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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

2016-06-30言子

天涯 2016年3期
关键词:唱山歌鸟叫声八哥

夏至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朦胧中,被一种好听的鸟叫声唤醒。这种鸟叫声,我在后坡听到过。春天,它们飞进了地质大院,落在香樟树苦楝树构树柳树上唱个不停。起床,照样像往常一样,打开窗户,看看下边的一排柳树上,是不是停着正在鸣叫的鸟。没有。鸟叫声是从西侧传过来的,它们可能躲在野生的构树林里。柳树上,能看见的只有白头翁。春天,柳枝萌发出嫩叶时,白头翁站在树梢啄食叶芽,那种悠闲及自由,令我羡慕。吃饱了,它们开始歌唱,或是随着春风摇晃,或是静静地眺望远方。鸟是不睡懒觉的,天蒙蒙亮,就把树林子叫得响亮,春天一到,鸟的叫声总是最先进入我朦胧的意识。我把头探出窗外,朝西侧望去,除了构树阳光鸟叫声,什么也看不见。太阳出奇的大,楼房树木披上晨光,暖洋洋的。冷了这么久,也该热了。这个2010年,天气有些异常,五一节还穿毛衣,端阳还不敢穿裙子。往年,不管天气怎么冷,到了五一这天,会在突然的炎热中换上衬衣裙子,端阳,火红的太阳烤着,完全是夏天的感觉了。2010年不是这样,接近夏至,才慢慢暖和起来,才脱掉厚衣裳穿上裙子。鸟不像我们人类,它们是不怕冷的,有着天然的衣裳;也不用像我们人类一样,为了修饰或保暖,耗尽大半生的精力。这种叫起来像唱山歌一样的鸟,去年我在后坡听到过,一直不见真面目,不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第一次听到唱山歌的鸟叫声,是黄昏散步的时候,走在后坡一块被污染的池塘边,一对看不见的鸟儿躲在塘坎两棵高大笔直的绿树上,此起彼伏鸣唱。说是两只,是从它们的叫声中辨别出来的。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鸟叫声,不是白头翁也不是画眉,比白头翁和画眉都要叫得婉转、清澈。我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两棵树,想从树叶里看看究竟是什么鸟。看了好久,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它们整个都被绿叶遮盖。一个扎了两条长辫子的年轻妇人下池塘挑水浇菜,问她:这是啥子鸟,这么好听?她说:画眉。显然,她也不知道,以为是画眉。画眉的叫声我是知道的,没这么婉转有节奏。这坡上,一年四季都不缺画眉,它们喜欢在青冈林松林飞翔觅食。我对画眉的叫声并不陌生。我站着,又开始向对面的高树张望。鸟叫声依然从茂密的树枝里响起,晚风拂动树叶时,我希望两只叫唱的鸟儿能从翻飞的树叶间露出一点痕迹,等到夜幕降临,四周蒙上一层暗淡的光,它们还是在树叶背后藏得好好的,直到后来,连鸟鸣声都消失了。我怀疑它们已经飞走了。什么时候离开绿树的?我没有看到。

接下来的几个黄昏,我沿着坡顶的小路去那块池塘,是为了看到鸟的踪影。遗憾的是,每次走到池塘边,与两棵并列的树对望时,能听到鸟儿唱山歌,却始终不见踪影。这两棵我叫不出名字的绿树,的确是池塘四周的一道风景。枝繁叶茂,挺拔的树干伸向苍穹,风吹树响,婀娜多姿,千娇百媚。鸟儿站立树梢,似站在苍穹俯视大地。看来这种唱山歌的鸟,喜欢眺望。

可惜近几年,这块池塘污染了。不像从前,有一池清波,不但可以钓鱼,水塘里还常常出现一些野生水禽,蝌蚪青蛙癞蛤蟆就不必说了,苍条鲫鱼草鱼也不必说了。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散步到这里,池塘里居然有一对鹈,也就是我们叫的水鸭儿,也有叫潜水鸟的。这种水鸟,我在安昌河上见过,它们成双成对喜欢在水上款款飞行,也喜欢潜水。杜牧有诗:“藤岸竹州相掩映,满池春水鹈飞。”看来这小东西喜欢河水,也喜欢池塘湖泊。梭罗在《瓦尔登湖》里,也对鹈作了仔细的描写。多年来,我一直在这块池塘上走来走去,第一次看见池塘里出现这种活物。看见水鸭儿时,它们也发现了我,机灵地望了我两眼,一头扎进水不见了。等我再看到时,两只水鸭儿已在池塘的另一头,隔我远远的。这坡顶,四周都是陆地,离河流湖泊也远,水鸭儿是怎么在这个夏天来到这块池塘的?自己长出来的?飞来的?走路来的?如果是飞来的走路来的,它们怎么知道这坡地上有一块清水池塘?到现在,出现在池塘里的一对水鸭儿,对我还是个谜。

