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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向草莓的人

2016-06-27衣水

草原 2016年6期
关键词:瓜蔓陶罐沙地

衣水

坐在一列驶向Z城的火车上,我不断地看到疾驰而退的田垄之间,葳蕤的冬小麦正使劲儿地灌浆。冬小麦这是在使足了力量,贪婪地吸食阳光,狠狠裸露自己。在一个更加广阔和热烈的五月,是火热的风点燃了它们一场集体的爱情。

是在大平原上,无数个年代都退守一隅。

这是一列老式火车,车顶上还装着十二支老式摇扇,还以旧有的方式工作在另一个时代里,就像一组给人遐想的慢放镜头,留给大平原一个无边的慰藉和怀念。火车在大平原上只是一道风景,而我在风景里驶向我的草莓季节。我像那疾驰而退的冬小麦一样,渴望草莓点燃我的姹紫嫣红的幻想。

大平原上,冬小麦心满意足,在阳光里颔首微笑。

而我仿佛驶进了梦境,一缕缕阳光就像一羽又一羽的丘比特之箭,闪耀着血液的鲜艳,闪耀着锋利的热情,直直射在我的心上。而一掠即过的祝福,是村庄和农人的,是冬小麦、小杨树和狗尾巴草的,无论是崇高还是卑微,我都敞开双臂,我爱它们。 一簇一簇的草莓在各自的阡陌纵横里,沿藤而走,一路向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爱恨交织的阻挠,也会遇到另一株草莓的枯萎了的根茎,但它毅然沉迷前进的脚步。是旧有的习俗,或是风声雨声,但它毅然成就一个自己:一颗草莓都会在一棵藤上,走出一连串的隐喻。

这是一个青年,也许就是我,一大早就来到自家的草莓地里。

我在等待这一天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珠圆玉润的鸟鸣,穿过草莓心一样虔诚的形状,穿过草莓上星语倾诉的滴滴晨露。让我静默地注视草莓,也许闭目静思草莓,就像融入一种神圣的参拜仪式一样,我豁然走出了生活的某一种无聊和狭隘。

这时候,第一缕阳光刺透了偏执之心的暗,我听到嚯的一声,草莓地里敞亮了。众多的草莓,高擎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伸出一双洁净的手,轻轻地摘取一颗草莓,也摘取了一颗露珠里的清晨。

这时候,冬小麦高唱的爱情赞歌,在大平原上四处流传,我在为这样真实的爱情祝福,我也在为它们歌唱。是五月金灿灿的风,让我羡慕它们的爱情味道。这是一列老式火车,载满冬小麦的祝福,载满我对草莓的爱,游弋在朦胧的大平原上,也游弋在我绯红的梦里。

阳光就藏在鲜红的草莓里,阳光就是草莓给我的恩情。当我的唇吻无限接近它,我呼吸着阳光的新鲜和馨香。当我的目光湿漉漉爱怜它,我在阅读草莓的无尽的鲜艳和温暖。我不知道,是我陷入了一颗草莓的隐喻,还是一颗草莓抽走了我的灵魂?

我竟然如此无节制地喜爱它。

我渴望草莓,我渴望草莓里的阳光,我喜欢这俗世里草莓一样的爱情。

让我驶向它,让我的思念嗖嗖地钻进它的身体里,它的饱满,它的裂开,它的花蕊粉黄的舌尖,都能弹奏出扣人心弦的音符。是它让我难以启齿,也让我难以自拔。我只好告诉它,让一个缓慢的夜晚盛满绯红的酒杯,我们都在这一杯透明的酒里,不明、不暗,此消彼长,也一同生长。

草莓是我的妖艳王后,在无数个夜晚,它都是我的一枚张开的口型。草莓在演练一个爱情的动作,它想从我的舌尖找到一个遥远的承诺。在无数个草莓的季节,它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在无数个转瞬即逝的夜晚,它倚栏回眸,而又眼波杳远。

草莓是一个象征,我挣扎在它的光晕里。

一列老式火车,不断穿越在我梦境的大平原上,十二支老式摇扇摇走了无数凄美的外衣和假面。大平原上,隆隆而过的光阴模糊了无数石碑上的文字。在青草一闪而过之中,我看到一群扑面而来的羊,它们并不像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游弋的白云那样洁白、那样自在、那样咩咩地叫着,它们是沾满了尘土的灰褐色,是美味的青草牵引着它们停停走走。

