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走完十年路
2016-06-27
回来后,他们立刻放弃研制合同要求的单处理机系统方案,着手设计性能高出两倍的双处理机,而且很快就拿出了设计方案。
这时,有的国家已经推出了性能更高的四处理机系统。
他们又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双处理机系统方案,提出研制具有四处理机系统的巨型机,并拿出代表当时世界先进水平的总体方案。
美国实现由向量计算向多处理机并行计算机,整整用了10年。这意味着银河人要用4年时间走完别人10年走过的路。这决定了银河人的攻关之路,将是一场急风雨兼程的奔袭。
“银河—Ⅱ”会战这几年,是总设计师周兴铭有生以来工作最繁忙、家庭最艰难的几年。1985年,年逾古稀的岳母突然双腿瘫痪,生活完全靠人照料。1987年,一连串的不幸又接二连三降临到他头上。
那天,周兴铭刚走进实验室戴上白帽,穿上白大褂,系政委于同兴就跟了进来,把他叫出门外,递给他一份电报,沉重地拍拍他的肩头:“周教授,你不要太悲伤。”
周兴铭接过低头一看:“妹病危,速回!”心里立刻涌起一阵愧疚,妹妹患癌症住进医院已经半年多,而他忙于“银河—Ⅱ”,竟没有回家去看望过小妹。
当天,他买了一张机票飞回上海,一下飞机便直奔医院。可还是晚了,小妹已于一小时前从抢救室推进太平间。母亲坐在太平间门口,一声声唤着小妹的名字,泪流满面。
见此情景,周兴铭一串长长的泪涌了出来。他搀扶起母亲,掏出手绢给母亲擦泪。可他始终没能擦尽老人的泪水,母亲依然不停地唤着小妹。小妹是母亲的心头肉、命根子啊。他们弟兄几个长大后,都在外地工作。20多年来,一直是小妹在上海老家陪伴照顾着母亲。母亲经受不住白发送青丝的剧痛啊。
为给老人换个生活环境,早日淡忘失去亲人的痛苦,他跟母亲商量,把她接到长沙。母亲同意了。长沙有她的儿子、儿媳,有她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女,有她的亲情。
可到长沙后,老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自幼生活在上海,喝了几十年黄浦江的水,说了几十年上海话,听不懂普通话,更听不懂长沙话。儿子、儿媳上班早出晚归,两个孙女要上学。每天,她只能坐在门口的方凳上,痴痴地望着天空,等着儿孙回家。老人生活也不适应,她总觉得这里的米饭就是没有上海的香,湘江的水没有黄浦江的甜,长沙的空气也没有上海的清新……在上海,什么都如意。在长沙,什么都不习惯。
老人执意回上海去了。70多岁的老人自己买菜做饭,洗衣缝被,冷一餐热一顿,感冒发烧了也没人知道,没人照料,结果不久也患上了癌症。虽经多方治疗,保住了老人的性命,但耳背了、眼瞎了、嗓子哑了。即便这样,老人也不肯再来长沙。
1988年夏,周兴铭和妻女从繁忙的科研工作中抽出几天时间,回上海看望病中的母亲。刚在母亲病床前坐下,老人就一手拉着儿子的手,一手拉着儿媳的手,泪水哗哗地往下掉,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把他和妻子的泪水也牵出了眼眶。他们知道,老人是要对他们说:“回来吧,孩子。孩子,回来吧。”
在老人病床前,周兴铭时而看着眼含泪水的老母,时而看着身边泪水盈眶的妻子,甩下一声声叹息。“银河—Ⅱ”每秒10亿次巨型计算机是我国国民经济发展和国防现代化建设的龙头工程,是中国在世界高科技竞赛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一场关乎全局的战役。他是“银河—Ⅱ”总设计师,就像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总指挥,现在“银河—Ⅱ”研制刚刚开始,他这总指挥能后撤吗?可是,母亲已经70多岁了,又病成这样。身为人子,把她扔在上海不管,天理难容啊!母亲,事业,两个砝码同样沉重。但忠孝却不能兼顾。周兴铭陷入了一个两难的选择。
周兴铭一夜没睡,妻子也一夜没合眼。
天亮时,妻子擦去眼角的泪痕走到他身边,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同样红肿的眼睛,叹口气说:“兴铭,我脱军装转业回上海吧。”
她回长沙办完转业手续,就要回上海了。在车站,再过五分钟就要发车了,但她还没上车,拉着两个幼女的小手,在站台上来回地踱着。前往车站送行的系政委于同兴很理解她的心情,轻声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走,现在还来得及。可以让你再次参军,再穿上军装。”
