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金佛

2016-06-27冉从茂

草原 2016年6期
关键词:家村村民

冉从茂

1

冬天的黔北大娄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老汉,太阳明晃晃的,熏得人睁不开眼。风不寒面,却有一丝凉,还有一丝混杂着泥土和草木芳香的爽。

苦家村像个吃饱奶的孩子,安静地躺在大娄山的怀里,似睡非睡。要不是偶尔发出几声鸡鸣狗吠,或者牧人催牛赶羊的吆喝,外人真觉察不到它竟然是一个村子。为数不多的老人和孩子坚守在村里,青壮年都到城市闯荡生活去了。

苦根是个例外,大哥苦树和大嫂黄苓出外打工,他留下来一半是照看父亲苦守,一半是为了金佛的事。

这天一大早,苦根又打起了他爹的主意。

苦根问他爹苦守:“爹,金佛藏在哪儿?趁早拿到黑市兑一笔钱,把破瓦房拔掉,修一栋小洋楼,你老藏着掖着,早晚是要被人偷去的。”

苦守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盯了苦根很久,说:“那玩意儿是我开山种树挖出来的,是咱们苦家村的镇村之宝,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卖。”

苦根不知是第几次听到他父亲说这样的话了,他认为父亲故弄玄虚不说,单是他说话神神道道的套路,就让他生气。

苦守继续吧嗒吧嗒抽旱烟,过一阵又说:“我又接到活儿了,去村后山上种树,能挣钱,等攒足了,就帮你拿彩礼娶媳妇。”

苦根说:“你手里拿着宝贝不卖,偏要出卖自己的老骨头,就你每天挣三十块那个速度,啥时候才交得起一万元彩礼哟?媒婆王婶说了,年底我还不娶水月,人家可要另嫁门户了,你还是给我,悄悄卖了吧!”

苦守恼了,把铜烟杆磕得山响,气咻咻地说:“你给老子咋说话?我是你爹,我说金佛卖不得,就是卖不得,你爷爷的爷爷早就有言在先,子孙后代如果有幸得到金佛者,只能镇风水,出卖是要遭灭顶之灾的!”

苦根说:“爹你还蒙在鼓里呢,我实话告诉你吧,大哥苦树去广东打工已经把这事透露给了王倒拐,你知道王倒拐是专门倒卖妇女儿童和破铜烂铁的,从没有倒卖过贵重的古董,听说他几次盗墓,都没有搞到金银珠宝,他要知道我们有金佛,还不回来敲诈?与其被人家敲诈,还不如拿出来早作处理,免得产生后患。”

苦守把铜烟杆笃笃地接连敲了四五下,说:“苦树那孽种,我拼命种树挣钱给他娶媳妇,叫他两口子出去脚踏实地打工赚钱,赚足了回来修砖房,他居然勾结外人打起金佛的主意了,孽种!金佛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休想分我一片瓦,一寸地,半个碗也没有,孽种!”

苦根趁机添油加醋,说:“爹你就拿出来吧,趁早让我拿到黑市卖了,好让我在年底前娶了水月,你老人家忍心我打光棍吗?再说了,人家水月也是冲着咱家的金佛才同意的,没有那玩意儿,谁会冲着咱家的破瓦房嫁给我呢?”

苦守的脸乌云密布,他不料自己的反复叮嘱竟成了泡影,气得他撕心裂肺,问苦根:“金佛的事连水月家你也说了?”

苦根说:“只有水月知道,她发誓谁也不会透露。”

苦守重新裹了一袋叶子烟装进烟嘴,撮进火塘吧嗒吧嗒点燃,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越抽越快,屋子里浓烟滚滚,像着了火一样。苦根依然坐在对面条凳上,等他爹发话,可是他爹好像铁了心,光顾抽他的叶子烟。看来不使诈,他爹是不会再开口的了。

于是苦根使诈,说:“爹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呢,现在的科技可发达了,黑市上已经有了一种专门探测金银的仪器,无论你的金佛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拿着仪器打开按钮,它就开始自动搜索,一旦发现目标,仪器就嘟嘟报警,显示金银藏匿的位置。你想啊,王倒拐什么没有倒过?他要是从广东买个仪器回来,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在我们家周围扫一圈,金佛不就成他的了?”

苦守开始满脸阴霾。他想苦根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一点都不相信。他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则借假金佛敲诈老百姓的新闻,那些老百姓都是穷怕了的,都想发意外之财,哪知敲诈的人用一个花花绿绿的门铃芯片和一个假金佛就把他们的钱财全刮走了。

苦根的话不可信的地方,在于那则新闻里并没有什么高科技的金银探测设备,骗子使用的不过是门铃,骗老百姓不懂科学。可他还是有点相信苦根的说法,现代科技日新月异,连藏在地下几千米深的页岩气都能探测出来,探测金银古董的仪器难道还发明不出来吗?王倒拐要是能买到那仪器,还能不杀回来?村里坑蒙拐骗的案子,哪一桩不是他王倒拐干的?苦守越想越玄,越想越觉得不妙,可他不能违背老祖宗的遗训擅自卖掉金佛,卖了金佛真要有灭门之祸,怎么对得起先人呢?

苦守抽完最后一口叶子烟,磕掉铜烟嘴里的烟灰,说:“跟我一起种树去!”

苦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爹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赶快处理金佛,反倒要我跟你上山种树,简直是扯淡。”

苦守厉声呵斥:“你龟儿子才是给老子扯淡,要不是你和苦树都贪生怕死,好吃懒做,我才懒得管什么金佛,我靠力气吃饱饭算了。”

苦守腰里插着长长的铜烟杆,肩上扛着磨得发亮的锄头,一颠一跛走向苦家村村后的森林。他走得飞快,苦根在后面屁颠屁颠跟着跑,没过多久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苦根边追边喊:“爹你慢点,我跟不上你了。”

苦守没给他好气,说:“你跟你哥苦树一个熊样!”

苦根像小孩子耍赖皮,说:“爹你把金佛给我,我保证马上过得比全村人都有熊样。”

苦守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门都没有!”

2

他们走进了密密麻麻的松树林,一棵棵碗口大的松树排列有序,连火星人都看得出,那是一片人工种植的松林,由高到矮的秩序,展示着树龄的大小。风从针叶间隙里吹过来,凉飕飕的,沙沙作响。

苦根说:“爹你真了不起,种了一片森林。”

苦守说:“那还用说,没有满坡满岭的树,咱们村子的土地早就石漠化了。”

苦根呵呵地笑。

苦根的本意是讽刺他爹,全村的男男女女都晓得出去打工挣钱,就他傻乎乎的,镇里的林业站给他封个护林员,他就当真是个官儿了,其实屁都不是。每年春节前后,镇里的林业站叫他上山造五十亩林,每天补贴三十元,三个月下来最多也就挣三千来块钱。那点钱就是他一年植树和看护林场的全年工资了。自从苦根他爹接过植树的任务以来,已有十年没有种过庄稼了。尽管他也想种庄稼,可林场的管理比他的庄稼责任重大得多,除了白天防牲畜踩踏,晚上防偷盗之外,还要时时防火灾。

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干燥,山上的牛粪自燃引发火灾,差点把苦守种的松树烧了个精光,要不是大雨从天而降,在丛林中不顾命地扑火的苦守恐怕也被烧化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夏天,苦根的娘被他爹“不务正业”的行为气死了。

苦守把锄头、钉耙和镰刀交给大儿子苦树,苦树虽然力大如牛,却好逸恶劳,种苞谷野草比苗深,栽秧子横七竖八,死的多活的少,一季庄稼还未收割,就跑到外面打工去了。

苦树打工没有挣到钱,却找了个和他一样好吃懒做的名叫黄苓的外地姑娘。苦树带着黄苓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逼着他爹苦守交出积蓄给他办婚事。

