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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艺术“巧”构思分析

2016-06-23钟雪梅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红楼梦

钟雪梅(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红楼梦》的艺术“巧”构思分析

钟雪梅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摘 要:《红楼梦》在总体布局和局部结构上均充满了“巧合”,它们为分析这部小说的艺术构思提供了一条线索。通过对比“巧”字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运用,发现前八十回善于运用“巧合”来塑造人物形象、布置结构或发展情节,情节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后四十回极少运用“巧合”,偶一为之也显得情节突兀或逻辑混乱。由此可见,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在艺术构思上差距极大,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作者。

关键词:巧合;《红楼梦》;艺术构思

俗话说“有奇方可传”“无巧不成书”,这不仅是中国古典小说和戏曲的常用手法,现代影视剧作也惯用此法,每当矛盾无法解决,写不下去时,则“神仙下凡”“天缘凑巧”或“忽有奇事”如期而至,故事也就可以顺利往下编了。可见,巧合、奇遇之说,其实是创作者有意的安排。小说在唐代名为“传奇”,宋元南戏和明清戏曲也称为“传奇”,这绝不是偶然的历史巧合。

不独中国,西方文艺创作在情节结构上也有相似的经验。亚里士多德在《诗学》论戏剧三大情节为“苦难”“突转”和“发现”,强调的也是情节结构的奇与巧,他甚至认为“惊奇是悲剧所需要的”[1]。狄德罗也提到,“假使一部作品中的奇异产生于多种事件的巧合,……那么这部作品就有传奇色彩了”“假使历史事实不够奇异,诗人应该用非常的事件来把它加强;假使历史事实过于奇异了,他就应该用普通的事件去冲淡它”“最重要的一点是做到惊奇而不失为逼真”[2]。

中外文艺创作均强调奇与巧,这绝非偶然。事实上,文艺作品中的奇与巧,不是作者偶然为之,而是作者必然采用的创作手法。恩格斯说过,“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3]。就文学艺术而言,这“隐蔽着的规律”就是古今中外通用的创作规律——艺术构思。

一、《红楼梦》中的“奇”与“巧”

不论是总体结构还是局部情节,《红楼梦》都充满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奇”和“巧”。“奇”有奇人、奇物、奇事、奇景、奇思、奇情、奇遇等。奇人如一僧一道,此二人癞头跣足,却可通仙界与凡间,并且总会在小说紧要关头突然现身;主人公宝玉衔玉而生,那被视作“命根子”的通灵玉竟是一落娘胞胎就有的。奇物如自去自来、可大可小的顽石,照反面是骷髅、照正面见美人的风月宝鉴。更有还泪之奇情,宝珠死珠鱼眼珠之奇想、国贼禄蠹之奇论等。所以,小说开篇就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4]明言此书有“奇”可传。

“奇”在《红楼梦》中更多是明写,读者一阅便知。“巧”既有明写也有暗写,小说写了巧人、巧物、巧事、巧遇等明白易晓的“巧”。那会编精致花篮、打各式络子的黄金莺是个巧人,宝钗的冷香丸必须同时满足八个巧合条件方可制成,薛蟠遭劫偏巧遇到柳湘莲解围。小说也常常用“可巧”“凑巧”“不巧”“偏巧”等表示“巧合”之意的词汇作引子,自然地引出精心设计的情节。这些都是很明显的艺术构思的痕迹。也有很多的“巧”是暗藏在文字内部,非精读小说之人难以发现。仅以谶语式的表达而言,第五回的人物判词和《红楼梦》曲,就暗合了小说后文多少情节与人物命运发展,如此精妙的艺术构思堪称巧思中的巧思;此外,诗谶、谜谶、戏谶、物谶等皆构思精绝。

除了用“巧”字,小说也惯用与之意义相近的词,如“恰值”“恰好”“正值”“忽见”“忽有”“忽然”“不想”“谁知”“偏生”等词,巧妙地衔接上下文,通过看似偶然性的遭遇,不露痕迹地安排作者有心设置的情节。阅者虽明知是作者故意编造的,可读来却让人觉不出是巧合,反而感到合情合理、非如此写不可的。

本文以“巧”字在小说中的运用为切口,对《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艺术构思进行对比研究。

二、无“巧”不成《红楼梦》

(一)“巧”字在小说中的使用概况

“巧”字本身包含了恰好、美好、技艺、技巧、灵敏、虚伪等意义。在《红楼梦》里,“巧”字出现的频率很高,涵义也丰富。表示“恰好”之意的“巧”,有巧合、可巧、偏巧、不巧、碰巧、凑巧等词汇。含“美好”意义的“巧”,如小巧、灵巧、精巧、纤巧、轻巧、尖巧、细巧、搜神夺巧等。而巧嘴、巧舌、巧手、巧媳妇等“巧”是指“技能好、灵敏”;花言巧语的“巧”则是“虚伪”的意思。小说还以“巧”字给人物命名—巧姐,巧妹妹、巧姑娘也是指巧姐。

