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疼醒的思念
2016-06-16于兆文
于兆文
父亲走了两年,我的思念也在泪水中浸泡了两年。总想用文字寻找父亲,可一落笔写下“父亲”二字,便已泣不成声。我也是一个做了近二十年父亲的人了,我不相信自己的感情竟如孩子般的脆弱,多次想竭力平复这份情绪,但一次次都无济于事。
父亲走得太突然了。记得那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的梦乡被噩耗惊醒:父亲走了!那一瞬间,仿佛天塌了一般,头脑一片空白,惊腾坐起,一边抹泪,一边穿衣,冲着梦中的妻子大喊:父亲走了!
我开着车一路狂奔,一路泪如雨下。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倒希望,这是个弥天大谎。父亲啊,你不要吓唬儿子啊,几个小时前我刚刚从你身边离开,几个小时之后,你竟撒手人寰,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爷特意安排了昨晚那场最后的告别。当车接近老家的时候,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经传来,我已然知道,我们的父亲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唢呐声声,幡帐升起,守在父亲的灵堂,愧疚的泪水再也哭不醒沉睡的父亲。几小时前,我们还和父亲有说有笑,几小时后,父亲竟与我们阴阳永隔。过去我对于死亡,总觉得虚无缥缈,遥遥无期,死亡的路程似乎离我们还很远很远。这一次,对于父亲的突然离世,我才知道死亡是另一种真实的存在,有时候竟是如此近在咫尺,如此猝不及防。我真希望父亲是睡着了,他还会活着醒来。第二天,众人将父亲的殡棺抬上灵车准备去火化时,我们兄弟五人齐刷刷地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一起哭喊着,最后一次拉着父亲的手,最后一次哭诉着无望的挽留。
安葬了父亲,此后的父亲,都在黑暗里睡着,他的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沙庄,是父亲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更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没了父亲,我就失去了一半的故乡。走进沙庄,上了年纪的人提起父亲,每个人都会竖起大拇指:“你父亲是个好人啊!”父亲给故乡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为人忠厚。父亲排行老四,16岁随大伯学做豆腐,因为兄弟多,解放前为躲避国民党征兵,19岁逃到母亲家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婚后,父亲只知埋头干活,从不多话,因而给人老实可欺的感觉,常常受到母亲沙氏门族里的人排挤,都是母亲帮他撑腰,他才得以在沙氏门族里生存立足。父母结婚的时候,没有基本的医疗条件,连生三胎都相继夭折,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口腔疾病,无法进食活活饿死,一个肠道疾病,腹泻不止活活拉死,一个喝奶时脸色发紫,突然暴亡。都是活泼可爱的两三岁的孩子啊,就这么没了,可怜的父母像急疯了一样,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母亲大病一场以后,父亲更是沉默寡言。沙氏门族里的人都把矛头指向父亲,说父亲是灾星,是祸种,直到后来大哥的出生,并安然存活,父亲才重新得以在母亲家族里抬头做人。
善良,是故乡人送给父亲的最高褒奖。从大人到小孩,都知道“豆腐店的于四爷”乐善好施。因为孩子的夭折,使父亲对于饥饿和哭声的理解比任何人都刻骨铭心。荒年的时候,他被生产队送去米厂做工,实在太饿了,偷偷抓一把米皮到口袋,被打得吐血押送回家。邻居沙二奶饿得实在活不下去,去挑田里的野菜吃,最后中毒而死。沙二爹抓一把豆饼塞入嘴里,被批斗投河自尽……想到嗷嗷待哺中死去的三个儿女,想到自己饥饿时遭受的暴虐,目睹一前一后因饥馑罹难的老邻居,父亲发誓要做一个善良的穷人,以穷济穷的最好方式,就是用他做的豆腐施舍穷人。做了一辈子豆腐的父亲,在平日里走村串户卖豆腐的路上,不知送出去多少块豆腐,不知接济过多少穷人。
