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友记
2016-06-29克里斯托弗·奥康纳董小源
克里斯托弗·奥康纳++董小源
“面包和水。”小时候我曾看到一部动画片,里面的囚犯都穿着黑白条纹的狱服,身上拴着铁链子在做苦工,我跑去问爸爸犯人们吃什么,这是他给我的回答。好多年了,我都以为犯人就配吃干巴巴的冷面包配白开水,谁让他们是社会的渣滓呢?他们一定都穿着巨大的外套,从来不刮胡子,一口大黄牙上还有闪闪发光的金属片,随时准备拿出巨大的棒棒糖来诱拐小孩,只要你靠近他们,立刻就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危险气息。
随着年龄渐长,我对犯人的印象有所改变,但也只是以为他们不穿大外套,而是紧身衣加刺青的装扮。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多年后我自己也吃上了“牢饭”。令我深感讽刺的是,自我从家里搬出去独居后,饮食就再也没有规律过,直到住进监狱,才吃上了营养均衡的饭食。我们每天都能享用盒装牛奶、动物蛋白、蔬菜和水果,遗憾的是食物总是供不应求。囚服也不是我当初想象的只有两种颜色的连体衣,而是上下装两件套。
但是给我冲击最大的还是那些狱友。起初,我对坏蛋的印象都能往他们身上套。如今,我觉得自己能客观地审视他们,因为至少在我自己眼里,我不是个坏蛋。他们确实身上有刺青,有些人还是帮派成员,光看外表都能令人不寒而栗。起初,我独来独往,一有时间就躺在床上,让自己沉浸在文学世界里,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勉强跟别人稍作互动。最终当我服刑期满要离开监狱时,却觉得这里既舒服又清静。我的狱室就是我的家,是我社交娱乐的地方,监狱生活就是我的人生写照。虽然它占据我整个人生的时间很短,但是我在这里交了一些朋友,他们颠覆了我对囚犯的印象。
我认识的第一个囚犯叫迈克,我俩做了4个月的同室狱友。迈克42岁,从头到脚都有文身,确切地说,是从脖子到脚踝,文身无处不在。自制的监狱墨水很快开始褪色,他身上的图案也变得模糊起来,远远看去呈现发灰的鸟粪色。他头发稀疏,白色的山羊胡子留得很长。他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都很明显,虽然活动受限,但他抓紧一切时间锻炼身体。我遇见他时,他已经在监狱住了18个月。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第一次握手时的场景。分配牢房时,我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了门响动的声音。迈克一脸警觉地站在门边上审视着我,我们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完成了一个很正式的握手动作。这个握手动作里面传达了很多内容:有尊敬,有警告,有依靠痛感传达的“我在看着你呢”。
后来我才知道迈克的经历:迈克的母亲怀着他时,就将他的父亲当场捉奸。母亲愤怒地带着迈克的哥哥和姐姐一起离开了家,她并不知道自己想把车开到哪里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加速行驶。不幸发生,车侧翻了。迈克的哥哥和姐姐当场毙命,母亲则被送到医院,在那里度过了余生。她失去了大部分的脑部功能,只能依靠机器活命。迈克降生时,没有像别的婴儿那样得到大家的祝福。他被父亲独自抚养长大,父亲的余生都没能从这场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迈克说自己就是父亲的影子,他们爷俩总是去医院看母亲,虽然母亲根本认不出他们是谁。迈克的故事离我的生活太过遥远,但是他说这些话时,我竟然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孩子挣扎在破碎家庭里的痛苦。
当我遇见迈克时,他正因为吸食了价值20美元的海洛因被判刑38个月。因为之前犯的罪太多,所以他之后只要有新的罪行,就会招致更为严厉的刑罚。
我对迈克了解越多,就越觉得我过去的生活有多幸运。虽然成长背景有天壤之别,但我和迈克都是瘾君子,我们总是会谈起吸食毒品后的感觉。迈克说毒品让他忘记了生活里的所有不幸,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没有贫穷……
我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里,生来就拥有迈克渴望的一切,那么我又是怎样染上毒瘾的呢?也许是因为朋友义气,我在朋友的刺激下吸食了第一口毒品,也许是因为生活太空虚了,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何时开始了第一次的尝试,只知道染上毒瘾后,再也没有理性能够左右自己的行为。一次我毒瘾发作,甚至记不清自己吸食毒品的过程,只记得给朋友打电话说我在兽医的办公室里,而下一段清醒的记忆就是自己在牢房中醒来——我竟然参加抢劫了!我怎么不知道?
不管在哪里的监狱,迈克都带着小山似的法院卷宗。他笑称自己“背负”的罪行越多,就能变得越强大。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热爱锻炼身体,他说,他想出狱以后干些体力活,多挣点钱,为父亲和自己残破的家庭做些什么。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连清晨染上红光的地平线都在向他招手。他的表情感染了我,我也开始渴望监狱外的生活。只是我会忍不住想:迈克何时能等到他所期盼的那一天呢?那些厚厚的卷宗,记录着迈克过去的罪行,是他此生甩不开的负累。
同样是犯罪,我比迈克幸运得多,我们家有钱、有人脉,只要我愿意,我的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在我第一次被捕后,我接受了地方检察官提出的条件——6个月监禁,外加入院治疗一年。如果缓刑期间违反了相关条款,最高要被判10年监禁。那时我觉得住监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接受治疗。我逃跑了,像迈克一样,一门心思只想追求毒品带来的快感,至于后果,谁会在意呢。
但是等待我的并不是漫长的刑期,我的家人动用了更多社会资源,他们为我聘请了专家,说服法官再次审查了我的案件。最后,法官对我宽大处理,我被判刑一年,并接受一项特殊的治疗。我相信如果迈克能够得到跟我相同的司法援助,他在监狱里的日子就会短很多,他也更容易开始崭新的生活。
囚犯都是反社会的人,都是狡诈、冷酷、绝情的人吗?事实远非如此。很多人走进监狱只是因为生长的环境过于穷困,有精神疾病或者不慎染上了毒瘾。我和迈克都是苦苦跟毒瘾做斗争的可怜人,显然他因为毒品失去的东西比我多得多。每次谈到毒品,迈克都会告诫我,不要沉溺其中,否则会毁了我的前程。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是那个别人眼里的人渣,也不是那个法庭上面对14年徒刑还能笑出来的疯子,而是一个贴心的邻家老大哥。我衷心希望他能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可是这话我却说不出口,因为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与迈克一别已有10年,但我仍然会想起他。是他消除了我对于犯人的偏见。他的遭遇让我明白了,法律手段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社会问题。这一段经历丰富了我的人生,我再也不需要借助毒品来消除生活的空虚感,为狱友谋取权利的想法推动我不断向前。我回到学校,取得了学士学位,现在正在申请一项与辩论有关的博士生项目。激励我做个好人的正是曾经我眼里的坏蛋,我曾竭尽全力试图逃离的地方,成了我现在想要回去的地方。我亲爱的狱友们,是你们完善了我的人生观——哪怕生活已经千疮百孔,也永远不能放弃对幸福的渴望和追求。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我,要为你们真实的幸福而战。
(聃 尘摘自《世界文化》2016年第4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