苦守没有反对,心想儿大当婚女大当嫁,早办早脱手,黔北农村有一句俗话,叫“早栽秧早搭谷,早生儿子早享福”,苦树虽然没有什么优点,能给苦家传宗接代也不错。

祖祖辈辈流传,“苦姓人口自老子五世祖硕宗事周康王封于苦”以来,苦氏子孙少得可怜,苦家村虽以苦姓为大姓,但近年来在生育问题上却输给了后来居上的王家。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他是这么想的,要是都生儿子的话,一分为二,就是四个孙子,要是都生双胞胎,就是八个孙子,苦家今后的希望,与他苦守的两个儿子有着很大的关系呢……

苦守一咬牙跑到信用社,把他自己辛苦植树十多年挣来的一万元积蓄一分不剩取了出来,交给苦树进城置办婚礼用品。苦树和黄苓揣着一万元乐开了怀,一溜烟进城去了,买回来一大堆红红紫紫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裤子。其中没有一样是苦守和苦根的。

苦守沉着脸一言未发。

苦根沉不住,指责苦树不孝,说按照祖宗传下来的风俗习惯,他苦树结婚怎么也得给爹买双新布鞋。苦树反驳苦根,说是他苦树结婚,又不是爹结婚,更不是他苦根结婚。

苦根为此和苦树大打出手,兄弟俩从此不再说话。

苦树草草举行了婚礼,第二天便拉着新婚妻子跑出去打工去了。

出门前,苦树以告诫的口气对他爹说:“金佛不管什么时候处置,我和苦根都应该一人一半。”

苦守正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听苦树那么一说,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举起铜烟杆朝苦树头上打去。一边打一边狠狠地骂:“没出息的东西,你要是给老子走漏了风声,莫说金佛,一片瓦都甭想。”

苦树抱着头连连后退,还不服气,说:“爹你敢,你要是宠苦根一个人,我回来劁了苦根,让你死了没人收尸!”

苦守举着铜烟杆,朝苦树暴打不停,一直把苦树打出院门,边打边骂:“不孝的狗东西!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

此时,苦守已经走出了松树林,走向更远的荒山坡,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石旮旯里刨地种松树苗了。每种一棵树,他都要先用柴刀砍掉石缝里的荆棘,用锄头铲除杂草,尽可能深刨土深挖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树苗放进去,轻轻培土,扎紧树根,最后刨土覆盖,直到树苗的腰部。

苦根两眼茫然望着他爹种完一棵树苗,说:“爹你拼着老骨头种那么多树干啥哩,全村老少都知道出去打工挣钱,你手里揣着金佛,不晓得卖了过好日子,你傻呀?”

苦守这回没有发火,放下锄头坐在一块巨石上,从腰上取下铜烟杆和叶子烟烟袋,慢条斯理裹出一支漂亮的旱烟。

苦根实在耐不过性子,说:“爹我问你话呢,你也清楚自己种不了多少树了。”

苦守悠悠然然抽足了旱烟,才开口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年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也是那样问你爷爷的,你猜你爷爷怎么说?”

苦根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苦守举着铜烟杆指向他们走过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松树林,说:“你爷爷当年在对面山上对我说,金佛就在那片沙坡里(现在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只要我把那片沙坡都种上树苗,自然就可以挖到金佛了。”

苦根眼前一亮,急忙问:“如此说来,爹你已经在那片沙地里挖到金佛了?”

苦守摇了摇头。

苦根急得跳起来,说:“爹呀,闹了半天你根本就没有挖到金佛呀?那你去年把我和大哥苦树召集在一起说你挖到金佛了,叮嘱我们不允许走漏风声,又是怎么回事?”

苦守说:“按照祖宗的遗训,金佛是一定存在的,不在那片沙地,而在那片沙地。”

苦根说:“爹你的意思是我们得继续种树,等把远处那片沙地种完了,才能挖到金佛?”

苦守说:“我不行了,那片沙地就留给你吧,苦树那个孽种吃不得苦,金佛没有他的份。”

苦根挠着头想了一会儿,问:“爹你确信金佛真的存在吗?”

苦守说:“一定存在。”

苦根还是不信,说:“祖宗要是撒了个弥天大谎,那怎么办呢?”

苦守收好烟杆,说:“我们苦家祖宗是不会撒谎的。”

说着,苦守提起锄头又开始种树了。苦根将信将疑,蔫头耷脑帮他爹种树,十万个不情愿的样子。

直到夜幕降临,山岚雾气冷得他们身上发颤,苦守才意识到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3

吃过晚饭后,苦守潦草地洗了脚,爬上床睡觉了。

苦根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一直在盘算金佛的事。他在想金佛到底存不存在,要是不存在,他爹对种树为什么情有独钟呢?在去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为什么要把挖到金佛的事情告诉他和大哥苦树呢?难道他真挖到了金佛,碍于祖宗的什么遗训,才不敢出卖……

苦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爹在里屋的床上叫他。

苦根问:“爹你都睡了,还有啥事?”

苦守说:“你到我的床前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苦根说:“爹你说吧,我看电视。”

过了一会儿,苦守呼喊:“苦根你把电视关了,到我床前来,我有话要给你说。”

苦根不耐烦,对着里屋说:“爹你说吧,我听着呢。”

苦守说:“我不行了,快到床前来。”

苦根说:“爹你开什么玩笑,刚才晚饭你还吃了满满两大碗,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里屋忽然安静下来,苦根感觉很蹊跷,抓起手电走进他爹的房间里,眼前的一幕顿时把他吓呆了,他看见他爹苦守双手死死抱紧胸脯,全身扭曲成一团,脸色煞白,很可怕。

苦根把手伸到他爹鼻翼下试探,已经没有一丝气息了。

苦根呜呜地呛出声来,扑通跪倒在地,大喊一声:“爹呀——”

一阵悲痛过后,苦根才想起刚才他爹的话来。他爹到底要对他说什么呢?都怪他太大意了,他爹如此急切地要告诉他的,除了金佛还有什么呢?他积蓄了十多年的血汗钱都给苦树办婚事了,绝不会有一分现钱落在他苦根身上。

一想到金佛,苦根突然发疯似的翻找。他把他爹的尸体掀到一边,在被子和枕头里摸索了一遍,没有。事实上,他知道不可能在被子和枕头里找到金佛。自从去年他爹透露金佛一事后,他和大哥苦树不知背着爹翻找了多少回,不仅被子和枕头被他们翻过,就连屋里所有的柜子,厢房里的苕薯坑,房梁上的柱孔,甚至猪圈的犄角旮旯也被他们翻了个遍。

苦根定了定神,才发现他爹的双手死死抱住胸脯,他预感金佛藏在那个地方。他颤抖着双手,说爹对不起了,苦根知道,你是有意要把金佛留给我苦根的,只要拿到金佛,我就给你买一副上好的棺材——不,是水晶骨灰盒,从上个月起,土葬不允许了,政府说火葬好,不仅节约土地,还是文明进步的新风尚。

苦根用尽全身力气才掰开他爹的双手,从里面贴身的衣包里搜出一团小小的包裹。

苦根俨然忘记了刚刚死去的爹,内心深处蓦然生发出一阵窃喜。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哆哆嗦嗦解开那团布包。他想,马上就能看到金光灿灿的金佛了——有了金佛,等于有了票子,有了票子,等于有了小洋楼,小轿车,妻子,儿子……还有身板,说话也会跟着粗壮起来。

可是,当苦根剥开最后一层布的时候,他眼前一黑,颓然坐在了地上。

里面除了一张发霉的羊皮纸,连一粒金屑子也没有。

快到凌晨时分,苦根才想起给大哥打电话。

苦根拨通苦树的手机,说:“爹死了。”

苦树愕然问道:“说什么?”

