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亦能成楼宇
2016-06-27
1967年冬的一天,刚从“牛棚”出来的慈云桂带着一名专案组的“跟班”,前往北京参加“远望号”远洋测量船中心计算机“151”计算机研制论证会。会议一开始,机器使用方和承研方便围绕机器运算速度问题发生激烈争辩。
使用方说:“一定要上每秒100万次的计算机。”
承研方说:“我们只能搞出每秒50万次的机器。”
使用方说:“这是测量船中心计算机,每秒50万次绝对不行。”
承研方说:“现在国产集成电路不过关,进口又没门,能搞出每秒50万次就不错了。”
慈云桂听不下去了。科研的目光怎能不向高看而专往低瞅呢?爬坡固然比走平地难,可不难还叫攻关吗?他站起来,想说话,但见那个专案组“跟班”正瞪着自己,只好叹口气坐下了。
争辩在继续,而且越争越激烈。会开不下去了。主持会议的国防科委领导把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慈云桂:“慈教授,你的意见呢?”
慈云桂可不再看那个“跟班”的眼色了,“呼”地站起来说:“非上每秒100万次不可!”
国防科委领导见他说得如此断然,便问:“为什么?”
慈云桂从容地陈述:“作为‘远望测量船中心处理机,它有四大任务:一是引导各种测量设备实时捕捉目标,保证可靠的跟踪、稳定的观测,实时搜集并记录各种原始数据并加工处理;二是实时处理各种飞行参数和遥测数据,进行实时显示,并预报目标轨迹和落点,监视目标的飞行姿态、轨道情况,实时进行故障判断、安全警告,并实施安全控制;三是进行定期天气预报,定位校准和修正船位姿态;四是完成科学考察数据处理,进行事后数据处理,进行现代科学研究和工程计算。要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每秒50万次的机器显然力不从心,只有每秒100万次机方能与之匹配。”
承研方接过话题说:“别忘了现在我们国产计算机最高水平只有每秒1万多次,如上每秒100万次,可是要提高两个数量级呀,能一步跨过两道大坎吗?”
不等慈云桂回答,就有人发话了:“这个问题,慈教授最有发言权,当初,他领着大伙搞第一台晶体管计算机时,我国计算机最高运算速度只有每秒百次,几年后他们的‘441B就突破了每秒万次。”
承研方强调说:“别忘了,每秒一万次已经接近晶体管计算机的极限,用它搞每秒50万次还马马虎虎,搞每秒100万次绝不可能。”
慈云桂说:“为什么不用集成电路呢?它在国外已经相当成熟。”
“别以为扒着外国人的门框,偷看了一点外国的东西,就以为是宝贝。”承研方讥讽道:“请你告诉我们上哪买去,外国人肯卖给我们吗?”
慈云桂坦诚地说:“那就用国产集成电路呀。虽然国产元器件质量差,但同样可以搞出高质量的产品。现在就有人用国产电子元件设计出性能非常可靠的收音机,有人把它从房顶上丢下来,机壳都摔坏了,但收音机还在播新闻。”
承研方说:“可‘151计算机是台大机器、大系统,不是收音机。”
慈云桂说:“既然国产元件能做质量可靠的收音机,就同样能搞成高水平大系统。”
承研方反问:“请教慈教授,怎么搞?”
这问题可难不住慈云桂。慈云桂领着大伙搞完我国第一台晶体管计算机“441B”后,于1966年1月再次随团访问英国,发现两年前美国已经研制成功世界上第一台集成电路计算机,标志着世界计算机已经进入第三代。他通过参观E.E.C公司、国家物理实验室、剑桥大学、牛津大学计算机实验室,收集了大量资料,还没有回国就开始构思我国集成电路计算机体系结构和软件系统。不久,聂荣臻元帅给中共中央写报告,请求国家上每秒100万次、1000万次计算机项目。毛主席欣然在报告上批示“同意”(简称“1025”批示)。从那时,慈云桂便开始探索我国第三代计算机技术,带领几位年轻教员四处调研,进行理论设计。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也从未中断过探索和研究。正是在蹲“牛棚”那段日子,慈云桂形成了我国集成电路计算机“双机系统”体系结构思路。
“国产元件质量差,是完全可以通过系统的严密、工艺上的严格把关来弥补的。好比建大房子,小梁也同样能派上大用场,一根太细,把两根捆在一起不就粗了吗?”
会场爆出热烈掌声。但慈云桂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搞成一台小机器能说明什么呢”“他站着说话腰不疼”……
慈云桂没理会那些人,把目光转向国防科委领导:“这个任务我们研究所干,你们给不给?”
“为什么不给?”国防科委领导喜上眉梢,当场拍板,“这每秒100万次计算机就交给你们了!”
