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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狗

2016-06-16黄兰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金黄

黄兰政

月亮挂在白塔生产队的晒谷坪上。

晒坪是新打过的,人声鼎沸极了。一帮妹仔家,排成两队,前头两位个子高些,你左胳膊连我右胳膊,高高举过头顶,搭成门楼状,不停地三百六十度翻转,后边两支队伍逐个从身后牵扯衣裳,跟随从门楼下周而复始穿过,众口高唱“楼门楼,几丈高,三尺三丈高。鸡崽鸡崽排两排,大的不来小的来,快把楼门锁起来……”

小一些的娃崽妹崽,这里坐一排,唱“排排坐,吃糯糯”。那里有一群,听老人讲“盖苏文是青蛇精变的”,讲“哪个救得唐天子,一统江山平半分”。一个奶老跟前坐着孙崽孙女,她拉着长腔慢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出来做木匠———。奶老出来点———灯,火烧眉毛眼———睛。爹老出来破———柴,破得半只花———鞋”。

社员们三五成群,有聊天的,有抽烟的,恢复一天疲劳,坐享三秋凉爽。

一只狗,银白月光照着遍体金黄,只留口鼻处一寸墨色。它带着影子,扬着尾巴,轻盈地小跑,一溜烟来到晒坪上。

娃崽家天生爱狗,大呼小叫:“黄狗!黄狗!”

大人中不知是谁也在喊:“好狗!好狗!哪来的?”

年纪稍长的是磨子伯,他靠得近,在月色下大致辨了一下,也说:“好赶狗!金黄金黄的!”

晒坪外石头花阶古路上,一个人背着挎包,吹两声口哨“吷———吷吷”,金黄狗立即奔跑过去。

娃崽家这个说:“是光福叔!”

那个说:“是光福叔爹!”

磨子伯对一个八九岁的娃崽说:“禄升,是你叔,给你买糖饼了,还不回去?”

禄升边跑边喊:“叔!叔!”

黄光福今年二十岁,是日本投降那年出生的,所以叫作光复。后来觉得光复是国民党时候的讲法,现在只讲胜利,哪个还讲光复?自己正好是“孔德传世,福禄绵长”中的福字辈,干脆就着读音改为光福。由于家庭出身好,是纯正的贫农,前年公社成立修配厂,第一批招工就招了他。

光福领着禄升,带着金黄狗,沿着花阶,跨过栅门,走在小巷里。朗朗月色下,各家各户大门敞开,堂屋点着油灯。这家有人在后房剁猪菜,那家有人在门前扇凉,有几家空无一人,都到晒坪去了。顺着巷子流过的大水沟,水激石缝不停发出“咕咚”“咕咚”声,不时有游鱼溯流而上,冲上一截湍流“啪啪啪”响。

回到家里,堂屋空着。

大哥来福比光福长十几岁。弟兄两人双亲早故,大哥为父大嫂如母。大哥正在碓房舂碓,大嫂蹲在碓头,隔两声扒弄一下臼里的木薯。

禄升走在前头直跑到碓房,喊:“爸!叔回来了!”

来福歇下碓,来到堂屋,身后老婆舂碓的声音清晰响个不停。

光福说:“嗨,日防饥,夜防盗,家家户户唱空城计,东西挨偷完了都晓不得。”

来福说:“如今哪有个强盗?队里的黄牛水牛,农闲放到山里,夜了也不赶回来,十天半月去看一眼,什么事也没有。村上家里,有什么怕?讲哦,也没什么好偷。”

光福说:“小心总为好。”

来福抛开这些话,问:“好久没回家,怎的恁晚赶回来?这个狗蛮好,是哪个的?”

光福说:“我特意带回来的。厂里头秦主任家的狗婆下了四个崽,大伙有说这个好,有说那个好,秦主任说另外三个都比不上这个。半年前我两块钱买的这个,如今半大不小了,赶紧带回来,再大一些回来怕认生呢。”

弟兄二人说了半夜话,说修配厂,说生产队收成,说家里与后排俞家的纠纷,慢慢地都睡觉了。满屋子静悄悄,门外巷子里、水沟边有蚜虫叫声,还有哗哗流水声。

禄升睡觉中还记着金黄狗。半夜,他叫:“爸!爸!你听!”