她抬头感激地看着于同兴政委,似有很多的话想说。她想说,她舍不得脱下这身穿了十几年的军装,舍不得放弃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电子计算机事业;她想说,研制“151”电子计算机的十年里,他们夫妻聚少离多,现在好不容易团聚,她不愿再分开这个家;她更想说,他是总设计师,肩上的担子重,她不愿让他为家事分心,要让他用全部的精力去挑好肩上的担子……最后,她啥也没说,在发车铃丁零响起,列车徐徐启动的那一刻,拉着一双幼女的小手,毅然登上了列车。
过去,周兴铭从实验室加班回家,孩子们一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就会蹦跳着来为他们开门,然后一边一个吊在他肩头,争先恐后地把一天的好消息告诉他。妻子则微笑着端上一碗他爱吃的鸡蛋面,或是一碟土豆烧牛肉。可这天他从车站独自回来推开家门时,迎接他的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床,几件沉默的旧家具,一台冷冰冰的旧冰箱,和一团冬天里砭人肌肤的寒意。年近五旬的周兴铭教授,又开始了单身生活。他因为不吃猪肉,一闻猪油味就倒胃。妻子刚走的那阵,他每个星期买一次菜,做一次饭,贮存在冰箱里,然后吃一周的剩饭剩菜。可这样他仍然觉得费时费事,最后还是去吃了食堂。有时候深夜从实验室回来,想喝口开水,提起暖瓶发现是空的。后来,他索性把被子搬进实验室,很少回这个家。干累了,睡;睡醒了,接着干;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全用于工作,再无其他干扰和顾虑……
被大家尊称为“软老总”的陈火旺,在“银河—Ⅰ”研制期间,与夫人吴明霞同时肩负着软件攻关重任。夫妇俩每天黎明起床后,一个一边捅炉子一边考虑工作安排,一个一边买早点一边思考程序,晚上两人又一起去加班。中间、两头都不着家,连吃饭都狼吞虎咽赶时间,两个孩子由于没人管,纯粹“放野牛”。1980年上半年,大儿子面临高考,班主任找上门来:“你们哪怕抽出一丁点时间辅导一下孩子,他就有希望考上大学。”吴明霞动心了,找来一块小黑板给孩子辅导数学。三天后孩子几何数学测试就打了100分!这时“银河—Ⅰ”攻关正处于关键时刻,正急火攻心的陈火旺大声朝妻子嚷道:“你这是干吗?你的程序编完了吗?”吴明霞分辩道:“我没有影响工作。”那几天她都是每天凌晨三点才睡,几天下来,累得脸色都变白了。陈火旺说:“可这样下去,你坚持不了多久的,迟早会拖任务的后腿。”吴明霞不得不狠心地收起那块小黑板。结果高考时,儿子离录取分数线只差一分。孩子流着眼泪埋怨父母:“就是你们不辅导我,否则我就去上大学了!”
谈正信结婚后便与妻子“牛郎织女”。他在长沙国防科技大学计算机研究所工作,住单身宿舍,吃食堂。在上海工作的妻子,虽然免不了离情别绪的愁苦,但没孩子,老人身体也硬朗,倒也没什么压力。不久,有了孩子,老人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她肩上的担子忽然间沉重起来。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照顾孩子,服侍老人。那晚,两个老人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给老人喂了饭,又洗了澡,忙到半夜上床,这才发现身边的孩子烫得似团火。她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巷子很深,很黑,空无一人,她有些害怕,脊梁骨直透凉气。结果第二天,老人、孩子的病还没好,她也跟着病倒了,家里连个烧开水的人都没有。几年下来,原本强强壮壮的她累得只剩一把骨头,再也支撑不起这个沉重的家庭。她四处托人,终于为谈正信在上海找到一个接收单位,并很快发出了商调函。谈正信也渴望与家人团聚,用一个男人的肩头接过妻子的担子。但此时,“银河一I”每秒1亿次巨型计算机的研制工作刚刚启动,他负肩一个重要程序设计重任,怎么能调走呢?他给妻子回了一封信,耐心地说明情况,终于得到她的理解。他们继续着“牛郎织女”的生活。直至“银河—I”每秒1亿次巨型计算机研制成功,谈正信才捧着红彤彤的科研成果奖证书,戴着金光灿灿的军功章,于1985年调回上海与家人团聚。1987年,研究所一名战友到上海出差,去看望谈正信,告诉他研究所又开始研制“银河—Ⅱ”每秒10亿次并行巨型计算机了。