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晚心情

龚房芳

这是猫头鹰大眼妹参加值班的第四个晚上，却是她独自值班的第一次。

前三个晚上，和哥哥姐姐们说说笑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况且那三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一说的情况。

就因为前三天没事情发生，所以哥哥姐姐们觉得都留在这里值班简直就是多余。大姐尖着嗓门说：“照我说，大眼妹一个人就行了，也让她锻炼一下嘛。”

二哥也同意，还追加了一句：“绝对没问题，我甚至觉得这样太平常的锻炼对她来说很不过瘾呢。”

三哥嘻嘻笑着说：“小妹，有事就呼叫我们吧，没事就别打扰我们了，你也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吧。”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就把大眼妹独自留下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值班员，大眼妹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尽量让身子绷直，那个能转动270度的头每隔几分钟就前后左右地活动一下，眼睛呢，睁得像铜铃，耳朵呢，调动了九万个听觉神经细胞……总之她在密切关注一切动静，但是大半夜了，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

大眼妹松了口气，换了个姿势，真的很平静，她倒有别的期盼了。“太平淡就没意思了，总得发生点什么才好。”四周静悄悄的，大眼妹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已经是下半夜了，月亮微斜，四周笼罩着湿漉漉的光晕。大眼妹最怕这种模糊的光源了，每次都会很想睡。

尽管心里一再警告自己不能睡，大眼妹还是打起了瞌睡。瞌睡很密集，也很短暂，最多是五秒一个瞌睡，然后停顿一下，继续下一个五秒……

“别动，不要回头！”一个小东西突然跳到大眼妹的背上，并低声喝道。大眼妹一哆嗦，她没想到自己的失误这么大，竟然被人家控制了。

一只爪子放在了大眼妹的脖子上，现在反抗肯定是危险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人家。

“别声张，悄悄起飞，带我去百里之外的那片草原！”背后的声音没有起伏，听起来像是机器发出的。

起飞是悄无声息的，飞翔也是，这正是猫头鹰的本领，他们无声无息地降临，常让猎物无所适从、无路可逃。而现在，控制了自己的这个小家伙，从感觉上来判断应该是只老鼠。从理论上讲，自己是老鼠的天敌，如今却……

“嗨，认识一下吧，你好，我是森林鼠。”哈，果然是老鼠。此刻，他们已经飞至500米的高空了，森林鼠竟然不怕大眼妹把他掀翻下去，还有闲心说话聊天呢。

“嗯，我是大眼妹，你好，幸会！”出于礼貌，大眼妹做了回答。

森林鼠在后面吱吱地笑，又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你是一个善良的猫头鹰女孩，所以我才有求于你。我为刚才的事情道歉，吓到你了吧？真是对不起！”

大眼妹有些糊涂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当你遇到怎么也想不清楚的问题时，最好是不说话，这样才能倾听和思考——这是大姐告诉大眼妹的。

“你们全家的情况我都了解，你是三月初八出生的，是家里最胆小的女孩，也是常被哥哥姐姐们捉弄的对象，但是你从来不生气。哦，对了，忘了说，我的名字叫斑一。”

正在飞行的她无法回头看看这个大名鼎鼎的家伙。大眼妹没见过斑一，却听说过无数次，他是只和猫头鹰家族斗了一辈子的森林鼠，狡黠，诙谐，甚至从鹰爪下逃脱过，也因此留下了一块丑陋的斑痕，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那块斑，既是斑一的耻辱，也是他的荣耀，使得他在同类中的地位飙升。

大眼妹感觉很悲哀，森林鼠在暗处，他们猫头鹰却一直在明处，每次猫头鹰们想采取行动时，森林鼠们多半已经知道了，难怪会扑空，瞎忙乎。就像这一段时间，森林里很太平，猫头鹰们就以为以斑一为首的森林鼠们都搬家走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真是可笑之至。

“请在第38.88公里处下降至20米，我要看看玉米田里的板牙出发了没有。”斑一很客气地说，他用的是猫头鹰的专业飞行术语。此时，他们已经飞行了35公里。大眼妹一番漂亮的俯冲和滑行之后，眼前出现了大片的玉米地。

他们同时听到了地里传来的呻吟声，不等斑一命令，大眼妹已经准确地降落在一只田鼠的身边，倒把那正在哀叫的家伙吓了一跳。

“别怕，板牙，你怎么了？”斑一从停稳的大眼妹背上下来，关切地问。这时大眼妹才看清楚斑一的模样，没有传说中的凶狠，倒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就他的长相来说，如果忽略了他胯骨部位的那块斑，在鼠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帅哥吧。