来福醒后,听是堂屋传来金黄狗的声音,不是“汪汪”大叫,只是“呜———呜———呜”低声叫唤,伴随爪子挠门的“沙沙”声。

来福起来,禄升也跟着来,只见金黄狗在堂屋急得团团转。

“哦,狗洞堵塞好多年了”,来福边说边把大门打开。

金黄狗像箭一样射出去,跑上花阶,跳过水沟,到对面菜园篱笆下,抬起一只后脚,撒了一泡尿。

来福把遮挡狗洞的木凳挪开,让金黄狗自由出入,夜间可以在门外廊檐下趴着睡,也可以进到堂屋里。

光福早早起床去修配厂了,二十几里路,还要翻山越岭呢。

来福也起得早。不到出工时间,他坐在石头门槛上,仔细打量金黄狗。

禄升也起来了。

来福说:“懒虫,平时日头晒被窝还不起。睡早起早身体好,以后总像今天这样,早起来,空气好,还可以帮做事。”

来福拧住狗的后颈皮毛,提起来,狗鼻子冲着自己的脸。

来福“哟”了一声,然后对禄升说:“一般的狗鼻子中间这一绺破不到顶,再好的猎狗,也差一分半分。这下好,破到顶了,下边像瓦角,棱角分明,少有哦!鼻子灵哦!”

他让狗站直不动,又对禄升讲:“你看,四个脚,就像四头大蒜,包得恁个严实,脚趾一点也没外露,走得稳哦!”

来福不跟儿子唠叨了,他盯着狗的尾巴出神,盯着它的腰背出神。这尾巴多硬啊,腰背多直啊,一点也不下坠,怎么奔跑也不会累哟。

再看,那两条后腿高高的直直的,喜欢钻山,速度还快。

特别是它周身金黄,绒毛短短箭毛长,不怕热,不发汗,耐力好。黄澄澄的箭毛末端微微发红,像布满红色的星星,好威风啊!

出工了,来福把金黄狗带上。狗离窝初到这山中环境,也觉得新鲜,跑前跑后,抖抖擞擞。

来福和众人薅田,突然禾田中惊起一只禾鸡,“咯咯!咯咯!”飞向空中,落到山脚下。大伙往刚才禾鸡飞起的地方寻找,有一大窝白花花脚拇趾大的禾鸡蛋,你一两个,他两三个,抢着收进囊袋。

突然山脚下又“咯!咯!咯!咯!”叫起来。大家望去,原来金黄狗不声不响,猫着腰一直到禾鸡站立的竹枝下。上头枝蔓蔽空,禾鸡需朝外往下飞离两三米,才能展翅升空。就在向下扑腾的一刹那,差点被金黄狗咬着。

大伙惊叫:“哦呼!”

磨子伯说:“弓射鸟,狗逐兔,哪听见狗会捉鸟,哈?噫,这个狗,算可以啦!”

十点几钟收早工,吃饭连同歇息,有一个钟头。女人们都在水沟边洗衣裳,男人有的磨刀,有的修农具。来福家的脚盆昨夜漏了,趁这工夫,他拿来破棉絮,用剪刀尖端把棉花往木头缝隙塞,塞得紧紧的。又把盆倒扣着,把一整圈铁钱箍,砸得紧紧实实。

这时,后头排俞家的女人高喊:“狗———狗!狗———狗!”

俞家的嫩崽拉尸巴尸巴了。随着几声喊,好几只,嗖嗖跑来,往泥地上抢着舔。女人抱着嫩崽,把粉嫩的小屁股抬起冲前,一只狗迅速伸出粉红的舌头,把嫩崽的屁眼舔得干干净净。金黄狗听到喊叫声也跑去,只站在一旁。

俞家男人冲着金黄狗狠狠说:“死棒头,不吃屎跑来做什么?”说完,一脚尖把狗踢起两尺高。待狗爬起时,又顺势一棍打在前脚上。

金黄狗发出凄厉的“卬卬!卬卬!卬卬!”声,瘸着跑回家。

来福冲到后门口,高声问:“做什么打狗?做什么打狗?”

俞家紧闭腰门,不答不理。

来福家跟俞家本来在闹意见,金黄狗被打成这样,不是打狗欺主吗?他气得大骂:“哪个喊狗又打狗,老子×他妈!喊老子的狗去又打老子的狗,×他妈!”

俞家不在理,不敢顶撞,只小声回了两句“哪个打你的狗?没打你的狗!没打你的狗!”

