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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愿(小说)

2016-06-16张俭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李兵保平如玉

张俭

李卫平坐在病床旁边,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输液的父亲,心里布满了愁云。

一滴又一滴液体顺着透明的输液管缓缓流进老人枯树皮般皮肤下的血管,延续着老人的生命。老人像一片枝条上仅存的黄叶,在秋风中摇摆,随时都可能被秋风带走。

李卫平想起主治医师的话:“你们病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毕竟是95岁高龄的老人了,身体就像一部机器,各个部件都磨损得厉害,随时就可能停止转动了。”李卫平心里就发酸: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是啊,自己都已经退休几年,儿孙满堂了,父亲能不老吗?

“咳咳咳咳……”老人一阵咳嗽。

“爸爸,爸爸……”李卫平轻轻拍着父亲的背部,试图为父亲减轻一些痛苦。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过了以后,终于回归平静,老人的胸膛急剧起伏着,喉咙里挤出了游丝一样的声音:“你喊他们吃了饭就来,大家都来哦!”

“好的,好的。”李卫平一边给父亲擦拭额上的虚汗,一边回答,“他们本来就要来,今天是周末,大家都不上班,又是暑假,孩子们也都在家里呢!”她知道,父亲说的大家,就是指母亲和大哥保平一家子、自己一家子、妹妹和平一家子。

“太爷爷,太爷爷……”小东东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医院的寂静。

病床上的老人眼睛微微睁开,看见床前的曾孙,有些苍白的脸色绽开了一朵菊花:“是东东来了?乖……”声音虽然有些微弱,却有了一些生气。

“爸爸,你好些了吧?”“爷爷,你好些没有?”“姥爷,我们来看你了。”见老爷子醒了,一家大小都争先恐后地问候。

老爷子对几个儿女说:“好些了,好些了。你们把床摇起来,我要坐坐。”

“我来!”大哥保平立即把病床摇起,妹妹和平给父亲背上又塞了一个枕头,让老人斜靠在病床上更舒适一些。

“你们都来了?找地方坐嘛。”

“我们知道,你不用管我们。”

“我们年轻,站站更健康。嘻嘻……”

“奶奶,坐这儿来。”

“我把你们都叫来,就是要开个家庭民主生活会。”老爷子终于切入主题了。

“家庭民主生活会?”孙子李兵觉得有些滑稽,又不敢笑,背过身子吐了吐舌头。外孙女如玉朝他扮了一个鬼脸。李保平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几个年轻人噤若寒蝉。

“我这一辈子,十五岁开始到徐记珠宝店当学徒,迄今为止已经在这一行干了整整八十年了。我一辈子老实,勤快,虽然书读得不多,但是我勤学好问,师傅们也喜欢我,把他们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给我,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所以在这个行业小有成就。”老爷子说起自己的经历,有些兴奋,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姐姐,你还说爸爸情况不妙,我看他精神好着呢。”妹妹和平附在姐姐卫平耳边悄悄说。

卫平心里掠过一丝不祥,脑海里浮出“回光返照”四个字。她没有吭声,捏了捏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鉴定专家、权威人士、大师等等称号,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有用。”老爷子停了一会继续说:“人一辈子名啊利啊,都是身外之物,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要有良心。做人做事,仰天俯地,问心无愧,才能心安理得。”

“老头子,你把一家老小叫来,就是听你工作总结啊?”一直忧心忡忡望着老爷子,没有发言的老太婆似乎也感觉到什么,打断了老爷子的话。

被抢白了的老爷子没有恼,朝老婆子笑了笑,继续说:“你们都知道,我一辈子和珠宝打交道,省吃俭用,也收藏了一些东西。我爱这些珠宝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珠子一样,不是我贪恋钱财,是爱这些东西的美丽和灵气,有感情啊。”文革”的时候,害怕被红卫兵抄家,我像做贼一样,拿着这些东西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这些宝物。我也知道,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想我百年以后你们兄弟姐妹因为这些东西伤了和气……”

“爸爸,我们不会争家产的。你也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这些嘛!”和平急切打断了父亲的话。

“人活百年,也终有那一天的。”老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所以,我把收藏的那些东西分成了两份,我一份,你们妈妈一份。我那一份又分成了三份,我是按照市场价格来估算了的,价值都是差不多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嘛。你们三兄妹一人一份。你们拿去做传家宝也好,拿去投资做生意或者改善住房条件也好,我就不管了。”

病房里面鸦雀无声,这个沉重的话题让一家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小东东也被大人们脸上凝重的神情搞得莫名其妙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出声。

“我卧室里面那个大樟木箱子里面,红色盒子是给你妈妈的,三个绿色盒子是你们三个的。你妈妈那一份她要如何分配,就是她的权利了。”老爷子顿了顿,伸手拉住老太婆的手说:“家玉,樟木箱子里面的那个黄色盒子,就让我带去吧!”

