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幽深
2016-06-30李盛昌
一
人类对绿色林木和清清流水的依恋与感恩,一定源自生命基因的遗传密码,那种深入骨髓、与生俱来的隐秘而厚重的情感,是上苍与神祇的指引,是冥冥中的暗示。如同刚出生的幼犬,睁开眼睛的刹那,血脉中已流动遗传自远古祖先对主人的忠诚;一个人对青山绿水、幽深林泉的心驰神往、顶礼膜拜,也许是一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原始本能。
宇宙洪荒,林木森森,流水潺潺。彼时,那位毛发遮体、拖着尾巴、样貌丑陋的先祖,栖身于哪一棵树上?森林、山石、泉流的存在,比起人类先祖的生命史更久远。我相信,人类生命的起源,和山林、泉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森林是大地绿色的皮肤,泉流是地球母亲奔腾不息的血脉。从猿到人,漫长的进化史,森林支撑起遮风挡雨、浩大无边的绿色帐篷,它的内部色彩斑斓、风光旖旎、生机无限,在树木和青藤装饰的伊甸园,男欢女爱,繁衍子孙,呵护族群;枝头飘香的浆果,填饱了飞禽的胃,也让人类先祖饱尝了琼浆与甜蜜;林中的溪流,是啜饮不尽的生命能量,是枕边日夜弹奏的竖琴,先人的灵魂乘着一片片羽毛,向着太阳和月亮飞升……
蓝天和森林,泉流与鸟鸣,激发了先人的想象力,孕育了他们的梦想,他们荒芜的情感沙漠渐渐生长出风景。很久以后,先祖的后人从树上下来,随手摘了几片硕大的树叶遮住羞处。他在林中奔走,渐渐挺直了弯曲的脊梁,学会了使用石器和狩猎。茹毛饮血,争夺食物和异性。刀耕火种,砍伐树木,焚烧植被,开垦林中沃土。族群在壮大,内心的占有欲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阳光灿烂,谷物茂盛,我的先祖和他的族群脱离巢居,离开森林。他们开垦并困守于田园,灵魂深处依然恋着林泉。逐水而居,是立村和建城的重要条件,而森森林木,也装饰了人家的庭院、窗口、街市和道路……
二
森林和泉流,不仅是人类祖先重要的生活环境,也是漫长进化史上人的重要审美对象;或者可以说是诗歌、绘画、音乐等文化艺术的启蒙大师和重要素材。若没有山石林泉,文人墨客们丰富的内心和情感就少了依托和归宿。我想起古代山水诗和田园诗一些优美的句子,望见陶渊明、谢灵运、李白、王维、孟浩然怡然自得走向林泉的背影,我甚至听见他们在林泉之畔深呼吸的丝丝气流声。“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诗句,让世世代代的读书人,充满了对山石林泉的神往,也陶冶了他们的人格节操。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山水诗歌和山水画,中国古代文化艺术史就会残缺不全,山石林泉对文人墨客、芸芸众生心灵的影响,也就会变得难以考证、模糊不清。
归隐林泉、林泉之趣,是历代读书人耳熟能详的名词,说的是古代士大夫和文人墨客,或仕途失意,遭受挫折,或内心无所依傍,厌倦俗世,从滚滚红尘中毅然转身,隐居于人迹罕至的莽莽山野林泉深处,听山风走过林木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流泉哼唱对山石的无限爱恋,鸟儿们无忧无虑地快乐歌咏……失意士大夫和寂寞文人创伤累累的心,被山林和泉流抚摸、洗濯,他们渐渐忘却了往日的种种屈辱和不快,在静谧的山野林泉,内心的风景一帧帧再现、幻化,饮酒赋诗,临流挥毫,找回了自我和尊严,自然本真的天性在落叶飘零和泉流跳跃之中得以释放。久而久之,高洁林泉,熏陶了灵魂,人性中残余污垢被冲净,内心渐渐强大、澄明,胸襟旷达,超然物外,返璞归真。
我崇敬的先贤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内心动力,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也就是我生活长达二十余年的那座名山。在今天的某些人眼里,陶渊明为了一点所谓的人格尊严,连当县令这样的好事都主动放弃,简直就一傻子!我读高中的儿子就和我发生过类似观点的争执,他说课堂上老师都这么说,很多同学也坚定不移地认为陶渊明就是个傻子!为人师表者与祖国的接班人,竟持如此“高见”,尽管是炎炎夏日,我的内心却突然刮过一阵寒风。过分关注物质利益的一代,从小在都市冷漠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生长,又怎能理解高洁林泉在古代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又怎么会感受到一个有丰富情感的人与林泉相伴的那种快乐?