来福扯几棵鸡肉菜,捣烂捶好,给金黄狗包扎。又用索子把金黄狗绹住,不让跑出去,不让伤口进水。

金黄狗只吃饭,最次也吃些猪潲拌饭,剩饭、锅巴都行。

这天晚上,下半夜,狗又“呜———呜———呜”低声叫唤不停。

来福起床。禄升也要起来,妈妈不让,说:“有什么新鲜的?狗还綯着,你爸放它出去屙泡尿就回来,睡你的!”

来福到堂屋,开大门,把狗放开。

金黄狗不顾脚上的伤,在万籁俱寂中一箭射出去,不往篱笆脚下,而是冲向菜园,飞奔跨过栅栏,直到大鸡爪树蔸,这才“汪———汪汪!汪———汪汪!”吼叫不停。

来福明白,鸡爪树上有獐子、果子狸什么的,在偷吃鸡爪呢!他返身回房拿了鸟枪,赶往园里。

趁着月色看那果实累累、光秃无叶的鸡爪树上,天哪,哪是獐子?哪是果子狸?光尾巴就一米多长,肯定是虎缎。

鸡爪树很高,离地两丈多是粗直的主干,上面才分枝。金黄狗张嘴朝上,“汪汪”声震彻山村,回荡在夜空。虎缎几次做出下跳架势,又缩了上去。

来福扣响鸟枪,虎缎似摔似跳掉落下来,蹿进粗大的竹丛。来福倒持鸟枪,抡住枪管,用枪托猛劈,虎缎没打着却打着石头,手臂发麻,枪托砸断。定神一看,虎缎还在,受了伤,被两棵小腿粗的毛竹紧紧夹着,金黄狗在前边死死咬住猎物的脖子。

磨子伯,还有几个人,听到枪声都来帮忙。收拾完猎物,煮着夜宵,大家不停地谈论金黄狗。

磨子伯说:“它在屋里,野东西来园里、在树上,恁个远,鼻子拿得住气?神了!”

禄升大声说:“金黄狗在屋里只轻轻地‘呜———呜———呜,出门飞跑,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树下才大吼大叫,好精!可以当侦察兵咧。”

与后头排俞家的纠纷,为的是一堵石墙。

来福家后门冲西,门外跨过廊檐就是自家后园,园子西面北面是石山,南面是俞家房子和祖父辈留下来的石墙。来福家修缮房屋,为取材出入方便,把俞家石墙扒了一道口,五六年过去,一直未封堵。生产队缺少牛栏,把黄牛水牛下放给社员保管,牛属集体,粪归私人,家家求之不得。来福家没有其他园地,只得在后园盖了牛栏。放牛、挑栏粪都从石墙豁口处出入。这时,俞家不干了,要把石墙重新堵上。

这纠纷,其实也不只因为一堵石墙。

从前俞家有钱有势,民国时抓壮丁,派粮款,最狠得心、下得手,做事比高头规定的有过而无不及。同是办公家的事,会做得两边不得罪,既完成高头的任务,又尽量不得罪人,通个风报个信,就算故意通风报信晚些,不起什么作用,人也念他好。这俞家男人当村长,专做绝事,抓人当兵,五花大绑绹人家,还解气地说:“这下看你往哪钻?往哪跑!”来福就这样被抓壮丁,把几岁的光福孤零零抛在家里,解上县城,好在解放来得快,半路队伍散了,逃得回来。

沧海变桑田,如今一方被管制,一方是贫协组长正当权。

为了这纠纷,村里有人劝,高头也来人调解,但双方都争一口气。

俞家男人说:“这点石墙是我屋的祖业,几十年了,村里上点年纪的,哪个不晓得?”

来福说:“如今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天下,土地是国家的,石墙圈占了花阶路,本来就应该让出来大伙走!”

俞家男人说:“自古这里没有路,凭什么现在开一条路?”

来福说:“打开了六年,你们一直没讲,这么多年头还成不了一条路?等到我建好牛栏,关了牛,你们才讲,牛往哪关哪放?”

俞家男人讲:“赶牛挑粪,从我大门前走,故意用牛粪熏我这一家,让我屋背时!”

来福讲:“哪个村哪条巷不是这样?从你门前过,总不至于要我赶牛挑粪从我堂屋里过吧?”

