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墓穴
2016-06-30袁省梅
母亲的坟墓已经刨开了,等着明天与父亲合葬。老大一身白孝,蹲在坟前,瞅瞅老二,扁扁嘴,心想等老二来了,一起下去。老二在地头蹲一会站一会,孝子棍梆梆地戳着地边一块砖头,看老大一眼,倏地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却不往坟前去。
老二和老大已经快十年不说话了。那年,老二的孩子初中毕业停了学,老二找老大帮忙给娃找个活儿干。老大的小舅子媳妇的舅舅在县里是个局长,老大的孩子大学刚毕业,就给找了份工作,安安稳稳地坐办公室拿工资。老二眼红,让老大给他小舅子媳妇的舅舅说说,给他孩子也找份工作。老大没把事情办成。老二孩子工作找不下,打架斗殴,进了派出所。老二抱怨老大不出力,说要是旁人也就算了,可我是你亲弟弟,娃是你亲侄子,你不帮,存心害娃进监狱。老大说我腿都跑细了嘴都说破了,人家说娃只是个初中文化不行啊。老二说没有好活儿还没有赖的吗?你就是存心不帮还说一肚子人情话,你有半点人味吗?
老二怨着怨着就怨出了一股恶气,呼哧呼哧跑到老大家,把老大家的锅碗砸得稀烂,电视机也被掀到了地上,摔得稀烂。老大媳妇火了,跑到老二家也砸了一通。从此,过年过节,老大老二也不走动。巷里碰了照面,也跟陌路人般,横眉对冷脸,谁也不理谁。
父亲死了,灵堂设在老大家,停灵七日,供人祭奠。老二对媳妇说,养老送终是正事,咱不去老大家,在地里巷头等着,给爸送终。
总管来了,提着一壶酒,看见地头的老二就高声大嗓门地斥责,眼瞅着天黑了,还不紧赶着下去暖墓穴,等啥哩。
羊凹岭的习俗,亲人下葬前一天,儿女得下到墓穴查看亲人的“房子”——另一世界的“家”,不平的地方平整好,不阔的地方再挖大,还要在放置棺材的地方躺一躺,唤作“暖墓穴”。
老二扯过酒壶,跟在总管身后,扑嚓扑嚓去了坟地。
老大下墓穴里了,老二还是不下去,他要等老大上来再下。他不想跟老大碰面。
总管又叫骂,下,等啥哩?就你弟兄俩,把你爸妈的墓穴弄好。
老二不情不愿地嘟着嘴,把酒壶别在腰上,手撑着洞壁,蹬着壁上的脚窝子,下去了。
墓穴里,母亲的棺材旁有一块空地,是放父亲棺材的。老大捏着手电筒,一手拍着黑土,一下一下,拍得很仔细。潮湿的土腥味夹着浓浓的腐烂味呛得老二直抽鼻子,忍忍,没打出喷嚏,一股悲凉如寒流样从鼻子里窜入,流遍全身,冰冷冰冷。老二不敢看母亲的棺材,薄薄的棺材板子已有缝隙。母亲就在那缝隙里。老二想着,泪水哗地涌了满脸,擦了一把,又涌了满脸。埋葬母亲时,他还小,十岁,不敢下去暖墓穴。老大抓著他的手,说,不怕,有哥哩,跟着哥。
看老大一点一点地摩挲着洞穴的土,老二突然觉得心里潮潮的,好像看见妈在炕上纺线纳鞋底。妈手上总有做不完的活。大哥割草喂猪放羊担水,回来从草里给他掏摸出一个蛋柿子一个甜瓜。家里没有大牲口,犁地耙地,大哥就扛着疙瘩绳死命拉。冬季农闲,哥就跟爸去山上煤窑拉煤卖。大哥没上过学。爸供不起两个学生。哥总是说,二,你好好学,我和爸供你。
真快啊。突然,老大说,妈都去了三十多年了。
三十四年。老二心里说。他心里别扭着,还是不想搭理老大。
争来争去也不过四尺宽的地。老大说着,就躺在地上。
老二突然觉得老大也老了,声音苍老得像父亲。
转脸,都走了。老大说。
老二看见老大脸上亮亮的闪,叹息像从土里挤出来的,深沉,悲凉。
老大起来了,指着地,说,你也躺躺吧,二。
老二心头一颤,多少年了,没听过哥唤他“二”了。他别别扭扭地躺下来,眼前一片晦暗,洞口的光打在土壁上,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抓就可以抓到的样子。那过往的日子呀。
生死就这四米深啊。老大扶着母亲的棺材,唏嘘。
老二爬起来,抬眼看老大,晦明中,老二看见老大黄瘦干枯的脸。几年的光景,都老了。
老大又说,就剩咱俩了。
老二咬着牙还是不说话,却咬不住泪,四十多岁的人像个小娃娃泪流得稀里哗啦。
总管在洞口喊,好了就上来,奠上酒。灵前还有事等你们兄弟哩。
老大踩着土窝子上去时,老二在下面托着他一只脚,往上送。
老大上去了,蹲在洞口,看老二上来了,伸出手,拽老二,说,回去,二,灵前上香。
老二没说话,点点头,跟着老大去老大家了。