苦根颓丧地说:“爹死了。”

苦树在电话线的另一头勃然大怒,朝苦根怒吼:“苦根你个王八蛋!”

苦根气不打一处来,血冲脑顶,想骂苦树才他妈王八蛋,金佛没了,爹仅有的一万元也被他结婚占尽了。没等他骂出口,苦树蓦然掐断了电话。

重拨,已关机。

苦根被苦树骂王八蛋,心里非常生气,他望着他爹的尸体,说爹你个王八蛋,你说你挖到金佛了,到头来竟然是一张破羊皮,你不是坑儿子,你是坑爹啊!你连一分钱也没有给我留下,你就等苦树来葬你吧,反正老子什么都没有,老子不管了!

有一瞬间,苦根甚至想朝着他爹的尸体暴打一顿,可回心一想有什么用呢,一个活人打一个死人算什么事呢?他举着那张发霉的羊皮纸垂头走出房屋,走向黑漆漆的院子。

什么都没了,票子、妻子、儿子、小洋楼、小轿车……一切都成了泡影……

水月也不可能嫁给他了。

苦根沮丧万分,可还是拨通水月的电话。

水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他晚上想她,想得睡不着觉才给她打电话。

水月撒着娇说:“深更半夜了,你发什么神经啊,要是等不及了,就催你爹把金佛卖了,拿钱来娶我啊,我爹我娘说了,一万元彩礼,一分不能少。”

苦根说:“我爹死了,金佛没有了,破羊皮倒是有一小块,还发霉了呢。”

水月一惊,继而呜呜地哭起来,说:“你说啥呢,金佛咋会没有了呢?”

苦根说:“真没有了,只有破羊皮,一小块……”

水月说:“苦根你王八蛋,我不饶你,我水月哪里找不到婆家呀?就因为等你,等你等你,害得我苦等……”

苦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爹就留下一块破羊皮,你嫌穷,就另攀高枝吧……”

水月不说话了,在电话那头号啕大哭。

苦根听不下去,正要掐断电话,水月忽然停止哭泣,问他爹给他留下了什么,苦根说破羊皮。水月说赶快把那张羊皮给我,我帮你藏起来,说不定那张羊皮就是金佛的藏宝图。

苦根一惊,问:“水月你说啥?”

水月说:“藏宝图呀,你傻呀,你没有在电视上看过那些电视剧吗,说不定那张羊皮就是一张藏宝图呢!”

苦根茅塞顿开,说:“我咋就没有想到呢!”

苦根拿着羊皮纸回到屋里,在灯下仔细察看,发现羊皮纸上果然有字迹,可他一个都不认识,那些字符像蚯蚓滚沙一样,弯弯曲曲,笔画纷繁复杂,以他小学五年级的水平,是如何也看不懂的。

苦根想,要是读书的时候听老师的话,多学一点知识该多好啊。他又想,按水月的说法,羊皮很可能就是金佛的藏宝图,既然是藏宝图,绝不能让苦树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真有金佛也不可能有他苦根的份儿了。

苦根寻思一番,决定先把羊皮纸交给水月藏起来,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等苦树回来奔完丧再去打工以后,才拿出来慢慢研究,说不定哪天他苦根自然就会识破其中的奥秘的,等他识破的那一天,金佛不就是他苦根的了?他得尽快藏好羊皮纸,苦树很可能包车连夜赶回来。

苦根立即行动起来,他把羊皮纸重新包裹起来,摸着黑走出了家门。

4

苦根醒来的时候,大哥苦树和王家村的王倒拐赫然站在他面前。

苦树怒气冲天,一把揪住苦根吼道:“苦根,爹咋死的?”

苦根因昨夜出去藏羊皮纸,很晚才回家,睡眼惺忪,被大哥一把揪起来,惶然不安。

苦树又问:“爹是咋死的?”

苦根说:“猝死的。”

苦树又问:“爹死的时候说了啥?”

苦根说:“啥也没有说。”

苦树又问:“金佛呢,爹说在哪里?”

苦根说:“爹是猝死的,我在外面看电视,他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苦树说:“金佛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苦根望着怒气冲天的苦树,一字一句说:“我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金佛!”

苦树举起拳头照苦根的头打去,王倒拐赶紧伸出巨手架住,说:“兄弟急不得,急不得,金佛的事得慢慢来嘛。”

苦树举起的拳头缓缓落下来,他想这事还真不能急,谁知道苦根得没得呢,他知道弟弟一直不喜欢他,尤其是他把爹的一万元积蓄拿去置办婚礼之后,苦根对他简直像个仇人,一个电话也不给他打,打他电话也不接,直到爹死了才给他打个电话。

苦树又想,苦根既然跟他形同陌路,也就没有什么兄弟情分了,只要动动脑筋,诈出金佛是迟早的事。

想到此,苦树改变了主意。

苦树忽然装得很有兄弟情分的样子,说:“苦根,大哥对不起你,大哥听到爹死了非常悲痛,他老人家拉扯我们兄弟二人屎一兜尿一泡长大,他老人家容易吗?金佛不提了——你得了就得了,哥那份权当送你好了,要是没得——也不要有想法,大哥知道你对我花去爹的一万元耿耿于怀,这样吧,爹的丧葬费全算在大哥头上,一分钱不要你承担,你结婚的时候,哥帮你拿彩

礼……”

见苦根将信将疑,苦树又说:“你想想,咱俩容易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呢!”

苦树装模作样哭起爹来。黄苓也跟着装模作样哭,公公长,公公短的,哭相假得像猫哭耗子。王倒拐看不下去,跑到院子里抽烟,打手机,玩游戏。

苦根明白,苦树使的是缓兵之计。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爹尸骨未寒,兄弟内讧不是光彩的事,再说他也需要将计就计,用水月的说法,叫欲进则退,一步一步来,往稳的路子走。

现在的情况是,苦树已经把王倒拐搬到了身边,他们人多势众,和他们对着干,没有他苦根半点好处。

苦根也佯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说:“大哥你多心了,爹是猝死,我在外面看电视,爹在里面叫了一声,我说爹你说什么啊,爹说我不行了,我以为他是装的,晚饭还吃了两大碗……后来爹又喊,我说爹你说什么啊,我听着呢,爹说我真不行了……没等我进去他就死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得到。”

苦树说:“不提这事了,你去请道场先生来做道场,我安排下葬的事。”

苦根走后,黄苓眨着眼对苦树说:“凭一个女人的直觉,你爹肯定是被你弟弟苦根药死的。”

苦树说:“我也这么想过,现在关键是金佛藏在他手里,你叫我怎么办?如果我们报警把他抓去关起来,谁帮我们找到金佛呢?谁又知道金佛藏在哪里呢?”

黄苓说:“他如果不交出金佛,我们就报警,只要我们一口咬定爹是他药死的,他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

苦树说:“你一个女流之辈,不要多事,我自有分寸。”

话说归说,苦树和黄苓把他爹的丧葬办得比他们的婚礼还要潦草,原本计划做七天道场,黄苓东说西说,竟然缩减为三天。

几天后,县城殡仪馆的丧葬吉普车一路摁着喇叭开进苦根家院坝。

苦根抱着小得可怜的玻璃骨灰盒,孤苦伶仃地走到安葬的地方。他看见苦树还在蔫头耷脑刨土,王倒拐坐在一块石头上悠闲地抽着烟,张望着他一路走来。

同时张望苦根走来的,还有黄苓,她手里拄着一根锄头,摆出一副要与人决斗的架势。

苦根抱着骨灰盒走到他们面前,问:“怎么还没有挖好呢?”

