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唐诗里的公案
2016-06-22郑朝晖
郑朝晖
崔颢的《黄鹤楼》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孰优孰劣,一直是一个公案。古人的观点,一种说法,李白的诗与崔颢的诗之间是“勍敌”(才艺彼此相当),也有人的说法认为李白的诗“短气”(《艺圃撷余》),也有人說崔颢的诗歌“格胜”而李白的“调胜”。总之,古人大多喜欢只提出结论,不太注重论证,因为中国古代的文论是“印象”主义的。既然古人没有一个定论,我当然就可以发挥一下,谈谈自己的看法了。先看看这两首诗。
黄鹤楼
崔 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
李 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据说李白读到了崔颢的诗,非常郁闷,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是争强好胜的李白还是按捺不住,在金陵写了这样一首,连韵脚都是一样的,才算是了了心中一件恨事。但就我的阅读感受,我其实还是更喜欢崔颢的。原因可能也很私人,因为在人生追求上我和李白并不是一路人。李白一辈子都矻矻于功名,所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感慨是由衷而真诚的;而我觉得自己要淡然得多,更加随遇而安一点,所以,李白的“长安不见使人愁”并不会引起我太多的共鸣。
从思维模式上说,这两首诗其实都差不多,都是很“中国”的思维方式。在中国人看来,永恒的自然,是我们生发人生感慨的源头:越是感受到自然的永恒,就越能体会到生命的短暂、人事之匆促。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孔子那最文艺的一声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过感叹完了,得出的结论则并不一致,有的人觉得人生短暂更应该“及时当勉励”;也有的觉得应该“付诸清风明月”。其实崔颢与李白的追求就并不太一样。在李白那边,是功名不能成就的焦虑;在崔颢一边则是有家归不得的无奈。一个是渴望出发,无奈道阻且长,前途渺渺;一个是不如归去,却身不由己,不知乡关何处。
两首诗在展开的过程中也有微妙的差异。比如崔颢与李白在颔联和颈联的设置上虽都讲了人事之短暂与天地之永恒之间的对立,但是顺序不同。在崔颢的诗里,首先是白云千载所表达的宇宙之无穷,然后才是汉阳树和鹦鹉洲的人事印记(汉阳树、鹦鹉洲),李白的诗里恰好相反,先说了人事之匆促(埋、成),然后再说自然之永恒。这是两种逻辑推理过程:一个是天地无穷,而人事渺渺,多少当时英雄,如今只留仅堪凭吊的古迹了,一切努力随风而逝,所以不如归去;一个是人事固然匆促,但天地永恒,当可容我纵横,所以更应有所作为。于是,一个想着不如归去,一个因为不见长安而焦虑不安。所以,实际上不管怎样的诗人,他在展开自己的诗句的时候,一定是有自己的推理过程的,抒情也是讲理(虽然这样的“理”并不像“1+1=2”那么直接显豁)的。
李白的这首诗还有一个公案,就是“一水中分白鹭洲”还是“二水中分白鹭洲”。从考据的角度看,白鹭洲为秦淮、扬子二水的分界,自然应该是“二水”更恰切,但是“三山半落青天外”,这个“落”字是一个主动的动词,写出了山色之微茫;“一水中分”的“分”是个被动的动词,写水流之无奈,既有内在的对立,又都有一种沧桑在其中,所以更有情致。古人抒情往往心思奇妙又直搔人痒处,非今人所能也。所以,我主观认为“一水”更好。
就尾联而言,我是特别欣赏崔颢的那一联。“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哲学最好的表达,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漂泊的旅人,对于那个温暖安详的家园的向往,应该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柔软与哀伤吧。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说得虽好,但哪比得上崔颢这么文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