由于小说赋予“巧”字丰富的涵义,它被运用得频繁又广泛。“巧”字出现的次数多,共305次。《红楼梦》全书731 017字,使用的汉字共4 462个,由此估算,每个汉字出现的平均次数为164次。这就是说,“巧”字在全书出现的频率近乎是单字平均值的两倍①。

如果以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理论分析《红楼梦》“巧”字,一定十分有趣。也正因为如此,为了理清研究思路,本文对“巧”字的意义削繁就简,将其分为两类:包含“恰好”之意的“巧”(以下简称为“恰巧”)和不包含“恰好”之意的“巧”。前者是“无巧不成书”的“巧”,后者则不是。

(二)小说对“恰巧”的灵活运用

含有“恰好”的意思的词语,小说用了八个:“巧”“不巧”“凑巧”“碰巧”“可巧”“巧遇”“巧事”“巧合”。这八个词语在全文总共出现了123次。

1.“巧”,前八十回有15个,后四十回4个

【例1】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第七回)

【例2】(薛姨妈):“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第七回)

【例3】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第三十七回)

2.“不巧”,小说仅3个,均在前八十回

【例4】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第八回)

【例5】凤姐也不等说完,便瞎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第五十回)

【例6】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第七十回)

3.“凑巧”,全文4个,都在前八十回

【例7】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第三回)

【例8】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第十三回)

【例9】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第六十九回)

4.“碰巧”,小说只有1个,在第三十五回

【例10】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第三十五回)

5.“可巧”,共90个,仅1个在后四十回

【例11】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第一回)

【例12】“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周瑞家的听了笑道:“……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第七回)(注:引文省略部分以“……”表示)

【例13】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第三十五回)

6.“巧遇”,小说共3个,都在前八十回

【例15】(冷子兴)“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第二回)

【例16】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第十七至十八回)

【例17】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第五十七回)

7.“巧事”,全文仅在第五十六回用到

【例18】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第五十六回)

8.“巧合”,小说有2个,均在前八十回

【例19】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第四十一回)

【例20】“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第六十三回)

(三)“恰巧”在小说中的构思类型

小说中所有的“巧”都是作者故意安排的。但是,这么表述过于笼统,《红楼梦》中的“故意安排”应该具体分类,这对于理解小说人物性格和艺术构思是有意义的。根据“故意”的主体和“巧”字的言说主体,可细分成四种类型。

第一类“人物自导自言”型,即小说中人物有主观故意,他(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言行,借“巧”字来开脱,如例1、2、3、4和例7、8。例1秦可卿笑道:“今儿巧”,这个“巧”绝非偶然。第八回末交代秦可卿身世之后,提到秦钟的父亲秦业“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可知,秦家人早就瞄准了贾府义学,一心谋求秦钟入读,因此,宝玉会秦钟,是秦可卿有意安排,且筹谋已久,并非恰好撞上。

第二类“人物导—作者言”型,小说中人物虽有主观故意,作者代为之掩饰,信手拈个“巧”字来瞒读者,读者一般难以识破,只有认真阅读和思考后,方可悟出。例9、10、13、16、17属于此类。

例13“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这个“巧”是薛氏母女故意制造的。莺儿是宝钗的丫鬟黄金莺,第三十五回回目的主角之一,喜儿是薛姨妈的丫鬟同喜。此二人本来没有随行主人,怎么突然在贾府主子们正吃饭的时候出现了?其实是受他们的主子指使而来,不是“可巧”到的。宝玉说:“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宝钗不待吃完饭就把莺儿叫来了,当着贾府主子们的面,既讨了好,又为络玉作了铺垫,宝钗机心可见。但作者不想把宝钗的形象写得过于直白,所以把宝钗的主观故意隐藏起来,非细心的读者不能发现。接下来写玉钏尝羹、傅家婆子探视、宝玉与莺儿对话等,隔了大段的文字,笔墨才重新转向宝钗。宝钗饭后又来到怡红院,看见莺儿在为汗巾打络子,说:“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通灵玉对于宝玉、贾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宝钗主动提出络玉,择婿之意不言而喻。要知道,这通灵宝玉一直穿的是林黛玉结的穗子!第二十九回黛玉生气剪了穗子,宝玉说:“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黛玉也自悔:“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不论络玉还是穿玉,用意都一样。