苦树说:“熬夜了,没有力气。”

黄苓鼻孔夸张地哼了一声,说:“你不承担一分丧葬费就算了,还凶神恶煞打我们家苦树,这笔账早晚是要算的。”

苦根不理她,放下骨灰盒帮忙刨坑。

兄弟俩草草地安葬了骨灰盒,用石头在周围垒成一个小山堆。

一切完事后,苦树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摞冥币和一串鞭炮,装模作样磕头,烧纸,嘴里念叨:“爹,这是百元大钞,这一摞少说也有两万块,你在阳世舍不得用,拿到阴间去好好享用吧……”

王倒拐吹吹烟头点燃鞭炮,顿时炮声山响,烟雾缭绕,催人泪下。

苦根把头磕得嘣嘣响,伤心地说:“爹你好苦啊,累了一辈子也没过上好日子。”

5

苦根蓦地抬起头来,发现他们三个人已经站成一个圈,围在他周围,神情诡异,不可琢磨。

苦根想撑起来,黄苓一锄头扫在他腰上,痛得他差点趴在了地上。

苦根说:“你们要干什么?”

黄苓说:“这一锄头是我替大树报的仇。”

苦根想撑起身子,苦树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上。

苦树说:“跪倒,这一脚是我替爹踢的。”

苦根说:“爹是猝死的,跟我没有关系。”

王倒拐嘿嘿地笑着,说:“谁相信你爹是猝死的,我们都没有看见呀,是你药死的吧?”

苦根气得满脸通红,说:“你们血口喷人!”

黄苓哈哈大笑,说:“骨头烧成灰了,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苦根见他们人多势众,心想如果硬拼硬打,只有他吃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得跟他们打持久战。

于是,苦根开始向苦树求饶,说:“苦树,我们是一根藤上结的瓜呀,是打破脑壳都镶得起的亲兄弟呀,你不会在这种场合打死自己的亲弟弟吧!”

苦树脸上露出了得胜者的笑,说:“好,那你就老老实实交出金佛,咱们平分,从此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你看怎么样?”

苦根见势不妙,赶紧哀求:“哥,大哥,亲哥哥,我真没有得到金佛,连金屑子也没有得到,咱爹是猝死的。”

苦树把王倒拐拉到一边,问:“咋办?”

王倒拐冷笑,说:“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你不给他点厉害,他怎么会心甘情愿交出宝贝?”

苦树说:“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呀。”

王倒拐说:“钱重要,还是兄弟重要?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电视剧中的曹丕为了当皇帝佬儿,不是把弟弟曹植搞得生不如死吗,要想大富大贵,就得狠。”

苦树说:“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拿到金佛?”

王倒拐说:“吓唬吓唬他。”

苦树说:“好!”

苦根跪在地上又想撑起来,苦树倒提着锄头在他的腰上狠狠扫了一棒,苦根痛苦地扑倒在地,鼻涕和眼泪一齐流出来。

苦树咬着牙根,说:“你要是我弟弟就赶紧交代,爹的金佛在哪里,你趁早说出来还有你的份儿,要是不说你就等着好受吧!”

苦根哀号着说:“哥我真不知道金佛在哪里呀,爹真没有跟我说呀!”

苦树握紧倒提着的锄头,照苦根的头猛击了一棒,苦根眼睛一翻,稀泥一样瘫倒在地上,立刻无声无息了。

苦树手里的锄头哐当落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弟弟。

王倒拐阻止不及,骂骂咧咧:“狗日的,说你下不了手,你还真下狠手了,叫你整他一下,又没有叫你往死里整,整出人命了谁负责呢?”

苦树惊醒过来,嘶声大叫:“我杀人了!怎么办?我杀人了!怎么办?”

王倒拐说:“赶紧抱起来捏一捏,捶一捶,还有气。”

苦树慌忙爬过去扶起苦根,把他抱在怀里揉胸捶背。过了很久,苦根翻着的白眼慢慢恢复一丝光芒,喉咙里骨碌一声响,大口呼出气来。

王倒拐说:“趁苦根人未清醒,赶快离开,否则他可能会跟我们拼命,金佛的事还是慢慢来。”

说着,王倒拐、苦树和黄苓慌乱离开了坟茔,丢下苦根孤零零地倚靠在他爹的坟堆上。

苦根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背靠着坟茔,深秋的阳光早已熄灭在大山的背后,寒风从远处的山壑一阵阵刮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想起自己刚才被哥哥连续击打小腿肚和后脑勺的事,他想苦树真是黑了心,竟然在爹的安葬之日置他于死地,苦树肯定以为他已经死了,才慌忙逃回家去了。

苦根回头望着他爹矮小的坟堆,不禁恸哭起来,他越哭越伤心,看来哥哥苦树得不到金佛是不会放过他的了,活着一天就有被折腾死的危险。他思前想后,决定离开村庄,远离大哥大嫂,带着羊皮纸去流浪。

金佛对于他不重要了,没有找到尚且差点丧命,得到了还不知道会惹来多大的麻烦,可是他得解开其中的谜团,他爹苦守为什么为了祖宗的遗训而不停种树呢,难道另有玄机?

苦树奋力挣扎起来,摇晃了几下才直起腰,饥饿和寒冷使他感觉眼冒金星,浑身乏力,他得趁着夜色悄悄离开村子,被人发现了可能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苦树,你不是我哥,你想我死,我偏不死,我要好好活给你看。苦树,你不仁不义,金佛即使在我手里,你也休想得到……苦树,你王八蛋,我十年以后回来找你算账!”苦根一遍一遍地悲愤地骂着苦树,拖着疲困的身子朝着村口一步一步走去。

最后苦根带着水月也去了广东打工。

6

时光荏苒,一转眼到了2012年的夏天。

东莞这个最早接受改革开放春雨洗礼的城市,昼夜充满生机活力,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到这里,一个个都变成了拼命三郎,他们行色匆匆,不停赶路,好像每个人都有着永远做不完的事。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上,水月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坐在电子生产流水线上,她的工作是观看每一个电子元件通过检测仪器时电脑屏幕上的参数,如果有不合格的产品,检测仪器就会提示报警,她就得立即将不合格的产品拦截下来,装进旁边另一条流水线,自动回到生产车间。

半年下来,水月每天八个小时盯着屏幕看,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瞎了。让她整天感到不安的,就是她坐在这个位置上从来没有听到检测仪器报警。开始她还以为是设备有问题,向质检组长做汇报,质检组长告诉她没有问题,厂家技术过硬得很。可是,水月还是不敢大意,就像防贼一样,虽然没有贼出现,但还是得惦记着贼。

就在水月专注地盯着屏幕的时候,质检组长向她走来,说外面有人找她,电话是打在厂办公室的,厂办公室再用内线打到车间办公室。水月说离开了怕万一出问题,质检组长说我替你看着,你放心去吧。水月又说离开了心里不踏实,质检组长说我让你放心去,你就放心地去吧。

水月在更衣间换下工作装,穿上自己的连衣裙,挎上坤包,撑起雨伞,急急忙忙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人行道上飞溅着密集的白色水花。

此时正是早班时间,大街上很少有人走动。

水月站在厂门口举目四处张望,没看见她熟悉的面孔,她感觉事情有点蹊跷,准备抽身往回走。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来电是江苏,她犹疑地接通,问:“喂,你是谁呀?”

电话里的人说:“我是你的初中同学呀。”

水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又问:“你是哪个哟,怎么听不出来呀?”