慈云桂就这样把“151”计算机这碗饭从兄弟单位“锅里”硬生生舀进自己“碗里”。他一返回哈尔滨便带领团队外出调研,并在江南一家偏僻的招待所完成了总体设计。
哪知调研回来,他们就接到哈军工南迁的命令,从设备齐全的实验室搬到了长沙东郊的一所地上堆积着20多厘米厚的鸭粪、臭气熏天的“农机学校”。
“唉——”慈云桂的一声叹息,沉重得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但他接下来的这句狠话,也能把房顶掀开一个大窟窿:“居里夫人当年熬炼沥青渣的条件比咱们现在差多了。她能发现放射性元素镭,我就不信咱们不能搞出每秒百万次机器!”
大伙先当清洁工,从农民家里借来铁锹粪筐,把地上的积粪清理完毕,把地板冲洗干净;再做泥水匠,用石灰水刷掉墙上“革命标语”;又当水电工,买来一台发电机,自己安装、自己发电、自己敷设电路;然后装上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从哈尔滨搬来的“441B”等机器设备,把一排鸭棚改造成科学实验室,于1974年秋完成了全部图纸设计,并先后研制出8个模型机。
40多名科研人员带上全部图纸,来到北京电子厂生产“151”计算机样机。
电子厂厂长见来了国家重大型号机器生产任务,高兴极了,但看到研制单位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又发愁了。他忙不迭地向慈云桂诉苦:北京是首都呀,人口太密集了,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大厂子,更是人挤人。一间单身宿舍,别的单位住四个人,我们要住六个。办公楼也一样,人家两个人一间办公室,我们挤了三四个。生产用房,那就更紧张了,机器一台挨一台……
一句话:工厂一不能给他们提供住房,二不能提供办公室,三没有机器调试场所。
这里比长沙条件更艰苦,怎么办?
“就不信一群大活人会给尿憋死!”文文弱弱的慈云桂爆了句粗口,“没房子,咱们自己盖!”
大家从木工厂购进板材,在露天操场上搭起一排棚子,既是宿舍,也是实验室。计算机调试车间环境要求高,自己没法建,经与工厂反复协调,把工厂大门楼大厅——传达室腾出来,临时改建为机房。
夏天,火辣辣的阳光把油毛毡烤得流油,棚子里热得像蒸笼,汗水不停地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大家手上拿着扇子、肩上搭着毛巾,不停地擦汗,不停地扇风。
冬天,西北风硬得似刀子,呼呼地从板缝往里钻,把棚子冻得似冰窖。
慈云桂吩咐道:“给每个棚子烧两个炉子。”
炉子买回了,架好了,却发现没煤烧。这下可把慈云桂难住了。那年头,买煤是要指标的。他们在北京一无单位、二无户口,没资格申请煤指标。
几名年轻人冻得实在扛不住,便拿上铁铲、筐子,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潜进工厂锅炉房“借煤”,不想被值班人员逮了个正着。
厂领导得到报告,叹了口气,对值班人员说:“这大冬天的,你到那棚子里住两天,看是什么滋味?以后这种事,别再向我说了,你们看着办吧。”
此后,那几名年轻人再去“借煤”时,值班人员就去上厕所。
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呀。从不在困难面前唉声叹气的慈云桂,这回抑不住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了,我厚着脸皮去当‘叫花子。”第二天一上班,这位老科学家第一个走进厂长办公室。
厂长见大教授来了,忙请坐、上茶。
慈云桂说:“厂长,不好意思啊,我是给你添麻烦来的。”
厂长爽快地说:“慈教授,有什么困难,您直说。”
慈云桂说:“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煤,在屋子里烧个炉子。这天气冷的,大家有些扛不住。”
厂长起身握着慈云桂的手说:“慈教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呀。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们这些大科学家受冻了。”当即给他们批了几吨煤。
四面透风的房子里,终于大大方方地燃起了通红的火炉。为防止它在大家熟睡时熄灭,大家还特意排了个值班表,轮流起来往炉子里添煤。一天晚上临睡前,值班人员风趣地说:“哎,我把开水烧好了,大家喝饱了再睡呀。”言外之意,就是让大家多喝水、勤起床小解,顺便给炉子添点煤。从那以后,大家上床前都要喝上两缸水,一则暖暖身子,二则起来如厕时,都看看炉子灭没灭。据当事人回忆,那时每天晚上不下三分之一的人起来上厕所,从此炉子再没黑过。添煤值班制度也自行取消。
在那个买啥都要凭票的年代,对于这些“客居他乡”的科学家们来说,难以解决的问题,除了煤,还有别的很多问题。他们长期离家出差,苦了家人,还亏了经济。按规定,他们出差一个月,每天补助五角钱;超过一个月,每天只有两角五分钱。北京的物价比外地高,工厂食堂的饭菜更昂贵。他们上食堂从不敢买肉菜,只能买些咸菜、蔬菜下饭。可时间长了,难免营养跟不上。在北京又买不到平价粮油,黑市粮油又吃不起。于是,一些人回家探亲时,都要扛回来一包大米,多的五六十斤,少则三四十斤,还有一大瓶油水稍重的咸菜,在中午、晚上自己蒸饭吃。
