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说
2016-06-27句芒云路
句芒云路
爱 人
他下载了部电影说一起看,看着看着却鼾声响起,把属于韩国面孔的剑拔弩张生死存亡留我独自隔岸观火。
零点零一分,我回头端详身边熟睡着的脸。
黑黄肤色的额头上有一条较浅颜色的疤痕,像条已经钻进骨髓再扯不出的线形虫。和我阿弟一样,是调皮捣蛋的七八岁,送给现在直到将来的纪念。
厚嘴唇抿着。形状、轮廓、色泽都越来越像他的爸爸。而我们正在成长的孩子,捡了他的国字脸,捡了他的眉间痣,捡了他的单眼皮细眼睛,唯独没捡他宽大厚实的嘴唇。
此时,我心平如镜,但并不意味这是一张老脸丑脸,更不能说明我已遗忘它曾在我内心引发过的激荡。
脸上的双眼紧闭着,这一刻没有单眼皮与双眼皮的对视,没有光与光的对流。我享受过它柔曼倾泻的柔光,也忍受过井喷而出的火焰。当对一个人真熟得不能再熟,便会觉得那眼睛已不是心的窗户,是玻璃城门,看似一目了然,其实都是自我折射。从看眼睛不是眼睛,到看眼睛还是眼睛,最终在瞳仁里看到的是渺小的自己。
属于这张脸所辖版图的嘴唇,热烈地亲吻过我,也给过我无数把心锥出血的话语,其中包括埋怨我的文字里很少出现过他,暗示或宣泄了我对他的不在意,让我讶然看到一张无爱不欢的烟火女子的脸。往后的时光说短暂也漫长,不知我们还会再爆发多少真枪实弹的口舌之战。
让人心弦绷紧的韩国电影一秒一秒走向完结,还好迎面而来的是个较明媚的结局。看电影的我不知自己的电影何时会戛然而止,但肯定没有人家的精彩跌宕。看着身边男主角分分秒秒衰老着的脸,知道自己也正在不由分说老去。眼角生起水,积成潭,被不知从哪来的风荡漾了一下,不由挨近去,亲了一下,疤痕的位置。
一辈子,就这样心无旁骛地看守着一张脸老去吧,直到彼此都只剩下空荡荡的骸骨。
死 人
我好几次在梦中挨近一张脸,它和活着时一个模样,像温厚的晚暮阳光涂抹出的颜色,临了却喷上一层轻薄的月色。满络腮的扎扎胡在,黑框眼镜也还在。他完完全全完完好好是我的大舅。
大舅死得突兀,作为亲人,知道他患有心脏病,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还是无法接受它来得那么早那么快。他走的前天晚上村里办喜事,他还和大家唱了一夜苗歌。完成在人间为大舅娘做的最后一件事后,大舅突然跌倒在地,任大舅娘哭求得惊天动地,到大舅那却都如泥牛入海。医生一次次电击,大舅的脸再没有像电脑显示屏那样重新展现鲜活的图像和影音。
巴狄熊主持的葬礼三天两夜,亲戚朋友在锣钹声巫辞声中陆续赶来。棺材边大舅的遗像是用一寸证件照翻拍扩大的,像素很低,大舅46岁的样貌在显像纸上静止,像朵柚子花开在迷离雾水中。
大舅葬礼的最后一夜,屋里屋外坐满守灵的人,有的围成一桌打麻将,有的围在火盆边聊家常,其中有人说到,修穿村而过的大马路前,我大舅不该屈服他人的威逼利诱把好端端的家给拆迁了;即使拆迁了也不该乱建新房子;即使乱建新房子也不该建在路桥的正对面;即使乱建在路桥正对面也不该忘记砌道围墙拦一下——桥是弓路是箭,它们狼狈为奸,箭箭穿心,是人都难逃生天。
这样的话听多了,大舅都已经死去,我还迟到地担心着,几次在梦里催他搬出去。
又一晚,我梦见大舅回家,还是老样子,镜片闪闪发光。我扑到大舅怀里痛哭:大舅你死的时候我就没相信,但那么多天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没回来,我这才不得不相信。你真的没死?你是怎么回来的?
大舅脸上似乎在苦笑,又似乎在微笑。他说,我没死,我是假死……大舅结下了什么仇家?梦里有交待,但我忘了。我担心大舅这般死而复生,他怎么出门?怎么见人?他岂不是一生都得隐姓埋名下去?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活着?
