘉靖四十五年至隆庆三年在任,1566-1569)指出:
闽南地接广东,彼省海寇,东击西遯,故每议夹剿。然夹剿之事,其势实难。约会之文往返不易,船在海上,往时镇廵司道不得亲行坐督,惟凭将领较短竞长,致生嫌隙。上年吴平之役可见。*塗泽民:《塗中丞军务集录二·咨总督军门》,陈子龙选辑《明经世文编》卷355,第五册,中华书局1997年,第3808页。
所谓“约会之文,往返不易”、“惟凭将领较短竞长”,指的是军情战报传递和作战指挥的问题。在吴平之役中究竟双方如何协同作战以至于“致生嫌隙”,过去对此鲜有细究,有必要稍加展开讨论。
嘉靖末年,吴平多次勾引倭寇,劫掠闽广沿海地区,一度受抚安插在福建诏安。*参见前引陈春声:《16世纪闽粤交界地域海上活动人群的特质——以吴平的研究为中心》,第129—152页。时任广东总兵俞大猷指出,“吴平徒党颇众,向以旧倭在境,恐其合伙,故权处分”*俞大猷:《正气堂全集·正气堂集》卷15,《报福建总戎南塘戚公》,第380页。,表明当局招抚海寇出于权宜之计,但吴平背招复叛,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八月“驾船四百余艘出入南澳、浯屿间,谋犯福建”。在这种背景下,朝廷诏令闽广两省会剿。*《明世宗实录》卷549,“嘉靖四十三年八月丁丑”条,第8849—8850页。由杨博文集保留的疏议可知,会剿出自福建巡按御史陈万言(1519-1593)、福建巡抚汪道昆(1525-1593)的题请*杨博:《杨襄毅公本兵疏议》卷15,《覆福建巡按御史陈万言等报贼首吴平叛招疏》,第610页。,并非两省共同的主张。
事实上,广东方面参与会剿从一开始就颇为被动。由于刚刚发生柘林叛兵围攻广州,加上对吴平受抚形势的乐观估计,两广提督吴桂芳(1521-1578)奏设“督理广州惠潮等处海防参将”,将分处东路的惠州、潮州两地兵船归并到珠江口的东莞南头,集中兵力防御省城,导致粤东沿海兵船不足。*关于柘林兵变的前因后果及吴桂芳的军事改革,参见陈贤波:《论吴桂芳与嘉靖末年广东海防》,载《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在潮州指挥作战的俞大猷深知“吴平事,闽中决用兵,……闽中兵兴,平必率众由船入广,则责专在广”,一方面呈请督府调遣兵船前来剿寇,*俞大猷:《正气堂全集·正气堂集》卷15,《请早调兵船掩击吴平船只》,第381页。另一方面则去信福建当局,声明“潮中时下水陆俱无兵,如欲会剿,乞约会于三个月前,方可齐备”。*俞大猷:《正气堂全集·正气堂集》卷15,《与福建军门南溟汪公书》,第380页。换言之,广东在军备动员上与福建并不同步。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福建兵船追击吴平,迫使后者败逃广东南澳岛。*《明世宗实录》卷545,“嘉靖四十四年四月己丑”条,第8806页。福建巡抚汪道昆在前者败退南澳之后获知“贼阳筑室而阴修船,盖将乘汛而遁,俟北风起”的情报。在呈送兵部尚书杨博的信中,汪道昆明确表示“其势不能缓师”,由于“闽人各持二月粮,计必穷追以责成效”,“藉令广兵如期而至,相与犄角而一鼓歼之,此上愿也。不然,则闽人可为者不敢不自尽,其不可为者亦无如之何矣”,说明福建当局做好了会剿与单兵作战的两手准备,对于广东兵船是否按期前来会剿策应信心不足。*汪道昆:《太函集》卷96,《书牍二十七首·大司马杨公》,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4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173页。随后,在“广东兵船尚无消息”的情况下,福建方面不愿空费军饷,决定单兵进攻南澳。*汪道昆:《太函集》卷96,《书牍二十七首·闽中上政府》,第172—173页。
福建兵船越境进入广东海域剿寇,加上事后的人事调整——广东总兵俞大猷被弹劾革职,惠潮地区军务暂由福建总兵戚继光(1528-1587)兼管,*《明世宗实录》卷554,“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庚辰”条,第8915—8916页。自然加深了广东官员对福建冒进贪功的嫌疑和不满。究其实,两省之间未能及时沟通军情战报,各自指挥作战,可能才是导致最终未能一举擒杀吴平的根本原因。
吴平之役中闽广两省的纠葛,对随后曾一本事件的走势有直接影响。
在前述苏愚观察到曾一本攻打广州城、扬言北上之前,以总兵汤克宽(?-1573)为代表的广东当局起初仍试图将之招抚,安插在潮阳县,但未奏效:
先是海贼吴平既遁,而余党曾一本突入海惠来间为患。克宽倡议抚之。贼既就抚,乃从克宽乞潮阳下会地以居,仍令其党一千五百人窜籍军伍中。入则廪食于官,出则肆掠海上人,令盐艘商货报收纳税,居民苦之。*《明穆宗实录》卷14,“隆庆元年十一月丁巳”条,第379-380页。
福建当局对广东招抚曾一本的做法不以为然。时任福建巡抚塗泽民对曾一本阳奉阴违的动向极度关注。在给广东的咨文中,他告诫广东官员,曾一本“明系阴怀异志,假为说辞,不然既称投降,何又抢虏渔船,勒要居民报水,其顺逆之情居然可见”;由于曾一本安插在广东境内,塗泽民表示“闽人固不敢越境剿贼,然亦不肯甘受侵犯而竟寝伐暴之师”。*塗泽民:《塗中丞军务集录·咨两广广东二军门》,陈子龙选辑《明经世文编》卷354,第五册,中华书局,1997年,第3807页。相比起福建督兵备战的警惕,广东当局对战争形势的估计明显不足。实际上,福建当局早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八月就主动咨会广东督抚发兵会剿曾一本,但遭到广东拒绝。塗泽民说:
本院咨会两广军门吴(桂芳)发兵协剿,随准回称“宁照封疆为守,贼在广则广自任之,过闽然后闽任之”等因。又准广东总兵官汤克宽手本开称“曾一本面缚军前请降,散党安插。但虑闽中兵船越潮哨捕,惊疑反侧之心,以坏招抚成功,烦行各将领知会”等因。本院以此为信,谕令官兵各照封疆自守。是以贼虽迫近邻境,亦不敢轻发一兵,越境行事,以伐其陵渐之谋。一则惟恐悖两广军门画疆之议,以取贪功之讥。一则惟恐坏汤总兵抚贼之策,以为日后借口之资。*塗泽民:《塗中丞军务集录三·行广东抚镇》,第3818页。
显然,塗泽民没有如其前任汪道昆一样指示福建兵船进入广东海域,原因在于不愿重蹈“贪功”的覆辙。他对于是否能一举擒杀曾一本也顾虑重重,生怕成为“日后借口之资”。广东方面继续坚持招抚海寇,所谓“封疆为守,贼在广则广自任之,过闽然后闽任之”,表面上划分战区,明确权责,杜绝推诿,实际上养寇蓄患,更有利于海寇迂回两省海域之间作乱。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曾一本在吴平逃遁之后何以能够迅速壮大,一发不可收拾。若联系上引《图记》有关苏愚从“蔡县尹”口中方得知“广船尚用木栅栏在港中”,“上书广督府,速督发之”的记载,可知两省会剿的实际操作之难,双方在合作意识和军事行动上从未真正吸取历史教训。
乱平之后,闽广两省官员各有晋升赏赐*《明穆宗实录》卷36,“隆庆三年八月癸丑”条。,但双方的不满情绪显然也仍未消弭。《图记》之《平海寇升赏记》中有言“彼私广者反谓闽人冒广功,以致各官之升竟不行焉”、“顾诸将士决性命、出死力而竟汶汶谓之,何彼私广者亦不自知其过也”等等,可知许多下级官员将士(主要是福建方面)并未得到升赏,身为兴泉兵备道的苏愚“蒙升一级”,对此也颇有微词。*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5页。关于当时朝廷录平曾一本功,主要是为要平息两省纠纷,不得不平均处理。参见陈学霖:《张居正<文集>之闽广海寇史料分析》,载《明代人物与史料》,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30页。
四、结语
综上所述,《图记》性质特殊,内容主要为苏愚个人任官期间的所见所闻所为,本意是绘图纪功,字里行间难保有彰显个人宦绩的成分。由于苏愚备兵闽广的特殊经历,熟稔战事内情,使得其编绘的《图记》包含了许多隆庆年间两省经略海寇的一手资料。其中,有关海寇的器械装备、将士临阵表现、两省兵船的协调作战以及战术谋略的施展等等,均可补已有官书文集记载的不足,对理解明代中后期的海防运作有重要参考价值。
尽管《图记》所见闽广的海寇经略主要集中在隆庆年间的曾一本事件,但其描述剿寇过程的艰难曲折,也足以提醒我们注意两省在人事协调、特别是军情沟通等方面存在的矛盾冲突。如本文第三部分所述,这一矛盾冲突始于嘉靖末年的吴平之役,对随后曾一本事件的走势有明显的直接影响。参照其它资料,把《图记》的相关记载置于更大的历史背景下考察,有助于超越作者个人视野的局限,更全面地理解“漳潮海寇”发生发展的来龙去脉。
已故陈学霖教授曾举张居正《文集》之书牍材料,分析进剿海寇的闽广督抚及高级官员的奏疏函札对研究此时期海寇问题的价值。*陈学霖:《张居正<文集>之闽广海寇史料分析》,第321—361页。苏愚官阶职位不高,相关志书对其生平事功也语焉不详,可能是其别集未受瞩目的原因。限于篇幅,本文仅举《图记》有关海寇的内容进行探讨。《图记》描述苏愚参与平息倭寇、山寇动乱和招徕苗人的其他记载,所占篇幅亦不少(参见本文第一部分表1),对作此类专题研究者似也有扩大视野之助,希望本文于此有抛砖引玉之用。
作者陈贤波: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广州:510610)