板牙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紧紧地拉着斑一说：“大哥救我！我中毒了……昨天，我准备了好多玉米，准备带到大会上去……可是我忍不住先尝了半个玉米，就……哎哟，好疼，肚子疼！”

“你又贪吃了。”斑一笑笑，“不过这次贪吃有功啊，要不然大家都会被你害死的。别着急，忍一忍就好了，走，搭我的飞机走吧。”

板牙一脸的超级痛苦状：“不行啊，大哥，这个农药好像比例大了些，要不就是……新品种，有些厉害的，我都站不起来了。”

斑一也为难了：“哪里有解药啊？我对这些还真是不太了解的。”

一直没说话的大眼妹开腔了：“我知道有种草可以解毒的，要不试试？”其实这种草身边就有，不过已经被除草剂所伤，枯黄一片了。斑一跟着大眼妹来到地头，找到了一些还算鲜活的草叶，团了几团，让板牙吞下。

板牙直着脖子很艰难地把草团咽下，不久就呕吐了，之后很快好了。斑一竖起大拇哥对大眼妹说：“了不起啊，救了我兄弟一命，多谢了！”板牙更是拱手作揖，再三表示感谢。

重新投入蓝天的怀抱，大眼妹知道耽误的时间要补回来，不用背上的斑一和板牙交待，她主动提高了速度。板牙心情大好，不停地伸手去感受风速，嘴里还兴奋地叫着：“过瘾，真是太过瘾了！大哥，你的飞机真好，飞得快，还会救人。”

“吱吱吱……”天空中留下他们的笑声。

草原很快就到了，眼前的情景告诉大眼妹，这里正举办一个盛会，来此处的都是老鼠，呵呵，原来是老鼠会呀。

月光下的草原有些朦胧，想不到这里是一片乐土。鼠来鼠往呀，鼠山鼠海呀，鼠头攒动呀，“鼠”不胜数呀……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老鼠聚集在一起，大眼妹都呆住了。

斑一和板牙的到来引起了轰动，许多头目都凑过来，嘘寒问暖，不停地打着招呼。

大会的第一项，是介绍自己如何到达的。多数是带了干粮提前跑着来的，也有一些鼠的旅程算得上是相当有创意的。

仓库鼠阿粮蛊惑了货车司机，是搭车来的。那个司机送了仓鼠后又回去，却一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城市鼠酷弟是打车来的，由于能说会道，那个非要和他拜把子的司机竟然没收他的钱，还额外赠送了他一块新鲜奶酪，那其实是司机的早餐里的内容之一。最奇妙的是，司机死活要塞给城市鼠一张卡，那是可以在返回时使用的，各种车都通用。“司机对我说，亲爱的老鼠兄弟，每天在盒子和笼子搭建的市区跑，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了，可悲啊，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和我联系啊，求你了。”酷弟学着那个司机说话，同时不免加了几声叹息，“唉，可怜的人类啊。”

山鼠竹节是直接把自己从山上发射来的，那里有的是竹子，他用竹子搭了架子，搞了发射台，就这样把自己射了出来，只可惜多出去500米，他又走回来的。

大家说着，笑着，互相夸赞了一番，然后开始第二项。

第二项说的是生存问题，大眼妹倒是很感兴趣，就调动所有的听觉神经细胞来倾听。她认为这是猫头鹰应该做的，多了解老鼠，是自己的责任嘛。

一说到这个问题，刚才还神气十足的酷弟就泄了气，他有些悲哀地说：“唉！别提了，现在的城市真是不能待了，噪音、废气、光污染、水污染都在加剧，我住在下水道里也不能安稳了。”

“什么是光污染？”竹节问，其实大眼妹也很想知道呢，这个词真是第一次听说。

“咳，就是晚上了还灯火通明，到处如白昼，老实说，今年我的视力下降很厉害哦，都是这些夜晚的灯闹的。还有，大白天也是，玻璃幕墙啊，到处都是反光的东西，照得明晃晃的，刺眼。不得了，不得了。”酷弟说着又叹气又摇头。

板牙跳出来说：“老兄，为了方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瞧，你的交通多便利呀。哪像我啊，每次都得蹭斑一大哥的交通工具。”

“唉！别提了，各种城市交通工具是方便，但是你知道害处吗？它们越来越快，很容易出事的，你走在路上都感觉不安全。”酷弟撇撇嘴，还做出害怕的样子。

斑一点头说：“安全是个大问题，不安全的地方还是放弃吧。就在刚才，板牙农药中毒了，如果不是及时相救，岂不危险？后果很可怕呀。”

草原鼠粒儿站出来，背着手走了几步才说：“不瞒各位说，这次的大会选址在这里其实也是很不安全的呀。来草原的人越来越多了，草被踩坏了，我们的口粮减少了。修公路也侵占了土地，人的活动范围在加大，我们的范围在缩小。可悲呀！”