电话里的人说:“我在江苏打工多年,口音变了,现在那边厂子倒闭了,我跑到东莞来了,想找你帮忙呢。”

水月是个好心人,一听说别人有困难奔她而来,加之是她的初中同学,心里立即产生了恻隐之心。

水月问:“那你在哪里呢?说具体的地点,我来接你。”

电话里的人说:“我在你们厂区对面的凤凰广场。”

水月说:“好,我就来。”

挂断手机,水月想也没想,朝对面的广场走去。

水月走向凤凰广场不到二十分钟,厂办公室接到当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你们寰宇高新电子厂一个叫水月的职工在凤凰广场被人杀害了,请立即通知其家属。

办公室把消息传到车间,车间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大家震惊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纷纷跑出去看究竟。

半个小时后,接到电话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水月的未婚夫苦根,他正在临近寰宇高新电子厂的一家欧式木器加工厂上班。电话是水月要好的同事打给他的。苦根说你开什么玩笑啊,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水月在厂里上班怎么会去凤凰广场呢?水月的同事说我们都跑到广场上来了,亲自看到了,水月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已经断气了,你赶快来呀。

苦根如被五雷轰顶一般,扔下手里的工具,慌不择路,向广场奔去。

苦根跑到凤凰广场的时候,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警察正在拉警戒线,拍照,取证。水月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静静地躺在血水里,身上的血窟窿还在流淌着殷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穿着洁白连衣裙的水月,此刻看上去像一朵被暴风雨袭击过的残花,惨不忍睹。

苦根拨开警戒线往里面钻,一个警察立即拦住他,命令他往后退。苦根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苦根说:“警察同志,我是水月的未婚夫,在这个地方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让我看看她吧。”

警察严厉地说:“不行,我们正在现场取证。”

苦根鼻涕眼泪飞溅,哀求警察:“就让我看看吧。”

警察说:“有话到派出所去说吧!”

后来在派出所犯罪嫌疑人刑讯室里,当那个警察确信苦根没有犯罪嫌疑之后,给了他这样一个解释:“你不说你是水月的未婚夫,我们还不会怀疑你,你一说你是她未婚夫,我们就有责任把你当作嫌疑犯,而且是重点嫌疑犯。”

在警方及时调取到的监控录像里,凤凰广场大雨如注,云雾缭绕,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个打着雨伞的女子走到广场中央,正在左顾右盼的时候,两个模糊的人影从后面急速跑上来,向女子戳了几刀,在她身上摸索一番,提起她的坤包,飞速离开了广场。

整个作案过程不到一分钟。

刑侦人员把监控画面反复放大,缩小,回放,前进,结果还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初步调查的结果是,案发现场没有任何有破案价值的线索,那个举报的市民也是在水月大约死了三分钟后才发现她的,犯罪嫌疑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而监控录像,也只能判定是两人杀害了水月,至于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监控录像毫无价值。

警察把破案唯一的希望放在苦根身上,问苦根和水月得罪过哪些人,有没有不共戴天的仇家。警察这么一问,苦根立即联想到了大哥苦树和大嫂黄苓,还有王倒拐,把金佛和羊皮纸的前因后果全告诉了警察。

东莞警方立即通知苦根老家所在的清风县公安局,清风县公安局立即通知清水镇派出所,清水镇派出所的胖子和瘦子立即赶往苦家村,整个“雷霆行动”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胖子和瘦子扑到苦树家的时候,发现苦树家里乌烟瘴气,苦树、王倒拐和几个闲杂人正在麻将桌上搓麻将。输赢不大,一屋子人却把麻将搓得日妈叫娘。当胖子和瘦子推门而入的时候,一群人以为是抓赌,吓得屁滚尿流躲藏。可是躲藏是不现实的了,两支黑洞洞的空手枪指着他们,他们只好紧张地坐在原处不动。

胖子问:“苦树是哪个?”

苦树举起双手,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苦树是我。”

瘦子问:“哪个是黄苓?”

黄苓躲在麻将桌下面,瑟瑟缩缩站了起来。

胖子又问:“哪个叫王倒拐?”

王倒拐头也不抬,身子也没有动,只是傲慢地举起右手,示意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倒拐。

瘦子问苦树:“你弟弟的未婚妻水月在东莞被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苦树说:“不知道。”

胖子问王倒拐:“王倒拐你听说没有?”

王倒拐说:“没有。”

瘦子从口袋里拿出傻瓜相机,咔嚓咔嚓把在场的乌烟瘴气照了个遍,然后对胖子说:“收工。”

警车一直拉着刺耳的警报打道回府。

胖子和瘦子回到清水镇派出所,立即把汇报材料和照片传给县局,县局传到东莞,大概的结论是水月的死跟苦树、黄苓、王倒拐等人无关,那伙人在千里之遥的苦家村搓麻将,不可能存在杀人的嫌疑。

东莞警方无奈,暂且把案子作为悬案放下,等待有了侦破线索之后,再行侦破此事。

水月的离奇死亡引发了外界的许多无端猜疑,有说情杀的,有说劫财的,有说复仇的,莫衷一是。

寰宇高新电子厂作为死者雇佣方,理当赔偿,但是水月死在广场,跟厂方没有直接关系。因此,水月的父母和苦根跑到厂里找老板理论了好几个回合,在当地有关部门协调下,才获得了二十万元人道主义补偿。

拿到补偿后,水月的父母马上又把矛头对准了苦根,埋怨他不提前娶水月,说好的婚事一拖再拖,拉着他又哭又打,又打又骂。

苦根被弄得六神无主。他不知道,水月的死,到底该找谁负责,他所受的伤害,又该找谁负责呢?

7

就在水月的离奇死亡还没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场关于苦家村的变革来临了。

苦家村村委会接到了清水镇的通知,说县里出台了加快城乡一体化建设的发展战略,要求苦家村必须加快城镇化建设步伐。这个变革不仅急迫,还带着刀光剑影,全县公路沿线刷满了标语口号——“城镇化上不来,干部就下来”“城乡一体化,幸福千万家”“没有条件要上,不能快也要快”“追赶跨越,弯道超车”……

清水镇决定,把苦家村作为重点村进行打造,要引进新型工业,提高地方财政收入的同时,让群众得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实惠。

说具体一点,清水镇要充分利用苦家村的森林资源优势,建一座大西南乃至全国最大的一流的筷子加工厂。

这个消息刚传出,苦家村立刻炸开了锅。那些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纷纷回到苦家村,把自家荒芜多年的土地重新规划和整理出来,有的栽桂花树,有的栽茶树,有的连夜乱搭乱建土坯毛房,一层的加盖二层,二层的加盖三层……目的都是赶在工程入村之前搞点小动作,让镇政府征地拆迁的时候补偿点钱。

这种做法不是苦家村的独创,在当今中国很多地方都一样,而且大有滋生蔓延的趋势。不少地方政府为项目工程落地,征地拆迁成了政府官员伤透脑筋的头等大事,由此引发的矛盾纠纷实在不少,被征者有跳楼的,有自焚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苦家村的村民万万没有想到,清水镇的镇长领着一干人马却走向了村后的那片森林。

他们爬上山坡,对着村子指手画脚,最后决定把厂房建在森林中央,距离村子有三里多路。跟随了半天的村民们像泄了气的皮球,抱怨镇长不长眼,瞎指挥,害得他们白费了许多力气。

有人当着镇长的面抱怨,说工厂怎么不建在村子里呢,建在村子里多么方便啊,离通村马路一步之遥……建在森林中央也行,不过那片森林在封山育林之前,有的地方是农民的自留荒山,有的是农民的自留耕地,有的是农民的承包耕地,工厂等于还是建在了农民的土地上,政府该怎么补偿他们的土地呢?

镇长说:“瞎扯!政府不建工厂,没人说什么地什么地,现在政府要搞城镇化建设,你们就什么地什么地的来了!”

有人又说那片森林应该是村里的集体财产吧,是村集体的,政府应该给予补偿吧?

镇长说:“胡扯!封山育林是每家每户都给予了粮食补贴的,政府年年补,你们年年领,现在还要什么补贴?不搞城镇化怎么发展乡镇经济,不发展乡镇经济老百姓怎么致富?”

