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魂
2016-06-16叶辛
叶辛
开 篇
十三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9月,我在上海家喻户晓的《新民晚报》上写过一组连载十日的小散文《陈圆圆归隐之谜》。对于我来说,这只是我写作长篇小说和上班之余完成的一篇短文。却不料,这篇文字发表以后,竟引起众多文友和读者朋友浓郁的兴趣。有人和我探讨,陈圆圆究竟去了何处?有人把报纸上的小篇文字剪贴起来,为了便于以后翻阅。这固然是因为《新民晚报》发行量大,在上海市民中有广泛的影响,十三年前,《新民晚报》仍处于它的黄金时代,时任总编告诉我,每天的印数是一百七十五万份,遇到重大的赛事,还要增印十万份左右。这数字,几乎是现在印数的一倍以上了。年过八旬的著名电影导演谢晋,特地约我到他在华亭宾馆附近的办公室里,畅谈了整整一下午。在他那宽敞、零乱、堆满了书籍和拍摄纪念品的十八层楼上,他翻来覆去谈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把这一题材写成电影剧本,由他负责筹资将其拍成一部影响广泛又能传之久远的影片。
受他鼓舞和激励,我也跃跃欲试地准备起来,并且写出了开头部分。
尽管以后每次遇见谢导,他总要问及本子的进展;尽管我只要有空闲时间,总要拿起和明末清初那个时代有关的史料、稗史细读,在官修史书和私修野史之间做出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判断,但终因谢导辞世,电影剧本的事儿就此搁下了。
可能正是因为当初读得太多,对于明末清初那段历史,对于陈圆圆以及和她相关的吴三桂,始终不能释怀。尤其是在广泛的阅读中,我发现,三百余年,浩如烟海的文字中,写到陈圆圆,不是把她写成一个妩媚多情、善解人意、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才女;便是把她写成一个在刀光剑影、政权更迭时代阴谋机巧地周旋于各种强势男人如崇祯、李自成、永历帝、吴三桂、刘宗敏之间的妖娆女子,似乎她比西施更美,比吕后更阴险,比武则天更迷恋权势、更放荡……
忘记了陈圆圆是一个绝代名妓,忘记了陈圆圆经历这一切时不过只有二十一岁。
今天的时代,科技更为发达、普及,人们的交往更为广泛,姑娘们受到的教育更加全面,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时常仍被我们视为学生、孩子、小青年。对于她表现出来的思想、才艺和种种行为,我们都会宽容地视为稚嫩,毕竟来日方长呢。
三百多年前的陈圆圆,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从风尘中袅袅然飘进历史腥风血雨中的女人,一个有灵魂的女人。
她无奈地改变了中国历史,三百多年来始终争议不断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时而是具体的,具体到似乎连细节都能触摸;时而又是朦胧缥缈的,总让人感觉亦真亦幻,不可捉摸。
就连她的归宿,她的离世,三百四十年来都在一波又一波的争论中激荡出阵阵涟漪,让世人越争议越觉得迷惑。
其实,她的失踪之谜,不是在她死之后才成为一道难解的题目的。
早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失踪、她的悄无声息的消隐、她的结局,已经困惑着世人,并在有形和无形地影响着历史的进程。
让我们一起走进这个迷魂阵,走进陈圆圆的灵魂深处……
一、吴三桂
1
听说陈圆圆不见了,失踪多日,遍寻不见,吴三桂暗自愕然。
他凝然端坐在铺垫得柔软、安逸的椅子上,双手扶着宽阔的、滑爽的红木椅把,扶手顶端,雕琢的两只虎头,和椅子上铺展的东北虎皮十分般配。他时常不由自主地抚摩,掌心摩挲着虎额,扶手上泛出暗红色的光泽,更显出几分诱人之色。而那张黑白斑纹的虎皮,尤为触目。
吴三桂纹丝儿不动,年事渐长,胸有雄才大略,他早已练出了得意时不忘形、失意时不沮丧的风度,终日无倦意的脸上浮现和蔼的笑意,两道长眉随着细眼透出慈祥神情。他伸手向禀报的亲兵一招,声气平和地道:
“详细报来。”
“遵命!”负责寻找陈圆圆的王爷府亲兵双手抱拳,习惯地向吴三桂施礼后,嘘了一口气道,“梳妆台的侍女,日夜在屋里静候,仍同以往一样,不见夫人归。金莲庵、铁峰庵、妙法庵、白衣庵、紫衣庵,遵夫人命建造的诸庵落成庆典之时,都传夫人为住持。等下人便服赶去,都说夫人主持了落成之典,刚刚离去。”
亲兵说完,失望地叹气。
吴三桂轻问:“去往何处?”
答曰:“不得知。此种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已复多次。夫人名声之大,在民间难以想象。大凡庵寺落成,都传说夫人将当住持,平头老百姓十里八里、呼朋结伴赶了去,男女老幼都有,都想去一睹夫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的花明雪艳之貌。妙法庵落成之时,小人事前得知消息,赶早去到昆明市郊。哟嗬,妙法庵盛况空前,还没入得门去,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有汉人,有夷人,已挤得水泄不通。听说夫人露脸,小人拼命挤将进去,远远望去,一看那样貌,嗨,小人喜欢了不得得!真是夫人哪。可等我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只能急得干瞪眼,明明远远看见了的夫人不见了,只剩下衣饰、容貌、打扮和夫人有几分相像的女子。这等事发生了数起,昆明市郊诸庵,纷纷传说夫人在他们庵中担当住持,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讲夫人说的,莫嫌庵中天井小,多栽花木养小鸟。这话实出自夫人之口,小人也听她讲过。那些庵中出家之人,也没瞎说,小人估摸、估摸……”
“说。”吴三桂面带笑容,轻轻吐出一个字,却让人有气度恢宏之感。
“小人估摸,夫人今日住一庵,明日住一庵,实有皈依佛门之意。”亲兵一躬身子,用猜测的口气道。说完大睁双眼,看着吴三桂。
吴三桂带着惯有的重鼻音,哼了一声:“嗯。”
亲兵得此赞许,脸露喜色。
亲兵的这一猜测判断,吴三桂是赞同的,为圆圆修建了她独处的梳妆台之后,梳妆台就没断过香火;满园春色的怡园中,山茶、玉兰、梅花、碧桃、樱花、海棠、杜鹃、兰花、郁金香……迭次开放,清丽舒爽,爱花的圆圆从园中花径走过,却视而不见。相反,她却在平日的言语间,流露出对苏杭归途的兴趣、对峨眉山的向往。为收住她那颗远去高飞的心,吴三桂答应了她会于城内外修建尼庵的提议。哪晓得,这一答应,昆明城内外传遍了,平西王为讨得陈圆圆欢心,要在昆明城内外广修尼庵,几年工夫,东南西北,都有尼庵落成,让有心佛门的女子,就近便能得到遁世的路径。也让北京城里的少年天子,得知他吴三桂在五华山上修筑宫殿,在五华山麓修筑怡园,安心做平西亲王了,少几分戒心。没想到,圆圆今日在此庵,明日在彼庵,久而久之,竟不知她归着何处了。看把这些下人们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了。
区区雕虫小技,岂真能遁迹于尼庵之中吗?
吴三桂似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她那贴身侍女,贵州小姑娘蓝玉敏呢?”
“也不见。小人想她必是跟随在夫人身边。”亲兵答。
吴三桂淡淡一笑,道:“我已明了。你不必焦虑。”
“王爷有何妙法寻觅到夫人?”亲兵仍不失忐忑地斗胆询问,“那些尼庵之中,人人都说见过夫人,讲起来眉飞色舞,可又人人都说不清夫人究竟在何处。难煞小人矣。”
吴三桂把手一抬道:“在建的尼庵,还有几座?”
亲兵屈指道:“安宁庵、桂林庵……”
“哪一座落成在先?”吴三桂记得这二庵,桂林庵建在金汁河相公堤香飘十里的桂花林旁,和桂林桥上的魁楼可有一比。少年天子登基那一年,桂林桥倾圮,吴三桂为表对康熙帝的忠心,重修加固,建魁楼于桥上。圆圆在桂花盛开时节,去游览桂花林,赏心悦目,三桂为讨她欢心,提议建桂林庵。而安宁庵呢,远在素有“天下第一汤”之称的安宁温泉附近,此泉人称碧玉泉,明初诗人杨靖有诗:
石中流出暖,
源向水中寻。
万古温泉水,
清光共此心。
那泉水甚是了得,清澈澄碧,色如翡翠,浴之微妙,不尽其说。莲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及众妃、侍女随吴三桂去泡过之后,欢声笑语,泼水嬉戏,坐歌赏曲,夜以达旦。就连圆圆沐浴之后,也是身心为之一振,如出水之芙蓉,典雅中含着妩媚,浑身上下透着性感之色,让年近六旬的吴三桂怦然心动。事后圆圆还说及:“这泉水真奇极,泡过一回,皮肤爽滑柔嫩达几日。让我恍然回到二八青春少女时节。”
看圆圆认定碧玉泉为仙源灵液,尽管安宁温泉旁已有云涛寺、火龙寺,吴三桂仍命建安宁庵。已有一段时日,该修好了吧。
吴三桂望着亲兵,亲兵连忙作答:“该是桂林庵落成在先。前一阵就听说,他们在排黄道吉日了,要请夫人尊驾到场的。”
吴三桂欣然道:“那好。定下了日子,你就报来。”
“遵命。”亲兵迟疑片刻,接着道,“只怕匆匆赶了去,又是一场空欢喜。”
吴三桂一摆手:“不至于。她潜入深海,也要露出水来喘一口气。”
“王爷英明!”亲兵一声响亮的恭维,退了下去。
2
看着亲兵的背影远去,吴三桂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脸色沉重,背着手踱进亲王府内殿。
微风徐来,正是1673年的春天,好一阵温润舒爽之感。在昆明一过十四五年,对于这云贵高原的气候,出生于江南高邮、年轻时久居辽东的吴三桂,也已渐渐习惯了。
都说九起九伏的蛇山,蜿蜒行至这五华山,在螺峰之间顿开玉屏,往前脉分五支,云蒸霞蔚,吐五华秀气,更有鹰飞鸟鸣,早在元代就有“五华鹰绕”流传于民间。吴三桂站在殿前,放眼望去,群峰环屏,山川一顾而尽,四季如春的昆明城烟火万家,真乃一大胜地也。明人张舍的《五华台》诗,不由得涌上吴三桂心头:
五华台上望昆明,
净练微花似掌手。
故国欲归归未得,
海风山雨一齐生。
十几年了,陈圆圆到过此殿前楼阁上,该不止一次眺望过眼前端丽庄严之景,她的心情怎么不会高兴起来呢?难道她不知,沿五华坡而筑的亭台回廊、碧溪流泉、雕墙黛瓦,都是为悦她那一双美目吗?从两广移植而来的奇花异卉、从八闽之地采购而来的漆器玉石、从她的出生地江南搜罗而至的名人书画,都是为博得她消遣时一笑啊!