第三类“作者导—人物言”型,作者精心设计的情节和内容,借人物之口道出,不是出自小说人物的主观故意。如此,则文如水行高山,顺势而下,十分自然,如例5、6、12、15、18、20。

例12“冷香丸”能很好说明这种类型。作者深知,如果平铺直叙地介绍这么一种丸药,实在难以取信于世人。现有对证。第二十八回宝玉给黛玉配的药,是宝玉一人之口平平说出的,也没有用到“巧”字。虽然宝玉强调“当真的呢”,凤姐也为之作证,但王夫人、宝钗、黛玉皆以为宝玉撒谎,想必读者也完全不信。

冷香丸更是扯谎,是作者撒的大谎。如何把子虚乌有的“冷香丸”,写得煞有其事地逼真呢?首先,作者安排了两个人物对话冷香丸的制作,把作者的意图转嫁到人物身上,变成是人物的意图了。其次,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表达读者的怀疑,读者的问题变成小说人物的问题,“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否定之否定成为肯定,一般读者也就不怀疑了,相信真有这么巧的事。再次,作者连用了四个“巧”字,既让世人相信真有其事,也强调此物难得,还可防止有人依葫芦画瓢。试想,假如读者较了真按此方配药,必是配不成的,但对宝钗拥有冷香丸一事则不再怀疑了。作者用这样一套话语方式,把不存在的东西写得让人相信其存在,“巧”字的作用不容小觑。

第四类是“作者自导自言”型,作者故意为之,以便合乎情理地安排作者早已预设好的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例11、14、19属于此类。

例11甄士隐“可巧”在街前遇到跛足道人,这个“巧”是为配合作者为甄士隐出世的安排而设置的。从小说第一回回目可知,作者构思的两个对比形象:甄士隐与贾雨村,二人的命运是完全相反的。在物质上,甄士隐将从繁华走向没落,贾雨村则由落魄步入亨通。而他们的灵魂,一个彻悟后放下一切,无欲则刚;一个被欲望迷住,逐渐丧失了本性。可见,甄士隐在第一回就要出家,这是作者早就构思好了的,必然这么写。

可是,仅半回的文字,把本来富贵的、留恋尘世的人描写成看破红尘,而且写得入情入理,这可不容易,艺术构思的重要性就显现出了。作者先设计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英莲被拐,将甄士隐最留恋的亲情夺走了。然后以“不想”(注:“不想”也是巧合的一种表达手法)二字做引子,安排了一场大火,把甄家财产烧成瓦砾。接着,作者描画出“封肃”这么势利的岳丈,把甄士隐心中残留的人间美好击碎。小说写到这里,已基本上完成了预期的构思。只差最后一个契机,甄士隐就完成了由迷恋到彻悟的过程。这时候就必须有偶然性的情节。于是,“巧”字如期出现了。甄士隐“可巧这日拄了拐杖”,偶遇一僧一道,听“好了歌”并为之注解,大彻大悟,飘然而去。

三、“巧”字的运用在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

(一)“恰巧”在前八十回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

含“恰好”意思的“巧”字,小说通共出现了125次,如图1。

图1 《红楼梦》中含“恰好”意思的“巧”字统计

1. 运用次数的悬殊

89:1,这是“可巧”二字在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运用次数的比例,如图2。全书共90个“可巧”,其中89个出现在前八十回,平均每回约1.1个,而后四十回仅1个。

图2 《红楼梦》中“可巧”的运用统计

15:4,这是表示“恰好”之意的单字“巧”,在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运用次数的比例。

9:0,“巧遇”“巧合”“巧事”“不巧”“碰巧”和“凑巧”,全文共9个,全部出现在前八十回。

120:5,这是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运用“巧”字(表示“巧合”之意)总次数的对比数据。

小说艺术构思好比是线,而“巧合”则是线与线之间的交叉点。作为交叉点,“巧合”连接了不同的艺术构思的路线,汇聚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思路;同时又以“巧合”为中心,发散开来,故事情节由此或拐弯或直走,然后顺利地往下推演,直到另一个由不同构思路线组成的“交叉路口”。

上述比例说明,前八十回的艺术构思擅长通过“巧合”来编造故事,情节发展中穿插“巧合”,制造波澜起伏的效果,同时不显露丝毫人工的痕迹,读来合情合理。恰如清代袁枚《随园诗话》所言“山似论文不喜平”“文须错综见义,曲折生姿”[5]②,后四十回则不同,缺乏“巧合”的思路没有了“交叉路口”,缺少出人意料的“拐弯”,从路的开头一眼望到尾部,平铺直叙,平淡无奇。

