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哨(小说)
2016-06-16文丁
文丁
吐尼亚孜·艾尔肯是伊犁河的守望者。在艾尔肯守望的水文站下游不远处,就是国境。每年这里流出的水量是巨大的,尤其是在汛期,峰高流急。及时测报水情信息,不仅关乎国内需求,也关系着国际合作。从毛头小伙到不惑之年,没有几个人能准确地知道艾尔肯在这里工作了多少年。艾尔肯就像是一名坚守在这里,守望着一条流动国土的哨兵。
这里是寂寞的。冬日里,白雪皑皑,没有一只野生动物肯关顾这里。艾尔肯却必须每日守在这里定时凿冰测流。艾尔肯养了几只羊和一只大黄狗,他喂养它们,它们依偎着他,与他做伴。一年除了极其有限的几天,他都是在水文站度过的。他也渐渐由不习惯到习惯,到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最初的不习惯或许是因为年轻!胸中时常鼓荡着一种躁动、一种激情,所以害怕寂寞。艾尔肯从小受载歌载舞的维吾尔文化熏陶,而这里远离人群,就连想说个话的人都没有。后来有了电视就好多了。“俺虽不能说,但是可以听别人说。”这让他想起来就开心。后来,又有了手机代替了使用管理严格的卫星电话,艾尔肯就更加乐呵了,“俺也可以与远在几百里外的老伴通话了,还可以时不时收到上大学的女儿的短信呢。”多少年过去,艾尔肯已经习惯了这里,各种水文测报的仪器,他样样熟悉而精通。就在他手上,连这些仪器也更新换代几茬了。现在,艾尔肯已从内心离不开这里了。一次,他生病,别人顶他的班,他回到城里住院,就那么十天,他就像失魂落魄似的,急着闹着要回来。总站吐尔逊站长虎着脸跟他说:“你必须把病养好再走,否则就把你的工作转回来!”他才勉强安定下来。老伴不多言,没有脾气。但是内心不舍艾尔肯常年在外的情感还是一望就知。这次病好了,艾尔肯要调去水文站工作,老伴不仅做了很多好吃的,给他带了许多穿的,还流泪说:“老鳖头子,你怎么就这样急着去呢?那里除了水和水里的鱼,难不成还有小三啊?你也不惦记点我?”其实连艾尔肯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自己放不下啥。按说有人替他测流,工作上没有问题。那是啥?是羊圈里的那些羊,还是那里空中飞过的鸟?
这两天,站里来了个年轻人小刘,当小刘提着行李来到这个水文站时,艾尔肯还嫌小刘来了烦。本来很安静很有节奏的环境和工作,一下子“热闹”了。
这里是难熬的。说它难熬,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里夏日,不,是连续春、夏、秋日的蚊虫!由于伊犁干热河谷的特殊环境,在河谷出口的平阔地带,成为世界上蚊虫最为集中、凶猛的地区。小刘愁眉苦脸的,烈日炎炎,他把裤角、袖口都紧紧扎起,还带上特制的纱帽,连头带脸带脖子一起罩住去做饭、吃饭,去测流、记录。晚上,房间里全是蚊虫,不能用成群结对、漫天飞舞来形容,而是说撞脸撞头、吸血嚼肉!听艾尔肯讲,他养的羊,都曾经被凶猛的蚊虫咬死过!那一年水大,老远看着一只鸟被蚊虫围着掉在水边,跑过去,艾尔肯看到令人惊呆的一幕:无数只蚊虫包裹在这只鸟的身上,已看不出脸和身体,还在扑腾,但分明已经无力回天!可怕,的确可怕!艾尔肯打趣地对小刘说,如果你想吃饺子,换换口味,可以随手抄一把就是一个饺子馅!小刘看不见纱罩后艾尔肯的目光,也许艾尔肯是故意逗他的,想吓走他吧。这个晚上,小刘失眠了,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艾尔肯讲的,现在正在嗡嗡作响的蚊虫!通常失眠的人心里希望的是要快快入睡,而小刘想的却是不能睡,不能睡!小刘甚至歇斯底里地对隔壁的艾尔肯喊:这群吸血鬼要吃掉我,你却睡得香甜,你用的是什么招!艾尔肯睡眼惺忪推门进来,望着小刘的样子,不由得生出许多同情!刚来时,自己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待不下去,过不下去,甚至活不下去!