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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盛世文化建构中的巴蜀贡献

2016-06-29邓经武

文史杂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巴蜀

邓经武



大汉盛世文化建构中的巴蜀贡献

邓经武

“蜀山说文”之三

公元前221年,中华民族进入一个集权专制“家天下”的全新时代,秦王嬴政兼并六国和消灭众多诸侯割据之后,豪气满怀地要作兼有三皇、五帝之尊的“始皇帝”,并希望“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地统治华夏大地。“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尤其是“焚书坑儒”、流放不同政见者的“迁蜀”措施,都是基于在思想文化、制度、行为规范等全面整齐划一的专制集权需要;“严刑峻法”“以吏为师”,目的就是要彻底消解个性人格和人的自由天性。在这样的专制体制控制下,是不可能产生最具有个性言说特质的文学,至多不过是有点文采的应用型公文而已。所以,我们认同鲁迅的说法:“秦之文学,李斯一人”而已。

历史发展的趋势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别黑白而定于一尊”的“独夫”强权意志,很快地就受到历史的无情嘲弄,“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一个“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靠暴政维系严密统治的帝国王朝很快就轰然崩塌。刘氏大汉王朝的建立,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全面发展提供了全新的机遇。中国文化的大一统格局形成之使命,就由汉代来实现。

司马迁画像(选自明弘治刻《历代古人像赞》)

大汉王朝奠基者当年面对秦始皇威仪时,羡慕不已地向往着“大丈夫当如是!”天下独尊的美好感受,使他必然地要继续推进华夏大地的“国家化”进程,“亡秦”的前车之鉴使他又必须采取“休养生息”和政治的“清静无为”,这就是《汉书·地理志》所说的“汉兴,因秦制度,崇恩德,行简易,以抚海内”,社会由此进入一个稳定发展的时期。物质生产带来社会财富的巨大积聚,为汉帝国空前盛世准备了充分的条件。《史记·货殖列传》将之解说为:“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用器质文化层面的建筑术语来说,“秦砖”是构建中华文化大厦的必要基础,而“汉瓦”的发明,才真正使中华文化的大厦建造得以完成。站在秦之“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文化废墟上,汉朝统治者实施了一个“文化抢救运动”,废“除三族罪、妖言令”,“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从刘邦征召天下“贤士大夫”入朝和对文人的礼遇(凡士人入太学读书,终身免除徭役),到汉武帝“敕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以及汉成帝指派陈农专职搜求天下散佚文献,“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又命令刘向(后再由其子刘歆继续这项工作)总校和系统整理各类典籍,都显示着盛世统治者的博大胸怀。先秦诸子百家的学说再次得到充分发展,华夏各地域文化进入了一个交锋、互相化合以及进行整合的新时代。这是在一个“国家”整体的前提下进行的。

司马迁“20岁后遍游长江中下游和中原各地,还曾出使巴、蜀、邛、、昆明,并随汉武帝四处巡幸”(翦伯赞:《中国史纲要》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08页)。《史记·货殖列传》称:“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砂、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马、牦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班固《汉书·地理志》:“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僮,西近邛、筰马牦牛。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而轻易淫佚,柔弱褊厄。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武都地杂氐、羌,及犍为、牂柯、越巂,皆西南外夷,武帝初开置。民俗略与巴、蜀同,而武都近天水,俗颇似焉。”

马踏飞燕(1969年出土于甘肃武威,现藏甘肃博物馆)

清人孔尚任在《古铁斋诗序》中说:“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风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沈德潜的《说诗晬语》更是明确地论述了自然环境对诗人审美观照的深层导向作用:“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仪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去山川真目”。日耳曼民族居住在高山森林和海浪的变幻莫测之中,寒冷潮湿的环境养成他们的忧郁和过分敏感,所以狂醉烂食、强悍而好斗;而希腊、拉丁民族沐浴着明媚的阳光,面对平静蔚蓝的大海,形成浪漫热情的天性。

司马迁能够写出《史记》这样有直接批评“当今皇上”文字的“谤书”,确实可以体现出最高统治者的宽广胸襟。宽松的人文生态环境为思想的活跃提供着温床,各地域文化就在“汉朝”这样一个共时性“国家”平台上,尽情地展现自我特色,并且在各地域文化相互之间的碰撞、交锋、化取和借鉴中,逐渐汇融成为能够体现大汉声威时代精神的时代主流文化。思想的自由必然带来个性人格的充分表现,作为人的精神活动自由式展现,汉代文学创作呈现出一次空前的繁荣,汉帝国大一统中各地域作家带着鲜明的自我人格个性和地域族群记忆,在同一平台上放声歌唱!