她就不明白我的一番心意吗?
一缕暗纹,隐现于吴三桂鼻梁之上,那是他厮杀于刀光剑影中留下的伤痕。药用得好,痊愈后几乎看不出来。吴三桂自认是不幸之中的侥幸,大大小小的拼杀搏杀,陈尸遍地,血流成河,几次大战,尸体超过千具的战场,都屈指数不过来。而他,只在鼻梁上被刮擦了一下,那只能说是他的命大,命不该绝。要不,只要稍微偏那么一点点,雪亮的刀刃还不把脑壳削去半爿?只有陈圆圆,在抚慰他时,会用她的纤纤玉手,摩挲他鼻梁上曾伤过的这一小点位置。让他这一血性汉子,心灵得着丝丝慰藉。
广修五华圣殿,红亭碧沼,杰阁丰堂,在彩云南现的灿烂阳光之下,让昆明全城百姓在街巷庭院中瞻仰般眺望,口口相传,啧啧称奇,同时还是为了北京城里的少年天子,不要对他这个平西亲王增添狐疑之心。
这个坐上皇帝宝座的康熙,年轻气盛,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啊。吴三桂只觉其捉摸不透。
昆明城内的芸芸众生,是南北各省移居而来的也好,是逐渐退出城外避居郊外的原住夷民也好,他们一抬头看到五华山上金碧辉煌的平西王宫,就要说这是吴三桂为讨得绝色美人陈圆圆的欢心而建。还有那些讨厌的文人,茶余饭后,著书立说,要写下“以从圆圆之好”。让他们愿说的尽管说去,要写的尽管写去,封百姓的口是封不住的,封文人的笔,亦难啊!
吴三桂不是没有尝试过,那个江南文人吴伟业,说起来和他吴三桂同一个姓,该是同宗同族,同一个祖宗吧。自古以来的说法,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可他就是不念情,私底下派人前往太仓州密会他,带去的金银珠宝不谓不重,许之再赐的更多。谁能料此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酸文人,竟然不收重礼,不愿收回他的《圆圆曲》,他不就是效仿《琵琶行》《长恨歌》作了一首诗嘛!这么长,谁人记得住、背得下来?唯前四句竟然像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诸人的千古名句般,一下子让人记得,在全国上下传播开了:
鼎湖当日弃人间,
破敌收京下云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
……
红颜是谁?
圆圆呗!
3
收买不成,吴三桂唯有恨啊!但他拿这个吴祭酒也莫奈何。他还不是降了清朝,保全一条小命的?太仓又不是嘉定,嘉定遭屠城三日,勇猛反抗,至死不屈,太仓人还协助清军打嘉定呢!吴伟业装什么公正,非要让《圆圆曲》流播全国。说他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还气得过去,而圆圆,则是在心头蒙了一块永久的阴影,扼住她喉咙,堵上了一块石头。
时光流转,吴三桂满心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吴梅村的诗句会被人遗忘,圆圆也会渐渐将这不痛快的事儿忘却。哪晓得,四年之前吴梅村一死,全国上下,从东北到西南,从内陆到沿海,到处都有人说《圆圆曲》,到处都有人讲“冲冠一怒为红颜”,喧嘈嘈得妇孺皆知矣!
圆圆的失踪,首当其冲的该是与这一横梗于心的病有关吧。圆圆这人,面善貌美,极易让世人觉得她善解人意,宽容心细,聪慧温柔。只有吴三桂心中明白,她这半世人生,经历的跌宕起伏、惊涛骇浪、复杂多变、生死难卜。她的心之深、思之远,连吴三桂时常都觉难以揣摩。知道他已派出使者去往苏杭,她就猜出他是让人去密会吴梅村,劝他收回《圆圆曲》。从此她的脸上会出现期盼的神情,想知道这事儿经办的结果。可她心有所思,嘴上却不说。只是会念叨江南的花,喃喃地回忆和太仓很近的昆山、嘉定、吴江,冬日里的腊梅暗香浮动,春天的杏花、桃花、李花、海棠、丁香、紫薇、玉兰渐次开放,似霞似锦。进入初夏时节,则是栀子花、茉莉花、白兰花、玉兰花,秋日来临,金桂银桂香飘满园……连从贵州平坝屯堡跟过来的贴身侍女蓝玉敏都只以为她是看到怡园中竞相开放的花儿触景生情,思念故乡。唯有吴三桂心中明白,圆圆是期盼去往江南太仓密会吴梅村的使者带来好消息。果然,吴梅村不收重礼,婉辞从世间收回《圆圆曲》的消息一带回来,圆圆的脸上似抹了层霜,再不提四时花香的江南了,神情更忧郁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谓谁?
圆圆矣。
这便等于是说,她将随着这首诗的千古流传而遗臭万年,这让她一个女子的心,何能承受以堪?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哪。吴三桂既已做了,还有一份男子汉的担当和血气,还有一种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历史心态。对于封他为宁远总兵的明王朝,自从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吴三桂就已意识到大势已去,及至他在战火纷飞、腥风血雨中冲杀到大西南,当上了平西王,更是以“无毒不丈夫”为训,活活绞死了南明小王朝永历皇帝父子。他承认这事儿做得有些过,天下忠于前明王朝的人会在背后诅咒他,老百姓同样会议论他,要不,昆明北门外的篦子坡,怎么会让老百姓呼作“逼死坡”?
活捉了永历父子,吴三桂也没想亲手杀死他俩,那终究是朱明王朝的象征啊。他是要把永历皇帝父子押到北京,让小皇帝康熙处置的。而这个小皇帝偏偏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让他在昆明就地处死,免生他变。
这一招狠啊!那是要逼他吴三桂与明室彻底断绝关系,再无理由借明王朝的旗号东山再起。吴三桂一夜未眠啊,长夜之中,他听得分明,陈圆圆凄清中带着感伤的琴声伴着他度过了大半宿。她知道他为难,她明了他难以决断,她晓得他必须要在两难中抉择。但她没走进他的书房里来。
黎明时分,对镜穿上铠甲,吴三桂陡然察觉,以往只是染白的两鬓,此刻须发全然白了。他不过五十出头啊。
正是暮春时节,昆明的雨季尚未到来,照例天蓝得透明,蓝得纯净,照例白云朵朵,悠然飘浮。据说这云南云南,就是指的彩云之南,以彩云飘浮的形状多样而得名。
处死永历父子的那一瞬间,刚才还是天蓝云白的空中,顿时浓云滚滚,天刹那间晦暗下来,又是风又是雨,伴着火闪雷电劈将下来,在篦子坡观行刑的老百姓惊呼着四散开去躲避疾风骤雨……
异常天象,竟然延续了七日。
4
民间盛传,是他吴三桂以弓弦勒断了永历帝的头颅,关宁铁骑的斩将刀砍落了太子的头。而真相,吴三桂令部将赐帛让永历父子自缢于金禅寺的事实却无人道破。
是他为清室根除了大患,因此康熙传来圣旨,宣他为平西亲王,文武百官自行选任,吏部、兵部均不得干预,贵州、云南两省总督受他的节制,让他永镇西南为王。
其实就是把西南的管辖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永镇啊!
永远坐镇,他成了西南王,他的儿子吴应熊娶了和硕公主成了驸马,他功成名就该颐养天年了。他什么都有了,云南这地方物产丰富啊。在江南、在辽东、在南北征战中从来没吃过的乳扇,他可以尽兴品尝;飘红映绿的大理砂锅鱼,是在烹饪时加进了上好的火腿片,味道竟比素以鲜美闻名的扬州菜肴更胜一筹;至于天麻汽锅鸡、虫草汽锅鸡、三七汽锅鸡,每一锅都汤鲜鸡肉嫩,更吃得他雄壮不减当年。八面观音、四面观音都能啧啧称奇,争相向他示好。还有那他省没有的鸡纵菌,质细丝白、肥硕壮实的鸡纵,煮来脆嫩鲜美,清香四溢,真可谓“菌香烟雨外,异香滇海闻”。更有猪拱菌的奇香让人难忘,煮出汤来鲜美得令人咂舌,余味无尽。
锦衣玉食、金银珠宝,还有在宫殿、寝室、卧房、书斋陈列着的那些银光闪闪、制作得精巧玲珑的酒具、食器、笔架、笔筒,一个个个旧锡磨制的白如银、明如镜的香炉、蜡台、粉盒、花瓶,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斑铜制作的花卉山水、仙山琼阁、玉女神将,一个个无不神采飞扬。闲静下来,一一欣赏着这些云南民间的工匠、艺人做出来的摆设、古董,既有象征美满欢悦的游龙戏凤,亦有古朴素雅的高山流水,更有清静和谐的鸟语花香,还有福寿呈祥的松鹤延年……连在刀剑厮杀中征战了大半生的吴三桂都会生出对占有这些宝物而沾沾自喜的那份满足。那么,他的心为何仍然躁动不安?为何不能像庭院中小湖里清澈的流水般平静下来?