俞家男人心里想,别以为你新社会有靠山,就可以随意欺负人。

来福也认为,别以为还像旧社会,随你一手遮天!

就在打伤金黄狗没过几天,俞家动手垒石墙,三尺多高。

来福回家一看,用钢钎哗啦哗啦两下撬除。

来福准备好棕索,心想,俞家若再垒墙封路,捆起来扭送大队部,决不客气!

说来也巧,从这以后,俞家男人和他的大儿子都不动手,只留女人断断续续垒砌石墙。好男不与女斗,来福准备的棕索派不上用场。

从这以后,来福也懒得动手撬石墙了。金黄狗趴在后门口大石板上,好像记着俞家痛打的仇,只要主人一跺脚,它就抖擞狂奔,把俞家女人垒的石墙连碰带撞,飞箭一般穿过去,身后哗啦啦啦崩塌一道缺口。

俞家女人连喊带骂:“没见过这样养狗来欺人!”

俞家女人捡起石头,费了几天工夫,又把石墙砌上。金黄狗带来一群同伴,都趴在来福家后门口。来福一跺脚,这可是数狗齐奔,哗啦啦石墙崩掉长长一大截。

俞家女人又连喊带骂:“没见过这样养狗,人欺人,狗也来欺人!”

俞家摆了两顿酒饭,请同族的、年老的具名作证。又请一个稍有点文墨的,以俞家大儿子名义,写了状纸,向法庭起诉。

隔了一段时间,法庭传俞家大儿子和来福去开庭。判决书详细叙述石墙的来龙去脉,载明原告的祖父是劣绅,父亲是伪村长。称石墙拆一道缺口,开放一条道路,并不影响原告生产生活,并不给原告造成任何损失,且已形成事实多年。为利于集体经济,给生产大开方便之门,不准原告封堵石墙。

俞家输了官司,没有上诉。但一场官司十年仇,只是装在心里不说罢了。

来福叹气说:“嗨!有恁好的赶狗,可惜不准放夜赶猎。要是放夜,三天两头得点野东西,换几个小钱。换不来钱,吃餐野猫肉也好。”

老婆说:“噫,放夜赶猎,吃野猫?搞私捞,开会斗你不死!”

来福说:“又不耽搁出工!今夜我就去放一回!”

老婆说:“莫小心点啊?”

吃过夜饭,天色黑定。来福舀一大块锅巴饭扣在石板上,金黄狗“嚇!嚇!嚇!”很快吃完。

来福背柴刀,持棕竹拐棍,穿一双解放鞋。囊袋里装着电筒,是光福给买的,电池很贵,不得已不用,只揣着备着。一声口哨响,带着金黄狗出去放夜。

放夜很悠闲。来福在路上走,只按照大致的路线,不紧不慢,呼吸山野空气,偶尔抬头看几颗星星。老历二十几了,月亮没出来,久旱干涸的路面透出淡淡灰白色,在黑暗中细细地弯曲延伸。

放夜很要胆量。一个人前往十王山,荒山荆莽间,天地黑沉沉,来福经过山口坍塌的土地庙时背皮阵阵发麻。再往山里走,右边大白崖跌死过砍柴的人,山崖下埋着解放前被打死的土匪,有人听过鬼哭。偶尔传来几声“唔!唔”,这是猫头鹰叫,就像有人在黑暗中打招呼。密林里时不时“刷———刷———”地响,像大白天人们砍竹子后在竹林中拖曳的声音。突然,一个影子站在前面,像人,比人高。来福打个冷战,走近看,是谁讨的柴火来不及扛回家,矗靠在石头旁。来福时不时用拐棍在前边“笃、笃”捣几下,为的是防蛇。

金黄狗或听声,或闻气,一时沿着山路,一时又钻进山林。它跑在前头一里半里,只要没发现可猎之物,隔两袋烟工夫就返回一次,在来福脚前摇摇尾巴。看到金黄狗,听它张嘴发出的均匀的“哈、哈、哈、哈”声,来福背皮上涌起暖流,流遍全身。

翻越小坳过大坳,来到开阔地,金黄狗突然狂奔,直奔几十丈远,然后汪汪大叫,声音震彻山谷,天地间恐怖的气氛被驱赶得干干净净。

来福捻亮电筒,看见金黄狗把头伸进一个小洞口,身子进不去。它不停地吼,发出震耳欲聋的“吭!吭”声。

来福仔细看,这是穿堂洞,也就三五尺进深,一个宽大的后眼。他奋力驱赶金黄狗,直吼它:“去,去,野东西早都溜掉了!去!去!”