那天,他们正在紧张调机,突然一阵地动山摇、雷霆轰鸣,“151”机房仿佛一下子被抛进巨浪连天的大海,变成一叶无根浮萍,剧烈晃动起来,晃得水泥房梁咯吱作响,泥渣尘土暴雨般往下掉……被摇得东倒西歪的科研人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扑向“151”计算机,用血肉之躯紧紧护住他们的“心肝宝贝”。幸亏工厂大门楼改建的机房建设质量过硬,扛住了剧烈的晃动,确保了人机平安。
事后他们才知道,京、津、唐地区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震中唐山几乎被夷为平地。北京、天津建筑严重损毁,也有人员伤亡。而且强震过后,余震不断,各种传言四起。北京许多工厂、学校、机关纷纷停工、停学、停产,动员大家投亲靠友、疏散人口。
大家在空中拉上一张帆布,给“151”挡住灰尘,坚持一天24小时轮班调机,哪怕余震来袭的日子也从未中断。
国防科委机关领导前来检查工作,看到此情此景,非常感动:“抗日战争中,我的老部队有一支‘摸岗楼队,他们能攻坚、敢碰硬、能吃苦,屡克强敌,战无不胜,让日寇闻风丧胆。你们就是新中国国防科技战场上的一支‘摸岗楼队!”
在唐山地震的余震中,“151—3”计算机单机系统问世了。它实现了60位(二进制)浮点运算速度1.3MIPS——每秒100万次以上!它比上一代机器441B晶体管计算机运算速度递增了100倍。
一次名副其实的大跨越!
“151”计算机出色完成我国第一枚洲际导弹发射远洋测量任务后。“151”计算机研制者们在学校俱乐部观看机器随船南下太平洋执行任务的纪录片。
彭心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坐在观众席后排。两个孩子分别出生于1971年和1973年。那时他妻子在哈尔滨,他在北京电子厂监制“151”机集成电路。大儿子出生时,他虽然请假回家了,但孩子出生第二天,就返回了北京。小儿子出生时,正赶上关键时刻,他一天也离不开。妻子临盆那天,面对不满两岁的大儿子一筹莫展。最后只好一狠心,把大儿子锁在家里,自己往医院跑,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回到家里时,只见嗓子早已哭哑的大儿子眼巴巴地趴在窗台上……
看着银幕上银光闪烁的“151”计算机,想象着妻子分娩时的艰难情景,彭心炯抑不住眼睛湿润了。他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细绒绒的头发,告诉他们:“孩子,这台机器是爸爸和叔叔们一起搞出来的。”
钟士熙在那个冬天受寒感冒了。大伙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拍拍自己结实的胸脯说:“小感冒,小意思。”他的身体确实很棒,魁梧,健壮,大伙都叫他“坦克”。他在工作台上放一块毛巾,描一会图纸,拧一把鼻子,把鼻子揪得像只红辣椒。一个战友去城里办事时,给他捎回一盒牛黄解毒丸。他说,我过去感冒从不吃药,过几天就好了。可这回感冒过了两个多月还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身体一天比一天瘦,经常耳鸣,眼冒金星。他这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往医院跑。这时,小病已经累成大病——胰腺炎,血压升到了110—200毫米汞柱。
领导找他谈话,让他脱离科研一线,回校住院,可他担心科研受影响,坚持完成任务再住院。这回,他老老实实吃药了,但工作上还是个“拼命三郎”,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工作,晚上不过十二点不上床休息。这样熬了一年,他们的机器进入了考机阶段。他又和大家一样,把被子搬进机房,日夜守候着机器。
当听到机器输出系统提前响起了悦耳的打字声时,钟士熙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和大伙一道扑向机器。但突然一个趔趄,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钟士熙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这时,他的病情已恶化为尿毒症和肾功能衰竭。
这天晚上,他让夫人搀扶着来到俱乐部。当看到洲际导弹资料仓准确落入靶区,溅起一朵高高浪花时,他附在夫人耳旁说:“这辈子能和大家一起干成这么一台机器,中国计算机发展史册上会留下我的名字,值了。”
不久,他含着笑意走了。他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大家不要难过,我这辈子活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