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记忆(四)
2016-06-27王松奇
嘉宾点评:松奇兄,文章写的真好。真实地记录了东北当时农村的生活原貌、生活状态、农民形象、农村习俗等等跃然纸上。知青的生活、心理、调皮、对未来的迷茫和想象的现实,让我也回到了40多年前。从中也可以看出你当年藏在心里的追求,当时机到来时就会爆发,成为持续的动力。你的文字流畅自然,感情真实,对细节的描述体现了观察力,还有你的记忆力也让人佩服。可以发表了,让更多的人了解那段历史和那一批人,引起更多的思考。
——马德伦
理想现实
从1969年秋天开始,村中心小学的丁校长,一个高度近视、为人和善、背部弯曲、细瘦无比的农村知识分子,就不断地找大队书记王贵,想让王贵做我的工作,到村中心小学当民办教师。王贵问我意见,我说到农村就是为干活来的,要教书回城里教也不能在这地方教。后来丁校长又到生产队来找我,和我谈了一次,说:“你比较适合教书,应该到学校来,虽然收入也不高,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整天在大地里干农活轻松多了”。我还是客气地回绝了他。丁校长当年满脸失望“唉”了一声就走了。后来,我们集体户的两个女生到这个中心小学去教了书,抽调回城后又到县公办五小学教书,一直到退休,教师竟成了她们的终身职业。我为什么拒绝教书?原因是受到我哥哥的影响。他1960年考入东北师大开始在体育系篮球专业,不到一年又因腿摔伤转到中文专业,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原因,直到1968年7月才毕业,被分配到吉林省东辽县泉太公社中学,在那个学校里他教语文、数学、物理、体育、政治五门课,课间休息就去学校木工房看木匠干活,帮人家推刨子,这些生活他都写信告诉了我,信中的主要信息倾向是:“千万要离教师这个行当远点儿,太没意思”。有了哥哥的经验之谈,你想我还能接受一个区区两家子村中心小学校长的邀请吗?
刚到农村时,我们集体户的知青都以为一辈子真要扎根农村了。1969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们集体户男女全部出动到南甸上去耧柴禾,我们向农民借了十几把大耙子,每人带了一个玉米面大饼子,走得很远很远,几乎到了库里山下。那天我们所有人干得都很卖力,到中午吃饭时,就耧起大堆的柴草,我们靠在草堆上一边啃着梆梆硬的玉米面大饼子,一边望着库里山里两个高高耸起的大烟囱。我们知道,那两个雄伟的建筑物,一个属于国营热电厂,一个属于国营化肥厂,这是两个新建的国营单位还没有建成,如建成可能就要开始大规模招工了。当年,国营单位不好进,凡事都兴走后门,像我们这种平民家庭的孩子能到这种好单位吗?不过,我们这十来个男女同学都敢想,我们坐在草堆上,几乎每个人都设想了一番自己或到热电厂或到化肥厂去上班的情景。我当时的梦想发言核心要点是:不管到哪个工厂,只要每天上班8小时,能休星期天,冬天夏天都发棉的、单的劳动服,每个月开支一次,晚上可以在电灯下看书,就心满意足了。大家都认为,我的入厂梦想最实在最严谨也最美好。
1970年秋天,我们的集体户年纪最小的男生孙松年首先被抽调回县。听说是神通广大的姐夫找人把他安排到了县邮电局,那是国营单位,每年冬夏都发绿色的工作服——当然帽子也是绿色的,算是县城里的上等工作了。从孙松年离开集体户那一天起,大家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我虽然没受多大影响,我老妈听到这个消息很受刺激。人家能找人,咱们为什么不能找人?我父亲是砖厂的普通工人,亲戚圈里也没一个当干部的,找谁去呢。那个时期,我老妈盯住了一个叫李亚菊的邻居,她在县招待所当会计住在南头,每天步行上班都路过我家门口两次。这个好心人还真答应帮忙,说他在县招待所工作时认识好多干部,他老公本人就在县革委会工作,可能的话一定找找人、说说话争取把松奇早点从农村抽上来云云。