他知道陈圆圆是巴望平静下来的,陈圆圆愿意他安心做一个平西亲王,陈圆圆指望他知足,陈圆圆甚至还盼望他急流勇退。人过半百,有这心态是很自然的。尤其对他吴三桂而言,已在尘世间活过了一个甲子,更该有这种归隐的心理。
可是时局不允许他有此松懈心理,形势紧迫得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儿子从京城捎来密信,康熙皇帝从来没打消过撤藩的念头,近年来他和众大臣商议此事愈来愈公开,愈来愈有种跃跃欲试的态度和作为。吴三桂是相信吴应熊的这一判断的,这个名叫爱新觉罗·玄烨的康熙皇帝,十岁时就把三藩、河务、漕运三大国家的症结问题刻在乾清宫的庭柱上,用以天天、时时、年年、月月地提醒自己。在他断然收拾了大贪官鳌拜,锋芒愈显犀利、大权愈加在握之时,难道他会放松此头等大事,忘了实施?
吴三桂想要摸清楚的,不过只是康熙准备在什么时候、何种情况下撤藩。而他,作为三藩之中最大、最强的一支,该何以应对?试探的信号已经放出去了,吴三桂在去年以患目疾为由,向康熙请辞云贵总督一职,看看皇上是准还是不准,就能摸着这个小皇帝真正的心思了。却不料,奏折送到北京,至今仍无回音。这个少年得志的皇上,心机是让人莫测高深啊。吴三桂又让高参方献廷去往广东,策动年轻气盛的尚之信规劝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给康熙上书,请求辞去平南王爵位,由其子尚之信袭任平南王,镇守广东。
皇上若准奏,让尚之信继续担任平南王,那么撤藩之事,还该有些时日。三藩仍可养精蓄锐,静观时局。若皇上在此事上露出了他真正的心思,决意撤藩,与他当年承诺的永镇、世守相违背,便是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三藩联手反清,就有了理由,顺了民意。
吴三桂揣度康熙接到尚可喜请辞的奏折,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像对待他请辞云贵总督的奏折一般,泥牛人海,搁置在案头,不予答复,让你尚可喜猜去;还有一种便是准奏,准予尚可喜撤藩,尚之信袭任。
吴三桂万万没想到的是,康熙会下旨,准予尚可喜撤藩,并率几个儿子及所有家族人口,一齐回辽东,移居老家,俸银照常。尚可喜假惺惺奏请只带两佐领二十个甲兵告老还乡,康熙帝格外开恩,拨给十五佐领共一百五十名甲兵同行。而尚可喜奏请尚之信继任平南王的要求,康熙皇帝以一个“没有先例”,轻飘飘就打乱了尚家世袭平南王的如意算盘。朱批是一目了然的:
着即尽撤藩兵回籍。
意思十分明白,你尚可喜、尚之信在广东的班底,全部撤回老家。干脆利落啊!
5
四月里是昆明春季无风无雨的好日子,花儿开得繁艳,正是和嫔妃们狎戏、欢娱,尽情享受的时光。可吴三桂丝毫没有这等心情,尚可喜已让他儿子赶来昆明密商对策,吴三桂得拿出办法来,对付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
而这对策,则将是决定他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他不想轻举妄动,他亦不想就此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他要朝着内心深处时常萌动的那一重大目标作出部署。而这一重大目标,必须得有宏伟周密的盘算和计划,他必须得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才能付诸实施。
在这等节骨眼上,他非常想听听圆圆的想法和意见。只有他晓得,圆圆是有超凡直觉的女人啊。
圆圆这个人,外人只识得她聪慧达理、花容月貌、识得大体,平西王府内外,也只晓得她善解人意、慈悲为怀、诸恶不为,内宫朝野,有了啥烦心事儿,让她知晓以后,往往轻言细语几句,也就风平浪静,悄然无声了,再大的怒火,再难解的疙瘩,她都能平息下去把难题解了。最为世人称道的,是吴三桂获封平西亲王时,得确立一名亲王妃,按吴三桂的本意,是想立圆圆为妃的。可陈圆圆婉辞了,她劝说吴三桂立他的原配张氏张凤卿为亲王妃。张氏何等女人呐,在亲王府内外,她强悍无比,什么人都不在她眼里,都畏惧她三分。唯独对陈圆圆,她们亲若姐妹。她心中比谁都明白,吴三桂内心深处真正属意的,是陈圆圆。不是陈圆圆谦让,她就会被打入冷宫。陈圆圆坚辞王妃而不就,是她不要名分吗?是她不思千秋功名和在民间的名声吗?非也!
她对“冲冠一怒为红颜”都如此耿耿于怀,还能不在乎名节?
她是识大体、顾大局,为他吴三桂着想啊。
她要的是更大的名声,要的是老百姓的口碑。是中国人,东西南北的中国人,昆明城内外的百姓,哪个不晓得陈圆圆是他吴三桂的女人呢?哪个说得出他原配张凤卿的名字?
她这么一做,先收服的是吴府家人们的心。远在京城的吴应熊,尚在身边的吴应麒,服她这位如夫人、这位后妈了。只因如夫人给了他们的亲妈地位啊!四个女儿、女婿服了她了,四个女婿夏国相、郭壮图、胡国柱、卫扑,既是他吴三桂的女婿,更是他平西王府上下文武兼备的得力干将啊。他们都愿听她的一句话。
吴府家人们服了她,吴三桂最为倚重的军中大将军马宝、王屏藩、王辅臣、李本深,一个个都对她深为敬佩啊!他们敬佩的不仅仅是陈圆圆声色甲天下的美貌,更是她的为人、她的行事作为啊。要不怎么会在这帮军中大将中都传遍了:
“如夫人是吴王爷的心药。”
只有吴三桂知道,只有和陈圆圆肌肤相亲地在床榻上有过灵魂之交融的吴三桂晓得,圆圆身上还有一种他至今都捉摸不透却又十分敏锐的直觉,这一直觉的精准度之高,令吴三桂都觉得她有一种未卜先知的功能。
否则她怎会置生死于度外,对打进北京城的闯王李自成说出那一番话来?否则她怎么能在刘宗敏的凶蛮淫威摧残之下挣扎过来?否则她又如何洞穿崇祯皇帝的心曲重新回到田弘遇府中?田妃将她送到崇祯身边,不就是为让她的花容月貌博皇上的一笑,当皇上的妃子,欢他的心吗!她为何又没在皇帝面前尽展她的风姿才艺,留在皇帝身边呢?
只能说是她的直觉有骇人之处。
设想一下,她若是留在皇帝的身边,国破宫殿塌的那一瞬间,崇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留住,她还逃得过那么大劫难吗?
一次一次地避过血刃之灾,尤其是绛州重逢之后,平定山西、陕西,逐鹿关中,云贵开藩,一次又一次大战、恶战、险战之前,她都会告诉他吴三桂,此去必旗开得胜,平定敌手,将军神威不可一世,手中大刀挥舞旋转,所向无敌。而事实也正如她所言,每出征必击溃敌阵,即使是血战亦能从迷雾中杀出一条胜利之路。
回回应验,不得不使吴三桂对陈圆圆刮目相看。
那么,在做出决定他能否登上巅峰宝座的祭旗之举时,他怎么能不听一听陈圆圆有先见之明的话呢?她始终是他的好夫人,他的女人呀!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圆圆失踪了,皈依佛门找不到了。这怎么行呢?
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况且还不需花挖地三尺的劲儿,吴三桂的嘴角露出了一缕微笑,那是帝王之相般的微笑,那是最能蛊惑圆圆的笑。吴三桂明白圆圆为何失踪,他洞悉圆圆深藏不露的心思,他有办法引她出来。他要让亲兵把这层意思放出风去。
听一听她的肺腑之言。毕竟,这个女人,这个一辈子阅尽了无数男人的女子,心灵深处只藏着一个男人,只藏着吴三桂一个男人。当吴三桂需要她的时候,她是会露脸的。她不会就此不明不白地遁世消失。
吴三桂深信这一点。
二、陈圆圆
1
隐居庙庵,时而出现在这一庵的开庵仪式上,时而在那一庵的弘法会上露个脸,陈圆圆并非要真正地隐身遁世。
真正地消隐得无影无踪,她该像世间盛传的那样,远去四川的峨眉山,在山上寻找个寂静的去处,清净为主,专心佛法。她不消参加啥开庵庆典,也不消时不时地在昆明城郊周围团转露脸,引得那些居士、信众十里八里地赶来争相一睹她的真容。
她这么做,只是一种尝试。想尝试一下在公众面前露面之后,能否及时地脱身,消失得悄没声息,消失得如一阵风尘远去。
事实上是可行的。当平西王府的亲兵们闻讯赶来,四处寻觅时,她果然不见了踪影,一次也没人和她打过照面。
留给亲兵们的只是疑惑,留给信众、居士包括庙庵里那些尼姑们的只是惊讶,留给那些来看热闹的、一睹她真颜百姓的只是神秘……
咋个搞的?