老太婆原先关切的眼神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愤怒抑或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脸也一下子拉长了,她沉着脸,一言不发。

“家玉,看在我一辈子对这个家都是巴心巴肠的份上,你就让我自私一回嘛,我走了把那个黄色盒子和我的骨灰盒一起安葬嘛!”老爷子看老太婆不高兴了,连声祈求。因为着急,气往上涌,一口痰堵在喉咙,老爷子又是剧咳起来。

“爸爸,你不要着急,妈妈会同意的。”卫平手忙脚乱地拍着父亲的背。

“妈妈,你就答应爸爸嘛!”保平劝说母亲。

“爸爸,你不要着急,我们给你放进去就是了。”和平满口答应。

“你着急干什么?给你带去就是了,没有人要你那东西。”看见老爷子憋得发紫的脸,老太婆终于发话了,言语中还有一些勉强、不满和无奈。

“谢谢你了,家玉,对不起你了!”终于缓过一口气的老爷子有些累,闭上眼睛休息了,却有一颗有些浑浊的泪珠顺着眼角的皱纹慢慢滑落。

看到这一幕,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无语。

当天晚上,老爷子过世了。去世时只有一直护理他的二女儿卫平在身边。卫平告诉家人,老人当时已经说不出来话了,眼睛一直盯着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卫平以为老爷子是想见家人,就说已经打电话了,大家正在来医院的路上。老爷子还是盯着她,卫平想起了老爷子说的黄色盒子,就问是不是担心那个黄色盒子,老人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是。卫平说肯定要给他带去,妈妈也同意了的,让他放心,老人这才闭上了眼睛,去得非常安详。

老爷子心地善良,宽厚待人,德高望重,门下弟子众多,受过老爷子恩惠的人更多,所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一家人又是忙碌了几天。

夜深了,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卫平瘫软在殡仪馆休息厅的沙发上,默默流泪。几天里,忙碌压倒了痛苦,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办理,那么多的客人需要接待,她虽然悲伤,但是没有时间悲伤。

“这个里面是什么呢?”李兵、岫玉、如玉三个孙辈,对着黄色盒子窃窃私语。黄色虽然是最艳丽的色彩,盒子看起来却有些陈旧,这个让开明豁达的老爷子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的黄色盒子,罩着一层神秘色彩,此刻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打开看看嘛,明天就要和姥爷的骨灰盒一起下葬了,看看里面是什么嘛!”如玉很好奇。

“我也想看呢。昨天要打开,被我爸爸骂了。”李兵沮丧地回答。

“看看有什么嘛,又不损害什么。”岫玉推波助澜。

“就是嘛,万一里面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我们也好小心别人盗墓啊!”如玉补充道。

“稀世珍宝,恐怕不是吧?”李兵分析说:“一般的金银首饰、珍珠玛瑙、宝石玉器之类的都很重,这个盒子一尺多长,拿起轻飘飘的,不像是稀世珍宝。”

“姥爷搞了一辈子的收藏,手里的东西都是很值价的。这个他想带走的东西,肯定是最贵重的。”岫玉反驳。

“就是。你看,奶奶还不愿意给他带去呢!”如玉赞同补充。

“轻飘飘的就不是稀世珍宝了?琥珀的比重还和水差不多!”岫玉继续反驳。

“琥珀也不是好值钱的东西。”李兵不服气。

“不值钱?十年前琥珀艺术品就拍卖几十万了。”

“你们不要争了。我来打开,挨骂了我负责!”急性的如玉解开了盒子上缎带的活结。她打开了盒子,吃惊地张大了嘴,瞪圆了眼。李兵和岫玉见了,也瞠目结舌。

盒子里面,装着一截辫子,辫子有些散乱,一端用橡皮筋捆着,发梢是一根红色绸带系的一个蝴蝶结。大约有些年头了,头发丝已经失去了光泽,呈黑灰色。红色绸带也不是那么鲜艳了,绸带上还有些斑斑点点的暗红色污渍。

“这是什么啊?”如玉终于从惊愕中复苏了。

“这里还有一个项链坠子。”岫玉发现了里面那个同样没有了光泽的鸽蛋大小的心形坠子。

“好像是银的,不值钱。”李兵拿起坠子研究,“这里还可以打开。”他按动了坠子的扣,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发黄,有些模糊了,但是还是能够看出,那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在对着他们甜甜地笑着。可是,那是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姥姥,妈,舅舅,姨……”岫玉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几个长辈,虽然是已经做了母亲的人,却还是和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惴惴不安。

“妈妈,这个是什么啊?”如玉问和平。

和平摇摇头,她不知道。保平与卫平也摇头,他们也不知道。

“姥姥,你肯定知道,给我们讲讲。这里面肯定有故事,说不定还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呢!”正在读研究生的如玉在姥姥面前撒娇。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你姥爷一辈子都放不下啊!”

