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历过所有天堂
2016-06-27薇薇安
薇薇安
我把车从修配厂开出来,开了能有几十米,停在路边,熄火,趴在方向盘上,等待心跳的速度慢下来。前面的路口就是半个月前我出事的地方,天刚擦黑,一辆货车转弯没打转向灯,我刹车不及时追了上去。
好在车速不快,我伤得也不重,吓的可比伤的重多了。看到滴在衬衫上的血,我在嘴上抹了一把,满手是血。当时根本不知道疼,分不清伤在哪儿,从神志到神经都是麻的。后来医生说是牙齿把嘴唇磕破了,缝了六针。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没通知任何人。我不想看到他们小题大做的神情,更不愿意一遍遍重复着事情的经过,哪怕是出于对别人礼貌性的回应。
前面就是那个路口了。我注视着它,像面对一个强劲的对手,我得当着它的面做点什么,分散对它的恐惧。想来想去,我翻出手机给靳来打了个电话。
1
那天下午,咖啡馆人不多。我选了一个背对着门的座位,这样一来,靳来只能从我身后走过来,我只需要在抬起头仰视他的那一刻做好表情就可以了。这个向左上方仰视45度角的表情,我在车里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遍。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背愈发炙热,好几个点隐隐发烫,成为火种的靶心,不知道靳来的目光会射中哪个点。我保持着优雅的坐姿,背部僵硬,心脏发胀,等待着凌迟的最后一刀。
我先是看到一只搭在桌角的手,顺着手往上是靳来的脸。他无声无息地站在我面前,不知站了多久。我的指甲陷入手心里,胳膊的某一处在发烫,那滚烫的温度在我的身体里流窜了十年,化作一把刀,终于等到了它的鞘,正跃跃欲试。
“梁冰”,他看着我,极不自然地笑一下。
我喉咙哽住,发不出一丝声响,憋出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抽出几张纸巾在下巴上按了按。他一直望着我,眉头微蹙。
“别这样,梁冰”,他十指交叠握在一起,“你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我擦干眼泪,用力清清嗓子,还是说不出话。
“我去一下洗手间”,他站起来,从我身边经过时拍了拍我的肩。
我扭过头去,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想起当年他离开学校的那天下午。他不会又这样一去不返了吧?他的包还在椅子上。我安下心,迅速地从化妆包里掏出粉底,对着镜子扑一扑,整理一下头发。
靳来重新坐在我面前时,我们都笑了。
“头发这么长了”,他一寸一寸地打量我,“真的是女大十八变。”他的声音很轻,目光从我脸上向下移了几厘米,又回到我脸上。
“你可没变”,哭过之后轻松了不少,“走在街上我也认得出,就是没原来黑了。”
他左右转了转脸,手指来回搓着下巴,似乎是想让我再次确认一下,“夸男人白……可不是什么好话。”他笑得意味深长。
高中的时候,靳来是我们校足球队队长,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在操场上跑,晒得像一匹黑马。只要他站在不远处朝我笑,最晃眼的就是两排白牙。
见我盯着他的戒指,他也低头瞥了一眼,“结婚五年多了,你呢?”
“我离了。”
“有孩子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
我的心塌下去一块。
除了水,桌上的东西我一口没吃。彼此都不说话的空档,我依然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干嘛老是看着我?”他身体前倾,离我更近了些,目光似笑非笑地在我身上游荡,“你还真是越看越没变,跟上学时一样,就知道害羞。”
“我……可能吧,只要在你面前,我总还是当年的样子。”
我的脸,笑得有点紧绷。得找点话题,聊些什么呢,他的婚姻是我避之不及的。当年有那么多女生追求他,暗恋他,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必定是漂亮出众的,学历高,家世背景也好,处处在我之上。
“你父亲,身体好吗?”
“挺好的。”他目光飘向其他地方。看来,我不该问与他家人有关的任何问题,尽管事情过去了多年。他来见我,可不是来跟我话当年的。
“哎?你住的地方离这远吗?”他问。
“不算远,走路过去也就十几分钟。我每次来都住那儿,就是房间小了点儿。”还是他找到了最恰当的话题,我迫不及待地迎合,再次被十年后重聚的兴奋点燃了。刚才怎么能提他父亲呢。
“每次?”见我点点头,他又问,“你经常来吗?”