刚才,只不过吃一顿饭、咂一杆烟的工夫,就不见她了。就是刚才,明明还见着她的嘛。
她太需要在险境中脱身的体验了。她有这种直觉,她也相信自己这种直觉。自从洞悉吴三桂的真正心思,她的身心油然而起地出现了这种直觉。而且她坚信自己这一与生俱来的直觉的精确性。如同吴三桂以往每一次出征会得胜,如同她当年遵田妃之命,去拜见崇祯皇帝时,她忐忑不安,心跳不已,却总觉得晚上仍会回到田府自己下榻的床上入睡一样,尽管她亦遵照田妃和田弘遇的千叮万嘱,要对皇帝像出水芙蓉一般尽展自己的美貌、歌舞和才艺,她也刻意地去做了,并且自认做得相当得自然妥帖,这得归功于姑苏妓院里的钟孃孃的悉心点拨和教诲,特别是钟孃孃一次又一次地给她讲述的,北宋汴梁名妓李师师面见皇帝宋徽宗的那些细节,细得连圆圆都背得下来了,但她仍然没有讨得五百多年之后崇祯皇帝的欢心,当天夜里还是回到了田府。从这件一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的事儿之后,圆圆就开始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尤其是半世人生中,一次一次常人女子视为大祸的劫难,圆圆都凭着她的直觉,避过了血刃之灾。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堪称大顺军的二号人物,没一个女人能把他服侍得舒心畅意、令他满意。陈圆圆被他抢去的初夜,受尽了他的凌辱,他让她脱精光了在他面前猫狗一样地爬,他要她说话,要她唱曲,要她露出甜蜜的笑容讨他的欢喜,要在他面前显得心甘情愿,要在和他睡时玩得沉醉而又入迷。被他尽兴玩弄和折磨过的三十个宫女、嫔婕,没一个人能真正地取悦于他,让他尽享男欢女爱。稍有迟疑和不从,轻则被他逐出卧室,重则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体无完肤。这些女人说起他来,没一个人不认为他是个衣冠禽兽、豺狼虎豹。圆圆被他掳去,不说曾经的宫女们了,吴府家人、京城百姓,都争相传说那是羊人虎口,一代佳丽就此香消玉殒,不被他辱弄得浑身青紫带伤,也该是憔悴不堪、眼肿发乱,不成个女子样了。
是的,他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他扇她的耳光,一个粗大的巴掌打过来,她的脸上火辣辣的要痛上半天,她毫无反应地任凭这个粗野男人蹂躏,任凭他粗壮的两只手抚摸她的肌肤,任凭他喷洒着恶臭酒气的嘴舔着她的胸脯和脸颊,任凭他捏着她的两条大腿,任凭他掐她的屁股,任凭他贪婪的眼神扫视她赤裸裸的身躯,她大睁着一双空洞眩晕的眼睛,任凭他做出玩弄女人时可以想象出来的所有疯狂动作。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的眼前晃动着的全是小小的黑色的飞蚊,她的皮肤似被割开了,鲜血淋漓地涂满全身。她曾经阅过无数的男人,姑苏城里的恶少、色狼、花花公子,寻花问柳的老手,风流不减当年的狎客,以玩弄女子炫耀的纨绔子弟,貌似儒雅倜傥的文人墨客,甚至横行乡间的恶霸……没一个人像刘宗敏这样野蛮、粗暴、凶恶、残忍地对待过她,他哪里是人,他就是一个土匪,强盗,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她感到自己难逃这一劫,她要死了……
2
也是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她的脑壳上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一个激灵使她顿时清醒过来:真要死了吗?
她并不怕死。
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她最崇拜的两个女人,李师师和李清照,不是都死了吗?一个死得十分惨烈,为不愿去讨好谄媚女真自刎而死;一个死得不明不白,至今究竟是哪年死的,都成了一个谜。
她可不能就这样死在刘宗敏这个闯贼手中,这么死太不值得了。她不是已把终身托付给吴三桂了吗?她得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子来,要不,才二十二岁就死、就离开人世,太不值得了。她的亲生父亲邢货郎,靠挑着货郎担子兼唱小曲儿养活她的父亲,也不止活了二十二岁。她的姨夫家穷得养不活她,只好把她卖给苏州的梨园,她就是因此由邢改姓了姨夫的陈,姨夫也不止活了二十二岁。她为啥子就该在二十二岁时死去?
不,她要活,活下去。
梨园里的钟孃孃是怎么说的?她说姨夫将邢沅的名字改成陈圆圆,改得好。听一遍就能让人记住,圆圆,你准能在梨园中出名,出大名。你有出名的本钱,姓名和容貌。还有其他梨园女子都没有的勾动男人魂魄的韵姿,那是要了男人命的呀!圆圆。
果然,陈圆圆一登台,就轰动了梨园内外,她的韵姿美艳,她那被文人们赞为“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的曲声引得姑苏城内的一帮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三教九流之辈,趋之若鹜。一传十,十传百,口耳相传,圆圆让钟孃孃道准了,出了大名,那大名传遍了江南,传遍了古今都城扬州和南京,传遍了天下。
“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人世间还有第二个女人得到过这样的声誉美名吗?
钟孃孃说没有,连钟孃孃交口称道的李师师也没得过如此盛赞和美誉。
钟孃孃是懂得声色甲天下的价值的,骚客文人们愈是鼓噪,王孙才子们愈是喧嚷,陈圆圆愈是名动天下,为所有的市井男子倾心仰慕,她的身价也便愈是高涨。
赋诗送进来的,圆圆不屑一顾。酸溜溜的文人们经常是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
争相一掷百银、千金的,圆圆不收无功之禄。
如此一来,声色俱佳的陈圆圆更是誉冠姑苏城,有机会一睹其风采的,不免沾沾自喜。隔帘甚至站在墙外听过她弹奏曲子的,对她娴熟自如的揉、抹、勾、挑之技法,都是眉飞色舞地赞不绝口,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
光是“陈圆圆”这三个字,就能吊起男人们的胃口。
钱是什么东西?
尽管钟孃孃善于精心地经营这梨园的营生,拿得出钱来的客人还是一批一批地争相拥来啊!令人憎厌的市侩,俗不可耐的文痞,大摇大摆的商人,酸不拉几的秀才,人还未到先将花红礼彩让仆从送进来的贵人,还有乔装打扮、隐姓埋名的朝廷命官……他们都有的是钱,他们钻进这酒楼歌馆般的梨园深处,不都为声色而来,为贪娱欢乐而来吗?他们不全是豪商富贾,可敢于斗胆走进钟孃孃经营的名声在外的梨园,都是备足了钱的。
男人们为她陈圆圆的声色而来,陈圆圆不也在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吗?满身绫罗绸缎的纨绔子弟,自我感觉良好的乡绅,堆着一脸谦恭笑容的土财主,脑满肠肥的巨商……几乎见不着一个识得趣,懂风情,又温雅又会说话儿的男人,难得遇到一个既斯文又体贴,颇显才华的客人,圆圆的心动了,可当面说得好好的风流才子,一去就不复返,也是薄情负心之人。那个姓冒的江南才子冒辟疆,不就是这么个角色嘛!这是圆圆心头最大的苦恼、最愁的烦呀!想想,整天里堆起笑脸,面对一个个不待见、心中实是瞧不起的男人敷衍,那滋味儿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客稀时分,闲静下来,陈圆圆难免会将这心思透露给她尊崇的钟孃孃。毕竟,她的这番才情,她学到的诗词歌赋,她喜欢的李清照、李师师艳极而衰的人生,她的那点儿乐理和操琴的技艺,都是进了梨园,在钟孃孃的悉心安排下学到手、学精了的。
钟孃孃细细听她道出内心深处的苦恼,长叹一口气道:“有啥办法呢?圆圆,这就是在梨园营生里,出了大名的代价。操了这行业,由不得自己的真性情,接了客,笑脸相迎也好,敷衍对方也好,得让人家高兴……”
“莫非,不管獐头鼠目还是浑身铜臭的男人,我都得去爱?钟孃孃,那全然不解风情……”
钟孃孃笑眯眯地以一个温婉女子的手势截住了陈圆圆带着几分愤然的反驳,道:“圆圆,不是要你见一个爱一个。俗话道,世上只有藤缠树,哪里见过树缠藤。男人嘛,花了银子,就是要来找个乐子。李师师倾心的宋徽宗皇上,初次来会她,她还心存不屑呢!最终呢,竟为这被金兵抓了去的赵佶刺喉而殉情,留下‘千古青楼第一流的佳话。你啊,一定得明白,要在同男人们厮混中找到欢乐,那你圆圆就真能修炼得出神人化了!”
“找到欢乐?”
圆圆听得愣怔住了,双眼瞪得直直的,眼神里起了一种变化,一种难得的变化。
3
钟孃孃无声地轻叹一声,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说:“我已经把求见你的门槛,抬得够高的了。”
是啊,从名声初起时的十两、二十两银子,升到三十两、五十两、八十两银子,后来一举突破了百两银。虽仍是门庭若市,钟孃孃已经不让陈圆圆天天接客了。她还列出规矩:观赏演奏的,一个价;听曲儿的,一个价;留宿过夜的,就得是天价。
圆圆果真省了不少心,省却了不少三教九流的客人。可那些付出了高额礼金,超出了钟孃孃标价的客人,也不都是温文尔雅的风流人士啊,来的客人中谈吐愚蠢的,仪表富丽、心机卑劣的,举止粗俗的,还是比比皆是啊。但陈圆圆已经不再向钟孃孃抱怨了,她得看在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分上,和这些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周旋。
她发现一辈子浸淫在梨园中的过来人钟孃孃说得好,与其冷着心肠勉强堆笑应付一般对待客人,结果闹得客人心头不悦,觉得白白耗费了那么多银两,自己也是满心烦躁,不如从这件事中找到乐趣,让客人耍得酣畅舒适,自己也得个欢心畅意。是啊,倒在床上,温柔绵绵地笑对客人,目光中视而不见,只是专心就着客人的需求,迎合他,挨近他,点拨他,客人要快她也快,客人要慢她也舒缓下来,客人要缠绵她就说些甜言蜜语,客人要喝茶她起身端给他……
从此以后,陈圆圆更是声名大噪,艳名流播,和她风流过一夜的男子都啧啧称道她的不可言传之妙处。她郁积心头的烦恼愁苦,也一扫而光。钟孃孃的进项,更是丰盈得如同她那张白皙迷人的鹅蛋脸,逢人便说:“圆圆懂事了!”
那只是为了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啊!
现在陈圆圆身边躺着的是闯贼手下的第一号大将,他操着生杀大权。引得他不高兴,他抽出剑来,一剑就能让她陈圆圆命归西天。
她若想从他手中逃出一条命来,必须得顺从他,逗得他高兴,让他喜欢她,需要她,爱惜她,不能由着他禽兽一般折腾她。如此折腾下去,她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声色甲天下的美貌都会消失殆尽。那可是她的本钱啊!
不!陈圆圆不能像一条没有灵魂的鱼那样任凭他宰杀、吞食,她要在命悬旦夕中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为了钟孃孃白花花的银子干得好事,这会儿为了救自己的命,逃出刘宗敏这粗野蛮汉的魔掌,自然也干得。崇祯皇帝对她瞧不上眼,宣她回田府之后,那老朽的田妃之父田弘遇,拿色眯眯的昏花双眼盯住她时,她不也觉得这身为国丈的老头可恶吗?她不也像看到食盘边的苍蝇般厌恶他吗?原先因为田妃要把她像世间尤物般献给皇上,这老家伙只敢拿自己的眼睛瞅她。而得知皇上对她不感兴趣,把她退到田府之后,这风流成性的老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露出“终于该我享用”的脸色和眼神来了,当天夜里,这年近七十的老匹夫就爬到陈圆圆的床榻上来了。
圆圆恶心,圆圆讨厌,圆圆隔夜饭都会呕出来。但她有啥办法?寄人篱下,人家用重金将她从苏州买进京城,连钟孃孃都抵挡不住,她连一丝不悦的眼神都不敢表示啊!
