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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者”字结构起源与消亡再探

2016-06-23向贤文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向贤文(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汉语“者”字结构起源与消亡再探

向贤文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摘 要:古代汉语中的“者”字结构,是在当时的语言大背景下,受话题结构和“者”字复指功能的共同类推而产生的。随着汉代动补结构的语法化,“者”字结构不能适应新的语言环境而被新兴的“的”字结构所代替。

关键词:“者”字结构;话题结构;复指功能;类推;重新分析

本文所说的“者”字结构,指的是“者”在名词性成分后引入一个修饰成分,者本身复指其前名词性成分的结构,即:NP+修饰语+者。对于这种结构,石毓智将其定义为关系从句[1,p291],王力将其定义为后置修饰语[2,p71]。从“者”字结构的功能即主要修饰限制其前的名词性成分来看,“者”字结构更近于关系从句中的定语从句。

石毓智详细叙述了此类结构,他认为“者”字结构是从“NP+之+(VP+者)”的结构中发展出来的。因为“之”的失落,原结构由“NP修饰语+之+(VP+者)中心语”变为“NP中心语+(VP+者)修饰语”[1,p298-300]。从整体上看,这一说法无疑是对的,但对于“之”为什么会失落,尚未解决,而这一问题正是“者”字结构来源的关键。本文拟从“者”字结构运用和消亡的大背景出发,探讨“者”字结构产生和消亡的背后原因。

一、“者”字结构概说

(一)“者”字结构在古汉语中的基本情况

根据石毓智的考察,“者”字结构在春秋时代用例极少,战国用例增加,汉魏晋十分活跃,唐代开始衰落,宋以后消失,是使用频率极高的一种结构[1,p302]。如:

(1)南门之外有黄犊食苗道左者。(《韩非子·内储说上》)

(2)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战国策·齐策四》)

(3)诸侯与盟者众矣,而仪父独渐进。(《春秋繁露·观德》)

(4)今吏六百石以上父母妻子与同居,及故吏常佩将军都尉印将兵及佩两千石官印者,家唯给军赋,他无有所与。(《汉书·帝纪第二》)

(5)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河图·括地象》)

结合以上用例及相关论著,可以至少归纳出“者”字结构的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一般位于名词性成分之后,修饰限制其前的名词性成分,“者”复指其前的名词中心语。

二是“者”前的修饰成分一般是个复杂的谓词性结构,因此“者”字结构可形式化为NP+(VP+者)。

三是常作主语,其后都有进一步描写或解释部分。

四是名词性中心语通常是VP修饰语的施事,其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

(二)“之”“者”共现的“者”字结构

“之”“者”共现的“者”字结构,指的是抽象格式为“NP+之+VP+者”的结构。石毓智认为这种结构的内部语义结构为“NP修饰语+之+(VP+者)中心语”,“之”的作用是连接修饰语和中心语表示领有,NP设定一个大的范围,“VP+者”表示NP范围中的某一类[1,p299]。我们认为,这种结构是一种两解的结构,“之”既可以理解为表示领有,也可以起用在主谓之间,使整体名词化的作用,这也是“之”最基本的功能。因此,“之”“者”共现的结构是一种过渡的结构,它表明“者”字结构尚处在发展过程中。试引石著中的三例如下:

(6)晋士之送葬者,归以语史赵。(《左传·昭公十一年》)

(7)于是军师之欲战者……(《左传·成公六年》)

(8)晋叔仲惠伯会晋郄缺于成筐,谋诸侯之从于楚者。(《左传·文公十一年》)

例(6)中的“者”字结构既可理解为“晋士”设定一个范围,修饰“送葬者”也可理解为“送葬的晋士”,其后的部分对其进行描述,余此类推。这种结构的出现是“定+者”结构发展的结果,这点下文详谈。

二、“者”字结构的产生与消亡

(二)“者”字长定语结构

“者”的最早用法之一是作为一个“被饰代词”受其前修饰语的修饰。根据王力的考察,这种结构出现很早而且“前面往往有较长的定语”,可称为者字长定语结构[2,p217]。

(9)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古文尚书·五子之歌》)

(10)不及时者,杀无赦。(《古文尚书·胤征》)

(11)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论语·学而》)

由以上三例可见,“者”前的修饰语均为谓词性的VP,王著所举余下的例子均是如此。朱德熙指出:“‘VP者’整个短语往往指施事,有时也指受事”,这就为“者”字结构的形成打下了语义基础,因为“者”字结构一般也是指施事的[3]。从形式上看,“者”字结构与上述结构的区别在于句首是否有一个名词性的NP,因此,当句首加上一个表示范围的NP修饰语限制“者”时,整个结构形式上就类似于“者”字结构,这种结构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有了,而且用频比较高。用例如:

(12)宋人有善为不龜手之药者。(《庄子·逍遥游》)