镇长的话把苦家村的村民搞得昏头昏脑,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一番争执之后,镇长带领的人马开始界定厂房用地范围,他们用皮尺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测量仪器,这里拉,那里量,围绕森林走了一圈,钉下的界桩和石灰印围成的圆圈,几乎占去了整片森林。

有村民当即表示不服,愤怒地说政府太狠心了,森林是村集体的,应该给予补偿。

镇长坚定地说补偿没有,工程明天一早必须如期启动,谁阻工抓谁做典型!

苦家村三百多口村民当天夜里分成了两派,一派属于激进派,占据绝大多数席位,一派属于温和派,为数甚少。激进派认为,镇政府是在变相搞圈地运动,打着城镇化建设的幌子,不付一分补偿攫取老百姓的土地,攫取老百姓的土地就是掠夺老百姓的利益。温和派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政府征地建厂是代表国家搞基础建设,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再说工厂建起来,还不是为了解决村民就近就业的吃饭问题?提高地方财政收入,还不是为了增加老百姓的收入?温和派人少势弱,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激进派决定阻工,却为如何阻止工程的问题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有的说到县政府集体上访,有的说像县城郊区的农民阻止工业园区征地那样,扛起锄头钉耙和政府面对面对抗。甚至还有更激进的,说只要舍得几万块炸药,把镇政府炸他个底朝天。等等言论争吵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快到天亮的时候,吵得皮开嘴裂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了王倒拐。

他们知道恶人虽然可恶,但恶人也有他的优点,那就是不怕死。

不怕死是王倒拐绝对正宗的优点,而干这种不怕死的活路又是他的拿手戏。

王倒拐见大家盯着他看,不禁暗自欣喜,心想平时大家见了他像见了瘟神一样躲避。自己虽然脸皮厚重,但坑蒙拐骗的事儿做多了,心里真还有点发虚。尤其是当年龄渐长,到三十八岁还没有娶到媳妇的时候,他还真有些心慌。

其实,在村民一开始争吵的时候,王倒拐就已经猜出大家的心思了。大家的心思很明显,既想通过闹事搞到一点补偿,但谁也不愿意碰硬,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们全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犯不着做出头鸟。如果能把三百号村民比作筷子的话,那荷枪实弹的政府就是地脚方。祖祖辈辈流传一句谚语,叫筷子拗不过地脚方。

王倒拐却从来不赞成这种说法,他的想法是,一支筷子不顶用,三百支筷子合起来就顶用了,不仅可以拗断地脚方,甚至可以撬起一栋木房。他还从作案中得出一条经验,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也是人,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他们不会付出不必要的牺牲。

现在除了他王倒拐这样的人出头碰硬,谁还敢呢?他想终于轮到他出头了,这个事情一旦闹成功,他就有了光彩,村民们对他也会另眼相看。

王倒拐望着大家期盼的眼神,终于发话了:“都看我干什么?有句话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对着干吧!”

在王倒拐的组织下,三百号村民迅速合成一派,思想高度统一。他们想的招是像李自成的农民队伍一样,拉旗帜,打口号,拿起锄头钉耙镰刀和大棒,你政府答应补偿就放手,不答应就把工程队打出苦家村。

村委会主任是民选村干部,工资待遇低得不想干,犯不着与村民对峙。事实上,当村民结集开会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要出大事,骑着村委会的摩托一溜烟跑了。

当年轻的村委支部书记得知村里要出大事的时候,赶紧打电话给主任去做群众思想工作,村主任说他在两百里外的一个亲戚家吊丧,他三姑姑死了。支部书记万不敢一人深入群众做工作,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大家很可能合力把他踩成肉酱。因此,支部书记只好向镇里打电话汇报求援,事实上他边打电话边往镇里跑,他骑摩托的技术不比村委会主任差。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清水镇政府聚集了一支庞大的征地队伍,几乎是倾巢出动,连打扫街道的环卫工也被叫来助阵。镇长带领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苦家村,他们雄赳赳气昂昂,每个人的左臂上都戴上“执法”的红套子。

双方在村口遭遇,镇长的吉普无法前进了。

镇长指挥工程队出动,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冲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两列纵队的警察、武警中队、交警中队,再后面跟着乡镇党员及干部职工。

苦家村的三百号村民集中在一起,形成一道严严实实的人墙。走在前面的擎着一面巨大的旗帜,上面写着口号:政府建厂不能非法侵占老百姓的土地。他们有的手里拽着锄头,有的手里拽着钉耙,有的手里拽着镰刀,时刻准备进入战斗。

王倒拐在大冷的冬天赤身裸体,抓着两把菜刀,穿着一条红短裤,雄赳赳地走在最前面,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挖掘机扬着巨大的铁嘴,轰轰隆隆走到王倒拐面前,便再不敢往前走了,司机纵身跳下,急忙往后退,一直退到有武警的地方。

双方开始口战,镇长提着高音喇叭反复宣传,反复讲道理,要求村民听从号召,解散队伍,政府不予追究,要是执意不从,政府就抓典型……

村民们愤怒地瞅着,瞪着,原地不

动……

王倒拐高声喊:“政府不答应补偿,我们就不退!”

镇长喊话:“王倒拐,请你想清楚,你如果执意阻工,就是与政府对抗,就是违法组织头目,后果你要自负!”

王倒拐说:“不补偿,就是打死我也不退,反正我也活腻了!”

双方从中午僵持到下午,整整对峙了五个小时。眼看天快黑下来,饥饿难忍是一回事,双方都担心突然发生流血冲突,特别是政府一方,无论对错,一旦发生群体事件,都会处于被动局面。事实上,激怒的村民捡起石头向镇里的队伍扔了好几次,每一次扔石头,镇里的队伍就要散乱一阵,他们得纷纷躲避石头。

于是,镇里的队伍在村民们扔石头的时候,渐渐地往后退,后来退到马路上去了,再退就该打道回府了。

在天黑下来的时候,镇长终于下令撤退。双方立即解散了队伍,各自回家了。

清水镇政府面子上输给了以王倒拐为首的村民,被他们手里的锄头、钉耙和镰刀吓退了。但他们惯常使用的手段就是抓典型,抓谁呢,当然是抓王倒拐那样的人,只要他被“剿除”了,后患也就剿除了。

直到警车拉着警报冲出村子,才有人从睡梦中恍恍惚惚意识到:王倒拐被拘捕了!

8

第二天一早,镇长率领队伍再次开进苦家村。

这次的情形很不一样,苦家村三百号村民依然拽着锄头、钉耙和镰刀,依然表现出极端的愤慨,但是却眼睁睁地看着工程队的挖掘机启动了工程,他们失去了王倒拐,也就失去了对抗的信心。

镇长依旧提着高音喇叭在向村民宣传,厂子建好了,老百姓的就业问题就解决了,用不着跑大老远的广东广西去打工了,走出家门就可以打工挣钱了。

工程队很卖力,关键是现在的挖掘机很得力,三下五除二就铲出一条进山公路,后面的工程车跟着撒沙子铺水泥,浩浩荡荡奔向森林。工程队先是用巨无霸电锯伐树,腾出一大片建设厂房的空地,接着是巨无霸推土机推土平场,紧接着就是钢筋水泥浇筑基础,整个施工过程都是公式化,程式化,机器化,标准化。

机器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不到三个月时间,村民们惊讶地发现,苦家村村后的森林里赫然耸立着一片白森森的厂房,悬挂在大楼上的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工程队刚走,筷子厂的老板带着一干管理人员进村来了,还带来几个又莽又粗的保安。他们身兼多职,除了保卫厂长和工厂的安全,看管和监视伐木工,还替厂里出山到镇上采购粮食和蔬菜,他们也到苦家村买农民的鸡蛋、腊肉和香肠下酒。

