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会成烟
2016-06-22陈金华
陈金华
一
“金华,你把学习搞好哩,就可以走出这个山村!”
说这句有着明显方言特点话语的人,现在可能已经忘记了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一直记得。这是我在家乡农村初中读初一时,班主任朱德海老师对我说的。朱老师是代课老师,当时应该是他高中毕业后做代课老师已经有几年了。我的家乡内良乡离县城大余有50公里远,处于群山环绕之中,地理位置非常偏远。1989年8月我上初中时,师范院校的毕业生能分配到家乡的乡镇中学来任教的很少,为弥补任课教师的缺口,当时的教育管理部门从县城重点高中找了部分未能考取大学但学业较好的毕业生来代课,朱老师就是这样被请来做老师的。朱老师与我是同村人,当时他教我的语文课。
朱老师鼓励我,是因为看到了我当时在年级里一直保持第一的好成绩,觉得如果我发展良好,应该能考取县城里的重点高中,进而有考取好大学的希望——后来我猜想,朱老师的这句话,或许多少也有他自己未能考取上理想大学的遗憾,而希望自己的学生能超越自己的心理。而我当时年纪还小,囿于自己的见识,本来就没有什么太清晰的目标,根本没有想我为什么要读书,也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读好书把成绩搞好后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在读书所以我也就要读书。读书学习对我的意义何在,在朱老师对我说“金华,你把学习搞好哩,就可以走出这个山村”之前,我从未有过任何的意识,没有过任何的思考。但当时因父亲早逝家庭一直极为困难,母亲一人独自抚育我们兄弟三人的艰难,是我无法不面对的;吃穿用度月月愁年年愁的现实与难堪,学费也交不起的心痛,是我无法不亲历的;每次带着弟弟在外婆家玩儿或逢年过节在外婆家做客,外婆常说的“华仔,要懂事,不要让妈妈操心”的话语,是我无法不记着的。想要改变生活,想要改变自己,想要改变母亲的艰辛与家庭困苦的境况,是隐藏在内心的,而实现这些也是我最渴望的。可怎样才能做到,我脑海还只是一片混沌,也根本没有将读书与自己想要改变的一切建立起任何的联系。
“金华,你把学习搞好哩,就可以走出这个山村!”一下子就点亮了我!它让我思索把学习搞好的意义,让我明白搞好学習最直接的意义是可以走出这山村;它让我思考,走出山村后的我可能会怎样,会不会让自己更好,会不会让母亲更好……思考的结果是,我懂得了要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最现实最有可能也是我当时唯一的路就是把自己的学习搞好,要努力做到最好,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然后最起码的保障是国家会分配工作,再然后一切都会有好的转机。
此时,另外一个人,是我更直接的动力源,他是我同村的三舅舅。只比我年长6岁、平时一直都带着我与兄弟玩的三舅舅,因为学业成绩优异,1989年7月初中毕业就考上了江西省赣州师范学校,三年后他将由国家分配到某一学校做老师。三舅舅必将改变他自己的这一现实榜样,给我打了一支效果极强的“强心针”。三舅舅的“跃龙门”,那时在农村是举村皆庆的喜事,母亲在知道我学习成绩很好后,在假期里偶尔也会跟我提提:“华仔,你看能不能像三舅舅一样,考出来做老师也好啊!”话语不多,但我明白,那里面是困苦中的期待,是艰辛中的愿景,是家庭改变的希望。那时我也认为,只要我努力刻苦,成绩优异,我就能像三舅舅一样或者比三舅舅做得更好,并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路。
目标认定后,初中三年中的我,就像一台停不住的发动机,从不懈怠,也从未在学习上叫过苦,成绩也一直稳定在年级的第一,努力与坚持只为着一个已定下的目标。记得在初三时,已改教我生理卫生(当时需要计入中考总分的一门学科)学科的朱德海老师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金华,蛮(很)扎实哦,你看你,早自习后大家都吃饭去了,你还在教室学习,蛮扎实!总看到你在打饭的最后时间里跑着去!搞得(学得)蛮扎实!”那时,我知道,朱老师半开玩笑的背后,是肯定,是赞许,是期待。
1992年5月初中升学志愿报考时,我在是报考重点高中还是报考中等师范学校上非常纠结,但鉴于家庭经济条件困难,无法承受高中及其之后有可能上大学的费用,相比之下,师范学校不仅不收学费而且还有补助的优势就明显了。在当时学校校长也是本家伯父的鼓励下,经过权衡与抉择,我报考了师范学校。后来我以超过县城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100多分的成绩,考取了三舅舅就读的师范学校,正好那一年,三舅舅师范毕业。
现在我常常想,一个在成长中的人,对自己未来的世界将会怎样、自己将向何处去,起初往往是不自知而处于混沌状态的,周围的世界就朦胧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就处于这朦胧中央,这时如果没有一个指引自己的向导,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朝向明确的方向,自己将永远在这混沌和朦胧中打转或停滞不前,根本无法激发自己朝前走。所幸的是,我那时得到了老师及时的指点,看到了前进的路,并得到了亲人极大的鼓励,在那混沌与朦胧中,较早地看到了自己的可能性,并为之付出了努力与坚持。
一句话,可以点亮一个人,我亲身感受到了;一句话,可以恒久地激励、改变一个人,我切身地体会到了。现在我做老师很久了,也已经走出生我养我育我的小山村来到了北京,在21年的教学生涯中我也常常有意识地激励我的学生,回溯其本源,应该都得益于朱老师那句话吧。