我记得有一次李亚菊还让她老公给创业公社书记写了封信,让我送了去。我傻乎乎地去了那个书记家,奉上那封信,那个书记看过信后面无表情,我只得尴尬离去。对了,我老妈当年绞尽脑汁在亲戚朋友邻居圈里找关系,还找出一个叫崔德的人。这是个蒙古人,家住八郎即我下乡的创业公社,他是我哥刚到东北师大体育系篮球专业时的同学,我哥哥每次放假回家都请崔德到家里喝酒吃饭。后来崔德不知什么原因中途退学,算是大学肄业,被分配到县民政局,不管怎样,也是在县委大院上班,大小也算是个干部,我妈多次找崔德请他帮忙看能不能把我尽快从农村抽回来。崔德反应冷淡,这已与他当年坐在我家炕上和我老爹碰杯喝酒时的热情表现判若两人,我老妈也逼我一定让我去崔德大哥家坐坐熟悉熟悉,看将来能不能帮你一把。我真去了,他家离我家不远,一间小房,他媳妇叫房丽,据说是县检察院副院长的女儿。当时,他们两口子正在包饺子,我去坐了一会儿崔德两口子一直用蒙语交谈,没人搭理我,哪怕说一句话,我发誓,那是我平生最丢面子的一次公关活动。从此我下定决心,就是饿死冻死在农村也决不再干这种求人的事儿。坦白地说,我在心里还诅咒崔德这个势力小人将来准没好下场。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哥哥向一个熟人问起崔德,那人说崔德在1970年因腐败被开除公职,跑到一个农场当看大门的,最后饥寒交迫而死。
下乡时期是我人生的低谷时期,那两年除了碰到李亚菊这样好心的邻居以外,还有一个人叫苏培源,我哥哥的初中、高中同学,在县委当机要秘书,他也是每天上下班都路过我家门口的那种,常到我家来坐坐。每当我老妈向他求援说请他帮忙找人早点把我抽调回城这件事时,苏培源的回答总是别具一格。“大婶啊,松奇的事儿你不用操心,也不用着急,这小子福大着哩”。我哥哥1954年上初中,所以苏培源在我两岁时就认识我,和我们家的关系真的是源远流长了。我好像是从1957年即5岁那年开始有清晰的记忆能力,因为从那年起每年买回的新日历撕掉红色的封面揭开1月1日这一天,这个活儿都由我来干,从1957年一直到1968年下乡。我5岁时,哥哥已上高中,过年时,哥哥和苏培源在家磨墨写对联按我爹的要求写“供奉:王门三代宗亲之位”这个祖宗牌位贴纸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两个人毛笔字写的都不怎样,还时不时互相称赞鼓励几句。苏培源后来好像是大专学历,所以回老家前郭县后直接到县委当了干部。干部不论大小,只要你在县委大院上班,你就可能认识什么人,有事了说不定就能帮上忙。我老妈的人生格言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哪块云彩上有雨”。后来,苏培源这块云彩上当真有雨了。
1970年11月的一天,我因为饿和馋又回前郭家里住几天,某上午,前院邻居的女孩叫陈慧珠的跑到我家说公社通知你们集体户的5个男生明天到新庙医院体检,大队让你们户男生来通知你,他们怕耽误自己都不来,我说我们两家是邻居我去通知吧。这个陈慧珠是高我两级的一中同学,她们集体户在冷家屯,即同属两家子大队的另一个自然村里,两个集体户平时没来往,我们两家虽是邻居也从未说过话,她怎么这么好心?我老妈千恩万谢,我也兴冲冲地到新庙参加了体检。
文化大革命已折腾了四年,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1970年中国各行各业都面临重整复兴难题,城里劳动力由于六届中学生下乡也变得紧缺起来。我们的体检就是国家为城里补充新劳动力走程序,这一拨算是被我们赶上了。