“是啊,我负责这边的市场,每个月底都得来一次,每次能待上两三天吧。”
“你可真行,那怎么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啊!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呢。”
“这次确实是特地来见你的,一有你的联系方式,我立马就找你了啊!”我克制着内心的狂喜迫切地辩解着,决定不提车祸的事了。
“对了,你是怎么有我电话的?我跟咱班同学失联多少年了啊!”
“你还记得刘洋吗?”
他看着我,先是一脸茫然,马上又想起来了。
刘洋是我们高中同班同学,前不久在机场跟靳来偶遇,两人聊了半天,交换了电话。刘洋知道当年我对靳来的情意,他在同学群里找我私聊,还说是专门为了我才问勒来要的电话,他才不愿意跟这个大众情敌有来往呢。我听出他最后这句是开玩笑,还是顺着他说,刘总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呀,以示感谢。
我们班的同学群,总共加进来三十多人,每天从早到晚没个消停的时候。信佛的发一些佛教常识,信主的传播上帝福音,还有一些养生方法、教育孩子的文章链接。最无聊的是群发信息集赞,给几号选手投票。几个不用工作的家庭主妇有事没事在里面闲扯,张罗饭局、麻局,发金额几块钱的红包。每次张罗同学聚会,都有人跳出来问“能不能联系上谁谁谁”“把他拉进群里来啊”,自然少不了靳来的名字。我从不在群里发言,眼看着提到我的名字,打探靳来的下落,无动于衷。
同学聚会我参加过一次。高中毕业后留在小镇生活的同学私下里结成各种小圈子,酒喝差不多了,必然有人带头把当年学校里发生过的事拿出来嚼。再劲爆的事嚼得次数久了也难免发干发柴,他们却丝毫兴致不减,竭尽所能地添枝加叶,避免让后加入进来的听众扫兴。任何时候只要靳来的名字出现,多嘈杂的场面都像被按了开关一样静音,他的缺席,从来没有妨碍他成为焦点。仿佛没有谈论过靳来的同学聚会,才是寡淡无味的。
“噢,我碰到过他一次。”靳来像是想起了一件无比久远的事,实际就发生在上个月。“我跟你说,要不是他先认出我了,还说了半天是我高中同学啊什么的,我根本不可能认出他。刘洋现在怎么胖成了那样,能有……两百斤?”他低着头,双手在腰的两侧比画着,像抱着两个篮球。
直到咖啡馆打烊我们才出来。靳来说,要不要到附近转转。我说不了,新城我挺熟的,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晚上十点多,步行街上热闹不减,不少大排档把桌子摆在外面,一家挨一家的烧烤店、啤酒屋,散发着烤肉的香气。我们走得很慢,遇到需要闪躲的地方,靳来总会伸手护我一下。夜晚的街跟平时不大一样,711旁边竟然有一家很大的沃尔玛超市,还有一家老字号面馆,面馆旁边是一家鲜花店,之前我从来没有留意过。
街对面是我住的酒店。我的心一路都在翻滚,不由得放慢脚步,要不要请他上去坐一会儿呢。
“是这里吗?”