他们来了,苦家村却不安起来,原因是村里今天丢一只鸡,明天丢一条狗。王倒拐在村里的时候,村民们通常会怀疑王倒拐作案,现在王倒拐被拘关在大牢里,他们寻思一番,立即把矛头对准了那几个莽汉保安。因为村民们发现,那几个保安没事就在村里晃荡。苦家村的村民们丢鸡失狗多了,自然同仇敌忾起来,与几个莽汉三五天就干一架,从村头打到村尾,一直打到两败俱伤为止。

但不管怎么说,筷子厂的钞票是很有诱惑力的,伐木工每天工资一百五十元,这种工资标准在广东广西的厂子里也是具有诱惑力的,因此苦家村村民一面和莽汉保安干架,一面又不得不俯首帖耳当伐木工挣钱。现实一点来说,莽汉们从某个村民手中捞到一只鸡或一条狗后,那个村民得到的活儿就更多一些,接过手的票子也更厚一些。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苦家村的村民们都从四面八方回来了,几乎全家老少出动,上山伐树,筷子厂的机器昼夜运转,一车车木材钻进去,一车车筷子钻出来。

苦家村一夜之间确实辉煌起来,公路上日夜不停地奔跑着运货的卡车,村民们有了钱,也开始大兴土木,建造豪华的小洋房。

每隔十天半月,镇长都要带着一干人到苦家村视察,前来视察的有上级领导,有来取经的,有借考察看热闹的。镇长每次给人介绍的时候,语气豪迈,又是拍手又是拍胸。

遇到村民们前来围观,镇长就对村民们高声说:“老乡们怎么样?我说建厂对你们老百姓有百利无一害,现在你们相信了吧?你们的腰包都鼓起来了吧?”

村民们赶忙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

镇长高兴得更加手舞足蹈,更加豪迈地表态:“这个地方要大力发展,要扩大产业链,要继续建厂,什么纸厂呀,家具厂呀,根雕厂呀,一条龙,通通建!”

村民们纷纷附和:“好!厂子越多越好!”

就在苦家村日新月异的时候,在东莞拼命打拼的苦根也开始日新月异,他从木器车间工人变成了总经理,生意越做越大,特别是他们的金丝楠木家具,订单已经做到美国、日本、印度和欧洲国家去了。

有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消息,说苦根的个人资产超过8位数了,是清水镇乃至全县最有身价的人了。

苦家村的村民们立即将更大的希望寄托在苦根身上,希望他回村发展,最好把那家筷子厂兼并过来,自家人赚自家的钱,肥水不落外人田。苦根知道乡亲们的想法后,也立即着手办理这件事。他把木器加工厂经理的位置让给副经理坐,拆出自己的股份,回到苦家村来了。

筷子厂的生意正在兴头上,红火得很,厂长说什么也不愿意苦根兼并他的厂子,并劝他另立厂子,搞木雕生意。苦根立即同意了筷子厂老总的说法,因为他其实并不急于兼并筷子厂,他的资金没有问题,但热窝头是不能急于吃在嘴里的,烫人不说,卡死人才是大患。

苦根往县城跑了一趟,各种审批手续很快办理下来,他在村口的地方办起了一座木雕加工厂。

正如苦根预料的那样,生产不到三年的筷子加工厂出大问题了,那一片森林被厂子吃光了不说,单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就足以让它倒闭,成车成车的筷子销不出去,全世界城市里的人们掀起了环保生活大潮,一致抵制一次性碗筷。没有销路,等于没有了活水来源。

伐木工索要工钱,生产工人闹着增加工资,银行催缴贷款,等等一系列问题难倒了厂长,他找到苦根,希望苦根救苦救难,兼并他的厂子。苦根说可以,但是必须是亏本兼并。

厂老板想了一天,觉得筷子做不了,死撑只会导致一无所有,只好把厂房以一百万的价格贱卖给了苦根,一个人挟着仅剩的血本,趁人不留意灰溜溜走了。

9

自从王倒拐被拘捕之后,苦树和黄苓在苦家村开始遭到村民们的冷落,大家对他们两口子打鸡骂狗,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说他们两口子与王倒拐是一丘之貉,好吃懒做,坑蒙拐骗,甚至偷鸡摸狗。

尤其是他们准确得知苦根在东莞生意做大了的时候,人们对苦树和黄苓就更加奚落,从背地里叫骂转为直截了当的叫骂。因此,苦树和黄苓没有留在村里当伐木工,而是悄悄卷起铺盖连夜去了浙江一家建筑工地打工。

当苦树和黄苓在浙江听说苦根回村办起根雕厂的时候,他们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原因是制作根雕的原料是树根,而树根又是他们爹苦守种的那片森林里的树根。由此,树根牵涉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金佛。为了那个似乎并不存在的东西,他曾经把苦根差点打死在他爹的坟前。

苦树对黄苓说:“苦根建什么厂不好,干嘛偏要建个根雕厂,难道他已经知道……?”

黄苓说:“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挖金佛嘛。”

苦树想了一会儿说:“听说他都8位数了,八辈子用不完,干嘛还在乎什么金佛呢?”

黄苓想了一阵子,说:“很难说,越是有钱的人,越想钱多。”

苦树摇摇头表示否定。

黄苓说:“说不定那个金佛的价值比他的8位数更大。”

苦树瞠目结舌,搬起指头数,说:“我的天!”

黄苓问:“什么?”

苦树说:“不知那个金佛有多么大,是哪个朝代的古董!”

黄苓说:“我只听说金子的价值跟重量有关,跟朝代有什么关系?”

苦树说:“古董就像老酒,年代越久远越香醇,越有价值。”

当他们一致认为金佛的价值比苦根的8位数还大的时候,他们立即眼红了。

苦树说:“如果金佛真的存在,有一半应该是我的。”

黄苓说:“话虽是那样说,可村子里的人对我们像见了瘟神一样,我们怎么回去呢?”

苦树说:“泼了不要脸,怕什么?回去!”

苦树和黄苓回到苦家村的时候,苦根的厂子已经建好,一台挖掘机正在满是树桩的山上挖树根,还聘请了两个根雕大师指挥如何挖掘。

苦根跑前跑后,监视着现场的一举一动。

看见苦树和黄苓走来,苦根自然明白他们的目的。经过十年的打拼,苦根早已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尽管没有找到父亲的金佛,但他已经找到自己的金佛了。他通过勤劳和智慧创造的价值,远比金佛的价值大。苦根早已想好了,真有金佛,不管有多么值钱,他都愿意送给苦树。苦根还想过,要是没有金佛,他愿意帮助苦树,给他一笔钱,干他自己想干的事业,只要他能改掉好吃懒做的习惯就好。

苦根迎上去说:“大哥,大嫂,欢迎回来。”

苦树和黄苓大为吃惊,他们原以为苦根会大骂他们一顿,想起过去的往事,苦树和黄苓感觉浑身不自在。

苦树说:“听说你发了,又在村里办了根雕厂,我们回来看看你。”

黄苓哼哼哈哈,说:“二弟,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回来给你打工,你不会计较吧?”

苦根说:“一家人嘛,哪能说两家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看开了就好。”

苦树说:“那好,我来帮你开挖掘机,我在浙江建筑工地刚跟人学会了开挖掘机。”

黄苓说:“细活我做不了,我来帮你监工。”

苦根哈哈笑了一阵,爽朗地说:“行!”