如果我们采用具象的形式来透视这种时代精神,那就是汉代著名的雕塑“马踏飞燕”——昂扬超越的精神形态和壮美恢弘的强烈气势!也就是说,大汉声威同样也体现在其他艺术中。汉代艺术中传达出的对生命的强烈热爱与礼赞,对生命力的张扬,都是空前的,这在充分体现汉代艺术特点的汉画像石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奥秘即在于力量、运动和速度:“这里统统没有细节,没有修饰,没有个性表达,也没有主观抒情。相反,突出的是高度夸张的形体姿态,是手舞足蹈的大动作,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这是一种粗线条粗轮廓的图景形象,然而,整个汉代艺术生命也就在这里。就在这不事细节修饰的夸张姿态和大型动作中,就在这种粗轮廓的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中,表现出力量、运动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的美”。司马迁使用了一个很富有动态感和形象性的“凿空”一词,来赞美汉武帝在消除东、西方世界的地理及文化阻隔的伟大贡献,人类由此开始进入一个更广泛的联系沟通时代。

从秦王朝宫廷专有贡品“西蜀丹青”开始,汉代巴蜀漆器已经风行天下——在朝鲜(汉乐浪郡)发现大量署名“蜀郡”“成亭”和“广汉郡”制造的汉代漆器(湖南马王堆、湖北江陵凤凰山、贵州清镇平坝等地皆有出土);“黄润细密”的蜀布甚至远销“大食”等阿拉伯地区;精致恢宏的汉“画像砖”“说唱俑”及汉阙遍布平畴山野……

诸子“百家争鸣”和“纵横之士”的奔行于途,本质上属于政治家。而汉代文人则主要以文学活动为君王提供精神消费服务,他们仅仅或主要是凭借文学才能获得官职,并以文学写作作为自己的主要事业,由此而形成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常态。中国文学开始以专业创作的形态运行。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说:“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国土的广阔,水陆物产的丰盛,宫苑建筑的华美、都市的繁荣,都被文学描绘成流金溢彩的繁荣昌盛。其中,司马相如是汉代大赋的奠基者和成就最高的代表作家。

大汉帝国与巴蜀的关系,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序》中强调为:“汉之兴自巴蜀”!班固《西都赋》还告诉了我们衡量汉代经济发达的标准:“(长安)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其实,在时代精神言说的代表文体汉大赋创作领域,巴蜀作家可称为标杆式人物。大汉帝国的盛世,通过司马相如、扬雄、王褒的赋体创造得到充分体现,巴蜀文化亦由此首次在全国蔚成辉煌。

汉代中国文化的磨合,各方国文化滋生竞繁,起伏消长,蜀中文人趁时而动,以南方文学的浪漫热情和巴蜀文化独异品格,以及那冲破一切藩篱大胆创造的豪气,应和了汉帝国强大声威的时代呼唤,成为汉代文学的霸主。巴蜀大盆地优美的自然景物铸造着巴蜀文人的审美心理机制,较少受到北方理性规范的人文精神充满着自由和浪漫想象的激情,“巴蛇吞象”“蜀犬吠日”的狂傲妄作,“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讥刺”的地域人文精神传统,“俗好文刻”的地域话语习惯等,都是一种天然的文学精神资源。巴蜀作家只需要真实地写出自己的自由个性,就可以成为时代文坛的霸主。

大汉帝国的赫赫声威,造就了汉赋这样体博言赅、华丽壮大的时代文体。“汉赋四大家”以司马相如最为杰出。换用另外的标准看,“汉代文章两司马”,司马相如亦占其一。鲁迅认为:“武帝时文人,赋莫如司马相如,文莫如司马迁”,甚至饱含激情赞誉为:“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汉文学史纲要》第十篇)