在我的记忆里,立着有关父亲的四幅画面:一幅是父亲给人家连续做年饭豆腐,三天三夜没合眼,中途倚在豆浆锅旁睡着了的情景;一幅是父亲起五更去船闸卖豆腐,腿折断在电线杆洞里,一路爬回来的惨状;一幅是满身补丁的父亲硬是用双手盖起四间大瓦房时,咧开嘴笑的场景;还有一幅,73岁的父亲,为了不给儿子添麻烦,继续佝偻着身子,艰难地挑着豆腐担去走村串户换几个零用钱,最后累得两眼发黑蹲在地上的情形。这四幅画面,质朴无华,风雨无声,叠在一起,直插我的心脏,让我疼痛一生。父亲的一生,好像就是为我们活着的,全然没有为他自己活过一天。在父亲的心中,五个儿子,是他背负的五个行囊,他必须拼命往前走啊,他不能停留,怕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他要把儿子命运的行囊背过雨季,背过沼泽,背过黑夜,直到迎来希望的黎明。五个儿子都工作了,五个儿子都成家了,父亲背负一生的使命完成了,但父亲也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了。
父亲走了,我都不敢走进父亲的老屋,那里有太多的父亲的气息,我怕泪水打湿父亲的梦呓。我瞥见了老屋角落里的那根桑树扁担,被岁月压得弯弯的,被汗渍、阳光、风雨浸磨得乌黑锃亮,这是相伴了父亲一生的家当。当初没有烧掉,算是父亲留给我们兄弟唯一的遗产,也是留给后人唯一的见证和念想。我一遍遍地抚摸它,就像抚摸父亲骨瘦如柴的身躯,抚摸病榻上的那条残腿。父亲走后,我常常梦见父亲拖着残腿,一路哀求呻吟,那痛苦的声音让我夜夜哭醒。我哭可怜的父亲,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当初,父亲为了抱晒那垛玉米秸秆,不小心滑倒,导致大腿骨折,是我联系了医院,联系了医生。可没想到庸医害人,父亲的手术竟然一次次失败,五天开了三刀,让年迈的父亲受尽折磨,痛不欲生。本可以站起来走路的父亲,出院后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余生。不是长期瘫痪在床,也不会发生并发症,也不会这么快地离开我们。对于父亲,我就是罪人,是我的疏忽轻信,害死了父亲。百身莫赎,一梦不还,现在我又拿什么来换回父亲的一次重生啊。
那屋后的大树,我也不敢直视,父亲走了,在我心中生根的大树倒了。我曾经是树上的一只小鸟,如今树倒了,鸟儿再也找不到回家的鸟巢。我从小就在父亲的树荫下成长,父亲用豆腐换面包,喂养了我的童年。一个卖豆腐的农民,含辛茹苦地供我读书,硬是把我送进了大学校门。可我是如何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的,我究竟给了父亲什么?想起我二十岁离开老家,读书,工作,成家,进城,就再也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四十三岁的时候,父亲走了。父亲养育了我二十年,我回报给父亲的,就是把他和母亲扔在老家,孤独了整整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里,父亲生病的时候,竟然雇人背着他去市里看病,他都没有告诉儿子们一声。这二十三年里,我没有带一生都没出过远门的父亲,去看过一次风景。这二十三年里,我没有带吃了一辈子粗茶淡饭的父亲,单独地下过一次馆子。这二十三年里,我甚至都没有带遍体鳞伤的父亲,去泡过一次脚,擦过一次背,剪过一次指甲。这二十三年里,我让父亲孤苦伶仃,守着母亲,守着老屋,身边只有一只父亲捡来的独腿的老猫,陪伴着他们。
清明的雨如期而来,父亲,我们来看你来了。我们知道,母亲是你最后的牵挂,病重的时候,你还一次次唤着母亲,生怕把母亲一个人撇下。现在,我们把母亲接走了,和儿子们住一起了,你就放心吧。父亲啊,你能收到我们烧给你的纸钱吗?你多拿点钱去花吧,衣服破了,你就去买一件新的,不要舍不得穿;你多拿点钱去买点好吃的吧,不要再舍不得吃,不要再吃剩饭剩菜了;你多拿点钱去花吧,有病你就去看啊,不要有病还撑着,舍不得看;你多拿点钱去打打牌吧,我们知道过去你会打牌,可你从不去赌,五个儿子都要用钱,你哪有打牌的闲钱,现在儿子都成家了,你就去痛快地玩玩吧……
再想看看父亲的时候,手机里收藏的那张全家福,竟成了父亲活着的唯一影像。我就在心底里为父亲供着一炷清香。而至今,我依旧常常梦见父亲,梦见他吃力地挑着豆腐担,梦见他端一碗咸菜泡饭,梦见他送我上学撑着一把破雨伞……
父亲没了,除了回忆的文字能让我找到父亲,唯有做梦,才能让我继续拥有着父爱。因为,梦是一种存续的爱,是我们疼醒的思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