这群羊不介意草丛里的石碑,它们只在意石碑间隙里几根鲜嫩的草芽。羊们用舌尖卷走了它们,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羊们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石碑上曾刻下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爱情在羊们面前虚妄至极,草莓在碑文里消失殆尽。

可是大平原上,冬小麦正使劲儿地灌浆。它们正狠狠地裸露自己,贪婪地吸食阳光,它们这是在集体迎接一场受孕的爱情。

我坐在一列火车上,我知道我是在驶向草莓,驶向草莓的内心。

在梦境之中,我驶向草莓最初的雪白。

我看见一条藤绵延至今,昂扬攀缘在春天里。它们掌叶葱茏而举,花瓣向心而语,一颗青青草莓在无限的呵护里羞涩而生,以心的形状羞赧而红。这是在五月,在无尽的遐想之中,是草莓纯净了我的尘世污浊。

我在无限接近一颗草莓,却又始终不能抵达草莓的光辉。草莓的爱是那阳光的热,更是这星光的冷。当我在星光之下观赏玻璃器皿里的几颗草莓,我不想再让它等待成空,也不想让它静静地褪去绝代风华。

我不拒绝它。

是它的汁液,汁液里的光辉,褪尽了占据我心灵的草莓形状,也开始褪去草莓的红艳。

驶向草莓,是草莓用红艳的舌尖沾满星光,启示我暗淡的夜晚。

沙地西瓜

五月的热浪像皮鞭抽打在村北的沙地上,溅起的不再是沙土和僵硬的黄,而是碧油油的瓜蔓,而是每一个手掌一样大小、手掌一样形状的叶子,招呼着即将分蘖的芽儿。饱满的心一路上昂着,像红糖一样的沙地给了它全身的力量,也给了它自由的方向。它把芽尖伸向燥热的空中,走上一阵儿它就抛出一朵金黄金黄的花儿,向着遥远的季节深处,也是抛出了一个内心的希望。

这是村北沙地里,这是我种植的半亩西瓜。这是五月,瓜地载满大红的梦想,让千万条瓜蔓上数不尽的金色花朵漂浮在碧油油的海洋上,热闹而热烈,像一粒粒燃起的火苗,荡漾在五月的热情里。朴实而渺小的花朵儿,是梦想让它耐心等待蝶儿献舞、蜂儿献歌。

瓜蔓早早抛出的花儿,已经结出了毛茸茸的小西瓜。

小西瓜指头肚儿大小,脐花儿还在;小西瓜小拳头大小,脐花儿仍在。直到小西瓜长进了六月,我去检阅它们,脐花儿才随风不见。这时候,一个个三成熟的西瓜裸着身子,混乱地躺在沙地上,仿佛在东拉西扯地串门。它们太随意了,我不喜欢;我喜欢它们规规矩矩地长在各自的瓜蔓下。它们一挂果,我就梳理过它们,可是不过半个月,它们就又胡来乱来了。它们太爱纠缠在一起,太爱不分你我了。

在梦境之中,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才有用武之地。我自以为每一次捋顺它们,都是让它们更舒适地生长。我的乐趣也不在于强行捋顺它们,而是在我顺藤摸瓜时,把瓜边的不规则的石头捡到箩筐里。小西瓜再也不用担心石头的棱角了,它们会把不断酝酿的秘密完整地灌注心底。直到有一天,“嘭”地一声,它愿意把秘密都裸露给它们爱的人。

我捋顺西瓜,让他们各就各位时,我并不讨厌这些石头。只是这些石头碍着西瓜生长了,就是碍着我了,我才去捡走它。可令人讨厌的是,这些石头永远也捡不完。这些石头,仿佛每年都是自个长出来的,往往还跟西瓜长在一个地方。

我只好再次把它们捡进箩筐里,扔在地埂上。可是没有这些石头,在西瓜漫长的成熟等待里,我将是多么的空虚和无聊。是这些石头,让我耐心地欣赏一地西瓜的成长。

好多年过去了,我从村北的沙地里扔掉的石头,似乎比我摘取的西瓜还要多。好多年过去了,我也把内心沙地的石头,一箩筐一箩筐地扔掉,我已经让自己的心里空旷起来。我想,在我的沙地里,也会开出火苗一样的西瓜花,也会结出碧油油的西瓜。