2. 运用效果的迥异

“巧合”在前八十回是小说艺术构思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后四十回则与构思帮助不大甚至是毫无意义。小说前八十回每一次运用“巧合”,均非无的放矢,而是有多重作用,对于情节的演变发展,是必不可少且无可替代的。

前面分析“巧合”的四种类型及其对艺术构思的作用时,引用的例子均在前八十回。现在再举第四回“可巧”为例说明。

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

此处运用“巧合”在构思上有多方面的考虑。第一,结构上,对应本回回目“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第二,人物塑造上,间接描绘了英莲(香菱)之品貌脱俗,使酷爱男风、不近女色的冯渊立刻改变性别取向;第三,情节上,既引出薛蟠及薛家,又引发二家争夺及人命官司;第四,作者精心设计冯渊巧遇拐子卖英莲这个情节,也为了自然而然通过薛蟠带出小说主角之一薛宝钗出场。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个“巧合”,小说完全就是另外一番面貌了。冯渊没有遇见拐子,或者遇见后没有看上英莲,或者看上英莲后没有等三日后过门,或者等待的三日中拐子没有卖给第二家,或者卖给的第二家不是薛家,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会引发两家的争夺和人命官司,也轮不到薛蟠、薛家的出场,作者还得另外设计构思路线,好让宝钗这个主角正式登场。总之,如果没有“巧合”这个交叉点,小说的故事走向就完全改变了。

但后四十回设计的“巧合”并没有改变故事的发展方向,也不能让人看出作者的构思所在。以第九十八回“可巧”为例(后四十回仅此一处用到“可巧”)。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第九十八回)

黛玉临终前,探春“可巧”来探视。此“巧合”是无意义的。第一,情节上,探春此举于情节发展无任何作用,她来或不来探视弥留之际的黛玉,小说都会安排黛玉死去;第二,结构上,此“可巧”与本回回目没有任何关联,与前回、后回的回目或正文也没有关联;第三,人物塑造上,探春此举可以理解为她重情重义,但令人惊讶的是,在探视期间包括黛玉死后,探春的表现过于庸碌平常③,非但无益反而有害于小说对探春这一角色的形象塑造。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小说此处描写探春时,常将探春与李纨并论④,模糊了二者的角色区别,应该算是小说的硬伤。此处的“巧合”不仅不是构思路线的重要的交叉点,而且不是构思的组成部分。因为无意义,也就不具备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可巧”后面的“探春”也可以替换成“迎春”或“惜春”,替换后,小说的面貌不会改观,故事走向也不会改变。这里的“可巧”二字于构思无帮助,完全可以去除。

关于后四十回对“巧合”的运用不当,再举一例。

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第八十二回)

小说写宝玉点灯念“四书”,夜深烦躁睡不着,袭人以为发烧了,宝玉就说了这番话,第二天仍去了学里,听老学究讲义。可见,这个“巧”于情节发展没有任何帮助,不过是对“装病”的文意作补充说明。于人物性格而言,此“巧”字的运用不符合宝玉的心性。第七十三回晴雯提议装病,宝玉对此“正中下怀”,极力配合,根本不担心被人识破。

(二)非“恰好”之意的“巧”字在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

小说非“恰好”之意的“巧”总共183个,其中“巧姐”有109个⑤,余下74个绝大多数出现在前八十回,其中仅6个在后四十回,如图3。

1. 描写对象多寡的差别

前八十回不含“恰好”涵义的“巧”,常被小说用来描写各种对象,人物形象及其品性、物品、诗文、事情等。

图3 《红楼梦》中非“恰好”之意的“巧”字(不含巧姐)统计

描摹人物的“巧”。晴雯“风流灵巧”,秦可卿“袅娜纤巧”,四儿“聪明乖巧”,小红“细巧身材”,夏金桂“比花朵儿还轻巧”,还有“最巧的姐儿”“巧人”“巧哥儿”“巧媳妇”等。或描述人的嘴巧、手巧或心巧,而“巧宗儿”“巧法子”“巧语”“巧话”则是形容人物的言行举止。此外,小说还塑造了“巧姐”这个带“巧”字的人物形象。

形容人的“巧”也可形容事物,比如黛玉说自己的菊花诗“过于纤巧”,“轻巧”的蓑衣斗笠和玻璃绣球灯。但在小说中,主要通过“新巧”“精巧”和“小巧”来描摹事物。薛姨妈送的“新巧”宫花,众人评论香菱学作的诗“新巧有意趣”,宝琴怀古诗“自然新巧”,李纨评宝玉菊花诗不及夺魁者的诗句“新巧”,宝钗与湘云在拟诗题时要求避免“过于新巧”,贾政送给贾母用于灯节时玩的“新巧之物”。黛玉做的香囊“十分精巧”,做汤的银模子打得“十分精巧”,元宵节放的烟火“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小巧”的用处更多,正房厢庑游廊院落“小巧别致”,“小巧”的鸡蛋、面果子,家常“小巧戏台”,才子佳人因“小巧玩物”撮合,凤姐“弄小巧”借剑杀人。