附图一:《漳潮征海寇图》
注: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3页。
附图二:《柘林破海寇图》
注: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6页。
附图三:《连澳攻海寇图》
注: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899页。
附图四:《南澳平海寇图》
注: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1页。
附图五:《平海寇升赏图》
注:苏愚《三省备边图记》,不分卷,第904页。
附图六:东莞县大头船式
注:郑若曾《筹海图编》卷13上,《经略五·兵船·大头船图说》,第860页。
附图七:铜发贡
注:郑若曾《筹海图编》卷13下,《经略六·兵器》,第899页。
Abstract:Su Yu, a military official in Fujian and Guangzhou provinces during Emperor Longqing’s and Emperor Wanli’s reigns of the Ming Dynasty, witnessed the notorious pirate attacks in Zhangzhou and Chaozhou and he also led some battles against the pirates. His work Sansheng Beibian Tuji(《三省备边图记》), the thread-bound edition with two volumes kept in the National Library, is regarded as the unique copy in China. This work which has been largely ignored and rarely cited.With a good collections of pictures and detailed records, this work describes events and battles against pirates and even official promotion and awarding,reconstructing the fierce battles in suppressing the pirates. As a participant, the author provided detailed records about the complicated progress of the battles, the suppressing of pirates, the enemy’s weapons, performances of the armies, cooperation between Fujian Army and Guangdong Army, and the tactical strategies. All these provided valuable supplement to the official records and are important for understanding the coastal defence in the mid and late Ming Dynasty.
Keywords:Sansheng Beibian Tuji;Su Yu;Fujian and Guangdong Provinces;Pirates;Zeng Yiben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代广东海防体制转变研究”(13BZS035)、广东省宣传文化人才专项资金项目(XCWHRCZXSK2013-28)、广东省“理论粤军”重大基础理论招标课题“16-18世纪广东濒海地区开发与海上交通研究”(2013)阶段成果之一。初稿曾作为会议论文先后提交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古代社会变迁学术研讨会”(2015年11月28日)、“中央研究院”“2015明清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2015年12月11日)报告,并得到《海交史研究》匿名审稿专家的指正,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