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红绣鞋(外一篇)
2016-06-16黄飞松
黄飞松
人到中年,偶尔也会沉浸在回忆中。想到年少的时候,除了上学,就是满世界瞎玩。入夜,在缺少夜生活的农村,听老人讲述往事成为年少生活的一部分。我小的时候,曾有好多个夜晚都陪着祖母过的。那时,我一般吃过晚饭就到祖母那里做作业,而后陪着独居的祖母聊天,又在祖母絮絮叨叨中睡去。
在众多的话题中,祖母谈得最多的还是红绣鞋的故事,在说完红绣鞋故事后又特意叮嘱,成年后千万不要找丁姓的女子结婚。因为丁姓与本族有世仇。又或者,从世仇讲到红绣鞋。应该说,有关红绣鞋的故事将我年幼的耳朵磨出了一定的厚度。
红绣鞋的故事源于新丰坝,新丰坝是条水渠。在很久很久的时候,源于一个村下游的新丰坝,在穿过我们村后,又途径一个村,到了丁姓村落。几百年来,新丰坝在蜿蜒过程中,好几千亩土地依靠它的滋润,它将其朴素的恩泽洒向沿途的村庄。于是,新丰坝就成了这几个村的生命水源。尽管我们这个区域,有徽水河、青弋江交汇,但交汇的不是地方,恰恰让出了偌大的一块空间。这块空间让给新丰坝的同时,也给新丰坝两侧的人们结下了世代相传的恩怨情仇。每年的炎夏,高温烈日将地面水分肆意提取,农田在急需水的时候,新丰坝的水源争夺战也开始了。由于我们村把住了水源的上游,当然不能在自家的水田尚未灌溉好的时候,就将这些生命之源放走。下游丁姓人也需要浇灌饥渴的农田,争斗就此而来。在那时,每年都要出现一次大规模的械斗。在双方争斗不息的时候,就以穿红绣鞋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我小的时候,根本不知红绣鞋残忍程度。当成年后,方知红绣鞋的可怕。原来在双方争斗不休时,就有双方“大老爹”出面协商,由双方各出一人,赤脚穿着烧红的犁头走路,谁走得远或走得时间长,就算谁赢,赢的一方就优先享受用水。发生穿红绣鞋的事后,必定会闹出人命,双方的仇怨会进一步加深。近年,在一个教授的研究论文中解开了我的谜团,原来双方为这口水从明代就开始争斗,也曾有双方对簿公堂的时候。在多次的公堂对簿之中,双方互有输赢。后来丁姓人将这些事刻上石碑,埋入丁氏宗祠的地底下,直到上个世纪后期,祠堂被拆,有关两姓仇怨才翻开一角,据丁氏碑文中记载,他们在历史上赢多输少。无独有偶,我前不久在考察村史资料时,也发现了一块我们黄姓石碑。这是一块刻于清代康熙年间的石碑,上面记载了新丰坝的坝口、所经区域、由谁集资等内容,却无双方争斗一事记载。在此石碑上,又分别刻有乾隆、光绪等年间修建新丰坝的捐资人名。此碑也如丁氏一样留在宗祠里,不同的是此碑并不是埋入地下,而是嵌进祠堂的一方墙上。这里我想到,可能我们老祖宗刻下此碑讲述的是一种功德,是不愿意将争斗传于后世,还是觉得争斗是件耻辱而不屑记入,或是这件事的本身就表明了我们祖先是强者而不去记载。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记得祖母给我的信息除了与丁姓人有世仇之外,还说到新中国成立前,我们村“过会”时出四顶轿子,而丁氏却出十顶轿子。因为穿红绣鞋时,出来为本姓张扬实力的人就是本姓的英雄,就以一顶轿子代表一个英雄。过会是泾县农耕社会时期的一个重要的聚会活动,一般以一个同宗同族确定每年中的一天为过会日,以本家为单位邀请亲戚来见证。应该说,这是当时最为隆重的一个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被本族人彪炳后世的历史人物定当不凡。
如今,历史已经远去,新丰坝早已不见。新丰坝与红绣鞋的故事已经深深刻入我的心底,随着年龄的增长,想探究新丰坝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于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与年届古稀的父亲在一起谈心,聊到新丰坝。思路清晰的父亲将新丰坝的基本长度、从哪儿经过、打哪儿拐弯都向我介绍了一遍。但我问到新丰坝始于何时,他却回答不上来了。他只说到他小时候,曾在新丰坝水小的时候,用一把柴刀就能在水渠中捕鱼,他能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握着柴刀,看见浅水里的鱼,用刀背将鱼砸晕或砸死,放进篮子里,有时收获甚丰。当我问到他,那时候人家来抢水怎么办。他说当时村里的男性个个都练武,说我的祖父就会打好几套拳,与下游联盟的村子,共同保护新丰坝的水。说来也是,这样的联盟再加上据守地利,更下游的丁姓人自然也讨不了便宜去。否则,就凭双方悬殊的实力,尽管我们村据守着地利,也难免不被反控。
这些当然是我的猜测。有关红绣鞋的故事可能还很长,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如今的当地人自然没有为争夺一口灌溉水而发生大规模的械斗了,红绣鞋的故事自然也被封存在历史深处。现在想来,当时的社会生产力低下,特别是农户人家的基本生活都是靠天收,一口水源更是立命之本,由此结下世仇也不足为奇。我现在探寻这样的事情本是好奇,但还在想,这么残忍的事情不断发生,当时的人们为什么还要用红绣鞋这么一个美妙的名词来替代,难道其中有什么禅机吗?