鹈出现在这块池塘,就一个夏天,后来再也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走路还是飞行。再后来,这块池塘的水也不清澈了。池塘边的庄稼地上,修了一圈石棉瓦顶的红砖平房——鞭炮厂。有厂房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要吃喝拉撒。鞭炮厂解决大家拉撒是在池塘坎边砌一个简易厕所,池塘成了一个大粪坑。没多久,鞭炮厂人去房空,听说是不准私自生产,一圈红砖平房在池塘边闲置着,院子里野草疯长。闲置了一段时间,有人在房子里养猪,走近池塘,就能听到猪的哼叫声;再走到池塘尽头,看到地沟里的猪大粪流进池塘,发出恶臭,苍蝇蚊子乱飞。池塘不再干净,所有水生物都不见了,黑乎乎的塘里只长野草、浮萍。从此,我散步走过池塘,都会绕开流淌的大粪沟,从池塘下面的另一条田埂过去。唱山歌一样的鸟儿,站在高树上,离地面远,大概是看不见黑乎乎的池塘和粪沟,它们的鸟眼里,只有苍穹和绿树。如果没有修简陋红砖房,池塘四周,都是田地,四季走过,放眼望去,都是庄稼蔬菜,与泛着清波的池塘相映成趣。红砖平房立起后,就像一块补丁缝在大地上,怎么看都不顺眼。这样的补丁,在我们的大地上越来越多,随时随地丑陋着我们的乡村。

尽管各色补丁打满山坡,因为还有几处林子,常常有一些没见过的不知名的“客人”来访。唱山歌的鸟儿是去年春天见到的第一批外来客。还有两种外来客,秋天飞来的,它们在一丛丛青冈林里飞行、觅食,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在种着油菜的地上找食物,看见人就飞到树上去。有一种鸟的形状似画眉,但比画眉肥大。我开始真还误认为是画眉,听它的叫声才明白不是,仔细看,它的眼睛上没有白眉毛,羽衣也比画眉漂亮,褐色蛋黄色姜黄色白色黑色孔雀绿,分布在身体的不同部位。这么漂亮的鸟,叫起来却是粗声大气。有一件好衣裳,没有一副好嗓子。它的身体,也过于肥大,就像有的男人吃出一个大肚子。另一种长尾鸟,全身灰鸽色,尾巴黑色,红嘴。那红嘴,相思豆一样。最好看的是它的尾巴,至少一尺长,飞翔时,长长的尾翼在空中拖着,不同于普通的鸟。飞翔时的身姿,有种见到凤凰的感觉,只是没有画中凤凰的彩衣。这两种鸟儿,都是新来的“客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它们成群结队活动。我想,是不是它们常常居住的那片林子,被商住楼或是厂房占了,才找到了这片可以暂时栖息、觅食的林子?

一些鸟飞来,一些鸟却从山坡上消失。

杜鹃就是其中的一种。

这几年,没听到杜鹃声了。

在我听到的杜鹃声中,有三种杜鹃:鹰鹃、大杜鹃和四声杜鹃。

鹰鹃是来得最早的,每年的三月底,在深夜,就能听到它悲戚忧伤的叫声,孤零零的。我一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鸟,但从叫声中,我知道它就是鹰鹃,而且只有一只。每年都是一只,总是一只。它在后坡的青冈林松林槐树林里游荡,从这片林子到那片林子,没有人看见它的双翅在黑夜划动。从叫声里,我能辨别它是在松林、青冈林还是在槐树林鸣叫。飞翔时,它的叫声是滑翔的,慢慢地减弱、消逝。那些日子,夜里总是被鹰鹃的叫声唤醒。自从下岗后,一个人带着女儿,我就被生存困扰着焦虑着,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常常莫名其妙从睡眠中醒来,鹰鹃凄厉的叫声,总是从无边的黑夜传进我的小屋,让我同它一起忧伤、焦虑。我常常在朦胧中,睁大眼睛面对黑暗,听着鹰鹃的叫声,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明天的太阳怎样升起?白天黑夜,它就那样不停歇地呼喊着寻找着。声声悲戚。有时听着它像是在喊: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有时又像是在说:归去吧!归去吧!归去吧!它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一声高过一声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悲凉。一声比一声忧伤。一声比一声焦虑。宛如绝唱。到最后两句,简直是撕心裂肺。哪里是鸟的叫声,分明是人在悲鸣。古蜀国的望帝化为杜宇,一定就是这样叫的。这只孤零零的鹰鹃,是不是望帝杜宇的悲鸣?抑或是我们人类的悲鸣?