从体检结束起,老爹老妈就开始商量到底让我去哪个单位干哪个行业好的问题。两个人在一起商量还觉不够又找来了苏培源和我表哥王长龙一起讨论,好像这一把就是二次投胎一样。的确,在计划经济年代,一个人的职业选择就一锤子买卖,一次选择定终身,苦乐荣辱全都在这一把了。当年社会流行的段子是一等人当干部,二等人进国营,三等四等进集体,找不着工作的去当兵。我们知青仅初中学历当干部绝无可能,所以妈妈和表哥希望我能去国营单位,如七零油田、前郭大炼油厂等等,我老爹则希望我能学一门手艺如木匠、铁匠、瓦匠之类,这样不管社会发生何等变动自己凭着一双手走到哪里都能吃碗饭,当然,还是一碗不错的饭。苏培源当年的表态是:希望让松奇自己选,只要相信命不错就暂时干什么都行。为什么说暂时,因为松奇这小子说不定将来会干什么。这样,就变成我自己拿主意了,我思忖再三说:“还是学木匠吧”。我想老爹的话的最沧桑,我下乡这两年也亲眼见到了——两家子村那么穷,当个木匠还能享受到“一二三”即请木匠来干活的人家除了供木匠吃喝还得付较高的工钱,叫一壶酒、两盘菜、三块钱。一天三块钱,这在当年算是很高水平的收入了。苏培源说:“学木匠只有到木器厂,该厂是大集体性质,不属于热门单位,所以我找人帮忙打打招呼,可能性很大”。于是,就这样决定:假若招工回城,第一选择是学木匠,到木器厂当学徒。我老妈在讨论会即将结束时还补充了一句:“如果能到木器厂也不错,每月能分一车刨花,4毛钱够烧一个月的,咱家烧柴不再发愁了”。听听老人们说的,全是从生活、从过日子着想,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经验”。
体检后还有一个令人焦虑的招工通知等待期。我们5个男生几乎清一色低调地回到了集体户。
身份即将发生变化,一切都随之发生了变化。
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庄,我突然发现它原来很美。村东边紧邻库里湖,每年春天来到时,这里就会飞来许多水鸟。再东行几公里就是嫩江,我曾经在这里的干校18连营地驻扎参加防汛。村子南面,一直到4公里以外的库里山是一片平坦的草原,夏季下大暴雨时,库里渔场的鱼会逃到这个大草甸子上,挣扎在临时形成的水洼里,我们村有几个村民曾用鱼罩捕得了好多鱼。村子周边是分成几层的防风林带。1969年珍宝岛战役后,我们做为基干民兵曾在这里挖过几公里长的战壕,战壕统一要求1米宽,1.5米深,每个成年劳动力上午挖5楸把长(差不多有7米),下午还挖这么多就可以收工,我们每天累得要死,后来苏联也没打过来,战壕都白挖了。对了,1969年夏天,我在两家子村曾干过一件坏事。那年七月份我馋了回前郭县家吃点东西,回来时社员们和我说,生产队种了几亩香瓜。在农村,看瓜地算是好活,社员们集体讨论说,老党员滕大爷去看瓜最合适,他把自家房子借给集体户,不收一分房租,帮生产队解决了一个老大难问题。另外可再派个知青,不少社员说松奇干活最卖力,该让他歇歇了,让他去看瓜。但当时我回前郭了,社员就临时推选个知青李银生。若干天后我从前郭回到两家子,听集体户的同学向我描述这个过程,有些感动,觉得老百姓心里总算有杆秤。这时节,香瓜也快成熟了,既然社员们当时推举我看瓜,因我不在派李银生看瓜,李银生是我们集体户成员,滕大爷又是我们集体户的老户长,所以我和几个男生商量找个热天到瓜地去尝尝鲜。某天,我和几个同学到瓜地,滕大爷不在,李银生冷冷地接待了我们,说瓜还未熟你们不要进地我去给你们摘。拿个筐到地里摘了4个不大不小的香瓜,说:“尝尝吧,吃完回去,以后不要来了,我看瓜你们来,影响不好。”我们几人听后面面相觑,每人拿起一瓜,在胳肢窝里蹭了蹭,风卷残云般吃完,就恨恨地走了。是日晚饭后,我临时召集动员会,上午去瓜园的几个男生加几个和我们玩得好的6、7个农村小青年参加,我说:“你们每个人准备个装瓜的东西,兜子、袋子或筐子,今晚晚些时候去瓜地偷瓜”。我们集体户没有袋子可用,每个男生拿了一条裤子把裤角用绳扎住,当袋子用。那天晚上,当真是月黑风高,走在乡间小路上,庄稼传来沙沙声,防护林中时不时有几声鸟叫,我们十来个人掩饰不住兴奋和激动,这几个农村青年可能是偷庄稼的惯犯,嘻嘻哈哈表情轻松。我们几个知青可是良善子弟,从未干过坏事。我那天晚上心跳过速,那是一点不假。快到瓜地时,我把人分成三个小组,分别从远离看瓜窝棚的三个方向进瓜地,摘够了以三声猫叫为信号集合回村。