承流积翠长
承流积翠是家乡皖南泾县老八景之一,与水西春色、秋霜暑雨、岩潭秋水、幕溪晓月等自然景色一起从古走到今,穿越了泾县时空。随着近年的旅游开发,承流积翠可能由于各方面原因,逐渐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
承流积翠位于泾县城南十多公里处的承流峰上,可能因为常年翠绿而名吧。承流峰又称承留峰,是泾县的三大高峰之一,相传陵阳令窦子明曾隐居于此。山上有醮星潭、丹灶,宋代许国公、吴潜曾在此读书,有许、吴二人遗址。又传地藏王菩萨最初准备在此地修炼,后因承留峰承载不住,就转到了九华山,便成了承流峰。山有九峰,逶迤耸秀,九峰分别为状元、挂榜、莲花、纱帽、积翠、望云、毓秀、友爱、览胜等。《大清一统志》称:“溪谷深幽,最为嘉胜”,山顶自古有握月庵,半山中有元虚洞,山下有仙坛,唐元和年间有游方僧人在坛基上建屋居住,并有诗云:“远望疏密树,云外有无山,倚松看子落,隔竹听泉流”。
承流峰应为泾县的灵山,还有古传,泾县人文荟萃,代有才人,多有官宦,有七斗六升芝麻官之说,是因此地风水绝佳,因得罪了人,请人作法将这绝佳风水改向,如要恢复当初盛景,承流峰上的铁树开花是其中一项条件,由此可见,承流峰的灵气绝非一般。对于承流峰,我从小就不陌生。我家位于承流峰北,相距差不多20来公里。住房是朝南而建,每天开门见山,遥望的那座最高山峰就是承流峰。承流峰尽管距我不远,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机会一亲芳泽。尽管没有机会,但我一直在亲近着它,它看着我们一路走来,从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现今半知半觉的中年。
第一次听说承流峰的名字,可能与我的叔叔有关。长我19岁叔叔在我出生的那年当兵,六年后退伍回来,我已经成为一个顽劣的少年。在那个全民崇敬解放军的年代里,如能混到一顶军帽,都无疑是一种时髦。我当时作为一个不满7岁的刚入学的少年,刚退伍的叔叔是我唯一的偶像,只要有时间就设法找理由跟在他后面。年轻的叔叔被我缠得受不了,就吓唬我“再烦就一脚将你踢到承流峰山脚。”说多了,承流峰在年少的我心里就有了概念。如今,叔叔已驾鹤仙游,而承流峰依然积翠。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其实在我心中,叔爱也如山一样伟岸。于是,承流峰便成了怀念故人的象征。随着年龄增长,有关承流的传说就更多了,主要还是听说山上有一座庙,供奉的是观音菩萨,据说很灵验。
年前,母亲对我说有三个年头没上承流峰了,还有一个愿许下了没还,叫我年后抽时间陪她上去一趟。也是,这近三年的时间里,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需要母亲照顾。而她的腿在前年也动了一次手术,怎么可能爬上700多米高的承流峰。我尽管应承了,但还是持怀疑态度,将时间一排,只有定在假期内的正月初七。这天,正是大家沉浸在舶来的节日——情人节的气氛中,我携妻带子开车将她和侄女从家里接了出来,直接将车开到承流山下的村庄里,弃车后徒步上山。
今年春节后的天气一直不错,不巧的是头天下了一场雨,晚上又下了雪,将我们当天的行程带来了难度。先走了一段差不多两里多坑坑洼洼满是水渍的土路后,路面逐步变陡。我尽管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着母亲,见她步伐还比较稳健,多少有些放心。
当我们行走到一幢废弃的木屋前,母亲寻来一根差不多一米长的竹棍,就这么拄着一道上山。一路上,鲜有人迹,异常的宁静中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五人的脚步声。我们缓缓而行,山路渐渐陡起来,有的地方差不多达到40度,我对母亲的行走就更为担心了。尽管一路上路面湿滑又陡峭难行,好在不知是哪个年代就修好了尺许来宽的块石铺就的路,还算好走。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上了山,进了位于山顶的庙宇。一路上,年逾七旬的母亲居然能跟得上我们,我感佩不已。我周围有不少矫情的人刚过六十就基本不干活了,而母亲已过古稀之年,不仅要照顾有时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打理了差不多一亩地的菜园子,还不间断地到野地里采野菜、寻竹笋,他们两人吃不了那么多,大多数都送了人。我常常惊叹,她身体里居然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释放出来,连我一个壮年有时也不能与其比肩。难道与她以前经常来承流峰有关?承流是灵山,母亲许愿希望家庭幸福子嗣平安;承流是福地,我愿承流带给我们福祉,佑天下所有父母都能像承流一样,四季常青,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