“妈妈,坐下来,慢慢讲。”

“七十多年前,你姥爷在徐记珠宝店做学徒,一对母女从东北逃难来到重庆,老板见她们可怜,就收留了她们。母亲做保姆,女孩子也帮忙做杂活。”

“就是照片上那女孩子吧?”如玉反应快。

“是的。那女孩子叫玉儿,聪明伶俐,勤快能干。你姥爷也可怜她们母女,经常带小姑娘玩,逗她开心,帮她们做事情。母女俩也喜欢你爷爷,帮你姥爷洗衣服,缝缝补补之类的。

过了三四年,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你姥爷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两个年轻人天天在一起,耳厮鬓磨,那心里早都有对方,就差没有捅破那一层纸了。你姥爷就托老板娘帮忙提亲,玉儿的妈妈觉得你姥爷忠诚老实,也有这个意思,满口答应。亲事就这么定了,老板娘还送了一条大坠子的银项链给他们作为礼物。”

你姥爷给玉儿买了一根红色绸带作为定情物,玉儿天天把红绸带扎在辫子上,美得像一朵花。玉儿留下了项链,把自己的照片装进坠子,作为定情物回赠给你姥爷,你姥爷视如珍宝,随时携带,形影不离。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穷啊!”

“那后来呢?”如玉心急。

“他们的婚期就定在那一年的中秋节。玉儿的嫁衣和你姥爷的新郎服都准备好了,玉儿试穿嫁衣时那妩媚娇羞、光彩照人的样子,把你姥爷眼睛都看直了。老板在对面酒楼预订了两桌酒席,要请双方的亲友来热闹热闹。你姥爷喜得成天合不拢嘴,走路都哼着小曲。”老太婆歇了歇接着说,“在八月初七上午,你姥爷去给一个客户送货,按照老板的吩咐,收了货款就往回走。突然防空警报响了,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重庆了。你姥爷就躲进了附近的防空洞。虽然日本人轰炸重庆已经好多次了,但是那天,你姥爷心里总是觉得难受,像猫在抓。等大轰炸过去了以后,很多地方都是炸垮的房子,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你姥爷从防空洞出来,听见到处都是哭声,一路都是血迹斑斑,残臂断腿随处可见。你姥爷越看心越慌,急匆匆跑回店铺,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火光熊熊。他急忙寻找玉儿她们,结果从邻居那里知道,因为听到防空警报,老板娘慌慌张张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扭伤了脚,一家人就扶着老板娘走,耽误了时间,落在后面,不知道有没有进到防空洞去。

你姥爷一听,急了,到处打听,四面寻找,问遍了街坊邻居和老板的亲朋好友,都没有玉儿和老板娘她们的任何讯息,直到第三天太阳下山了,他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才坐在一棵大黄桷树下面歇一歇。突然,他看到黄桷树枝条上的一抹红色,仔细看看,好像是一条辫子。他连忙爬上黄桷树,使劲摇晃树枝,辫子终于掉下来了。你姥爷一看,那是玉儿的辫子啊!扎辫子的绸带还是你姥爷买给玉儿的定情物!蝴蝶结上有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你姥爷知道,玉儿她们永远都回不来了!

“那姥爷又是怎么认识你的呢?”如玉打破砂锅问到底。

“玉儿死了以后,你姥爷大病了一场,决心终身不娶,一直到十年以后,你太姥姥绝食相逼,你姥爷才答应娶妻生子。我和你姥爷一个单位工作,他给我讲了他和玉儿的故事,把我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同情你姥爷的遭遇,看他忠厚老实,又是重情之人,才答应嫁给他的。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一个大我十五岁的男人啊。你姥爷说他娶我,也是因为我名字里面有个玉字,说我和玉儿一样勤快能干。你姥爷吃够了战争的苦,所以给你妈妈她们取的名字都是‘保卫和平。

结婚以后,他就把玉儿的辫子连同这个项链坠子放进了这个黄色盒子。六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提过玉儿,也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但是我知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玉儿,给你们两个外孙女取的名字里面都有玉字。外面不知情的人都说他是因为我才给你们取名玉,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纪念玉儿。”老太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我是一辈子在吃一个死人的醋啊!”

“妈妈,你也不用吃醋。爸爸生前的时候,一直是对你巴心巴肝,百依百顺的,对你那么好,你就知足了吧!”善解人意的卫平劝解着。

“妈妈,爸爸也是爱你的。爸爸如果不爱你,能够一辈子体贴你关心你?他只是在心里为玉儿保留了一个角落,更说明爸爸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而且爸爸也没有隐瞒他和玉儿的感情。你也是理解他们的那一份真情,才答应嫁他的啊。你现在这样吃飞醋,钻牛角尖,就是你的不是了!”心直口快的和平也数落着妈妈。

“我是理解他们。只是有时候想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老太婆被女儿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嗫嗫嚅嚅回答。

第二天,天下着细雨,保平、卫平、和平三兄妹扶着老母,带着儿孙,安葬了父亲。随着骨灰盒下葬的,还有那个黄色盒子。卫平给父亲烧了很多纸钱、衣物,还有金元宝、金砖、美元英镑之类的。墓碑前,纸钱燃得“呼呼”有声,卫平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那是火在笑。一阵风吹过,片片黑灰卷上天空,卫平想,爸爸也在天上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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