她一如既往地甜蜜蜜微笑着,她一如既往地放松自己珠圆玉润的四肢和身躯,她一如既往地像在梨园中见到不入眼的客人时视而不见,任凭比她父母还要年长的田国丈青筋毕露的双手在身上抚摸玩弄,任凭这老汉气喘吁吁地凑近她身子,凑近她的脸,任凭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翻来覆去折腾……她不也熬过来了吗!
刘宗敏总比这无能的老匹夫好对付吧。
眩晕昏蒙之中沉吟着,圆圆的魂灵回归到了身上。她的脸上显出了生气,她的迷人的双眼有了神采,她虽然仍似无动于衷地躺着,可她的身子开始有了弹性,她的身上散发出那股幽雅的温暖诱人的气息。女人才有的气息。
4
最先体会到这一变化的就是躺在她身边的刘宗敏,谁说这野蛮的男人是个粗汉,他对陈圆圆同样敏感、同样洞悉纤毫。是的,他已经占有了她,作为一个大将军,作为一个统率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大将军领袖,他已经成为陈圆圆的主人。陈圆圆被他抢来了,这个被天下人称作“声色甲天下”的女人,现在属于他所有了,现在是他的了,他睡了她,他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么样,她若敢说声不,敢不从或反抗,他就扇她的耳光,赏她以老拳,逼她跪下来舔他,揪住她头发掐她、捏她、扯她,幸好她啥都没表现出来,只是睁大一双惊恐、惶乱、失神的大眼睛任随他摆弄欣赏。他已经让她扒光了身子狗一样爬来爬去过了,他已经要她托起一对奶子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走去了几回了,他在她美丽的身子上发泄了一次又一次,在她精美绝伦的漂亮脸蛋上又啃又亲又舔又吻了多少遍都记不清了,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似乎可以这样朝着所有的人宣布。
可他仍有一种不满足,这种不满足来自他最初的一种困惑。这天字第一号的女人,怎么也不过如此呢?于是他每次在尽兴地强暴圆圆之后,不待抹尽他粗黑脸庞上的汗渍,就用一道狐疑的、内心犹感不足的目光盯着赤身裸体的圆圆。那横掠过来的目光中,既有着躯体尽兴之后的几分满足,又有着内心深处的没有彻底征服躺在自己身子底下的这位女子的疑惑。虽然她看上去是那么柔弱,丝毫没有显示出点点的反抗和不悦,相反还极力地隐瞒着她的逆来顺受的情绪,刘宗敏还是感觉到了精神上不满足。
他妈的,和李自成一起,他不是推翻了明王朝了吗?天下不都是他和大哥及一帮共同造反的兄弟们的吗?朝廷是他们的了,国家是他们的了,城市和村庄都是他们的了。女人,所有的女人也都是他们的了。
皇帝由李自成去当,刘宗敏还是庆幸自己夺得了这个有着声色甲天下之称的女人。他敢于抢夺陈圆圆,是得到了大哥李自成的夫人高夫人默许的。真正让李自成坐稳了皇帝的宝座,这天字第一号的女人,还能属于他刘宗敏所有?李自成之所以没有马上把她抢进宫去,一是忙于他登基前后的百般政务,二是碍于这女人名花有主,是手握重兵的吴三桂之妾。刘宗敏管不了这么多,吴三桂玩的女人,凭啥他刘宗敏玩不得?他就是要玩她,不仅仅要尽兴地玩弄她,还要她真正地、彻头彻尾地、从肉体到灵魂都属于他。
现在她的一切都归他所有了,唯独这女人高深莫测的心,唯独这女人的灵魂还不属于他。
他妈的,刘宗敏怒火升起时,真想挥剑刺向她那雪白炫目的胸脯,挑出她的心来看一看,她的灵魂归附于谁。
这女人笑起来了,笑得妩媚而又羞涩,笑得灿若桃花,笑得让刘宗敏这一粗野的血性汉子顿生怜香惜玉之情。这笑容真的可爱,真的让他作为一个男人心荡神驰,声色甲天下的女人,终究有其不同于一般俏丽女子之处。
圆圆是何等聪慧之人,刘宗敏眼睛里灼灼放光地闪射出那一丝杀机,让她即刻捕捉到了,她内心里深深地一惊,着实感觉震骇。这揭竿而起的土匪头儿,这粗野暴烈的强盗将军,一路杀进京城,随李自成推翻了大明王朝,杀了多少人,只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他要杀了她,挥刀过来,执剑刺来,只是顷刻工夫,第二天晚上,他照样还能召另一个女人进来睡,而她、她、她她……
圆圆不寒而栗,她怎能由着自己的好恶来对待他?她怎能指望他也像妙解诗文、谈吐雅致、知书达理的温存体贴的男士啊?他原本就是个盗匪啊!恐惧、害怕使得她顿时警醒过来,她朝着刘宗敏谦恭地一笑,她得讨好他,她得消除他的杀心,她得让他感觉到,他不仅在肉体上占有她,她还得让他喜欢她,真正在心上喜欢她,她才能活在不是时时面临死亡的恐怖之中。
还是教会她那么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和接客之道的钟孃孃说得好啊,拴住男人心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要让他来了之后,如同坐在飘香的春风里,如同浸泡在撒满花瓣的池水里,如同躺在温柔乡里,身心都得到满足。而要让男人飘飘然地满意而归,你一定要从侍奉男人这件事中找到欢乐。
难道圆圆忘了吗?
5
圆圆没忘。
只是成了吴三桂的妾,她真心实意爱上了吴三桂,她不需要这么做了。吴三桂去往宁远,她住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吴府之中,更无须牢记梨园中的规矩。而如今,她已身陷囹圄,羊入虎口,她面对的是如狼似虎之人,随时可能脑袋落地,她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由着自己的好恶挑挑拣拣?她本来就是被人挑拣的梨园中人啊。
圆圆又成了梨园中的陈圆圆,她的笑容妩媚诱人,她的妆容愈加精心打扮了,她的服饰更比往日华贵富丽了。刘宗敏从皇宫里搜掳来多少嫔婕佳丽的化妆用品和华丽的绫罗绸缎缝制的衣裳啊。
刻意打扮自己、改变自己形象的同时,陈圆圆也要让刘宗敏改变,改变得符合她的心意,至少不使他像原先那般恶俗、讨厌、充满暴躁之气。
她先央求他上床之前要沐浴,继而又要他咀嚼橘子。为了让他品尝橘子的美味,她细心周到地把橘子剥成一瓣一瓣,用自己的纤纤细指喂进刘宗敏嘴里。刘宗敏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甜橘时,陈圆圆还不忘以自己的掌心捂住他的大嘴,指尖轻轻地抿住他的两片嘴唇,问:
“甜不甜?香不香?好吃吗?”
杀坯出身的刘宗敏,哪里享受过这般的温柔体贴,喜得放声大笑,连连应着:“嗯,甜,香,好吃好吃!”
铁钳般的双手一把顺势把陈圆圆搂过来,在她脸上一连投下几个响亮的吻,道:
“再甜再香,都比不上你圆圆脸上、身上的气味香甜啊!”
完事之后,刘宗敏一边退出卧室一边连声赞叹:
“尤物,真是世上无双的尤物!”
沐浴使得刘宗敏身上干净舒爽,少了那一股粗野之气;吃橘子减少了他满嘴难闻的酒肉臭气。这使得陈圆圆对他的粗野之躯多少感到可以接受一些。
现在她要对付的,是他已养成习惯了的暴烈的情欲。只要一进入她的身子,她就得忍受他那急风暴雨般来势凶猛的冲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他那威猛无比的男子汉气概。他不懂女人,只晓得满足和肆意地、痛快淋漓地发泄,因而他也享受不到真正应该属于男女的欢情。
在苏州的梨园中,侍奉惯了讨巧卖乖的男人、假冒斯文的狎客,陈圆圆有时也幻想哪一日会有一名既懂得风情,又识得雅趣,长相却又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男子,在待人接物上温文尔雅,在行性事时又能让她满足的男人出现,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刺激,又让她精神上感觉无尽的缠绵。她就是这么爱上吴三桂的。
刘宗敏是一头豹子,野兽一般粗鲁,几乎夜夜洪水野兽般地折磨她。她想着迎合他,想着让他尽兴,想着满足他的发泄,可往往不待她唤起春情,他就如同一大盅酒喝尽了似的鸣金收兵了。
她有啥法子能使他明白这一点呢?
有了,在刘宗敏从崇祯皇帝宫中抢来的堆成山的物品中,陈圆圆看到一册套色春宫画册。乍一见时,圆圆觉得似曾相识,及至捡起来一看,发现这就是在苏州的梨园中钟孃孃那里有过的春宫画册,记得钟孃孃当时指着一幅一幅春宫图,给她细解着男女床帏之间的那些事儿,让她听着讲解不由涨得脸红脖子粗的情形。画册上除了男女性事的十二种常见情形之外,竟然还有圆圆想也不敢想、梦也梦不着的种种怪模怪样的画幅,看过还真不易忘记。
6
圆圆以为这类画册只有钟孃孃经营的梨园中才藏有,哪晓得皇宫之中竟也有这种春宫画册,而且还是套了红、绿、蓝、墨四色印的,比梨园里钟孃孃宝贝一样藏着的精美得多了,钟孃孃的画册,是单色版的重印本,好些处是模模糊糊看不甚明白的。哪像皇宫中的这些画册,不但色彩丰富,还都镶花绫裱,牙签锦带束紧,画得也都漂亮清晰,光是女人的胸乳,既有那种尖而微微下垂的,又有坚挺滚圆的,还有饱满硕大的……
初次看到,圆圆已是过来之人,随便翻过,便弃之一旁。这会儿她想起来,这套色春宫画册中有画,还有字。那些字写的尽是男女交往及至交媾之时的事情,丢给刘宗敏这粗野暴戾的汉子看一看,说不定会让他知晓一点风情之事。
圆圆把画册随意地放在刘宗敏沐浴过后进她卧房的必经之路上,她忖度着,只要他看过,即便他无暇细读那些文字,图画总是一看就懂的。
圆圆成功了。
刘宗敏翻阅那本从皇宫中抢夺来的彩色套印春宫画册,比陈圆圆想象得还要细微,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旁若无人地瞪大眼睛。在硝烟弥漫、沙尘滚滚的战场一路冲杀过来的虎将,从来没想到,和女人在床榻之上,还有这么多的花样姿势和方式方法。
陈圆圆暗自笑道,这粗俗暴烈的汉子,也是个人呀!