像归隐林泉的“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为了人格尊严,可以慷慨赴死;“梅妻鹤子”故事主人公林逋,视梅花为妻、飞鹤如子,在今天一些人眼里,就更是神经病人!山石林泉,能当饭吃?聪明和现实的今人肯定会发出这样的诘问,但人和动物的区别,正在于人需要精神生活。山石林泉,是医治心灵的良药。历代诗人墨客,以林泉为师友,为描摹的蓝本。李白,一生仗剑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写下了传世名作,官场失意的郁闷,在林泉之下得以消解。酷爱吃肉的苏东坡,爱竹到了可以牺牲口福的地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即使不能终其一生隐居山林,也要让住宅四周竹影摇曳,充满林泉之趣。
三
年轻时我住在一个叫牯岭的山镇,窗外经典画面是疏影横斜,耳朵里灌满的是清脆鸟声。我喜欢在林间小石径散步,听松林在微风中私语,溪流潺潺歌咏,玄想在山镇留过足迹的古往今来的人物,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文字。尽管当时山镇涌动商潮,钱币的光泽照亮了同龄朋友的心,可我在很长一个时间段里,只是怀抱书本与林泉。虽然囊中羞涩,但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正是林泉相伴、心境澄明,让我的文思泉涌。我曾在一篇散文《山月》中,描绘了月下林泉的神秘和山镇人夜生活的诗意:
如期升起的山月,滋润着牯岭的山、水、树,以及人们干涸的梦境,苍老坚硬的顽石,也染上了月光的温柔……三五好友,徜徉于玉带似的环山公路,或树影斑驳的林中小径,看月下牯岭夜景,听月光与清泉在布满苔藓的石上弹奏音乐……
当年在山镇,一位上海来的游客羡慕不已地对我说,你生活在仙境啊!
而那时,我像一头久困山林的幼兽,内心充满了对林泉之外五彩世界的向往。对多年朝夕相处的绿色山林,渐生麻木和倦意;或者说生活的压力、红尘的困扰,让我忽略了林泉的恩泽和福荫。身在“仙境”,当着云中“神仙”,却无安逸、惬意感。1990年代中期,为改善物质生活、追寻所谓理想,我挥一挥衣袖离开了山镇,来到几千里外一处布满水泥建筑森林的城市。骑单车奔波在绿荫稀疏、近乎裸体的水泥街道上,酷热的阳光如千万只金针迎面刺来,汗水滚滚而下,空调房是唯一的庇护所。想起山镇生活,酷夏里树荫清凉的抚慰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地方有我向往的个性自由及价值实现的快乐,但发展中的城市处处像建设中的工地,内心渐渐沙漠化,倦意和疑问野草般疯长。每次回故乡,远远望见那片云雾缭绕间的山镇林泉,总是如见初恋情人。林荫山道,隐藏着我年轻时的往事,山风哗哗地穿过林梢,似在问,你离开林泉,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黯然神伤,唯有把山镇林泉装在胸中,让南方的奋斗岁月多一些绿色念想。
四
城市的快速扩张,让绿地和树木花草被迫迁徙,人们日渐苍白枯竭的内心,需要绿色林泉填补和安抚。在我南下后居住长达十五年的一栋旧楼,楼道、窗台边,绿色的植物盆栽顽强地展示着生命的颜色。楼顶原来可散步的防热层,曾几何时,变成了顶层居住者的空中菜园、花园。虽然将公共空间据为己有未免自私,但从远处搬运泥土,辛苦培植绿色花草,让我们登上楼顶仿佛进入了微型植物园,客观上也是给此楼居民的福利,林泉之趣消解了我的不满。每天,楼上的住户为花草淋水的飞瀑流泉,总会哗啦啦准时砸在我的窗外铁皮瓦上。对这种晴天丽日下空中“飞泉”的骚扰,我总是理解与宽容。这里的别墅院落,从来不乏名贵花木;而写字楼、普通人的住宅内,也多购置各种绿色植物,让咫尺之遥,有山野气息。一位亲戚,夫妻在菜市场卖蛋谋生,十余年省吃俭用,购得一处便宜的二手房。让我颇为感慨的是,读书不多的他们,竟也从牙缝里省钱购得数盆植物和一个插电的山石林泉盆景。客厅里,“清泉”淙淙,水车转动,满屋子便安静下来,仿佛有林间山风穿堂而过,人的思绪飞翔在林泉之上。
