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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的魅力

2016-06-18詹福瑞

读书 2016年6期
关键词:古代文学知识分子学者

詹福瑞

一个人,在其一生中,会认识无数人。擦肩而过的自不必说,是不能算作熟识人的。这里所说的,是多少有过交往的人。有的见过几面,有的可能天天在一起共事。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人可能迅速被遗忘掉,有的人逐渐淡出你的记忆,而有些人会被你永远记住。

如今,我已经进入花甲之年,到了这把岁数,自然见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但如前所说,有些人逐渐淡出了我的人生,走远了,他在我的印象里,已经逐渐模糊。但有的人不是这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我走得越来越近,我对他的印象也越来越深,对他越来越理解,越来越认识。裴斐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

认识裴先生,还是在我年轻的时候。说年轻也不年轻了,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仍是学生,如同《儒林外史》中的范进,是个老童生,执弟子礼于詹锳先生门下。应该感谢李白,使我有了这样的缘分,认识了裴斐。读他的文章,和他进行交谈,和他进行交流。我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学者裴斐的人格力量、人格的魅力。九十年代,裴斐组建他的学科,希望我能够调到中央民大,加入他的学科队伍。我也有同样的愿望,想到他的身边工作。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此时裴斐生重病,组建学科队伍的事被搁置下来。这个学科后来还是完成了裴斐的遗愿。在几辈学者的努力下,也是在裴斐的余荫下,终于建成了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的博士一级学科。裴先生在天有灵,看到今天的民大文传学院,也会感到安慰的。

裴斐是一个有人格力量的学者。对于裴斐,不能简单地说他是一个专家而已。他坎坷曲折的人生,就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写照,而且是最为传神的写照。

他是北大的高才生。当年,林庚先生发表文章,提出盛唐气象。讨论李白的布衣精神,李白的布衣感,林庚有一个著名的论点,盛唐气象表现为青春精神,而李白则是这种精神的集中体现。裴斐那时候还是学生,林庚是他的老师。我爱老师,我更爱真理,裴斐本着这种心态,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提出不同的观点。在学术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师生。这是多么朴实而可爱的真理,多么简单而又可贵的真理,学术因为有它而进步。但是在中国,能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中国是个等级森严的国家,既有师道尊严,也有父道尊严,官道尊严。老师批学生可以,老子批小子可以,官批百姓可以,反之就是忤逆,就是犯上。当然中国也尚道,不是没有人法道的观念。但是,在中国的道人关系中,形而上的道,没有意义,要靠圣人的经书来体现。圣人之道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之道最重要。所以,似裴斐那样,为了真理,真诚地与老师公开辩论的人,并不多见,由此而珍贵。

就是这样一位学者,北大的几位青年才俊之一,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做汽车修理工,做泥瓦工,遭受了最不公平的待遇。但是,这位学者,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位坚强的学者。他能够在人生的坎坷之中走过来,披荆斩棘地走过来,不仅没被打倒,没失去生活的信心,而且也没被改造成个乖孩子,反而生活更加坚定,思想更有锋芒,性格更有棱角,人格更为挺拔。而且把自己的经历变成了人生智慧,把它变成了对社会、对人生的一种观点和思想,直接带入了他的学术研究,带入了他的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也带入了他的文学理论,带入了他对《论语》的理解。

上一辈学者,有的是经过了改朝换代的知识分子,有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社会培养的知识分子。他们大都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生活曲折,遭际坎坷。幸运者,尽管要改造,但还能保留在高校,教教学,写写文章。不幸者如裴斐,剥夺了他教学、研究的权利。在打击、迫害面前,有的人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远赴黄泉之路,既逃离了苦难,又保留了他们最后的人的尊严;更多的人选择了活下来,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但是如何生活下去?有的人输心自裁,不再做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他们还是教师,还是研究者,但是他们远离政治,远离社会,只输出知识,人活着,心死了。有的人从传统文化中找到了生存的智慧,做聪明的逃世者,琴棋书画,亦庄亦禅。我有篇文章写苏渊雷先生(见《读书》今年第四期)。早年,苏先生为了争民主,争自由,被关进国民党监狱多年。五十年代,又因为批评官场的一些作风,被打成“右派”。遭受的打击,甚于裴先生。而到了晚年,苏先生是以佛学家而著名,又以诗书画而称三绝。一个斗士,唱起了禅边风月好。裴斐则不然。他活了下来,而且在他所做的泥瓦工工种中,做到了最高的技术等级。他要做与社会抗争、与不幸命运抗争的强者,这是他的信念。一九七九年,裴斐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复了人身自由,到中央民族大学任教。裴斐回来了,带着鲁迅式的胡子,眸子灼灼。不仅仅是作为学者的裴斐回来了,而且是作为以真理为信念的裴斐、作为知识分子的裴斐回来了。他回到了学术界,回到了教育界。他不再年轻,不再意气风发,但是他仍然闪耀着学术精进的锐气,仍然带着追求真理、不避不让的锋芒,并且,他更为深沉,甚至流露出悲苦。他相信,学术能够干预现实、教育能够改造社会。但是个人的遭遇,使他领会到了现实的残酷,因此他似李白一样充满悲感。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裴斐的人格力量和魅力。无论何人,一看到裴斐,就会感到这是一位有个性的学者。在他生前,我和他交流,感到他有很强的磁场,颇具感染性的人格魅力,让人对他充满了敬意。而到现在,人已逝去多年,磁场却越来越强。那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的人格力量。看到他,我就想到鲁迅,不是因为他的胡子,而是他的生活勇气,他的学术追求。