【阅读指津】 出生于山西龙门河津的袁省梅,面对乡村社会的风云变幻,触摸着浓郁厚重的河东文明,笔下流淌出对乡土文化的挚爱,对家乡故园的深情。从2009年开始,她勤奋创作,积少成多,陆续发表二百多篇小小说。她的作品几乎都以羊凹岭为背景,塑造了众多具有乡土气息的人物群像,表现出乡村生活的喜怒哀乐,引起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
《暖墓穴》是袁省梅系列河东民俗文化小小说的代表作。此文采用倒叙的手法,借父亲的丧事引出老大和老二之间的裂痕。这裂痕看来无法弥合:老大瞅着老二“扁扁嘴”,老二看老大一眼“倏地扭过头”。养老送终,理当是做儿辈的责任,可两兄弟的心结如此之深,看来要一起为父母“暖墓穴”尽孝是不可能的了。一开篇就预设了悬念,吸引读者一探究竟:兄弟俩的矛盾为什么这样尖锐?作者会怎样解开这个难解的结?
裂痕的形成显然不是小说描写的重点,因此作者运用近乎直白的叙述简要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老二要老大为初中毕业的侄子找份工作,老大没办成,老二气急把老大家的锅碗砸得稀烂,老大媳妇一火,也回敬了老二家。从此,老大老二碰面跟陌生人似地,“横眉对冷脸,谁也不理谁”。老大和老二在人为设置的孤立空间里生活了快十年,彼此不说话,但也相安无事。
曹文轩在《小说门》中说:“空间距离的改变,使得一切关系得以改变,从而也就不断编织新的或改写原有的人间故事。”兄弟间由亲密到疏远的空间改变,其实也是兄弟感情破裂的过程。兄弟关系的逆转,也就依靠再一次的空间改变。父亲去世,按羊凹岭的习俗儿女要去“暖墓穴”。作者在自己的巧妙构思下把一对“冤家”放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墓穴里——使双方不能不短兵相接。用曹文轩的话说,“小说的写作无非是在空间的改变之中寻找悲哀与欢乐,寻找种种主题与种种美学趣味”。小说正是在这样的空间改变中演绎出一段真情故事。
改变空间,只是提供了改变人与人关系的契机。要兄弟和解,关键在于心的变化。此所谓心结心解。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通过心理描写来融化兄弟俩之间的隔阂。有两个值得关注的细节:墓穴里,老大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拍着黑土,“潮湿的土腥味夹着浓浓的腐烂味呛得老二直抽鼻子”,“一股悲凉却寒流样从鼻子里窜入,流遍全身”,老二不敢看有缝隙的母亲的棺材,“泪水哗地涌了满脸,擦了一把,又涌了满脸”,回想着埋葬母亲时老大的关爱;看着老大,“老二突然觉得心里潮潮的,好像看见妈在炕上纺线纳鞋底”,又想到老大放弃学业务农,帮父亲供自己上学的情景。作者这样运用细腻的心理描写,真实地展现老二心中强烈的情感冲击,并且为情节的逆转蓄势,此时的老二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母亲的操劳、父亲与哥哥的辛苦,为的却是老二,从而浓化了亲情的氛围,最终促使老二解开心结与老大和解。精彩的场面再现,不禁让人热泪盈眶。小说揭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天地间最珍贵的主题。
阅读时,就是要抓住这篇小说的闪光点来进行。如上所述,此文在倒叙手法的运用上、在构思的缜密精巧上、在人心转变的细节描写上,都是很好的切入点和命题角度。如果最后以“作品为什么要以‘暖墓穴为题?结合全文,谈谈你的看法”来探究的话,这样命题就能引导读者作深度阅读。对此探究主要涉及情节、主题、感染力、可信度等,具体说是:①“暖墓穴”是个关键的情节爆发点,能把一对“冤家”放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墓穴里),使双方不能不直面现实,为情感态度的转变制造机会;②使小说主题得到升华,在暖墓穴的时候,自然能使弟弟想到哥哥的关照,继而想到父母已经双亡,世上只有这两个亲人了,从而揭示出亲情永在的主题;③赋予小说丰富的意蕴,一个“暖”字情感四溢,入情入景,使读者更能感同身受,增强小说的感染力;④“暖墓穴”是羊凹岭的习俗,用此题更能凸显地域色彩,增强故事的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