(13)人有畏王之令者,见侮而终不敢斗,是全王之令也。(《公孙龙子·迹府》)

(14)孔子为大司寇,国厩焚,子退朝而之火所,乡人有自为火来者,则拜之,士一,大夫再。(《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

上文所说的“之”“者”共现的结构也属于此种类型。在这种结构的初期,NP与“定+者”之间常常是动词性较强的“有”,表示领有,同时“有”也具有指示语义重心在后,即后指中心语的作用。到《左传》时代,“NP+有+VP+者”的结构已大幅萎缩了,遍查《左传》,不见一例,而“之”“者”共现的结构此时则大幅增加。我们认为,上述两种结构都是一种话题结构,NP修饰语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一个话题化的成分,下文还将论述,“之”取代“有”正是话题结构类推的结果。

综上所述,“者”字结构语法化的源构式是“NP+ 有+VP+者”的结构,“之”“者”共现的结构只是其中的一个过渡阶段。

(二)“者”的复指功能与话题化

“者”在先秦的另一个基本用法是作为一个复指代词,复指其前的名词性成分。后来,“者”的复指范围扩大,可以复指一个复杂的结构。根据王力和石毓智的考察,“者”的复指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1,p297,2,p71-72]:

一是复指其前的主语,本身作宾语,相当于“他”。例如:

(15)维魴及鱮,薄言观者。(《诗经·小雅·采绿》)

二是复指其前的名词,整体做主语,后接一个判断,本身相当于“这个人/事物”。如:

(16)《九辩》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楚辞·九辩》)

三是复指一个时间词,后接一段陈述,可译为“…时候”,整体做主语。如:

(17)昔者,禹平治天下,及桀而乱之。(《管子·中匡》)

四是复指一个谓词性结构,后接一个原因,整体做主语。如:

(18)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荀子·劝学》)

以上四种用法中,前三种时间更早,第四种是后起的用法。“者”字的复指用法与话题化是密切相关的。石毓智认为:“者字关系从句的使用常常与话题化有关,即把其前所限定修饰的名词中心语作为话题。”[1,p269-297]其实上述前三种用法中,“者”前被修的饰成分都可以看作一个话题化的成分。因此,“者”字结构也是一种话题结构。话题化在古汉语中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石毓智、李讷认为,古代汉语中话题化的成分通常需要一个回指代词进行回指[4,p111]。他们所指的话题化结构是受事宾语提前的结构,可称为受事话题结构。

(19)夏礼吾能言之。(《论语·八佾》)

(20)好仁者,无以尚之。(《论语·里仁》)

该结构产生时间很早,可形式化为:NP+VP+复指代词。“者”字结构的修饰性成分往往是个谓词性的复杂结构,“者”的功能也为复指其前的名词中心语,因此可形式化为:NP+VP+者,可以看出,两者的抽象结构是类似的。“者”字结构又是一种话题结构,两者突出话题的功能也相同,因此必然会受到前者的影响。上文已经说过,“者”字结构的源构式是“NP+有+VP+者”,这种结构也可以看成一种话题结构,它在春秋时期广泛存在,因此话题结构的类推作用首先会作用到其身上。受事话题结构的语义重心在NP上,用复制代词前指;“NP+有+VP+者”结构的语义重心在“者”上,用“有”后指,在前者的影响下,后者的语义重心逐渐发生了转移,由“者”转移到句首的NP上。在此过程中,上文所提“者”的复指功能也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NP+ 有+VP+者”中的“者”除了可看作一个“被饰代词”外也可看作一个复指代词,比如上文例(12)也可理解为“有善为不龜手之药的宋人”,加之“者”的上述前三种复指用法在先秦使用频率很高,因此在两者的共同作用下,源构式“NP+有+VP+者”语义发生了重新分析,由“修饰语+中心语”变成了“中心语+修饰语”。在此种情况下,动词性较强的“有”自然不符合要求,于是在战国初期就被语义较虚的助词“之”所取代,上文说过,“之”“者”共现的结构是一种两解的结构,因而不符合语言的准确性原则,随着“者”字结构的进一步语法化,到《史记》时代就消失了。

综上所述,“者”字结构是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下发展出来的。受事话题结构“NP+VP+复指代词”中,NP 为VP的受事,复制代词常用“之”,VP与复指代词是动宾关系,这种结构在春秋时代就已经普遍使用了;“者”字结构中,NP通常为VP的施事,VP与复制代词“者”是定中关系,“者”字结构春秋时代很少,战国才开始普遍使用,两者的抽象结构相同。因此我们认为,“者”字结构是在话题结构的影响下和“者”字复指功能的共同影响下,对受事话题结构表达功能的进一步扩展和完善,即增添了表达突出施事话题的功能。

(三)“者”字结构存在的理据

与现代汉语不同的是,古代汉语中,存在着大量“中心语+修饰语”的现象。现代汉语中,除了极少数强调的用法外,定语、状语必须位于中心语之前,古代汉语则不太稳定。如:

(21)遣太傅賫黄金千金、纹车二驷、佩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战国策·齐策四》)

(22)出自北门,忧心殷殷。(《诗经·邶风·北门》)

(23)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卫风·木瓜》)

例(9)中的“千金、二驷、一”都作前面名词的定语、例(10)中“自北门”修饰“出”作状语,例(11)中的“以”引进工具,作状语修饰“投”,即例(9)定语在后,例(10)(11)状语在后。古代汉语中这种现象产生很早也很常见,由此产生了强大的类推作用,几种主要的结构如比较结构“形+于+NP”、工具结构“VP+ 以+NP”、数量结构“名+数+量”等均遵循这种语序[4,p212]。“者”字结构的修饰语往往是个比较复杂的VP短语。因此,我们认为,“者”字结构的修饰语在后符合当时当时大量存在的“中心语+修饰语”的语序现象,这也是“者”字结构得以存在的理据。

(四)“者”字结构的消亡

“者”字结构在唐代就开始衰落了,宋代以后彻底消失。在“者”字结构衰落之前的汉魏,汉语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动补结构的语法化。这一事件对汉语句法产生了重大影响,有两点对“者”字结构的消失起了重要作用。其一是使得古汉语“中心语+修饰语”的现象消失,除了少数与结果相关的修饰语外,其余必须移到中心语前[4,p124-125]。根据石毓智、李讷的考察,几个大的结构都发生了这种变化[4,p212],详见表1。

表1 汉魏至唐主要结构变化

由此可见,动补结构的类推作用对汉语句法的影响深远。“者”字结构是在中心语后引入一个修饰成分的,自然也不合法,但由于“者”字结构以及“者”的其他用法使用频率很高,因此在动补结构语法化的初期,即汉魏,仍保持相当的数量。随着动补结构语法化的深入,“者”字结构开始衰落。由上文可见,“者”最常见的位置是在句末,因此直接移到中心语前不易被人接受,此时,结构助词“的”的产生和发展解决了这一问题。由于“的”是在中心语前引入一个修饰成分的,因而自然取代了“者”。对于这一现象,石毓智、李讷[4,p305-325]、冯春田[5]等都已注意到了。

其二,动补结构的语法化还使得过去非常活跃的复指代词现象消失。石毓智、李讷认为动补结构的语法化使得受事宾语移前成为一种常见的现象,不再需要回指代词进行回指[4,p111]。因此,随着动补结构语法化的深入,过去极其活跃的复指代词“之”“者”逐渐衰落消失。“者”字结构中的“者”也是一个复指代词,因此必然受到冲击。这一变化在时间上与上述第一点是同步的,均发生在唐代。

综上所述,“者”字结构的消亡是汉语语法系统调整的结果,根本原因是动补结构的语法化所产生的类推作用。随着动补结构的语法化,“者”字结构不符合最终确立的“修饰语+中心语”的组织原则,又不容易适应新的变化,者字本身作为一个复制代词也失去了存在的理据,变得不合法,因而逐渐衰落。与此同时,在动补结构的作用下,“的”逐渐语法化为一个在中心语前引入修饰语的助词,从而替代了“者”字结构的功能,“者”字结构也随之消失了。

三、结语

本文探讨了“者”字结构兴起和消亡的背后原因。在先秦广泛存在的话题结构和“者”本身的复指用法的类推下,源构式“NP+有+VP+着”语义重心发生了转移,由“者”转移到了NP上,由此诱发了语义结构的重新分析,即由“修饰语+中心语”重新分析为“中心语+修饰语”。在语法化的过程中,“有”、“之”逐渐失落,最终在汉代完成了语法化,定型为“NP中心+(VP+者)修饰”。随着动补结构的语法化逐渐加深,“者”字结构不能适应新的语法规则,因而被新兴的“的”字结构所替代,最终消失了。

[参考文献]

[1] 石毓智.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6.

[2] 王力.汉语语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 朱德熙.自指转指[J].方言,1983(1):25-30.

[4] 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 冯春田.试论结构助词“底(的)”的一些问题[J].中国语文, 1990(6):448-453.

(责任编辑、校对:郭万青)

The Origin and Disappearance of the Structure “Zhe”

XIANG Xian-wen
(Faculty of Art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35, China)

Abstract:Old Chinese structure "Zhe" was born by the analogy of the topic structure and the function of “Zhe”’s double reference fingering in the language environment at that time. With the verb complement structure’ lexicalization, the structure “Zhe”can’t adapt to the new language environment. So it has been replaced by the new structure “De”.

Key Words:structure “Zhe”; topic structure; double fingering function; analogy; reanalysis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15(2016)03-0025-04

DOI:10.3969/j.issn.1009-9115.2016.03.008

收稿日期:2015-05-22

作者简介:向贤文(1990-),男,湖北长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