在梦境之中,有时候我感觉这些石头,同我期望的西瓜一样美丽,一样让人捉摸不定。有时候,捡到一个鹅卵一样光滑的石头,我知道它不会伤害西瓜,我便会抹去它身上的沙土,在阳光下仔细地瞅它、欣赏它。我感觉它也是瓜蔓结下的一个漂亮的西瓜,只是它的瓜蔓是时光。我不该扔掉它,我就把它同一只西瓜放在了一起,让它们在五月的深远里一起长大。

这是一块悖论式的沙地。

当沙地结出无数个甜蜜诱人的西瓜,我会把这一乡村文明——成熟的西瓜,一车车拉进城市里。在梦境之中,一个西瓜,两个西瓜,三个西瓜,无数个从村北沙地里走出来的西瓜,绿油油地排着队,圆滚滚地昂着头,就像当年我放弃了乡村,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进驻到城市里一样,挤上汽车、挤上火车,几千里哐当、哐当地涌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Z城,也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梦想。

一个爱幻想的少年,正背着满背包的希望来到Z城,要在Z城里把这些梦想都实现。可是,Z城只是我放在瓜蔓下的那一块好看的石头,也是时光的瓜蔓下结出的巨大的虚空。我不知道,时光瓜蔓下还有没有梦想的西瓜花。

一个又一个西瓜,被坚硬的哐当声震碎了心。那在村北沙地坚守的内心,再也不是甘甜的秘密了,而是被腐蚀的破碎的花瓣。直到有一天,“嘭”地一声,将不再是惊喜,而是无边的落寞。在我的梦境,西瓜们一次又一次想回到村北沙地里,可是它们的内心就像我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在西瓜的梦里,在五月热烈的深处,在碧油油的瓜蔓上,分蘖出一个又一个枝丫,抛出一朵又一朵金黄的小花儿,小花儿结出一个又一个小西瓜。这是村北沙地一个崭新的五月,我看见自己在捋顺每一条瓜蔓,那些碍事儿的石头,都被我捡走了,它们再也没有非分之想了。

在梦境之中,我会把内心沙地的石头,一箩筐一箩筐地扔掉,义无反顾地扔掉,好让我的村北沙地只开出火苗一样的西瓜花,永远守住“嘭”地那一声的惊喜。

陶罐之外

如果在僻远的乡村走一圈,你偶尔还会看到某家门口的墙边站立着一两个陶罐。这些陶罐会从庸常中凸显和突兀出来,一下子抓住你的眼球。不过你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哪里呢?一时你又说不上来。怪怪的,你不得不驻足,留心观察,仔细琢磨。

陶罐还在墙边站着,胀满圆鼓鼓的肚儿,收着细小的口儿。倘若是陶盆、陶碗、陶缸,是没有鼓肚子的,只有敞开没有牙齿的大口冲着你笑,傻笑。所以陶类,我只喜欢陶罐。且说这陶罐,红色的闪着淡淡的红光;青黑色的,便阴森森地望着你。

阳光走在陶罐的身上,如果耐着心细瞧,时间的裂纹就会炸在你的眸光里。见到这样的陶罐,我会拿着放大镜欣赏它们的时光纹变。丝丝条条,枝枝丫丫,像一个人遍布全身的血管儿,更像一幅意蕴深含的抽象画儿。倘若它是一个古件,比如远古人使用的陶器,你便可以从这上万年的纹变里,听到时光流淌的汩汩之声。

还说这纹变,有时候只有几条纵横在陶罐上,像大动脉,清水就会从罐里渗透出来,有时候是漏出来的。正是这样的陶罐,主人用之不能,弃之不忍,就把它们搁在自家的土墙根下。倘若主人翻新了房屋,盖了青砖大瓦房,别的旧物件想扔的早扔了,唯独这陶罐物以稀为贵,虽然旧了不用了但并不碍眼。主人看了看陶罐上的沟沟壑壑,感觉这些陶罐记录了他的旧日时光,就又依依不舍地把它们搁在青砖大瓦房的墙根下。