后四十回仅6个非“巧合”之意的“巧”字,数量有限,且描写对象的范围没有跳出前八十回。

2. 运用效果的差异

后四十回6个“巧”分别是:“极小巧精致的院里”(第八十五回),“好轻巧话儿”(第九十四回),“手儿又巧”(第九十四回),“嘴还是那么尖巧”(第一百零五回),“巧媳妇”(第一百一十回),“花言巧语”(第一百一十六回)。与前八十回相比,小说后四十回不仅很少用到非“巧合”意义的“巧”,而且运用的效果也不佳。

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第九十四回)

宝玉的话好像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是欠考虑的,根本经不起推敲。这话轻飘飘没分量,可以形容它“轻”,但不可以形容它“巧”,因为话里并没有任何巧妙之处。

前八十回运用“巧话”则恰当。比如小说第三十回,黛玉说:“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故而探春笑道:“你别忙着使巧话来骂人”。黛玉引经据典来打趣探春,她的话的确巧妙又有趣味。

3.“巧姐”出现次数的悬殊

“巧姐”在全书出现了107次,前八十回只有3次,如图4,分别在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祈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和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后四十回出现的104次主要集中在第一百一十一回至一百二十回,其中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就有33次。

图4 《红楼梦》中“巧姐”的统计

小说运用“巧姐”次数的悬殊与巧姐年龄有一定的关系。她在前八十回出现的场合极少,均由奶妈抱着,处于婴儿阶段。一直到第八十八回,巧姐还在“学舌”,被凤姐“揽在怀里”,见到贾芸竟然害怕得“哭起来”,可见仍然处于婴幼儿时期。此后,她再次出现是在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她突然长大了,“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仅说话伶俐,而且能与宝玉讲谈读书心得。至第一百一十三回“忏宿冤凤姐托村妪”,她竟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刘姥姥要给她说媒。可见,小说后四十回对巧姐年龄的处理过于突兀,读来令人疑惑。

四、结论

通过对比“巧”字在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可以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善于运用巧合来塑造人物形象,布置结构或发展情节,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妙的构思,因而小说的行文曲折变化、错综复杂,情节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读来引人入胜;后四十回极少运用到巧合,偶然用到也显得情节突兀或逻辑混乱,小说文思涩滞,令人不忍卒读。进而推论出,小说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不是出自同一个作者。

[注释]

① 参见:贾洪卫.计算机与“红学”研究综论[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1);陈福季.自然科学家与红楼梦[J].华夏文化,1996(4)。

② 袁枚《随园诗话》提到,“江阴翁征士朗夫《尚湖晚步》云:‘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

③ 详见小说第九十八回。

④ 仅第九十八回描写黛玉死前与死后的一段文字,就有四次将李纨、探春并列在一起。

⑤“巧姐”在《红楼梦》全书有107个,“巧妹妹”“巧姑娘”各1个,而“巧妹妹”“巧姑娘”也指的是“巧姐”。

[参考文献]

[1]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30-75.

[2] 狄德罗.论戏剧艺术.狄德罗美学论文选[C].张冠尧,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58-163.

[3]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51-254.

[4] 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M].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4.

[5] 袁枚.王英志,校点.随园诗话[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18.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On the Coincidences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ZHONG Xue-m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Coincidences of whole or partial structures are found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which provide a clued for the study of artistic conception. The coincidences are used differently between the former 80 chapters and the chapters after this. The former 80 chapters are good at using coincidence to portray figures, design frames and forward plots, which help to make the novel to develop unpredictable and reasonable plots. However, the later 40 chapters rarely use coincidence, which lead to the unreasonable plots or confused logic. It is concluded that there are obvious differences in the artistic ideas between the former 80 chapters and the later 40 chapters, which obviously shows that the writers are different.

Key words:coincidence;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artistic idea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15(2016)03-0040-06

DOI:10.3969/j.issn.1009-9115.2016.03.012

收稿日期:2015-10-12

作者简介:钟雪梅(1982-),女,江西赣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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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红楼梦》(四大名著大字本)
论改琦《红楼梦图咏》的观看之道
茹志鹃与《红楼梦》
《红楼梦》中侠义抒写述论
《红楼梦》(纪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