金黄狗就是不去,脚爪紧紧拽住洞口,汪汪大叫,急吼吼总要往里钻。

不能这样僵持,犬吠声会惊动远近一切走兽。来福砍来一截棍子,把洞口撬大,边撬边说:“看,有什么?有什么?早都跑空了!”

金黄狗的身子往里头伸了一些,只听狗的“汪汪”声和野兽的“哇哇”声交集在一起。

来福大惊,激动地说:“噫,还在里头?”

洞里有坑,野兽缩在坑里头,没从后眼跑掉,怪不得金黄狗这么执着,势在必得!

狗咬野兽,野兽也反咬狗的下巴。随着双方的惨叫声,狗把猎物拖了出来。哦,好大的旱獭!

来福拼命轰开金黄狗,怕它咬坏旱獭皮。猎物已奄奄一息,来福用藤子拴住,棍子一挑,担在肩上。

山连山,峡通峡,金黄狗的叫声打破静谧,方圆一两里已不适合放夜。山间不再瘆人,明月初露,天空苍茫,万山银白,背光的山峰落下一座座清晰的影子。来福带着金黄狗,踏着月色回家。

走出十王山口,离村还有两里多路。金黄狗停了一会,抬起头向远处拿气。突然,它四脚腾空奔向七八丈开外,大叫起来。

来福赶过去,月色下一团黑乎乎像牛粪的东西,哦,是只大麟甲。

麟甲这东西,只食蚂蚁。它总是在蚂蚁窝边,伸出细长腥膻的舌头,一动不动,任由千百只蚂蚁聚集在上面,然后舌头一嗍,吃下肚去。这大路不远处,多少年来有一窝蛇蚂蚁,不想今夜来了麟甲。翻山越岭多辛苦,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天正是收工吃午饭时候,来了补锅佬。古来这多少州府多少县,有两样营生肯定是湖南人来做,一是补锅,二是卖灯草。解放后不用灯盏不需桐油,不再有挑灯草游江湖的了。但补锅的还总来,只要炊烟不断,破损的锅头总还是要补的。

补锅佬把担子放在晒坪外空地上,小徒弟看着行李,摆开炉,支上架。师傅穿过条条巷子,从各家各户门前走过,边走边喊“补锅———开炉啰!”“补锅———开炉啰!”

有人问:“多少钱?”

补锅佬回答:“五分钱一燋。”

有愿意补的,把锅头交给他,估计过半把个时辰,去取锅头时按燋数付钱。

“补锅———开炉啰!”湖南人喊补锅喊成“补狗”,这“补狗”的喊声拉得很长,就像白塔村女人们喊狗给嫩崽舔尸巴尸巴时那样,长长地喊。每有补锅的来,伴随着长长的“补狗”声,总有成群结队的狗“汪汪”大叫,尾随着跑。今天也是,补锅佬右手提着几个鼎锅,左手拿着铁钳,身后跟着一群狗,吠声一片。偶尔有一支狗蹿到跟前,他用铁钳不轻不重往狗脑袋上杵一下,狗“卬”的一声被轰开去。

搜集来十多个锅头,可开炉了。村里人有围着看热闹的,有特意来看自家的锅头补得好不好的。

过往的人不少,大队支书、生产队长路过,也没过问,补锅的常来,不觉得奇怪。

偏有张小八,二十几岁的人,长得很丑,方脸露着大牙,本来手脚也不怎么干净,这几年阶级斗争抓得紧,才不敢再犯什么事。

他字不认得几个,却问补锅佬:“有没有证明?”

补锅的说:“有,证明不离身。”说着把证明给他。

张小八看了半天,看不懂湖南的哪县哪公社哪大队,只是说:“嗯,好像是先盖公章,后写的证明。”

补锅佬没回答。

村里人也没有搭理的。

随着“呼呼!呼呼”的扯炉声,红红的炭块,青青的火苗,几块铁瞬间熔化成水。补锅佬左手拿块垫子,差不多巴掌大,上面有一层灰。右手用一种比抠耳勺大的东西,把铁水舀起,放到左手垫子上。左手把红红的铁水泡放在鼎锅底下,从漏缝处冒出头,右手执砣在锅头里往铁水泡上摁,铁水泡平整地焊在上面,这算补了一燋。

村民们为补多少燋也会伤神。多大的缝,多长的口,想让补锅的舀大燋些,又说大燋不如小燋牢固耐用。想小燋吧,补的燋数多,花钱也多。

不管多少燋,补满一处,就用刷子沾泥浆往上一刷,“哧哧哧———”直冒白烟。人们由此说:“补锅没得法,就靠烂泥刷!”