苦根把挖掘树根和现场监工的任务交给了苦树和黄苓,自己则整天坐在大师们旁边,聚精会神地观看他们雕刻根雕。两个根雕大师整天不停地刨呀,雕呀,磨呀,像两个小孩子做家家游戏,乐此不疲。

苦根看他们出神入化的神态,忽然想让他们把树根全都雕刻成佛像,至于雕成什么模样,是雕成笑佛好,还是苦佛好,他还没有想过。当他把想法说出来的时候,两个根雕大师都瞪大了眼睛。

一大师说:“根雕是一门艺术,我们都是根据树根本来的模样雕刻,它像狼我们就雕成狼,像鸟就雕成鸟。你要雕佛像,得看有没有长得像佛的树根。”

苦根说:“那好,等挖到佛根后雕一个给我看。”

苦根把想法告诉了苦树和黄苓,两口子暗自高兴。

苦树说:“苦根傻呀,金佛不找,找树佛!”

黄苓说:“正合我们心意,我们帮他找佛根,我们自己留意找金佛,一举两得。”

没过多久,苦树和黄苓果然找到了佛根。

那是一棵原始的古银杏树,从筷子厂砍伐此树时留下的截断面看,它是一棵比农民造饭用的大水锅还大。从它的晕轮圈数分析,那棵银杏树至少活了三千年,根深蒂固,紧紧扎在石缝里。

挖掘机小心翼翼掀翻树根四周的石头,一个树佛的形象便淋漓尽致展现在众人面前:肥胖的身子,圆圆的脑袋,浓浓的眉毛,弯弯的眼睛,肥硕的大鼻,厚厚的嘴唇。

苦树站在树佛前,目光定定看了很久,对黄苓说:“这棵树根咋就长得跟真佛一模一样呢?”

黄苓不以为然,说:“长得像有什么稀奇,树根就是树根,树根又不值钱。”

苦树围绕树佛转了几圈,说:“太像真佛了,根雕大师把它修饰一番,涂上一层金粉,肯定是一尊上好的艺术品。”

黄苓还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说:“别管它像不像真佛了,赶快给苦根拉下山去,我们的目的是挖到金佛,那东西不知比这个破木根要贵重多少倍呢。”

苦树和黄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钢丝绳套在树佛身上,固定在挖掘机的挖斗上。苦树爬上挖掘机启动操纵杆,油门加到最大挡,挖掘机浑身颤抖着,拼了老命才把树佛提起来,放到待命的卡车上。

凭自己的挖掘经验,苦树知道那棵树根的重量不亚于一块两吨重的大石头,心想真奇怪,一棵树根怎么会有那么重呢?

由于它是一棵古银杏树树根,苦树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两位根雕大师见到这棵树根的时候,简直吓了一大跳,他们从艺三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天然神秘的树根。

一大师说:“太像真佛了!”

另一大师也啧啧感叹:“造物主太神奇了!”

苦根让他们小心雕刻,小心打磨,连佛的一根眉毛也别弄坏,百分之百保存完整。

两位大师欣然受命,认真仔细雕刻打磨,整整花费三天功夫才完成任务。

两位大师坐在高大的树佛前,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琢磨着,感叹他们的杰作。

一大师说:“这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好的作品。”

另一大师不同意他的看法,说:“不,这是上天的杰作!”

就在苦树和黄苓差不多将那片森林的树根刨光的夏天,干旱了整整一个春天的苦家村突降暴雨,那场暴雨百年不遇,气势汹汹,被伐光了树和树根的山脉瞬间遭殃,巨大的泥石流携裹着树皮草根,翻滚而来。

在风雨中刨挖树根的苦树和黄苓没有预料到会祸从天降,也没有来得及逃跑,瞬间就被吞没了。泥石流不仅吞没了没有来得及躲避的人,还吞噬了苦家村一幢幢漂亮的小洋楼。那些表面无坚不摧的钢筋和水泥,在泥石流面前如鸡蛋一样脆弱,一触即碎。

奇怪的是,泥石流吞没了村庄,却没有吞没苦根的根雕厂。那些携裹着钢筋水泥和哭天喊地的村民的洪水,在村口忽然转了弯,侧着身子朝根雕厂前面淌下山去。

泥石流爆发的时候,苦根和两位根雕大师正在欣赏那尊树佛,关于它的神秘之处,他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

苦根说:“这尊树佛怎么那么沉呢?即便它是银杏树的树根,也没有理由那么沉。”

一大师说:“祖辈都说树大根深,树大根沉恐怕也有道理吧。”

另一位大师摇头表示否定,他说:“这棵树很可能是神树,不该砍伐。”

就在他们讨论不休的时候,泥石流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滚下山来,他们看见了苦树和黄苓,两个人像两根孱弱的稻草在浊流中挣扎。苦根拿着竹竿跑出根雕厂,追着泥石流奔跑,他想用竹竿拉起苦树和黄苓,可是泥石流的速度太快,任由他怎么奔跑也追不上。

苦树在泥石流中呼喊:“弟弟,帮我找到金佛,它在树根下……”

一个浪头覆盖了苦树的呼喊。

苦根高声问:“大哥,你说什么?”

苦树颠出浪头,大声说:“金佛,爹的金佛藏在树根下……我回来帮你挖树根,就是为了……”

苦根问:“你怎么知道金佛在树根下?”

苦树说:“水月是我雇人杀的……羊皮纸在我手里……”

苦根突然暴怒,骂:“王八蛋!”

苦树大声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水月!对不起——”

苦树用尽浑身力气将一个小包裹抛上岸来,另一个巨大的浊浪毫不客气地按下了苦树的头。

苦根万分沮丧地打开包裹,里面包裹着那张熟悉的发着霉味的羊皮纸,上面沾满了枯干的血迹,那一定是水月被害时留下的血迹,水月为了保住羊皮纸,肯定与杀手搏斗了一番,直到倒在血泊中才放手。

苦根对着浊浪滚滚的洪水痛苦地高声呼喊:“月儿呀,为了一张羊皮纸,你命都不要了,你傻呀!月儿呀,你不是要找到金佛才愿意嫁给我吗?我用自己的双手早已找到了!月儿呀,我爱你——”

苦根跪在了地上。

苦根悲怆地呼喊:“月儿呀,你要金佛做什么呀——”

两位根雕大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苦根的身后,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脸色严肃而且凝重,看样子他们要走了。

苦根满眼泪水望着两位大师,问:“你们要离开吗?”

一大师说:“我们该离开了。”

苦根问:“为什么?”

另一大师说:“我们都犯下了滔天大罪。”

苦根不明白大师的话是什么意思,又问:“我们犯下了什么罪?”

一大师说:“我们终于看透了,那尊树佛不是树佛,是金佛。”

苦根更加糊涂了,惶急地问:“你们说什么?”

另一大师说:“金佛就藏在树佛里。”

苦根如被五雷轰顶,愣愣地将手里抓着的羊皮纸递给两位大师,说:“在两位大师离开之前,劳烦你们帮我弄明白上面写了什么。”

两位大师捧着羊皮纸研究,一个字一个字读,一个字一个字理解。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两位大师的脸像黑云一样凝重,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苦根焦急地问:“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两位大师把羊皮纸还给苦根,撒腿就走。

苦根追着他们,问:“两位大师,到底写了什么?”

一大师回头说:“上面说,那个金佛是三千年前你们苦家的一位祖宗埋下的镇宝之物,后世子孙知晓者只能镇风水,不能出卖,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苦根问:“两位大师,我现在该怎么做?”

另一大师回头说:“把金佛运回去吧,重新种上一片森林!”

(责任编辑 赵筱彬)

猜你喜欢

家村村民
城郊经济“围城”——申家村“弃工务农”现象解析
定点帮扶让村民过上美好生活
油站建起来,村民富起来
脚下有泥土 心中有村民
张存海: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
幸福像花一样开放——蒲城县闫家村的金银花海
那片盛开的“金银花”——从闫家村党支部书记王春颜看“带头人”的重要性
能人选出来 村民富起来
饶家村的土地与务农人口现状及问题分析
袁家村,休闲农业的2.0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