“嗯。”
靳来拉起我的手走进去。
2
我又回到了校园。
初夏的清晨,操场上氤氲着一层薄雾,丁香树与教学楼之间的小路空无一人。我站在一棵树下,靳来从雾里朝我走来,穿着那件洗旧了的丹宁色夹克衫,甩一下头发。我下意识地朝后捎,身体被树的枝条撑住。
他过来了,越来越近,站在我面前,我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层雾。
我醒了。从天堂坠入凡间。
我不愿意醒过来,负气地闭上眼睛企图退回梦里。梦是可以续上的,有时候。它会按照你的意愿继续做下去,像飞机着陆后沿着惯性再滑翔一段。可惜这次没有。
类似的梦纠缠了我十年。在我住院,离婚,焦灼的时候,总能梦到靳来。梦里的我们没有任何对白,始终停留在高中时期的模样,他在各种季节和场景里朝我走来,带着雾,带着雨,带着阳光,带着忧伤……
每一次醒来都是清晨。我拥有过无数个失魂的清晨,从天堂跌落的清晨,克制着疯狂地想要见到他的冲动。不管去哪我都会化妆,穿高跟鞋,从头到脚精心修饰一番。我们随时可能相遇,我预演过几十次肯定有了。在麦当劳排队,我端着餐盘,转身发现排在我后面的人是他;我逛街,试好了鞋子抬起头,拎着一只女士包陪太太试鞋子的男人是他;我喝醉了,在小区的路边弯腰呕吐,给我递纸巾的保安是他;我飞奔下楼去取快递,埋在小货车后厢理货的人是他……可这又是谈何容易的事。机缘巧合注定会发生在敢于跟命运奋起反击的女人身上,像我这样怯懦得在梦里都不敢开口的女人,根本不配和他相遇。
高二的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政治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楼教室的同学一窝蜂地从教室里涌出去,跑到操场上朝教学楼的方向看。我们教室在二楼,外面的吵闹和骚乱令靠窗的同学纷纷探出头。老师吩咐大家先自习,她出去看看什么情况。老师前脚刚离开,我们教室的门就被“嘭”地踹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拎着菜刀拦在教室门口,嘶吼着:“田光!你给我出来!”
坐在前几排的女生吓得尖叫着往教室后面退,来不及跑的同学慌忙钻到课桌底下,男生们紧张地把手握在椅背上蓄事待发。只有靳来,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将持刀男子拦腰抱住,在同学们震惊的目光中,他带着哭腔低吼了一声“爸!”
持刀的男人,被靳来的一声“爸”叫得怔住,缓缓地垂下那只举着菜刀的胳膊。他的嘴依然张着,目光呆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搁浅的鱼,嘴角挂着口水,扭曲的表情定在脸上。那把刀,“咣啷”一声砸在地上,不知被哪个男生弯着腰试探着凑过去拽走了。听说那个男生本来期末要被学校评为“见义勇为少年”,后来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学校的声誉,不了了之了。
田光是我们班主任,跟靳来的母亲是师专同学。他们经常以谈论靳来在学校的表现为由见面,田老师也会去靳来家做家访,直到被靳来的父亲捉奸在床。我们的班主任就近跑回学校,靳来的父亲高举着菜刀一路追来,一间一间教室翻找。这件事不只是我们学校,在我们家那个小镇也像一枚炸弹,学生放学回家讲给家长,家长上班讲给同事,同事回家讲给邻居……靳来家的丑闻,一时间被小镇的人们茶余饭后聊得滚烫。以至于后来,连田老师才是靳来亲生父亲的说法都有了。
靳来走的那天下午,我上课迟到了。跑到二楼转角时,看到老师和一个男人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交谈。男人是靳来的父亲,他背对着我,我认得那件衣服,那副下垂的肩膀。他一定是来接靳来的!他要把他接走,离开这所学校,离开这个地方。冒出这个想法后,我心跳加剧,牢牢地抓住楼梯扶手。光滑的木质的被成千上万个学生用手打磨过,男生坐在上面打滑梯一样溜下来的扶手,被我手心里的汗浸得油腻腻。
老师点点头,脚步移到教室门口,张开嘴呼唤着什么,朝教室里招手。她在叫靳来的名字,她的口型在说完一个短促的名字之后微微上翘。那是靳来的名字,我知道那一定是靳来的名字,全班同学春游拍集体照,对着相机,有人带头喊“靳、来!”大家一齐对着镜头跟着喊“靳、来!”就像喊“茄子”,效果是一样的。
靳来出来了。他耷拉着脑袋,单肩背着一侧的书包带子,手里拿着几本书,带走了他在这个班级里全部的家当。他站在教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他在看什么?我加重了指尖的力道。他是在看那个空着的座位吗?他出来了,站在那副下垂的肩膀旁边。肩膀的主人跟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向老师鞠了一躬。老师上前拍拍他,嘱咐了几句,他就跟在父亲身后转身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我还没准备好,说点什么呢,我孤零零地守在楼梯口,他和他父亲的必经之路。教室外的走廊在夏日的午后安宁静谧,一侧是一排教室,一侧是玻璃窗,窗外是操场,阳光射进来,在教室的墙上投下窗子的形状,大理石地面上泛起青灰色的光。他父亲看了我一眼,继续下楼,缓慢地下着楼梯。靳来停在我的跟前,“梁冰”,他唤着我的名字。