七八只狗已静下来,慢慢散去。只剩两只,在不远处,一黄一白,一公一母,不但没散开,更缠在了一起。公的是金黄狗,母的是地主张龙行家的。金黄狗前脚从白母狗后体转身滑下,那东西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一朝北,一朝南,对拉对扯怎么也分不开,尾连尾好像粘在一起,两只大嘴冲天“汪汪”大叫,是痛苦、是恐惧,还是什么?

娃崽家们刚才还在看补锅,现在都起哄喊:“狗扯棒!狗扯棒!”

张小八对两个娃崽说:“拿石灰去,石灰粉撒在狗卵上,两个狗连在一起跳得好高,最好看,快!”

两个七八岁娃崽真去仓库廊檐下禾桶里,各捧一大把石灰,往两只狗连接处撒,公狗的嚎叫声急促而惨烈。

娃崽家问张小八:“你哄人,怎的没跳?怎的没跳起来?”

张小八又说:“拿棍子抬,抬它就起来了!”

一个娃崽寻来棍棒,一个不干了,有另一个加入,两人用棍棒从狗尾巴连接处抬起来。狗“汪汪”惨叫,不断挣扎,突然摔下来,两只畜生分开、跑掉。

大人们出工去了,娃崽家该上学的上学,该看牛的去看牛。

这天晚上,人们又聚集在晒坪聊天。天凉了,多数人一屁股坐在晒坪上,有几个拿来小板凳坐着,娃崽家们还是追还是跑,还有做躲的。

有几个年纪老些的给孩子打谜,不少大人也在听。

一个奶老讲:“一分烂钱,在你面前,慢慢想想,够你猜半年。是什么?”

有讲是毫子,有讲是铜钱。看都猜不对,奶老告诉大伙:“是肚脐眼!”

又有一个谜:“一对白狗,守在岩口。”

大伙哈哈笑,一个女人搂着膝上的嫩崽,讲:“是我崽的两绺鼻涕!”

一个爹老讲:“墙上有蔸草,风吹两边倒,煮吃不得,烧吃得好。是什么?”

人群中有猜中的,是烟,黄烟叶。

磨子伯也打一道:“广东来个人,一身穿红绫,头高有一点,死了喊一声。是什么?”

大伙不停地猜,最后还是磨子伯自己说出来,是炮仗。

张小八凑过来大咧咧地说:“后园有个井,虾子爬上岭,哪个猜得对,吃虾快有请。是什么?”

磨子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留给你自己吃!”

张小八以为别人猜不出,得意地又打一谜:“一架红床,二人睡觉,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爪乱摸,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九九一回,实在舒服。是什么?”

磨子伯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责骂:“你这个杂种,痞崽!大家好好打谜猜谜,你没句人话,专拣痞话讲,晓不得羞丑!”

张小八说:“你莫嫌谜面难听,谜底是好的呀……”

没等说完,来福找来了。

来福大声吼张小八:“你今天做了什么好事,你讲,你讲!老子的狗不吃不动,还淌着血,若是死了,要你赔!”

张小八说:“是娃崽家,找我干什么?”

来福说:“娃崽家?你不唆使,他们会做那样下流的事?要不要评理去?走,走,去讲道理!”

张小八嘟嘟哝哝说:“赔就赔呗。”

来福说:“你赔得了吗?你去哪里弄个赶狗赔老子?”

张小八本想说穿来福养狗放夜搞私捞,吓吓他,话到嘴边又不敢说。来福是贫协组长,光福在外面干工作,在白塔村,哪个不高看他们家?就连大队支书、生产队长都敬重他们呢!

来福走后,张小八说:“这么凶做什么?不就是一条狗嘛!”