可以说,被桓谭誉为“度越诸子”的扬雄,其作为魏晋玄学重要学术渊源的儒道兼容的太玄思想,就是源于严君平。严君平的《老子指归》是用直觉思维的方法去看待宇宙、自然、社会和人生问题,企图直接探知天地万物生存和发展变化的根本,摸索天地所由,物类所依的根据,是把道家思想体系化的关键人物,甚至被人视为“另一个庄子”。

邛崃文君井畔,后人记其事有一联曰:

君不见豪富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芳草,空留断井斜阳;天崖知己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头兴怨。

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林秋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

史载:李尤“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扬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拜兰台令史”。据《后汉书》载,李尤有赋、铭、诔、颂、《七叹》《哀典》等28篇及《蜀记》《兰台集》2卷。其《东观赋》《德阳殿铭》影响较大。“乡党”扬雄的《十二州箴》在系列咏叹组合方式、王褒《洞箫赋》对咏物绘形表现上的启发,是李尤创作特色的文化背景和艺术渊源;地域文化的蕴涵,前辈乡贤激励,是李尤见载史籍的重要原因。

按照艺术生产规律的定论,一种发达和繁荣的艺术,必须有优裕的物质条件作保证。《山海经·海内经》描述的巴蜀远古生态环境是:“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此草也,冬夏不死。”

当北方民族还在辗转迁徙,寻找一个合适的生存环境,还辛苦搏击于“载燔载烈”“如火烈烈”的严酷自然中(如《诗经》“公刘”“生民”篇章所叙),当湘楚部族尚在“荜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荆棘丛中艰难垦殖时,巴蜀人已通过“先民之诗”如此夸耀着自己优裕的物质人生:“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为阜丘,彼稷多有,旨酒嘉谷,可以养母”(《华阳国志·巴志》)。

扬雄画像(选自明弘治刻《历代古人像赞》)

《毛诗序》称:“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关塞平莽、风尘凝霜的苍茫、浑雄之景,孕育出的是粗犷、豪侠的燕赵义士和慷慨多气的汉唐风骨;而千岩竞秀、草木葱茏、清流飞湍、云兴霞蔚的清丽、秀美之景,可以孕育出浪漫柔美的江南儿女和飘逸超旷的“晋宋风韵”。只有逶迤绮丽、山清水秀的明媚风光和舟驶车驰、紫殿彤庭的繁盛景象,才能使谢朓以饱含深情之笔去赞颂“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而萧齐诗人范云则以“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江天自如合,烟树还相似。沧流未可源,高帆去何已”(《之零陵郡次新亭》)的疏淡之笔、清丽之语,写出金陵烟树朦胧、江天浩渺的景象;同样是描写京城的,在宋之问《长安路》中却是:“秦地平如掌,层城出云汉。楼阁九衢春,车马千门旦。绿柳开复合,红尘聚还散。日晚斗鸡场,经过狭斜看”,向我们展示出北方帝都那阔远、壮伟和繁盛的景象。

作用于人的感觉和知觉的各类艺术种类,肇始于旧石器时期,而以文字为载体诉诸人的思想和感官的艺术,则是人类进入文明后的结果。甲骨卜辞、钟鼎金文等作为人类童年时代理性思考的结晶,虽包含着一些审美片断,其价值指向的根本却在别处;“诗三百”主要部分的价值取向还不是“言志”“缘情”(如比例极大的“雅”“颂”部分),“十五国风”“小雅”和“楚辞”,大多为民歌改编,难以被视为完全的个性化艺术创作。即如屈原《离骚》,文采与情感兼备,却是本自于“忠而被谤”的“离忧”政治怨愤之宣泄,并且仍然是与巫乐歌舞连在一起的“歌词”。我们还是借用刘勰的界定来说明之:“不歌而颂谓之赋”!“赋”的产生,标志着中国诗开始从音乐和歌舞的伴生物剥离开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种类。

作者:四川省“中华文化与城市传承普及基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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