下课铃声陡然在我们头顶响起,魔咒一般震耳欲聋地持续着。我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说的是“我走了”。说完,他伸出手在我的胳膊上握了片刻,快步地走下楼梯赶上了他的父亲。各班同学陆陆续续地从教室走出,越来越多,涌满走廊,嬉闹跑跳着,将我簇拥于中不知所然,涌着涌着就出了教学楼。
我跑到校门口,看着靳来和他父亲远去的背影,胳膊上刚刚被他握过的地方还在发热,热过而后十年每一个夏天的午后。
3
酒店房间很小。进门右手边是洗手间,洗手间和房间之间的墙是玻璃材质,玻璃上绘着一些地中海图案的花纹。一张大床几乎占满整个房间,床与对面的写字桌,与侧面的窗子之间过道狭窄,我有些懊悔没住大一点的房间,假如事先有把握把靳来带到这里。房间里没有沙发,连一把靠背椅也没有,只有床。
靳来站在床前,像是被这张床给难住了。
“房间可真够小的啊!”他转头看着我,笑得像个孩子。
“是啊,这样我才有安全感,一切尽在眼前。”我拿起写字桌上的水壶,在床与写字桌之间,几乎贴着他的身体而过,他的呼吸近到令我眩晕。
我得赶快逃开,“我去烧壶水,沏点茶。”
“嗯,那我可上床啦!”说话间,他踩掉鞋子,背对着床直挺挺地拍下去,弹了弹。
水壶发出“咝咝”的响声,我走到床边,靳来躺着朝我伸出双手。这一浪的紧张感令我无法承受,它们从每一个毛孔溢出来。我爬上床,绕过那双手,躺到他身边,跟他保持着一点间隙。他面对我,眼神里充满爱意。
“困了吗?”
“不困”,我也像他那样侧躺,面对面的姿势,“你呢?”
“我怎么可能困呢,你傻呀?”他抬起手要往我脸上放,我吓得往后躲。
“别动”,他凑过来,认真地说,“嘴上沾了一根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帮我拿下来,甩到身后地上。
“你总看着我傻笑什么?”他用额头撞了一下我的额头。
酒店里的靳来更接近高中时代的他,率真而富有感染力。我们一起回忆了高中时代很多难忘的人和事,还有当时对彼此的感觉。对于他所说的,他对我的感觉,简直令我受宠若惊。
“那时候你总是表现得很不好接近的样子”,他说,“但是我又能感觉到你总是特别注意我,所以,我也有点儿拿不准。”
“你看过一句话吗?网上很多人转,‘暗恋就是,你不看我的时候,我都在看你,所有女生都这样好不好!”
他沉默了一下,“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还记得咱班孟金花吗?”
“孟、金、花……好土的名字啊!”他笑得合不拢嘴。
“那是我好朋友!”我在他胸前捶了一下,“你不许说她名字土,她对你印象可深了呢。”
“她?”
“是啊!”
“对我印象深?”
“对啊!”
“因为你总跟她说我,她知道你喜欢我是吧?”他坏笑着贴过来。
我扭过头,将脸埋在枕头里,靳来抬起胳膊绕过我的头顶将我揽到怀里。我的心紧了紧,搂住他的腰身,终于要来了。我得真切地感受这个怀抱,确定不是在梦里。我不停地说话,你渴吗?水开了,我去沏茶。你饿吗?我去楼下买点吃的。想不想喝酒?几点了……
靳来在我耳边呼吸沉重,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他把手从我衣服里抽出来,从床上跳起来,怕冷一样迅速脱掉衣服,走进玻璃那边的浴室。我四下找寻,没有。床头的矮柜上没有,写字桌的抽屉里也没有,这个知名的连锁酒店连安全套都没有。
靳来围着一条浴巾出来了。问我在找什么,问完显然也想到了。他走近我,吻了一下我的头发,“别担心好吗?交给我。”我身体僵住,大脑无序。我来见他是为了上床吗?怎么有一种上了床就做了了结一样的感觉。至少不应该这么快吧。
“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下楼去买。”他把我拉坐在他大腿上,将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悸动过了,没有被人渴望拥有,我被这种感受打动了,无力让它停下来,假如知道走下去是终结也只能任其终结。像在一池温水里荡漾,浮游其中无法上岸。
“我去买吧,你还要穿衣服,好麻烦。”我站起来拿钱包,他也在裤子口袋里摸钱,“我来我来。”我没再推辞,要是他认定买这种东西应该由男人来,就让他出钱吧。
我接过钱,将他难舍难分地推开,含着肿胀的下唇往外走。刚按下把手,门就打开了,扑进来一个人,吓得我撒手就往回退。这人站稳了,上前推搡我一把,“你往哪走?不要脸!”