吴梅村吴伟业不是说美女倾国、美女误国吗?明朝的灭亡原本是腐败朝廷的横征暴敛、营私舞弊,弄得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哀鸿遍野。哪能怪罪到漂亮女子身上?这世上当了皇上的、当了大官的,哪个不要美女?刘宗敏跟着李自成进了北京城,不是把皇宫里没杀死的嫔妃们像金银珠宝一样地分配嘛,刘宗敏不是第一个把她陈圆圆抢进府中了嘛!
若真说美女误国,那我真要让刘宗敏、李自成败走京城。
要走成这步棋,要活着回到心目中的英雄、自己的丈夫吴三桂身边,陈圆圆首先得从刘宗敏的魔掌中脱身。
当夜,刘宗敏待她的态度已经变了。从以往肆意地发泄变成了想要享受,想要品尝。他的一双握惯了兵器的手在陈圆圆的身上缓慢地抚摸,抚摸圆圆的双肩,抚摸圆圆的腰肢和脖颈,抚摸圆圆沉甸甸的乳房和浑圆的屁股时,他忍不住想要揉捏几下,可是一看到圆圆噘起了嘴,他便变得轻柔了,还会低声问:
“疼吗?”
圆圆不用话回答他,只是像示范一般,伸出自己的双手,纤柔地把掌心滑过他鼓凸的肌肉、发达的胸膛,见刘宗敏舒服地闭上了眼睛,连喘息般的呼吸都屏住了时,圆圆这才柔声喃喃地问:
“好吗?”
刘宗敏大睁着一双豹子眼,兴奋地朝着她点头,满脸放光地向她挨近过来,把漆黑的胡楂子脸贴上来。
圆圆引导着这个粗鲁的蛮汉进入她的港湾,享受着他的男子汉的英武威猛,同时让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酣畅雄壮,他贪婪地发泄着被她激发和逗引出来的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欲望。他白天享受着皇帝佬儿和大臣们享用过的美味佳肴,滋身补体的精致食品,晚上迸发出无穷勇猛的壮力,他睡过无数的女人,没有一个女子给过他如此刺激和舒服的感觉,那些文人雅士吹嘘过的欲仙欲死的滋味,他算是体会到了。
圆圆轻狎地微笑着,露出迷人和勾魂的眼神,她娇声细语地叫死喊活,她晓得这一招最讨得男人的欢心,她要这男人离不开自己,舍不得刀劈剑刺自己,她要从这滥杀无辜的男人魔掌下逃出一条小命来,只有施出在苏州梨园中学来的一切手段对付他,勾引他,迷惑他,征服他。那些饱读群书、享受过度、对过日子厌倦至极的穷酸文人们不是说,要勾住男人的魂儿,就得让男人感觉她是他的唯一,皇上是这样,黎民百姓也是这样,不出其右,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7
为了活下去,圆圆一忽儿幽邃,一忽儿絮叨,一忽儿快活,一忽儿疯狂。这疯狂是少不了的,她要让刘宗敏感到,不单单是他快活无比,她同样欢乐。她极尽娇态地展露自己白嫩的身子,光洁润滑的皮肤。他的威武雄猛也在唤起她的欲望。他在享用她,她也在享受他。钟孃孃不是说嘛,在男人享受你的时候,你也要享受男人,感觉到快乐。这样才会摆脱厌倦、摆脱烦躁不安的心情,才能睡得踏实。只有睡得踏实了,你才能保持美丽的容貌、充足的精神,才能应付第二天的营生。梨园才能兴旺啊!
钟孃孃真是一个过来人,把一切都参悟透了,把一切都说白了。圆圆此时此刻,只有拾捡起苏州梨园中学来的那一套本事,来对付大顺军中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刘宗敏。
她卖弄风情般不动声色地勾引着他,她愈变愈疯狂,愈来愈放荡。既然他是个人见人怕的魔鬼,她也要变成一个魔鬼,声色甲天下的女魔鬼。
她就是这样逃脱了刘宗敏的杀戮之灾。经历了这些个没心没肝的翻天覆地的夜晚的挣扎,经历了这些个狂叫乱喊的颤抖和嘶叫,后来面对李自成屠杀吴三桂全家,杀到她头上来时,她才会面对血淋淋的屠刀,说出那一番“妾死于大王何利”之言。
只有圆圆魂灵深处晓得李自成最终刀下留她一条命的缘由。
书写史书的文人们探究大明王朝覆灭的原因时,说李自成是基于利益的考虑,对拉拢吴三桂还存有一丝希望,只不过是猜测罢了。他把吴门三十八口都杀了,能不招吴三桂仇恨?圆圆拼胆对李自成说,留下她以系吴三桂之心,在她把话说出口的当儿,自己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把握的。
民间盛传,李自成对陈圆圆声色甲天下之名,也是闻之已久的。真正面对陈圆圆之时,他能不看见陈圆圆比传闻之中更为美丽妩媚、千娇百媚之色?他也是个皇帝啊!他难道不想要陈圆圆这天字第一号的女人?陈圆圆从闯王的眼神之中,也是能读出几分意味的。李自成不杀她、不把她强掳而去,只怕是和崇祯皇帝当时宣她回田府一样,是忧虑江山而不要美人,李自成忧虑的是他的帝位而弃圆圆。
事情的发展正如圆圆的直觉,她从兵荒马乱的厮杀中活下来了。
而如今,圆圆的直觉又在告诉她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吴三桂,也在做皇帝梦了。虽然吴三桂从来不曾说出口,虽然他仍不慌不忙安心做着平西亲王,但是圆圆已从他和大清康熙皇帝的关系、与内心的博弈上,从他的所作所为,从他紧锣密鼓的部署中洞悉,吴三桂的皇帝梦是要付诸实施了。
尽管圆圆真心地希望自己的男人美梦成真,但是她的直觉,她一次又一次经过检验的直觉告诉她,吴三桂的前景,十分不妙。
三、万千心事难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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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多日寻不见的圆圆忽然回到梳妆台现身,令吴三桂喜出望外。
她现身得正是时候。
她选择在这当儿现身,亦是刻意安排的吧。
亲兵报说贴身的侍女、从贵州带过来的蓝玉敏也回来了。他亲眼见了的。
亲兵又报说,一听到她归来,娘娘张凤卿就到梳妆台拜访圆圆去了,她又哭又笑地在圆圆住处待了好长时间。
吴三桂料知张娘娘是去向陈圆圆讲反清之事的。这女人,忧心的是儿子吴应熊,你在这边一祭旗反清,北京城里的驸马爷吴应熊必定是脑袋落地,她是为亲生骨肉的安危去求陈圆圆来劝他的呀。这个蠢婆娘,她懂个啥呀!
吴三桂料定,久没相见,陈圆圆是会选择一个时机来见他的。多事之秋,她该也有心事。
殊不知,吴三桂同样怀着迫切的心情要见一见圆圆了。不是思恋她的花容月貌,圆圆年过五十,正值知天命之年,再是声色甲天下,也是风韵犹存,不可和当年相比了。况且,吴三桂身旁从来不缺新的女人,莲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一个比一个机灵乖巧,一个比一个懂得讨他这个当世英雄的欢心。且不说怡园之中,还有那么多如云佳丽供他候选,他哪里还会贪恋年过半百的圆圆。“江山代有佳人出”,道尽了人世间的更替规律啊!他急不可待地想要见一见圆圆,是要倾听一下她的献言,是要知晓一下她的直觉,如何预知他反清之后的命运。
圆圆的直觉惊人呐。田弘遇将她献与崇祯皇帝,她预感到自己当夜会回到田府。刘宗敏把她抢夺回府中,她预感到自己能从这杀人如麻的强盗囚禁中脱身。李自成把他吴家三十八口人一个不剩地斩尽杀绝,她预感到自己的抗拒能奏效。篦子坡绞杀永历帝,她说过要变天,结果,天蓝云白好端端的昆明天气,硬是会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空连暗七日。至于动乱之中重逢以后,他身经百战,每一次出征,她的吉言回回都应了验。让吴三桂欣喜无尽的同时,暗自称奇。而这一回,如若祭出反清大旗,前程、后事如何呢?
是大获全胜,他吴三桂成为一个崭新王朝的皇帝。
还是和北京城里的康熙皇帝隔江而治,成为半壁江山的主人。
或是退而求其次,隅守西南一方山水土地,如同古时的三国之一蜀国。
无论哪一个后果,他的心中该有一个底,以便运筹帷幄,有个通盘考虑。
时不可待,朝廷的特派使者奉诏谕已到滇省,撤藩诏谕即将下达,再不做判断,吴三桂也无退路可走。
吴三桂等不及了,他在亲兵护卫之下,在月朗星疏之夜,到梳妆台来了。
早有人报知圆圆。梳妆台庭院里宫灯悬挂,一片灯光。吴三桂来到梳妆台庭院前,令护卫的亲兵持灯笼等候门外,自己欣然踏进门去。
圆圆的贴身侍女蓝玉敏迎候在院里:“平西亲王驾到,玉敏奉圆圆之命,特备迎驾的圆圆佳酿,迎候亲王多时了。”
吴三桂虽有眼疾,眼角的余光却早已看到,圆圆也已恭候在梳妆台门前施礼。他装作没有看见,趁着月色,端详着这位圆圆格外器重的贵州屯堡女子。他记得,年龄不大的蓝玉敏是在他们大军第二次过屯堡时跟随陈圆圆的,不像其他侍女,做过一阵,就换一个。她追随服侍圆圆,已有多年。难能可贵的是,一个黄花闺女,她竟不思嫁人。圆圆遁入佛门,她也跟着烧香拜佛,一心进入那片清净之地。吴三桂记得最清晰的一件事,是平西大军驻扎在贵州平坝天台山麓,适应西南水土时,蓝玉敏硬是在天台山居处,督工为圆圆修建了一个犹如密室般的浴室。一问,原来她的父兄都是石匠啊!