对一座经济起飞的城市而言,绿色不仅是一种装饰,更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内心情感的需要。绿色林泉的消失,不仅关乎自然环境,也会影响人的品位与情操。
我久违的山镇绿地与林泉的妙境,在身边的城市森林公园内已不难寻觅。春天,我与一群文人墨客探访了清溪镇一处森林公园,那里有一种奇妙的植物,高大的古树爬满藤蔓,一串串外形酷似岭南禾雀的花朵缀在藤条枝叶间,学名“禾雀花”。目睹那些振翅欲飞的“禾雀”,同伴们竟个个看得出神,我的耳边再一次盈满了山镇鸟声。徜徉在塘厦镇大屏障森林公园的一处竹园内,我和采风的文人朋友纷纷惊叹身边有这样幽美的大片竹海。我不仅平生第一次见识了许多稀有品种的竹子,沿途也赏析了郑板桥、朱元璋等文人墨客、帝王将相咏竹的诗词名篇。这些诗词,多将竹子人格化,追慕竹的脱俗品性,品读之间,潜移默化地净化心灵、提升节操。在夏天的一次采风活动中,我们来到清溪森林公园海拔三百多米的山巅,耳畔传来水石相激的巨大轰鸣,幽暗青翠的林间突然一亮,一条银色巨龙自豁口轰然跃向深渊,山间烟水苍茫,林木苍翠欲滴。我知道,没有万亩林木森森,哪来百丈飞瀑腾空?十余年的封山育林,数以万计的林业工作者的艰辛付出,巨大的林业投入,终于得到了大自然的恩惠与赏赐。我庆幸,我的山镇林泉在南方这座城市得以复制,我生命中年的这一段枯木,在岭南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绿芽!
五
中国古代圣贤管子在《管子·权修》中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培育林木难,培养人才更难。对于林泉的生态功能和增进身体健康的作用,地球人大概都知道,但是,林泉的审美功能,以及对一个人身心修养、节操品格的春风化雨般的润泽、陶冶、提升,也许还没有得到人们足够重视。妻的好友惠培养读小学女儿有妙方,夫妻俩都是工薪族,但不惜血本,利用假期携女游历名山大川,在大自然怀抱里,在林泉熏陶下,其女心灵人格十分健康。朋友的这个林泉教育法对我触动很大。想起读高中的儿子不识古人归隐林泉田园的乐趣,我的心就会一阵紧缩般的疼痛。我为物质主义熏陶下成长的年轻一代感到悲哀,一个不懂得欣赏林泉的民族,一代不懂得尊严为何物的国民,谈何希望!暑假里,我让妻带儿子去老家山镇旅游,我收入有限,但舍得花这笔钱。旅游归来的儿子,果然开朗、快乐、阳光了许多。这让我坚信,山石林泉会洗涤人的俗气。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的是,从事高中教育的一位老同学,其二十多岁的独生子心理问题严重,没日没夜地上网打游戏,不和任何外人接触沟通,已到精神崩溃边缘,心力交瘁的同学最终决定,带儿子去山水间放松,儿子竟愉快地答应了,挽救灵魂之旅已经启程。
一个爱护、敬畏林泉的民族,精神文化生态就不会沙漠化。我想起岭南一座古村的书房楹联:“修竹韵不俗,吟花字亦香”。今天住豪宅、开名车的富二代,能像几百年前的古人那样,从一棵竹子、一朵花上感受到内心的愉悦吗?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市的建筑森林,永远不能替代大自然的绿色森林。广袤大地上,林泉幽深、绿意盎然,自然生态和人的精神生态,将变得和谐平衡。
李盛昌,作家,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生命碎片》《南方岸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