推我的女人身高不足一米六,看上去不到一百斤,眼睛向外突起,短发染成酒红色,很不好惹的样子。
“你找谁啊?”这声音竟然是从我身体里发出的。
女人没理会我,抱着肩膀盯住靳来。
靳来靠墙站在床边,一脸羞愤:“你又跟踪我?”
“跟踪?”女人轻蔑地一笑,“用得着吗?什么年代了,下个手机定位的软件,找你还不容易”,她朝我扬了扬下巴,“这贱货是谁?”
靳来不说话,身体缓慢地向下滑,滑到床边坐下,双手支在身体两侧,头深深地陷下去。
“我他妈问你话呢,你哑巴了!这个贱货是谁?!”她上前一把薅住我的头发,向前一搡。
我顺势扑倒在床,膝盖磕在床角,疼得叫唤一声。我撒开攥着钱的手,弓起身子揉头,疼出的眼泪滴在渗血的膝盖上。
靳来猛地站起身朝我走一步,又在女人刀子般的目光中退回去,坐在原处。他的沉默激怒了女人,她突然拾起床上的钱,摔在我脸上:“你说!你是谁!这是谁的钱!你是鸡啊!”
“我是!”我挺起胸逼视她,缠绵的前戏化作一股力量。女人是靳来的老婆,这是对我的羞辱,我在梦里带他游历了所有的天堂,他最终选择地狱。“我是鸡怎么了?受不了你离婚啊!”我嘶喊着,留下半句你要是跟他离婚,我立马嫁给他。
靳来仰起头,把眼睛闭上,如同得到了拯救。女人眼里的愤怒削弱大半,“靳来你可真行啊,一百块钱的鸡你也不嫌脏?”
靳来嘀咕一句:“我的事你少管。”
“我不管!我这是替你儿子管!你少在外面给我们丢人现眼!”女人的音量陡然攀升,“我一个月给你五百块钱,你都能拿一百块钱嫖!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们有孩子?”
“有啊!”女人得意地斜睨着靳来,“不知道他在外面跟哪个野女人生的!”
我听不下去了,拾起床上的钱往外走。女人再次扑上来推我,“把钱留下!贱货!你也配要钱!那是我的钱!”
我顾不上什么颜面了,跟她厮成一团,“你才不要脸呢!放手!”我根本不是她对手,她的手,她的咒骂,劈头盖脸地落在我身上,脸上。
靳来终于来拉他老婆了。女人骑在我身上一边挥舞胳膊,一边呵斥:“你敢过来试试!你他妈出轨改嫖娼了你!你妈的浪荡基因都遗传给你了!”
“你敢骂我妈!”靳来一胳膊将女人抡倒在床,扑上去掐她脖子,喊破了音:“再敢提我妈,我要你的命!”他的手牢牢地卡在女人脖子上,女人的身体陷下去,眼睛向上翻,四肢徒劳地挥动着,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螳螂。
外面响起敲门声,“服务员!把门打开!”我惊慌地拢一把头发,把房门打开,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
女的一脸倦容,“都几点了还不睡觉,有客人投诉,说你们房间太吵,影响……”紧接着,他们看到了房间内的景象,男的不由分说上前去拉靳来,女的跟在男的身后问,“要不要报警啊?”
