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遗风

明·耿定向

新建伯文成王先生守仁，今制刑部有提牢厅，置狱吏若干员，典守狱囚[1]，月更一主政总其事。凡囚自大辟以下系狱中者，日给粮饭之[2]。往狱吏相沿，取囚饭余豢豕，豕肥则屠之分食。先是，堂卿或未之知[3]，故亦无禁也。先生筮仕刑曹，适轮提牢，睹诸吏豢豕，恻然恚曰[4]：“夫囚以罪系者，犹然饭之，此朝廷好生浩荡恩也。若曹乃取以豢豕，是率兽食人食矣，如朝廷德意何？”[5]欲督过之，群吏跪伏请宽，且诿曰：“相沿例也，亦堂卿所知。”先生曰：“岂有是哉！汝曹援堂卿以自文耳。”即日白堂卿，堂卿是其议[6]。先生遂令屠豕，割以分给诸囚，狱吏到今不复豢豕云。

先生晚年在告家居[7]，同里有官刑部主政管姓者习其事。一日侍先生，喟然咨叹曰：“先生平生经世事功，亡论诸掀揭之大，即筮仕刑部时屠豕一事，至今脍炙人口云。”[8]先生闻已，颦蹙曰：“此余少年不学，作此欺天罔人事也。兹闻之，尚有余惭，子乃以为美谈，谀我耶？”[9]管不达，曰：“上宣朝廷之德惠，下轸囹圄之罪人，本至德事也。先生顾深悔之，以为罪过，何也？”[10]先生复蹙然曰：“比时凭一时意见，揭揭然为此，置堂卿于何地耶？只此便不仁矣。”[11]（右在此台时，闻台长赵麟阳先生为语此。）嗣余贰刑曹时，举以语同志，友符卿、孟秋氏问曰：“然则豕当终不屠耶？”余曰：“藉令先生知学后，处此必微婉默运，令发自堂卿，不使善归己、过归人矣。”[12]

先生家居时，里人有求鬻其产者，先生辞却已。一日，先生偕董从吾、王汝止诸门弟游山，偶经其处，睹其风景佳胜，衷默悔前之未收也，忽惕然内讼[13]，曰：“是何心哉？有贪心便无恕心矣。”且悔且讼，两念交战膺中，行里许，始化。徐以告从行诸弟曰：“克己之难如此云。”[14]（右见《董萝石语录》）

仆固陋，平生笃信文成良知之学者[15]，类此粗浅事耳。窃谓由前创悔屠豕一事推之，实自致其知则进之立朝，必不忍为钓奇贾名事矣[16];由后省讼鬻产一事推之，实自致其知则退之居乡，必不忍为侵人自殖事矣[17]。只此修持，虽不能为出世佛、住世仙，庶亦不为世蠧也[18]。自分如此而已[19]。

【注释】

[1]王先生守仁：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历官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兵部尚书等，谥文成，封新建伯。是明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军事家，是心学集大成者，宣扬“知行合一”，强调躬行践履，更提出“致良知”学说。典守：主管;掌管。

[2]大辟：指死刑。系：关押;拘禁。饭：动词，给……饭吃。

[3]堂卿：中央有关机构的主管官员。

[4]筮仕：指初出为官。提牢：指管理牢狱。恻然：痛心的样子。恚（huì）：发怒;生气。

[5]犹然：仍然。若曹：你们。德意：布施恩德的心意。

[6]自文：自为文饰，以掩其过。白：告诉;禀报。是：肯定。

[7]在告：指官员在休假期间。

[8]咨叹：赞叹。亡：通“无”。掀揭：为“掀天揭地”之省，惊天动地的意思。

[9]颦蹙（pín cù）：皱着眉头、额头。形容忧闷不乐。罔人：欺骗他人。王阳明《答顾东桥书》：“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乃：却;竟然。谀：奉承;恭维。

[10]达：理解;明白。轸（zhěn）：怜悯;顾念。顾：反而;却。

[11]比时：当时。揭揭然：迅疾的样子。

[12]贰刑曹：在刑曹任副职。藉令：假使。微婉默运：巧妙委婉地在暗中进行。

[13]“衷默”句：心里暗暗后悔从前没有买下那人的家产。内讼：内心自责。

[14]膺：心。克己之难：《阳明先生则言》：“金之在冶，经烈焰，受钳锤，当此之时，为金者甚苦。……学者克己工夫亦然。”

[15]文成良知之学：“致良知”是王阳明心学理论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他看来，良知是人皆有之、与生俱来的，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但因受后天种种因素的影响，良知有可能被私欲遮蔽;良知本性的复明要通过“致良知”来完成。致良知就是要“彻根彻底不使一念不善潜伏胸中”。他说：“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

[16]创：懲戒;警戒。《尚书·益稷》“予创若时”孔颖达疏曰：“创与惩皆是见恶自止之意。”钓奇：谋取巨大的利益。

[17]侵人自殖：损人利己的意思。

[18]修持：修身养性，守持正道。世蠧：指对社会有害的人。

[19]自分（fèn）：自料;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