那天偷瓜顺利异常,我们几个知青每人扛着一条裤子,两个裤腿里装满了瓜,回去把瓜集中在一个大纸箱子里,整整装了一大箱子,我们住的房间立马充满香瓜的气味。第二天晚上,滕大爷从瓜园回家,因我们就住在滕大爷家的西屋,屋里满是香瓜气味想必滕大娘早已告诉了滕大爷,东屋算是滕大爷的主卧,西屋住的是我们知青外加一些粮食囤子,滕大娘每天做饭取粮都几次进出西屋。突然出现瓜味儿,滕大爷岂能不知我们干的坏事儿?只见滕大爷满脸笑意对我们几个说:“昨晚不知哪来的小兔崽子,人不少,跑到瓜地祸害了一通”。我们几个脸红脖子粗不敢吭声。我心下说道:“滕大爷,我们祸害瓜地不是对您,我们是冲着李银生去的,谁让他不肯摘瓜给我们吃”。那次偷瓜既新奇又刺激,也是我们下乡唯一干过的坏事,而这件事如果和落户八郎屯的北京知青集体户偷老百姓鸡杀农民家狗的行为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下乡两年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1969年秋天,我们生产队兔儿马,一头年方5岁的公马突然得病,这是我们队最高大强壮生猛的辕马,如果倒下后果不堪设想,队长不知怎么想的竟派我去公社兽医院给马看病。这匹马平时我们都不大敢碰,生人一靠近,它就把耳朵背过去做咬人状,现在突然茶饭不思、蔫头耷脑,我牵着它慢慢走向八里地外的公社兽医院。在计划经济年代,尽管大家都被搞得很穷,但毛泽东在那个时代就建立了完善的兽医体系和乡村卫生所制度,这两项基础设施比我们今天已成为中高等收入国家后的情况还要先进得多。到公社兽医站,那个兽医问了问情况又摸了摸马肚子,下结论说:“截症,你们来的挺及时”。说完拿出一个长筒橡皮手套戴上,涂抹了一层豆油,把手伸进马的肛门里掏啊掏,掏出好多干草状粪便,然后又给兔儿马灌了一牛角汤药,说:“好了,回去吧”。 很神奇,看兽医不用花钱,掏出粪便兔儿马眼睛也亮起来了,又出扬眉吐气神态了。我牵着它哒哒走了几步,试着靠近它,它很顺从地贴着我,我索性抓住马鬃骑了上去,意外地,这个平时谁也碰不得的家伙居然变得十分温顺,于是,回生产队的八里路它竟是一路碎步小跑,对我的吆喝指令百依百从。我依然记得当年我骑着兔儿马走进生产队大院时队长和社员们啧啧称奇的情景。
还有一件事不能不提,就是下乡碰到第一个春节时,我们集体户知青不知哪个蠢货提议:应该到库里渔场去买点鱼给家带回去过年,大家一致赞成。于是我们每人准备了钱(每人两三元钱,我敢发誓没一人有钱超过5元),准备了装鱼用具(提兜或袋子),顶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直奔库里渔场而去。东北把草原湖称作泡(pāo),就像西藏人把湖称为海子一样。400多平方公里的查干湖原本叫查干泡,库里湖比查干湖小得多,更得叫库里泡了。冬天的库里泡,一平如镜,那年头也没雾霾,一眼看去,差不多能望到十里之外。我们走上库里泡的冰面就看见库里泡中心处有人有马,还有一个大大的鱼堆。4匹马拉着绞盘,拖网从一个冰窟窿里不断往出拽鱼,冰口升腾着团团白气,白气下是活蹦乱跳的鱼儿,出水几分钟就不动了,再一会儿就变成了硬邦邦的冻鱼。现在,随着《舌尖上的中国》的宣传,查干湖的冬捕已闻名全世界,但现在已是21世纪了,而我们第一次见识冬捕的壮观场面时还是46年前,是在库里渔场的那个冷酷的寒冬。我们和干活的工人说:“我们想买鱼行不行”?工人回答:“你得找领导”。“领导是哪个”?“就是戴大狗皮帽子的那个”。找到这个头儿,头儿说:“我说了不算,只管干活没权卖鱼,想买鱼得到场部找领导”。“场部在哪”?“在库里山里”。我们想了想,去场部就去场部,也就多跑几里路呗。于是我们一行十多人踢踢踏踏直奔库里山。库里渔场场部座落在库里山窝窝里,是一座靠山向阳的大院,进到办公室里就觉得暖烘烘的,我们敲开了场领导办公室的门,场长突然见到这么多人一齐进他的办公室,问:“你们干什么”?“买鱼”。