谈正信高兴得拍着大腿,连说了几个“好啊”,然后让妻子做了一大桌菜,和战友喝干了一瓶五粮液。战友走后,他的魂儿仿佛也给带走了。他开始坐立不安,办事老走神儿,让他去买米,他买回来一包盐。妻子做的菜吃起来不香了,晚上也睡不着了,像碾子似地在床上来回滚。妻子知道他的心思。这天深夜,她从床上爬起来,拉亮电灯,对辗转难眠的丈夫说:“你去长沙搞‘银河—Ⅱ吧。”他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但马上又躺下了,“我走了,你又要受苦了。”妻子说:“孩子小的时候,比现在苦多了,我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孩子大了。”谈正信马上给所里打电话。所里回答说,随时欢迎你。但上海这边却不肯放人,他磨破嘴皮,才同意研究所借调使用。谈正信想,借调就借调,只要能走人就行。谈正信把几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往包里一装,高高兴兴地回到了研究所,先担任系统软件副主任设计师,后成为系统软件主任设计师,成为研究所唯一挑大梁的“临时工”。由于是“临时工”,他没住房,只能住实验室,吃食堂,工资也在原单位,研究所每月只发给他几十元生活补助。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这里的生活有滋味。实验室的沙发睡得香甜,食堂的饭菜吃着可口,工作起来更是有劲,整日盯着那块四四方方的屏幕,手指欢快地敲打着键盘,没白天黑夜,也没星期天、节假日。这样一干就是四五年,直到1992年“银河—Ⅱ”每秒10亿次巨型计算机通过国家鉴定后,他才揣着第二本红彤彤的科研成果奖证书,戴着第二枚金光灿灿的军功章,再次回上海与亲人团聚。
计算机应用软件专家李晓梅,带着10多名研究生刚毕业的年轻的人,开发中长期天气预报系统。为确保软件开发科学高效,她先后查阅数百万字的相关资料,尽可能吸收和消化该领域世界先进成果,平均每年加300多个夜班,连续三个春节在实验里度过。
人称“老黄牛”的王久林,是参加过多种型号计算机研制的老专家。在“银河—Ⅱ”进入最紧张的测试时,家人给他打来一封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归!”他看后愣了一会,把电报揣进了口袋,悄悄给家里寄去几百元钱,让兄弟姐妹买些营养品,代为慰问母亲。不久,家人再次来电:“母病故,速归!”王久林一下子惊呆了。领导得知此事,前来征求他的意见。王久林多想回家送老人最后一程啊。可当时正是考机阶段,要是他负责的系统出现问题,战友们真不知怎么办啊。他考虑再三,最后选择了坚守。直到“银河—Ⅱ”完成考机的那天晚上,才匆匆赶回家,“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灵前,失声痛哭。
计算机工厂厂长、“拼命三郎”苏长青,为用二流机器设备生产出一流印制电路板,每天都泡在车间里盯着。年迈的身体不敌过度的劳累,前列腺炎严重恶化,导致双肾积水,平均20分钟跑一趟厕所。但他坚持不住院治疗。湖南湘雅医院一名著名专家诊断他的病情后,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半个月内,你必须来住院治疗。”并动情地对苏长青说:“你是教授,我也是教授。你对‘银河机负责,我也要对我的病人负责啊。你再不来做手术,我就没法救你了。”研究所党委接到他的病情报告后,做出一个特别决定:苏长青必须立刻住院治疗。他服从组织决定,到湘雅医院做了手术。可术后第三天,身上还插着导尿管,他就把工程师、设计师请到医院汇报生产情况。未等伤口拆线,他就披着大衣溜回工厂,急得医生护士到处找人。
当“银河—Ⅱ”会战正酣时,自动化室工程师徐鸣与大学同学乔立新喜结良缘。新婚之夜,新娘乔立新说:“原计划我们结婚后去旅游,然后到北京探望老泰山,再去广州看望舅舅。看你们‘银河机忙得这样,估计是难以实现了。这一个月婚假,你想让我干些什么呢?”新郎徐鸣反问道:“那你喜欢干什么?”两人相视一笑。次日,这对老同学、新夫妻双双来到机房,夫唱妇随,并肩作战,和战友们一样工作到深夜,才“夫妻双双把家还”。一个月婚假里,天天如此。
银河人以超人的付出,完成了“四年走完十年路”的急行军,成功研制出中国第一台每秒10亿次巨型机,又一次打破了国外在巨型机技术领域对我国的严密封锁,使我国成为继美国、日本之后第三个掌握了每秒10亿次巨型机研制技术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