我趁乱拿起包,从房间里跑出去。等电梯的时候,走廊里聚集的一些房客议论着,“出什么事儿了”“抓小三儿呗”“我在隔壁听说是找小姐”“男的够倒霉啊”……
步行街两边的商铺有的还没打烊,我终于上岸,像个真正的路人一样往前走。这么晚了,能去哪里呢。走着走着,身上的肌肤血肉才放松舒展开来,传递着疼痛,它们手挽手连成片地跳跃,掩护着具体的伤处。小腿发痒,我低头正要抓,膝盖的伤口淌下一股血。前面有几级台阶,我支撑着身体一截一截坐下,从包里掏出湿巾擦拭腿上的血,擦着擦着才看到胳膊上几道长长的隆起的血痕。
4
再回小镇是参加葬礼。
殡仪馆建在半山,我去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皆是春夏时节,树木葱茏,远眺可见小镇全貌。儿时望去,红砖平房如田如织,时逢雨天,烟雾迷蒙,新柳初绿,身后哭声四起便有了几分哀啼之美。我是不惧这样的地方,死人有什么可怕,何况最终归于如此山间田园,死也不孤独,相伴之人远比世间多得多。
我喜欢参加葬礼。这可不好与人说起,那些脸色苍白一袭黑衣的女人,憔悴是憔悴,好歹不似平日那般媚俗。也不好在这样的地方叽里呱啦扯些有的没的,把嘴闭严,她们才不至漏底。
同去殡仪馆的车里,坐在我旁边的女同学抹着泪说,他应该是半夜走的,喝多了回家就躺下了,第二天中午他老婆叫他起床,一摸人都凉了。我哭不出来,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女同学伸手拉我的手,就不好再挣脱了,稍稍回握了她两下以示安慰。
她却突然挣脱我的手,指着前方停车场,“梁冰!梁冰!看到那个女的没?”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妇女站在几个人中间,有几分面熟。女同学在我的脸上搜寻着答案,等不及地说,“是靳来他妈啊!变化大吧?还不到六十,头发全白了。”
靳来的名字就像一根井绳,再次把我的心提上来。她可怜的母亲,当年并没有跟随他和父亲离开小镇,后半生都活在别人的窃窃私语里。她以为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早被人忘到脑后了。小镇四季冗长,年复一年,对风流艳事翘首以盼。在仅有的几条街上,菜市场,医院,与她擦身而过的人,打过招呼的人,都会交头接耳议论起当年的事情。毕竟,知道那段老艳史的人数在递减,正在成长,成年,结婚生孩子扎根在小镇生活的人,需要从母亲那里得到陈年艳史的传承,就跟母亲要教会他们任何一项生活技能没有什么两样。好在这一代人早已把这类事情看得很淡了,非但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反倒钦佩起那个女人的胆量,用青春,身体,感情,欲望把这一生过得满满当当,她理应成为镇上年轻一代女性的表率。不,年轻一代多半还比不上她呢。跟她同龄的对下一代口传身授的母亲们,总是以这样的口吻来总结,“她才真是没白活”……目光长久地舍不得收回。
女同学进了告别厅,我在外面站着。里面传来哭声,唱诵声,哀乐声,我也想哭一哭自己。时值五月,山上的花开了,极目望去是深浅不一的粉,死在这个季节究竟是该欣慰还是怅然呢。
一个男人朝我这边走来,近了我才认出,是靳来。他穿着一套黑色西装,上衣的肩部宽大,人像被挂在衣服里,衣领处落着零星的头皮屑。他清瘦了许多。
“你也来了?”我十分诧异。
“是啊,十多年没回来了”,他问,“你来送谁?”
“我来送谁?咱不都是来送刘洋的吗?”
“刘洋没了?”他向我探过头,一脸未知。
“是啊,你不是来送刘洋的?”想到刚才看到了他母亲,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朝一侧呼出去,“不是。”
难道会是他父亲?除此之外,还有谁的离去能让他故地重返呢。
“田光。”他忽然说。
“田老师?”我很意外,“田老师去世了?”
靳来舔了舔发白的嘴唇,“他是我生父。我妈……让我无论如何回来一趟,也就是最后一眼。”
田老师是靳来的亲生父亲。这让我说什么好,表现出震惊显然不礼貌,只能劝慰他两句,顺便问候一下他的母亲还有当年带他逃离这里的父亲。
“我离婚了……”靳来说,“上次那件事之后,我一直……”他又呼出一口烟。
不远处,高耸的烟囱冒出青烟,每一缕灵魂都将融入春天里。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