当你理解了陶罐的主人,再看见墙边站立着一两个陶罐的怪异感觉,就霍然不见了。陶罐原是农业时代的器皿,站立在远古的茅棚边不怪异,站立在土坯矮房前也不怪异。这种小农心理仿佛是人类的顽固基因,让我们一直偏执地认为陶罐是粗陋的,是小国寡民的,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可是陶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文化气息,应该是在它的主人欣赏它时,是在远古的某一个收获季节。在田地里劳作的人歇工时,拿起陶罐猛喝一通水解渴,心胸舒坦了,就开始琢磨这陶罐。劳作的人发现这陶罐因为实用,就越看越不释手,越看就越觉得像一个丰满的女子,肥硕而美。远古人都喜欢这一款,即使现代的僻远乡村娶亲,大都也爱娶肥硕的姑娘。

自从陶罐有了文化气息,它就一直暗藏在劳作人的心里。在这一点上,陶罐一向是很低调的,它不主动向它的主人宣扬。直到它的主人和它相处得年深日久了,它才慢慢散发出自己的文化味。这时候它的主人自己发现了陶罐的与他命运相关的文化底蕴,就越发爱惜它了。这时候,陶罐无论是站立在青砖大瓦房,还是城市的柜台上或展厅里,都不再显得怪异和鄙陋。这并不是陶罐自己的品位提升了,是人们自己摆脱了思维的褊狭而已。

陶器往前发展一步,就是瓷器。一般来讲,瓷器因高温烧制且上釉色而成瓷,且坚硬如石,且光彩灿烂。自从有了瓷器,陶器就显得暗淡无色。俗语“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似乎是在证明烧制瓷器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因此,陶器一路回避着瓷器,直至完全退守乡村,而今从实用器具退居到精神文化,从而彻底退出了历史。

陶罐的粗糙和简单,已经不适应以“精、细、快”为特色的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的生活。即使在乡村,各种精致的瓷器和不锈钢器具也充斥于日常,而陶罐之类,早已退居到某个黑暗的角落闲置起来了。即使是站立在青砖大瓦房的墙角下,那也只是古典的乡村生活的一种守望和挽歌。城市里的人大多没见过陶罐,便“物以稀为贵”,再附庸风雅点文化,所以只有在一些展厅或者艺术爱好者的工作室里,你才能看见一两个。

陶罐本是属于乡村的,可是乡村却越来越不容于它。只有一些形制好的陶罐,才能站立在某家青砖大瓦房的门墙边,而绝大多数陶罐只能待在屋后的背阴里。我喜欢陶类器物,虽粗糙简单,但不简陋。我住在僻远的乡村时,总是走到一些人家的屋后,从那些破碎的陶罐中捡几个古代的陶片,捏在手里总感觉沉甸甸的。如果幸运的话,还能捡拾到一两个陶制的酒壶、酒盅之类。

陶罐越来越远离我们,就像越来越走远的乡村生活。这种感觉,在我紧张的庸碌生活中,越来越强烈了。赶在一个下雨天,我便去省博物院里看一看那些静静躺在时光中的陶罐。一个瓦蓝色装水的陶罐,标明是汉朝仿制品,我姑且认为它就是汉代的文物。

我静静地站立在柜台前,在白炽灯下仔细观察它。陶罐瓦蓝的色彩仿佛就是火焰的气味,不时向我呼呼袭来。我能感觉到汉代的阳光,在陶罐的边缘嬉戏和奔跑。我看见一个劳作的人,在辛苦耕作的间隙,从田间地头走向陶罐,高高举起它,让清水从陶罐里奔流成一根水线,那一线清亮的甘甜汩汩地流进他的喉咙,也流进他幸福的展望里。

这一个陶罐,它孕育的离奇曲折的旧日故事,都陈列在博物院里,都陈列在你我的想象里。或是凄美,或是粗犷,再也不会上演在这个世界了。陶罐是乡村最后的象征,却被乡村甩在了房前屋后,摔成了斑斑驳驳的历史碎片,陈列在我的记忆里。再也不用去想它了,我知道一个时代渐行渐远了,它彻底消失在了大机器时代的轰鸣里了。

(责任编辑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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