许多人都自称为学者,但并非所有的学者都有人格力量。尤其是当代的知识分子,也不能说是知识分子,确切地说,是学者,有这种人格力量的人越来越少,所以裴斐就变成了珍稀动物。他悲苦,想到此,我也悲苦。

裴斐的魅力还来自他的思想,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这和人格力量有直接的联系。裴斐是有思想的学者。并非学者就有思想,尤其是当代的古代文学研究,离思想越来越远。研究变成了一种技术游戏,远离现实,远离人生,远离社会的游戏。诚然,一段时期,文学曾经被政治绑架,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八十年代之后,文学懂得了独立。但是这种独立的真正意义,是不被某一时期、某种政治所左右,文学创作也好,研究也好,要有作家和研究者的独立思考与判断。而不是远离政治,甚至不问社会与人生,不闻苍生问古人。离开了社会与人生,人文学科就会失去其存在的意义。但是,技术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一种时尚;研究就是目的,也是一种时尚。与这种时尚相比,我感受到了裴斐思想的深刻。

再看裴斐的文学理论。他讲,人生有永恒的东西,文学就是要表现这种永恒的东西,带有普遍性的东西:一个是人生,一个是爱情,这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他的文学理论,是他对人生的一种理解,是对人生和文学关系的理解,这是他文学理论的核心。再看看现在流行的文学理论,有理论没有人生,有理论没有思想。两相比较,高下判然。

裴斐先生把这种理论贯穿到他的古代文学研究中,贯穿到他的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中。所以,裴斐讲李白,不是飘飘然的李白,不是仙人李白,不是充满快乐的青春李白,是豪中见悲的李白。豪放来自天才李白的自许、自负,来自浪漫李白的充盈想象、高远的理想。悲感来自现实黑暗、现实不公的压迫,来自这位天才诗人对现实的抗争。别人讲我注六经,裴斐讲六经注我。他要用李白印证他的苦难,人民的苦难;他要用李白来说明他的坚韧,人民的坚韧;他还要用李白说明他对现实的不妥协,人民的不妥协。这样的研究,技术仅仅是工具,不是本体。我曾在多所高校讲古代文学研究的现状,公开表达我的不满意。现在的古代文学研究,离思想越来越远,缺乏价值判断,缺少批判精神。裴斐则非常重视古代文学研究的社会价值。他讲《论语》,谈到知识分子,与欧美很多讨论知识分子的观点很相近,与班达的观念,与萨义德的观点,不谋而合。什么是知识分子的本性?知识分子永远对现实采取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合作就不是知识分子了。不合作的思想根基,是超越,建设更理想更合理的社会与人生。出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必然对现实采取批判的态度,必然对现实采取一种超越的态度。裴斐讲,个人的人生,要和人类的整个苦难结合起来。萨义德也讲,要看到民族苦难的世界性。这些理论,不是知识,是一种思想。思想是穿通人生的力量,思想是批判现实的武器,有了这种力量和武器,裴斐在文学研究中,独树一帜。当大家都讲传统文化的精髓是中庸、是和,中国文人是圆的人格时,裴斐著文批评这种观点,强调文人方的人格。圆的人格,是顺从,是难得糊涂;方的人格,是与黑暗抗争,是与恶的势力不合作。从文章中,我甚至看到了他义愤填膺的感情。这种结论,并非来自他的性格,而是来自他的思想,他对现实的悲悯;当大家都看到李白飘逸的时候,裴斐看到的是什么?是士人之悲,豪中见悲,悲中见豪。悲从何来?来自李白高尚人格和理想与黑暗现实及不合理社会的矛盾和冲突。这样讲李白,就带有一种批判的意识。所以裴斐的李白研究,贯穿了他对现实的批判意识 ,这是他的思想所在,也是他思想的力量。

裴斐的研究个性,也是他的魅力所在。裴斐的著作文章,是极具个性化的写作。不管是作家研究,还是理论研究,都带有裴斐的色彩。用裴斐的话说,是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我跟着六经走,为六经所驱赴;六经注我,则是六经随着我走,被我所驱赴。前者客观性强,后者主观性强,因此极具个性化色彩。所以,裴斐的李白研究、杜甫研究,只能是裴斐的,没有丝毫的模糊。他提出的观点,很尖锐,但是你不能不承认,他是裴斐的,而不是别人的。他的语言也是如此。省练明快,分析辩难,先声夺人,颇有气势。现在的古代文学研究,个性化越来越少。一篇文章、一部著作,你说它是张三的,可以;说是李四的,也可以。但是裴斐的文章,拿出来,放到哪里去,只能是裴斐的。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现在的研究者,想要成为一个好学者,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学者,必然要走个性化的研究写作道路。裴斐着我先鞭,就是榜样。

裴斐已经去世多年,但是他越来越走近我们。尤其在当代学术界的映衬下,他越来越凸显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有个性的学者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既具有中国文人的风骨,又有当代知识分子的情怀,这就是裴斐先生。裴斐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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