二
在小学四年级时我就喜欢上了阅读。
学习之余,我除了帮母亲做做家务,跟母亲上山砍砍柴火,农忙的早上在上学前帮母亲看看早饭后就要翻地的牛,以及帮母亲照顾弟弟带弟弟玩耍外,最放松惬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阅读。但那时农村可供阅读的书籍太少,上初中时因住校学校管理较严格,也没有太多适合的书籍和更多课外时间来阅读,我的阅读一直处于饥渴和半饥渴状态。当时同龄人最爱看的是连环画,长辈最爱看的是各种杂志,以及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当时我最爱看的是连环画,也爱看儿童文学作品,也看各种武侠小说。记得,曾经有一个下午我带一本连环画倚在屋门前的石阶上看,沐着夕阳,忘记了晚霞渐去;记得,曾经在傍晚喂猪时守在猪圈栏边,手捧金庸一本破烂的《倚天屠龙记》,忘记了蚊子叮咬的痛痒;记得,曾经在假期里和外公去野外一起放牛,坐在烈日炎炎的树荫下,看《高山下的花环》……更记得,小学四年级时为了阅读,曾在生活极为拮据订阅不了价格较贵的儿童文学类杂志的情况下,说服母亲为我订阅了一份价格较便宜的《小学生学习报》,每期报纸到来后,我都视若珍宝。
现在想起,那是一段多么苦涩又甜美的时光。
初中三年舅舅带回来的书籍是我啃嚼的重要食粮。三舅舅从师范学校放假回来时,常常会带回一些学校的书籍,大多数都是文学作品,比如文学杂志《十月》《萌芽》和《中篇小说选刊》等,还会带回一些现当代作家的小说作品或作品集,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三里湾》《李有才板话》、阿城的《棋王》、蒋子龙的《燕赵悲歌》、古华的《芙蓉镇》、谌容的《人到中年》等,还有王蒙、邓友梅、冯骥才、张贤亮等众多作家的优秀作品。那时舅舅带回来的这些作品,让我大开眼界——原来除了课本上的课文,还有这么多与时代紧密关联的好作品好文章可以读。每个假期,我都期待舅舅回来,期待舅舅带回来一些我没有看过的好书好作品,让我痛快地过过阅读的瘾。
1995年9月,我进入师范学校学习。相对来说,师范的学习没有重点高中那么强的升学压力,但要求学习的东西更多。要学习文选课、语言基础知识课,要继续学习代数、几何、物理、化学、政治等高中要学的学科,要学习“三字一画一琴”(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简笔画和脚踏风琴),要学习音乐基础如五线谱视唱,要学习教育学和心理学,要学习怎样进行教学设计和组织课堂教学等,还可以学习素描、国画、油画、主持、攝影、计算机,甚至学习劳动技术……科目不少,内容繁复,目的只有一个:将我们培养成为一个多才多艺、样样通晓的小学教师。学校里的大食堂干净整洁,大礼堂中常有不同表演,艺术楼和琴房可供我们练习形体与练琴;学校里的老师长者学识渊博,亲切温暖,少者阳光俊朗,谈吐幽默、才情四溢;最让我欣喜的是这所学校有一个超大图书馆,据说当时就有藏书30余万册——这是以前我从未想到也不敢想的。这些丰富的学科和学习内容,这些给人别样感觉的师长,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学习世界;这些从未有过的学习条件让我这个从山旮旯里走出来的人深深感到震撼:原来一个学校可以有这样好的学习条件!同时也让我暗下决心:我可以在这里学到更多东西,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在努力学好各种必修和选修课程之余,我最多的时间就是投入到图书馆,为我曾经的阅读饥渴做个了断。在这个时期,我知道了这世界上的书籍竟然像生物学中的生物体系一样有那么多的门类科别,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发现自己以前的阅读吃了很多偏食,太过偏重于现当代文学,这于阅读的整个海洋而言只是一滴小水珠——现在想想,那个孕育了我又相对封闭的群山深处,在润泽着纯朴之子的同时又阻隔了多少世界讯息;囿于生活的沉重压力与定于唯一目标之时,人的视线与视野又受了多少遮蔽!利用一切可以用的时间来阅读!这是我当时内心强烈的欲求。于是乎,在师范学校这三年,我读了些国外文学作品,如司汤达的《红与黑》、小仲马的《茶花女》、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老人与海》等等;读了一些作品集,如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欧·亨利等的短篇小说集,鲁迅的《呐喊》与《彷徨》等;读了一些古代经典作品,如汉魏六朝诗歌、唐诗宋词、元代戏曲和明代的小说作品等,还读了一些政治经济学书籍及管理类的书籍。这些阅读,当时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突出的功利之心,只是觉得读来舒服,读来解渴,读来酣畅。现在,曾经读过的那些书,有的已经淡忘,有的则已深入了灵魂,与曾经吃过的饭一样成为了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确,我现在已分不清是哪餐饭哪本书在影响我了!
或许,一直在影响我的是所有这些并不如烟散去的过往吧!
只要时间不止,我的文字就会如影随形。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都不是虚空或虚无的,往事不会成烟,那些曾经或苦或痛或辛酸或甜的过往,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以其独有的面貌再次出现,召唤曾经的岁月,在我的人生路上显示其独有的价值,并产生恒久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