后来和二舅、四舅聊起,他们一脸惊异,说他们也做过类似的梦,大舅的脸清清楚楚,说自己是假死的。
巫 人
那是一张忘记或不愿记起自己年龄的脸。脸上波澜壮阔壮志凌云,硬是不肯老去。怎么能那么快就老去?他说,我还得向天再借些年,五百年不肯,五十年也行。天不借,不怕,他说他还可以到鬼国去借。作为年过半百的一个巴狄熊,他确有这样的野心和能力。
他确有这样的野心和能力?前不久,他在一次摆谈中谈起,“人说,幼年生怕依靠无人,成年生怕知音无人,暮年生怕后继无人,这些我都经过,但怕过就不怕了,现在我怕群体消沉……”不知怎么,后来想起竟觉句句惊心。美人迟暮,英雄老迈,时光的化骨绵掌,男人和女人,哪种属性的心魂更强大,哪种材质的躯体更耐磨?
那样的脸,像神的脸,也像鬼的脸,我没见过神鬼,这样说,只是觉得那实在不像张人脸。这张脸,一度给过我迷人的微笑,吐露出动人的鼓励的话语,但很快离我极远,消失的速度胜过念诵得最快的一句巫词,远得我已经不能看到是不是脸了。
以我一张俗脸,确实不能让他的目光停留多久,他的时间确实已不多,他已为他的一生定下使命,如果可以,他一定希望他的脸能化成太阳带给族人光明,在照耀中不朽。如果可以,我愿把他渐显菜色的脸上那双如父如兄般的眼睛关在我的眼睛里,再不让它出去。不管怎样,那都是一张对我来说有无上魔力的脸,传递着源源不断的信息和能量。
我后来不得不强迫自己忘记这张脸,心底里仍然依赖眷恋,但这张脸冷漠而明确地告诉我,你不该再依赖,该独自飞翔。更因为,我看到了他,脸里面的脸。做这个决定时我的脸像硝烟弥漫的战场一片狼藉,泪水像一群群溃败之军,少部分夺路而逃,大多无路可退。
无 人
“你坐好,抬起头来,看我镜头这里。莫紧张,没必要强迫自己笑,放自然点。”
“哦……啊……好……”
曾经血雨腥风的腊尔苗疆,仍似有刀光剑影的桃城边墙,答话的老人鬓发堆雪,她的脸和她身前的草垛一样枯瘦,和她身后的城墙一样沧桑,摄影师的话让她有了一瞬的怔忡,继而变得阴霾尖冷,她的脸把这样的目光送向远方长久保持静默的草垛群,又远远地看开了去。
咔嚓咔嚓咔嚓……镜头处她的脸,如断肠人,笑得夕阳西下,也如三月风,笑得乍暖还寒,沟壑纵横的脸容下深藏黯淡的秘密。
就这样,一个资深摄影人当年把她应该是五六十岁的脸照下,并凭此获得全国专业大奖。此后,这个摄影人依然在把摄影进行到底,但再没有获得过比那更高的荣耀。
僻远边地的她与他作品里走出山村走向世界的那张脸毫无瓜葛了,镜头关闭后,一切就已宣告结束。他会时时看她,深度赏析她的脸,但他不认识她,也不会关心她后来的和最后的消息,她把脸的影子留给了他,一张无骨血的脸成为静止的永恒,而她自己却无声消失在幕后,不会再提起。她那张被巧妙截下的脸,做成了奇美的光影标本,不会因为没有饭食的喂养滋润而坠向衰老深渊,更不会入土腐烂,它会得道升仙或者修炼成精或者走火入魔,它会不断得到世人的读阅,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不断被人提及,她刀光般的冷笑比起神秘莫测的微笑,可能更值得这个沦落得忘乎所以的人世去观照和惦记。
而那张一直跟随着她的脸,会成为她最熟悉的也是最陌生的脸,最关心的也是最畏惧的脸,最喜欢也是最厌弃的脸,它会每天都在做蹑手蹑脚的变幻,在阴晴圆缺中悲欢喜乐,让她为它洗漱梳妆,为它涂脂抹粉。每天在镜子这头看着镜子那头的脸,她偶尔会想起那张已经与她彻底分离的脸,想到当有天自己被与人世间逼离,像传说中那样魂不附体,好端端地被剥离出来一个是有肉身有肉脸的自己,一个是没脸没肉身的自己,到那时,还有没有脸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呢?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