“有条子吗”?“什么条子”?“你们连条子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买鱼”?“我们带钱了”。“有钱的多的是,没有领导的批条我敢卖给你们?”“还要什么领导?你不就是这里的领导吗?”“你们是装傻呀还是真不懂?我这鱼都是按计划生产然后按计划供应市场,怎么能随便卖给你们,除非你们有县革委会办公室或水产科的批条。”我们同行的几个女同学竟打起了悲情牌说:“场长我们走了很远就想买几条鱼拿回家过年,你就通融通融吧”。场长说:“你们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赶紧回去吧,一群不懂事的孩子!”看着他决绝的表情,我知道此事已毫无希望,于是说:“咱走吧,别再瞎耽误功夫了”。这次买鱼经历收获最大:(1)看到了冬捕的壮观场面;(2)知道了计划经济管理的严密性;(3)领略了权力的潜在威力。
1970年12月,我们5人接到了办户口手续的通知,两天以后我们就收拾行李。要当工人了,当然该扔的都扔了,我们5个都背着一个尽可能小的行李卷,离开集体户,全体女生出来送我们,一直走到村西头,我们回头最后道别时,发现她们个个都哭了。我注意到,个别男生也面现复杂表情,因为无论怎么说,我们毕竟在这里生活锻炼了两年,将来,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
后续故事
我的人生道路比较曲折。1970年抽调回城后,我如愿以偿到县木器厂当了两年木匠学徒;1972年12月应征入伍在海军北海舰队旅顺基地防险救生大队当了四年海军潜水员;1977年3月复员到县木材公司,在政工组代干一年半;1978年参加夏季高考,入学吉林财贸学院金融系;1982年考入天津财院金融系攻读硕士学位;1985年7月入学中国人民大学财金系,在黄达教授门下攻读博士学位;1988年7月毕业留校任教;1996年1月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至今。
16岁下乡,今年已64岁,与两家子村相识已有48年。我记得1977年我在木材公司工作时,有一个农民小伙子说是两家子村的,找我帮忙要买木头盖房子,结果和我们知青当年在库里渔场买鱼的遭遇一样,我告诉他木材属于国家计划分配物资,没有指标没有大领导批条我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个青年当年的失望表情至今难以忘怀。这件事以后两家子再也没人来找我,想必在他们心目中我是个办不了什么事的人或没啥用的人。
1978年上大学后,我在大学里连轴转学了十年,以后又磕磕绊绊地走了许多弯路,直到2006年10月1日,才在36年后再次踏上两家子土地。
那一天集体户同学王殿生和本科同学白力陪我进村。这时的两家子已改名为苏玛村。现在,在所有蒙族人的音乐会上都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节目——马头琴演奏,而马头琴就是苏玛于1958年在北京给周恩来总理演奏才被发现并闻名于世的。苏玛是我们两家子村的一个普通蒙族农民,他从小酷爱音乐,现代马头琴的形制、演奏技法均由苏玛开创。尽管苏玛名气大,苏玛村名气也大,但村民倒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实惠。村庄面貌并没有实质变化,我们向一些年岁大的社员打听当年4队社员的住处,他们问我认识长文不,我说认识,于是把我们领到长文家。那是三间破旧的土房,进到屋里看一个农民坐在炕沿上正和长文聊天,我说:“长文,认识我不?”长文细细打量一阵摇了摇头,“我是王松奇”。长文立即反应道:“王松奇呀,下象棋,割高粱!”随后他又认出了王殿生。我们寒暄许久,我们同学白力是个摄影爱好者,他趁我们说话之机就屋里屋外一顿猛照。当若干天后白力把照片拿给我看时,长文的充满裂缝的房子,做饭的铁锅敞开着已见锈迹,锅台上只有半棵白菜,油瓶醋瓶酱油瓶一概不见踪影,院子里还凌乱不堪。