遗憾的是,多年来,我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夜晚,在焦虑不安的夜晚,听着鹰鹃一声高过一声的悲鸣,从来没见过它的踪影。有个夏天的早上,我走到后坡的槐树林里,槐花正在五月的朝阳下开放,格外幽香,鹰鹃在槐树林里,一声又一声叫着,我努力朝槐树林上张望,没看见它在哪里。还有一次去梓潼的大庙山,也是槐花开放的季节,一路的乡村,远远近近都是白蒙蒙的槐花,鹰鹃远山近水叫着,还是不见踪影。

鹰鹃出现后,接着是大杜鹃,我们通常说的布谷鸟。它们出现在后坡,出现在我们地质大院。布谷的叫声中,坡上的农家,忙着犁田播种。田边地头的水沟,流着带泥浆的水,刚从池塘放下来,灌溉田地的。走在田埂上,也是湿漉漉的。过不了多久,水田里有了稀稀疏疏的秧苗,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稀疏的秧苗长成茂密的秧子,密麻麻覆盖着整块水田,布谷的叫声依然不断。

大杜鹃不是孤零零的,也没有鹰鹃的神秘。它们不躲藏在隐秘地带鸣叫。坡上的电线,它们也可以当着树木。夏天的早上,散步时,我多次看见大杜鹃站在黑色的电线上“布谷,布谷”叫着,一身黑衣,倒是与电线相配。大杜鹃的尾巴好看,鸣叫时一张一合,仿佛“布谷布谷”的声音是从张合的尾翼里发出来的。春夏季节,满坡都是布谷的叫声。有时,也能听到四声杜鹃的叫声:花花苞谷。花花苞谷。花花苞谷。

这两三年,杜鹃的声音从坡上消失,鹰鹃、大杜鹃、四声杜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坡上的补丁间,也见不到一块秧田,连池塘都干涸了,杜鹃也就不来催播了,它们知道,坡上的人家,都不种地了,他们都城镇化了,住进一片安置房里。

春天来临,我常常希望在黑夜,听见一声鹰鹃的啼叫:在哪里?……归去吧!

槐花开放的五月,我希望能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或是一个炎热的黄昏,听到“花花苞谷”的声音,从后坡的树林子里,传进我们地质大院。

我的希望,可能会落空。

那些杜鹃鸟,去了哪里鸣唱?

杜鹃消失后,唱山歌的鸟儿又来了。

成群结队的。

最先来的,是那对在池塘边高树上对唱的鸟儿。到了春天,那些鸟儿都被它俩引来了,它们在茂密的树叶间鸣叫,始终不见影子,直到夏至那天下午,我才看见了它们的模样。

我从后坡去花园市场。

我是可以走近路沿着公路街道去花园市场的,绕着去,是因为后坡的一截路没有机器的喧闹,比较安宁。出地质大院后门,走到花岩寺背后,下坡过马路过铁路过地道,再过大街,就是花园市场。午后的阳光热烈,让人疲惫。买好东西,往回走,上坡时,听见熟悉的鸟叫声。是那唱山歌一样的鸟。回头看,一对鸟儿正停在路边的构树上,它们这次没有躲藏在树叶间,让我看到了它们的模样。原来,它们穿了一身黑衣,宛如乌鸦。但乌鸦的叫声没有这么婉转动听,头上也没有羽冠。我欣喜地停下来,侧过身,望着构树上的一对鸟儿。它们好像也看见了我,不理睬,叫着唱着。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唱,就这样断断续续。我在它们的鸣唱中,继续上坡。

夏至这天,看见了唱山歌的鸟儿,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绕路从后坡去花园市场,可能就是要我在夏至这天的午后,看见它们。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大太阳,我去菜市。下楼,又听见了黑衣鸟的歌声,也是一对,站在十五幢前一棵苦楝树上。看来黑衣鸟很恩爱,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让我想起琴瑟和鸣这个美好诗意的古词。我站着,晨光中,望着一对黑衣鸟歌唱。单位的一个男子也在看苦楝树上的鸟儿。我问:这是啥子鸟?叫得这么好听!男子说:不晓得。看来,我们对鸟儿都不够了解。我们,是“鸟盲”。

问了路过的几个人,和我一样,都不知道唱山歌的黑衣鸟是什么鸟。

这些成双成对的访客,在这个春夏,每天清晨来访问我们地质大院,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我们天天听着它们好听的歌声,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买菜回来,我打开电脑,准备百度一下,搜索了两三种我知道的叫得好听的鸟,都不是。后来想起八哥,开始搜索八哥的文字和图片,还真是,和我看见的黑衣鸟一模一样,叫声也和我听到的一模一样。

从小就听别人说过八哥,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并听见。这是我这个夏天最大的收获,也让我倍感羞愧。

词条上说:八哥体长约二十五厘米。全身羽毛黑色而有光泽,嘴和脚黄色,额前羽毛耸立如冠状;两翅有白色斑,飞行时尤为明显,从下面看宛如“八字”,故有八哥之称;尾羽具有白色。八哥是中国南方常见的鸟类。

父亲六月下旬从宜宾来绵阳,我和二妹带他去富乐山玩。坐在树荫下休息,我看见草地上,很多八哥在觅食。

我这个南方人,长这么大,在2010年的夏至,第一次在我们南方,见到了八哥。

是八哥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还是多年来,我的视线里一直看不见八哥?

言子,作家,现居四川绵阳。已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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