艾尔肯此刻的“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决定不能撵小刘走了,尽管是为他好!他来了,就是缘分,是工作后继有人的需要,得帮帮他!于是。艾尔肯拿出松香和艾蒿,把松香放在艾蒿上,点起。那袅袅青烟,瞬间便把小刘房间里的蚊虫驱赶得一干二净。几乎涕泣的小刘,无力地看着艾尔肯一声不吭做的这一切,一股丛林遇险后复生的感觉在心底悄然升起!这一夜,小刘安静地进入了梦乡,这梦已经好多天没有过了,他梦到了无数日本鬼子的飞机被一名八路军的炮手,打了下来,最后这名炮手因为没有炮弹了,抄起驳壳枪一梭子就竟然打下了七架飞机!小刘大笑,还唱了句歌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隔壁的艾尔肯被小刘这一唱惊醒,临窗看了看远方连黑带红的乱云和微露的鱼肚白,凭着经验他估计下午可能会有大雨。于是便扎上裤管和衣袖领口,戴着纱罩帽,穿着胶鞋,提上仪器,赶早去测流了。因为走到那个最近的测流点也要三四十分钟。
小刘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因为没有太阳,外面黑沉沉的。小刘以为是午夜,于是倒头又睡。就在这时,窗外一记炸雷,震得窗玻璃哗啦作响,小刘激灵一下跳了起来:越是雷雨天、风高浪大时,就越是要去抢测水文数据!小刘赶紧穿好衣服去找仪器,但发现仪器已经不在了。再一看,艾尔肯的房门开着,人也不见了。小刘想,这个艾尔肯,准是独自去测流了!为什么不喊我?这么晚了一个人去,还真特立独行!他再看看手表和外面的天空,乌云下还有些许光线透出,才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夜晚!昨晚被蚊虫咬得难耐、失眠,想是今早艾尔肯不忍心叫醒自己,才一个人去的!想到这,小刘真的是坐不住了!可又怎么办?那几个测流断面,离住处很远,哪一个来回都得三十来公里的样子,还弄不清艾尔肯在哪个断面测流点上。反正这么多年,艾尔肯都是一个人做的,轻车熟路,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困难,遗憾的就是自己不能去现场学习掌握测流方法。艾尔肯还要在这里带自己半年呢,以后机会还很多。不如在这里把饭烧好等他回来吧!
在这里吃馕、羊奶、肉干等便餐很简单,但小刘想要露一手,也算是感谢艾尔肯昨夜帮助驱蚊和今早独自去完成测流任务。住处有从城里定期送来的蔬菜和鱼蛋禽等,小刘就准备大干一场。可是谈何容易?一个是外面雷电交加,再一个阴雨天气压低,蚊虫就更向着屋内钻,纱门纱窗根本拦不住,只要人一出去拿东西,帘子一揭,就是一群!何况带着纱罩,进进出出更是不便。“原来这几天吃的艾尔肯烧的饭,拉条子、手抓饭,来的是这么不容易!”小刘不一会就已经大汗淋漓。这餐饭,小刘差不多忙活了三个小时,外面的雨越来越大,还不见艾尔肯回来的踪影。拨他电话,时断时续的,一直无人接听。小刘心里开始紧张,艾尔肯不会出事吧?
烤鱼,是这里的特色。小刘披挂齐全,决定再加点餐。他在院子里支起火来,右手翻着鱼,左手拿着蒲扇驱赶着时不时扑来的蚊虫!这些蚊虫就如“飞蛾扑火”,舍生忘死地朝着滋味鲜美的烤鱼狂扑。一不小心,烤鱼背上就落满了烤焦的蚊虫!小刘左手蒲扇右手鱼的紧忙乎,扇赶、抖落、翻转,还要不时的挑一挑火,真是顾不得擦汗,也无法隔着纱罩擦汗,只好任由汗水从头流下,与身上的汗水汇集,汗流就如迅猛的河流在小刘的身上自上而下流淌!这时的小刘,似乎成为了一名忍者,仿佛忘记了这些蚊虫、汗水的难耐,而是在湍急的河水里测流,忽然,内心又升腾起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是来自于对艾尔肯的进一步挂念!他想,今天的雨可是有些特别,下了几个小时了,在这洪水随时可能暴涨的干热河谷谷口测流,艾尔肯会遇到怎样的挑战和困难?