长文本人拄着拐杖说是股骨头坏死,老伴去长春当保姆,女儿在外地打工,儿子去年25岁买了个新摩托车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他怎么如此不幸?我们当年下乡时,生产队有十来个和我们年岁相仿的农村小青年,长文是其中之一。长文爸爸早年病逝,老母亲把他拉扯大,印象中他好像不大愿意干农活,于是和本队的李木匠学手艺,我们那时管他也叫小木匠。我们离开农村那年他妈给他娶了媳妇,我们还去他家祝贺过。我和王殿生同长文聊了很长时间,问了许多当年小伙伴的情况。据长文说,大部分人已远走他乡,我们认识的人还有几位如姚春、赵刚、赵得魁等还住在两家子。
2007年2月初春节前,我让外甥黄凯买了几十斤猪肉外带500元现金让他送到长文家,长文挺感动。7月28日,我又带几个学生到八郎乡搞农村入户调查,我们到了黎明村和两家子村,见到了两家子村生于1978年的小黄书记,还见到了姚春、段老四等熟人。小黄书记告诉我,现在两家子村人均年收入还不到2000元。
2008年春天,我和小黄书记联系,向两家子村捐款6万元人民币。小黄书记说:“这可以打5口深井,能浇50垧地,有了这6万元,全村绝大多数地块都变成了水浇地,农民打粮吃饭的事有保证了”。夏天,我请来知名专家四平银监局姜柏林到两家子村,在村大会议室为村干部和村民宣讲农村资金互助社事宜,我希望两家子村能学习梨树县经验,农民成立起资金互助社,自我解决农民生产和创业小额资金问题。但小黄书记很不热心,此事未果。
2009年暑期,我让儿子石头到两家子村来体验生活,在这里住了5天,干了放羊、摘菜、盖房子等农活,并写下了一万字左右的《农村调查日记》(见王青石著《潜流有声》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这次来两家子,小黄书记特地为我们杀了一只猪,这在东北农村算是最高的礼遇了。
两年后的2011年,我又让石头到两家子村搞一点儿入户调查,他走访了几家人,写成了更扎实的文章《2011东北农村行实录》(见王青石著《石上清泉》百花文艺出版2011)。
我几次回两家子村的消息在村民中传开后,某天,当年的农民小伙伴段成路带老伴儿到北京来家串门,说小女儿在北京师大核物理专业读硕士即将毕业,找不到工作要我帮忙,我将他女儿安排到《银行家》杂志社办公室工作,他女儿在这里干了一年左右,自己联系到北京一所中学去教书了。
2012年春节前,当年两家子村4队的保管员姚春和集体户老户长滕大爷的小儿子来京找我,说滕大爷的孙子是北京某大学政治学专业硕士生,毕业找不到工作让我想办法安排一下,我找到好朋友将其安排在北京市科委下属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户口均解决。老户长的孙子,那有什么话说?顺便说一句,老户长滕大爷家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姚春是滕大爷的三女婿,我们集体户的男生赵越则娶了滕大爷的四女儿小名叫杈子的那位。去年我回松原请集体户同学吃饭,赵越席间感慨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们都离开农村这么多年了,两家子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啊?但松奇出于仁义良心还帮两家子做了这么多事,你们服不服?”
其实,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是毛主席他老人家48年前一挥手把我们挥到两家子村,使我和两家子村结缘,于是才有了后边的故事,所以,无论什么事,一古脑儿感谢毛主席就对了。(完)
(201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