见随军远征风尘仆仆的圆圆喜不自胜地夸赞蓝玉敏能干时,吴三桂也忍不住走进这内室暗门外的房间瞅了一眼。
万没想到,建在山巅隐蔽处的这间浴室,不仅通畅明亮,借得天光,四壁的青石板光滑平整,镶嵌得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比起西安郊外杨贵妃洗浴的华清池,都要精致华丽。连在天台山上宿过几夜的吴三桂,竟也在这浴室中舒舒服服地洗过几回澡。真难得矣。
2
接过侍女托盘上的一小杯圆圆佳酿,一饮而尽,赞了声好酒:“这圆圆佳酿,越喝越有味道了。”
“谢亲王爷!”
吴三桂见她一躬弯到底,笑吟吟道:“玉敏啊,圆圆可好啊?”
“听说亲王爷要来,圆圆娘娘恭候大驾多时了。”
吴三桂这才仰起脸来,向站在门口施礼的圆圆打招呼:
“圆圆。”
“将军,圆圆候驾多时。”圆圆向吴三桂躬身施礼,声音仍如莺啼鸟鸣般好听,“请再饮一杯。”
侍女又把托盘送上前来。吴三桂取过第二杯圆圆佳酿,先是闻了闻浓郁的香气,继而又是豪爽地一饮而尽道:“在昆明这地方,喝圆圆亲酿的江南家乡酒,别有一番滋味。”
圆圆一展纤手:“请!”
进得梳妆台室内,在红木大理石椅上坐定,蓝玉敏献上茶,退出屋去。吴三桂呷了一口这云南产的滋味浓烈的盖碗茶,咂吧着嘴里的回味,以问候的语气道:
“久未相见,卿身体可安?”
“心平如镜,妾身自安。”
“听说凤卿二娘娘已来过你这里?说起恁些家事、国事?”吴三桂的语气,已变为询问一般,“你久未在府中,想必已风闻一二?”
圆圆端起盖碗茶,以杯盖轻轻摩拭浮在杯沿的茶叶,俯首却并不喝,只是清晰地嘘了一口气道:
“将军已成骑虎之势,妾心里是明了的。”
吴三桂慨然,圆圆虽消隐不见,对于时局,对于他吴三桂所处的境遇,却是一目了然,洞悉得清清楚楚。张凤卿哪里可同她一比。他到梳妆台来原想说的一番话,全都可以省却不说了。“骑虎之势”四个字,形象地把他吴三桂现今的处境,一语道破了。这真是圆圆难得之处。康熙要撤藩,他吴三桂如若遵照圣旨,解甲归田,回到当年驻守的关东,能有清静的好日子过吗?能颐养天年吗?全是张凤卿这类头脑简单的妇人之见,到了那时,他吴三桂就是皇上砧板上的一条鱼,任由人宰割吞食的一条大鱼。他会甘心落个这样的下场吗?
他是被逼着不得不反清啊!
骑虎之势,骑在虎背上,他不得不采取剧烈的反应。否则他就得被虎吃掉。骑在虎背上,他必须有比虎更为狠毒的手段,才能制伏老虎。
圆圆这四个字,道出了他吴三桂眼前左右为难又不得不机诈应变的境地。
就如同从缅境抓回了永历帝朱由榔,他要不要去见这位南明故主,去见时穿何种服装,见了跪还是不跪?他不是设想过,见永历帝时外穿清服,内穿明服吗?他不是想把矛盾上交,把永历帝押送北京,让康熙这个年轻的皇帝处置棘手难题嘛。历朝鼎革,不诛旧君,不是有部将如此提议的嘛。哪晓得朝旨发来,允留永历帝在滇由三桂处置。
更难了,那是明显的试探啊!
吴三桂进退两难之中决断了,无毒不丈夫啊,只因永历帝的母后自缢时大骂吴三桂:“他日九泉之下,当看汝碎尸万段。”吴三桂恶从胆边来,大怒道:“她要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万段,我先焚其尸,化为灰烬。则本藩他日碎尸万段,她也看不见。”
故而下令将永历帝和太后焚化之后,又到各处分撒骨灰,并穷凶极恶地大开杀戒,将永历帝妃嫔、下人杀去二千来人。以至昆明城里传播着“穷凶极恶弑帝后,焚其尸首扬其灰”。
吴三桂的恶名传得更盛了。民间说他叛明、叛闯,可他叛对了呀!七毒俱全的明皇朝灭亡了,闯王李自成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他又要叛清了,圆圆会对他的这次抉择,可说是人生最大的一次决定生死命运的抉择,有什么样的直觉呢?这对吴三桂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来梳妆台之前,吴三桂思忖过要对圆圆讲一讲大局,讲一讲他面临的处境,讲一讲他的矛盾心理,不料一开头,圆圆的“骑虎之势”说出口,吴三桂就明白了,圆圆这些天里虽然隐匿尼姑庵中,离群索居,念经拜佛,看上去是不问世事,六根清净。其实她的心仍旧牵挂着平西王府,毕竟,她是属于他的。他这一辈子,睡过无数的女人,连赏赐给他的满妇,都为他生过女儿,可真正懂他的心,能使他一次一次怦然心动,忘怀不下的,只有陈圆圆。而圆圆呢,她这一辈子,也阅过无数的男人,中眼的不中眼的,无奈的被迫的,但是真正上她的心,进入她灵魂的,只有他吴三桂一个。是吴三桂让她过上了雅致而又有尊严的生活,让她跳出了田府虽奢华却度日如年的日子。况且顺治二年至五年,大清帝国初定天下,他们还在辽东真正过上了三年多相亲相爱、享尽荣华富贵的日子。活这六十多年,还没第二个女人,像圆圆这样受到吴三桂宠爱的。圆圆的心底深处该是明了的吧。
3
吴三桂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年已半百的陈圆圆,圆圆凄然一笑道:
“将军英雄一世,荣及贱妾,妾已无憾。”
“那又为何避开世人、遁入佛门?”吴三桂提出自己的疑问,“该享尽荣华富贵,安度晚年啊。”
圆圆淡然地一笑:“妾荣华已极矣,再享荣华,必增妾心累。故躲进净室,俾修慧女。本想就此默默以终余生,并赎前过。而今听闻将军欲举旗反对朝廷,妾此愿休矣。将军,你下此决断,二娘娘吓得多夜不能入眠,北京城里和硕公主的驸马,也是你亲生骨肉啊!你不顾忌一二?”
“圆圆,儿应熊、孙世霖,”吴三桂压低了嗓门,哽咽着道,“早已不在人世了。”
“啊!”圆圆骇然瞪大了双眼,“此话当真?”
“假不了!”吴三桂手一摆,“儿媳和硕公主,借祝我六十大寿,送来寿鞋一双。寿宴那日,我兴冲冲穿上寿鞋,只觉得鞋底刺脚,怎么也不舒服。拆开一层膛底布儿,里头夹着血书一封,倒插着几根绣花针……”
吴三桂悲极低泣,圆圆放缓了语气轻问:“血书上写了?……”
吴三桂手一摆:“只因应熊在书信上向我泄露了撤藩事宜,让我早做应变准备,开罪于清帝,才被毒酒害死的。”
“那你怎么不把实情告之二娘娘?”
“她那张嘴靠得住?传扬出去,和硕公主的命也难保啊!”
圆圆默然,眉头微蹙。
吴三桂轻嘘一口气:“正如你言,已成骑虎之势,势所必然,开弓已无回头箭。圆圆,你历来都有预兆,其兆往往显出先见之明,你料举旗反清一事,前景……”
说着,吴三桂大睁双眼,盯着圆圆眉清目秀的脸庞。
圆圆沉吟片刻道:“偌大之事,圆圆实难预料……”
“你的直觉……”
“这不是将军往昔的一仗一役,妾自有吉祥之直觉。此番举旗,若得一呼百应,合天下人心意,那必然是乘风破浪,旗开得胜,势如破竹,可直捣京城。”
吴三桂喜悦道:“部将中有陆路进军和水路进军一说。从哪个方向出兵,亦争执不一。”
“哦?”
“且断言,水路进军,必节节得胜。圆圆说乘风破浪,也是此意?”
圆圆摇头。
吴三桂脸上的笑容僵住。
圆圆柔声轻吟般道:“妾意是……”
“胜还是败?”
“既要想到大获全胜,又要设想到失利。”
“何以见得?”吴三桂的脸色变得严峻了。他的部将中,很少有人敢当面这样对他讲逆耳之言。
“胜则皆大欢喜,妾更是荣华更趋登峰造极,不必多言。”圆圆斟酌着字眼道,“出师之前,多设想到失利,更能挽危为安,将军身经百战,必思考周密,不是一味地冲冲冲、杀杀杀的。”
“所言极是。”吴三桂已听出圆圆的话外之音,他点头道,“可这一次举旗反清,是只能胜不能败呀!正如圆圆所道,胜自不必多言,若败……”
说实在话,吴三桂脑子里,没细想过失败会是什么结局。
圆圆喃喃道:“得思虑周全啊!今日大清,已不是初人关时的满人了。”
这话虽不入耳,却是真言,尤其是羽翼渐丰的康熙。吴三桂仰起脸来问:“圆圆的意思是?……”
“将军聪明过人,该想得到。”圆圆提醒一般道,“应熊父子,只是走漏一点信息,就遭诛灭。”
吴三桂脸色铁青,默默颔首。失败的结局虽然不堪设想,可往细处想来,确如圆圆所言,大告不妙。他沉吟良久,不由问道:
“圆圆的意思是,得为你想好一条退路……”
“妾已年过半百,风流早过,既藉一死,亦不足惜……”
“快不作此想。”
“妾随侍大将军已近三十年,知将军性情严厉,药石之言,轻易不进。时至今日,起兵反清之时,妾岂忍坐视?”