鱼也烤完了,菜也烧好了,饭也做好了,甚至茶都泡上了,还是不见艾尔肯回来!夜幕降临了,艾尔肯还是没有回来。小刘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站上电话,打给总站站长:“吐尔逊站长您好!我是谷口水文站新来的小刘,艾尔肯今早测流至今未归!这里雨大,我看雨量筒已经有90毫米的降雨量了!我想去找一找艾尔肯,请问站长今天是否收到过艾尔肯的电话或信息?”吐尔逊站长一听便紧张起来,“你们那边雨大,我们不放心,今天也一直在联系艾尔肯,但是电话信号时断时续的,始终无人接听,你的电话和你们站里的电话也无人接听,这是怎么回事?”小刘开始自责,可能是自己在睡觉或者在烧饭,没有听到电话响,自己平时不出去手机就不开机,错过了总站的询问。“我不同意你现在去找艾尔肯,你就在那里,什么地方都不要去,这么大的雨,天黑路滑,你情况又不熟。艾尔肯的事,我马上报告有关方面,由我来处理。”说完,吐尔逊站长挂下了电话。
是夜,按照艾尔肯教的办法,蚊虫没有打扰,但是这一夜小刘再次失眠了!他在这失眠中等待着艾尔肯的敲门声,等待着艾尔肯或者吐尔逊站长的电话声!翌日晨,一早上就开来了几辆沾满泥水的吉普车,想是连夜赶路的,车上坐着脸色不好、显得非常疲惫的总站吐尔逊站长,还有几位水文总站的同事,以及四五个武警战士,他们是来寻找艾尔肯的!他们一起吃完了昨天小刘烧好的饭菜,还吃了些自带的干粮,便又上路直奔河谷谷口而去,雨虽然夜里就停了,但是路还是很泥泞,车子开的很慢。车里载满了溜进去的蚊虫,路上他们又怎么能小憩呢?小刘留守在这里,一会想着这,一会又想着那!
直到晚上8点多,沾满泥水的吉普车回来了。大家什么话都不说。小刘做好的饭菜,也无人问津。吐尔逊站长的脸躲藏在纱罩里,闷坐着。半个小时过去了,吐尔逊站长的电话响起来。是总站王副站长打来的,“站长,艾尔肯的情况已按要求上报,考虑到你们的车子明天傍晚才能回到站里,所以我们已经特别联系了人民医院冷柜安放遗体。是否明天再告诉家属?”“好的,明天我们回到站里后,再一起去安慰、看望家属,要预先做好相关善后工作。”听到他们这些对话,小刘望着吐尔逊站长,眼睛里浮出了泪花:“站长,艾尔肯他,怎么了?”
“孩子,艾尔肯他离开我们了。他被谷口的洪水卷下去二十多公里,是邻国哨所的士兵发现的,因为以前经常看到艾尔肯测流,再加上他手上紧紧握着这个测流仪,所以哨兵认出他。他们把他捞起时,已经不行了,就通知了我们的哨卡人员,之后我们与之取得了联系。”说到这,吐尔逊站长伸手拿起身边的一个木盒,盒身已经被水泡胀,可能被石头撞击过,碰损得很严重,“这是那台测流仪,其他的艾尔肯也没有留下啥。你把它好好收起来,不管它是否还能用,你都要保管好!”沉默了一会,吐尔逊站长接着又说,“艾尔肯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的骄傲!他用生命履行了他的职责!我们敬佩他!小刘,这个地方明天就交给你了。我们一早就得赶回去,后面的事,我会处理好、安排好。”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哎,我要是早把这里改造成无人值守的遥测站就好了。”吐尔逊站长这时也慢慢摘下纱罩,盯着小刘继续说,“你要节哀。这里的水势还很猛,明天你得接着测流测报,不要耽误了。记住:风口浪尖测报是咱们的天职!我们要当好这条河的水上哨兵。”小刘接过站长手中的测流仪,点着头,说不出话来。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寂寞和蚊虫,在这巨大的悲痛里又算得上什么!面对站长交给的职责,想到艾尔肯那朴实忠厚的样子,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反顾?小刘擦去泪水,转身抱着测流仪,就如抱着艾尔肯,灯光照在这个80后小伙子脸上,显得是那么肃穆和庄严!
第二天,微明时分,吐尔逊站长的车子就离开了。小刘没有去送行,因为他比吐尔逊站长起得更早,离开得更早,他独自带着一台新的测流仪去测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