他说着，伸手一指：“天一亮，这里，那里，还有那边的远处，都会是游人，我们每天都得小心地避开。连吃草粒儿都得时刻小心，那些人喜欢猎奇，爱拍照，遇到特别没素质的，还会捉我们呢！”

“说到避开人群，我也有同感，”竹节接着说，“山上的游客也多了，他们不走山路，非得到处乱踩，还说是探险。他们探的什么险啊，只会让我们更危险！”

“想想办法吧，要不明年大家连面也见不到了哇。”板牙有些难过地说。大家都把目光看向斑一。大眼妹想，看来斑一不光是森林鼠里的头儿，还可能是这所有老鼠的主心骨呢！

斑一很严肃，他似乎在思考问题，又似乎在犹豫。半天，他才说：“虽然城市里的污染在加剧，虽然庄稼地里使用的农药在增多，虽然草原上的人在不断侵犯，但是我们森林的面积在扩大，好像阿粮那边的情况也还不错——”

“NO！NO！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不说话是因为我那边的困难稍微小些。吃的固然不缺，我每天守着这么多的粮食呢。但是，我的活动范围小，空气质量差，还有就是，你们不知道啊，那些人偷懒，长期不好好管理粮仓，粮食都霉了很多，我都不吃呢。”阿粮说话像蹦豆子，快极了。

农家鼠狗剩主动说：“我那边的情况还好啦，吃喝不愁，也没有什么危险，整个村子里几乎都是小孩和老人，我一点也不怕他们，还和猫合伙做了些生意，稍微赚了些钱。”大眼妹听了，感觉是又可气又好笑。

大家都觉得狗剩的地盘太小，一个村子怎么能容下这所有的鼠呢？水鼠湿漉漉地出现了，他很大方地邀请同伴：“来我的地盘吧，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都属我管，江河湖海，任你们去，吃喝玩乐，任你们高兴。”

一只鼠摇头。

两只鼠摇头。

三只鼠摇头。

许多只鼠摇头。

“不是谁都可以去水里生活的，你的好意大家心领了，但是行不通啊。”斑一沉吟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似的说，“你们还是到森林里来吧，瞧，连猫头鹰都在保护我们呢。”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大眼妹。

大眼妹觉得斑一的虚荣心太强了，一只猫头鹰是用来保护老鼠的吗？她在心里抗议说，我是保护整个森林的，别把我的作用贬低了！

斑一可不知道大眼妹的心理活动，他在描述森林里的现状和前景：森林里祥和、宁静，受到专门的保护，人类也不轻易进来了。森林面积在不断地扩大，周围那些原来被开发种田的地方又退耕还林了。植被不再被破坏，可吃的食物也增多了。

大眼妹觉得自己需要说几句了，她微笑着对大家说：“森林的确是个好地方，没污染，没噪音，有吃的，有喝的，没有危险，只有快乐。”

最后，大家都认为森林确实是个好地方，如果避难是可以考虑去那儿的。就在会议要宣布结束的时候，狗剩突然说：“斑一大哥，也许我的话不太中听，请别忘了，你的斑是谁给你留下的。”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大家都看着斑一和大眼妹，大眼妹也紧张起来，如果众鼠觉醒，一齐攻击自己，自己真是不堪一击。

“吱吱吱……”一串爽朗的笑声，从斑一的嘴里发出，他挥挥手说：“那已经是老黄历了，信不信由你们，现在森林里真的很太平。”

回去的路上，板牙叹了口气说：“大哥，别生气，他们不相信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感觉可悲的不是现在的危险，而是他们跟着人类学到的狡诈和怀疑，他们开始不信任我们鼠类自己了，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呀。”斑一的话让大眼妹心里一紧。

“哎呀，糟了。现在森林里不知道会不会有情况呀？”大眼妹着急起来，翅膀扇动得更有力了。斑一却笑了：“放心吧美女，来之前我就安排好小鼠帮你值班了，你回去完成值班日志就行了。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别忘了，老鼠对火也是很敏感的哟。”

“相信，绝对相信。我对你描述的森林远景更加相信。”大眼妹由衷地说。

果然，森林里一切照旧，没有任何火灾险情。大眼妹在最后的值班心情一栏里写道：兴奋。她合上森林火险值班日志，看看泛白的东方，知道自己的夜班结束了。

后来哥哥姐姐们常常嘲笑大眼妹，说她的梦好奇怪。因为在他们看来，森林消防员就是关注火源什么的，根本就顾不上老鼠们，更别说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了。

可大眼妹知道，那真的不是梦！有几次她单独值班时，斑一就过来陪她，并告诉她新搬来了几家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