“但言无妨。”吴三桂要听的就是陈圆圆的直觉。民心所向、兵力对比、进军部署、对大势的分析,他已翻来覆去一而再再而三想了又想,不须圆圆细析了。
圆圆放低了声音,倾身向前,用只有吴三桂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妾寻思,应熊、世霖已遭不测,将军总得要把自己的根根留住。”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一旦举旗反清之举惨遭失利,大清皇朝必对他吴三桂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如同他诛杀永历帝母子及追随者一般。话虽逆耳,却是忠言。吴三桂抬起眼皮,瞅了圆圆一眼。梳妆台内寂静无声。唯灯光闪烁不定。光影中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姿也在晃悠而动。
4
梁上悬挂的灯笼光影里,圆圆正大睁着一对忧心忡忡的双眼,凝神望着他。吴三桂心头一颤,低声反问:
“你是说世璠……”
“将军只有他一支血脉了。”圆圆点头,淡淡一笑,像是对他听得进她的进言而欣慰。
吴三桂大手一挥:“非也。”
圆圆看似春风无力之身陡地往起一直,愕然轻声问:
“此话怎讲?”
“世璠是我嫡亲王孙,世人皆知,且已挑重担,即便要隐身,也难了!”
“那总得想个万全之计啊!”
“本藩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圆圆惊得杏眼圆睁,脸色已泛了红:“是哪个?”久居昆明,她那浓重的江南口音里,也不由自主带了昆明音。
吴三桂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且显得意的笑纹,他把手往圆圆的膝盖上轻轻一拍,道:
“就是你视如己出的吴应麒。”
“他不是你兄长吴三风之子吗?”陈圆圆大惊失色,“九岁那一年,甲申巨变之后,送到将军身边来的。”
吴三桂点头,侧转脸去,带一点羞愧之色:“他是我升任副总兵那年,所娶杨氏生下的儿子……”
“杨氏呢?”
“生下应麒那年就病死了。凤卿二娘娘不肯抚养他,只得将其送到大哥吴三风处,请大娘娘抚养。”吴三桂道出隐瞒多年的家族私情,“故而他始终称三风为父,喊我为叔……”
“我也始终以为,他是你亲侄。”
“送他回我身边,改口也难了。凤卿二娘娘是知情的,为她亲生儿子计,她不允其改口,不认他是我儿……”
“怪不得,二娘娘待应麒如此冷漠,无事也要挑剔。”圆圆恍然大悟,“我心中还忖度,二娘娘为何对这侄儿,如此寡情?”
吴三桂无可奈何地一笑:“人是有感情的呀,自他进入府中,你把他作亲侄儿待,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就把你视作亲婶婶一般。在我面前,他就说过,在他心目之中,觉得你比他大娘娘、二娘娘更亲。”
圆圆深叹一口气:“太过宠爱,也纵容得他身上染了骄横之气。”
“是有此毛病。”吴三桂颔首,“谋士方光琛就几次对派他出征不甚放心。”
“噢?”
“说他妄自尊大,听不得人言,常常自以为是地做出决断,庸鄙贪纵啊。”
“话还说得不轻哩!”
“是啊!可我又能如何?他是我待之有愧的亲生儿子啊。将错就错,让外人只晓得他是我侄吧!要保住根根,也只他这一支了。”吴三桂听进了陈圆圆的劝,采纳了她把根根留住的善言,“他听你的。以后,也只有你,对他多劝慰、多教诲了。”
陈圆圆欣然答应下来:“妾虽不才,当担此任。幸得他的身份没对外暴露……”
“我对清廷,也没奏报过有此儿。”
陈圆圆两条细长的眉毛一扬:“那就像你所言将错就错呗!只要应麒心中明了就好。将军,妾还有一言进谏。”
“但说无妨。”
“既已设想上策和下策,实施下策,也得有精兵强将辅助。将军心下,最为靠得住的女婿是哪一个?”
吴三桂仰起脸来忖度着,不免迟疑:“都是自家人,一时半会儿……”
圆圆提醒一般:“嘴巴最严的,不会轻易吐露家族秘密的。”
“那得数郭壮图。”
圆圆点头:“忠心耿耿的良将呢?”
这会儿吴三桂丝毫没有犹豫地道出:“那得数马宝、马亮父子。”
圆圆点头称是,陷入沉思。吴三桂看得出陈圆圆对此已思虑良久,他不由问道:“圆圆对隐匿之地,有无考虑?”
5
“夜郎。”陈圆圆脱口而出,继而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吴三桂。
吴三桂缓缓点头,猜测着道:“是蓝玉敏出身的黔中平坝团转?”
他记得,大军过贵州山地,恰遇多雾多雨时节,陈圆圆对平坝附近天台山团转大明王朝初建时三十万大军屯守下来的村村寨寨,赞不绝口,称那一片的山水景观,和江南风光十分相似。大有栖居养息之意。
“那里好是好,俗称黔之腹、滇之喉,也属小小的粮仓。”圆圆的眉头微蹙,先是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道,“只是京族聚居,二百六十多年来仍沿袭着汉族的风俗习惯,清朝大军若过境,势必对那一片几百个村寨严加搜查,不易隐身,更不易脱身。”
“那么……”吴三桂走进梳妆台才涉及这一话题,没有细察深虑,但他也深感圆圆思虑周密。黔中那一带,交通虽谓便利,可也利于搜捕。况且匪患不绝。有一回吴三桂出安顺没多远,遭逢夹击,慌乱避险之中,快马跑进黄果树瀑布,还把装有金子的密匣丢进了瀑布下的犀牛潭中。他沉吟着,不由得问:“圆圆属意的地方,是哪里呢?”
圆圆以讨教的语气问:“将军你看,古思州龙鳌河畔怎样?”
“好!”吴三桂不由击掌称道,眼前又浮现出刚才在门外迎候的蓝玉敏的形象,这聪慧伶俐、知书达理的女子,出生于石匠之家,想必那千里之外的进出贵州大门的要冲地带,更易融人和扎下点根基吧。他依稀记得,大军过思州时,圆圆对那一片良田沃土、龙鳌河风光交口称道。明朝天启年间修建的龙鳌隘门关,吴三桂还记得那模样,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和川陕交界处的剑门关,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哩。圆圆一个文弱美貌女子,没想到如此地深谋远虑。年轻时她太美了,美得令观者惭愧,美得从风流才子到老迈腐朽都想染指,美得皇上和寇贼都想霸占,美得既离世人很近很近又隔开俗人很远很远,就是他一代英雄吴三桂,不也只是关注了她淑女型袅袅然的姿色和过人的直觉,而忽视了她容纳海天般的胸襟,忽视了她机智过人的胆识和坚毅吗?吴三桂虽然珍惜她,敬重她,时时还愿听取她的诤言,心底深处不也认为她能有今日富贵荣华,是她依附于他这豪杰才得到的吗?他不照样和莲儿,和妩媚讨巧的四面观音,和娇情无限的八面观音纵情享乐、笙歌达旦吗?
细为圆圆计,她这半世人生,啥没经历过?青葱少女时随姨夫改姓陈,沿街叫卖,既卖小吃又卖唱。进入苏州的梨园,也是迫于生计,她以独特的风韵和声色甲天下的名气招来无数的男人,风流才子、纨绔子弟、坐商客商、自命不凡的官吏和纯为品尝异味的狎客。终于被田弘遇选进府中,为悦崇祯皇帝而送进宫中。
从此,她是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她是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了。她大开了眼界,她啥没见过,田府中的文玩珍宝,官场礼仪,及至入宫时见到的妃子、皇后,还有堂堂的一国之君。
大起大落的甲申年,她风闻亲眼见过的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的树上,她骇然伴虎般陪着嗜杀成性的刘宗敏,她还见过了取而代之当上大顺政权皇帝的李自成,闯王李自成,农民军首领李自成。还有,还有被他吴三桂逼死的永历帝朱由榔。
似乎直到此时此刻,吴三桂才想到,这几十年的狂风暴雨,这潮涨潮落、生生死死的一幕一幕,给陈圆圆的心灵造成的是什么感觉,留下的是啥印象。
尤其是在烽火中追随他吴三桂以来,他从未问过她,看到一场一场血战厮杀,看到成千上万的尸横遍野,看到了帝王的血,吴门遭逢灭门之灾,‘看见一次一次杀戮,看到爱心被辱、财产被抢、皇恩被夺和一回一回的背叛及大帐里的阴谋诡计,她作何想。
她是有想法的呀,他和数不清的女人厮混,她虽恪守不许妒忌的妇道,心底深处难道她真就认为这是英雄豪杰之举?她是识文断字的呀!
走出陈圆圆梳妆台庭院时,吴三桂的心头是万千思绪涌上来,复杂得他自己也梳理不清。
他回了一次身,明灯高悬之下的梳妆台庭院门前,圆圆和她的贴身侍女仍伫立着向他在道别,见他转身过来,圆圆和蓝玉敏深深地躬身施礼。
吴三桂挥挥手,心情既是释然的,又是郁积的。
郁积的是圆圆坦率地告知他,此番举旗反清,并非一帆风顺,并非如之前她一次一次地对他出征的祝贺,贺他班师回朝,贺他得胜而归。而是提醒他,他的前程中有危机,要做两种准备。
吴三桂难道不清楚吗?这已是1673年了,再不是明亡之初,清王朝已在北京城里坐稳了江山。他吴三桂,终究只是扼守西南的一个藩王而已。他那么迫切地需要知晓圆圆的直觉,其实也是心中无底的一种表现。
释然的是,圆圆已为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退而求其次三分天下取一这点都实现不了,圆圆已做了“夜郎行”保住他吴氏血脉、留住根根的盘算。
毕竟在昆明居住了十几年,看,“根根”这一纯粹的西南方言,连圆圆和他都自然而然接受了。
想到这里,吴三桂不由“哈哈哈”仰天大笑,真是时势弄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