磨子伯说:“活该挨骂!说得轻巧,一条狗?狗就可随便糟蹋啦?光天化日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还好,金黄狗没有大碍。又过几个月,从半大不小长成了大狗,在家趴着很温驯,在外奔跑像一阵风。

生产队抽劳力进大华山烧石灰,总共七八人,来福也去,还带着金黄狗。这些人沿陡坡挖好大窑,上方敞口,靠外边一侧砌着火墙,留有火口。叮叮当当打好石灰石,这里的石头又青又脆,烧石灰最好,白白嫩嫩,烧出来还整块整块石头状,轻轻一敲尽成粉末。他们用石灰石沿着圆圆的窑壁扎实砌好,下边用大石头,往上用小石头,一直砌到窑顶,把敞口全封盖。又就地砍柴、割草、割竹子,垒成一堆堆一排排。在这里烧石灰,图的就是石质好、柴草方便。

开始烧柴,然后烧竹子,接着烧草。添竹子添草很省力,一把一把如胳膊腿般粗细,只要伸进火口一点点,里边火舌卷起的风立刻把它呼呼地吸了进去。就这样,柴草经火口一刻不停地往里边添着、烧着。

烧了十多天,窑顶石缝间透出羊角火,小火苗密密麻麻,像千百支小羊角乱蹿乱跳。又过两天,上老火了,原来细细的羊角火汇成熊熊大火球,火苗挟着热浪呼啦啦地响。巨大的火球映红天空,远远的灌木丛、铺天盖地的白色芭芒花,在火光照耀下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上老火,个个喜形于色,在火苗呼呼响声中,人们说话声音需要比平时大。

来福说:“辛辛苦苦,可算差不多了。”

磨子伯说:“快了,就是千万莫落大雨哟!”

一个年轻人叫桂福,初次烧石灰,格外新鲜,激动说:“噫,石头还能燃火!”

来福说:“哦,老古板哪个最先烧燃石头,了不得哦?”

磨子伯说:“铁还烧得呢,才讲石头!”

这段时间金黄狗一直在工地,偶尔赶个野兔,刨个竹鼠,或仰头追奔蓬间小雀,也不会离去太远。

就在上老火这天晚上,来福和磨子伯当后半夜的班。东边天际已有几缕鱼肚白色,金黄狗在火墙外两三丈远趴着,眼睛半眯半醒,耳朵一直竖着,耳尖时不时动一下。突然,它“倏”地站起,翘着头,鼻孔张动,鼻尖一起一伏。

来福在添火没注意,磨子伯说:“狗拿到什么气了?”

金黄狗朝东边山脚粽粑潭狂奔。粽粑潭很深,潭水绿沉沉,寒冬时节潭上蒸腾着白白水汽。一只大黄猄正低头喝水,冷不防金黄狗奔到身后。黄猄麂子最胆小,随着金黄狗嚎叫,大黄猄跌入潭中。

金黄狗高据潭口,“汪汪”声震彻黎明。潭岸四周很陡,本来长着密密麻麻的粽粑竹,现已割去烧石灰。大黄猄在狗的咆哮下,露出双角和鼻子,惊慌失措往对岸游去,即将攀上光秃的陡壁。

来福让磨子伯添火。他循着狗叫声,赶往粽粑潭。距潭口还几丈远,只见金黄狗飞身跃起,四只脚收缩伸展,身架拉得长长的,飞越一丈多宽,飞过白白水汽,直落到对岸。可怜的黄猄才上半壁,又翻身落回水中。金黄狗见主人到来,更壮胆气,高高跳进潭里,在水中连吼带咬,直把猎物拖到陡壁下潭水边。

来福攀下潭口,沿水边绕过去,不吭声说话,只从背后抽出柴刀,把黄猄舌头割取半寸,开山敬神。山间百兽都属山神,每当获得大猎物,当然要开山敬奉。也有不敬的,白塔村早年有两兄弟赶猎,打一头聋猪。弟弟听到哥哥枪响后,怎么就没动静了。找到时,哥哥正昏迷不醒,聋猪摆在一旁。弟弟赶快开山敬神,哥哥才苏醒过来。哥哥回忆,打倒聋猪时,只讲了一句“你个瘟猪鬼,看还往哪跑?”才讲完就天旋地转,什么都不晓得了。自古打得猎物都开山,这以后人们更当事,既开山敬神,还不能乱讲话。

潭口五六尺深,岩石光滑,垂直壁立。黄猄很大,足有七十来斤,湿漉漉,软塌塌,来福一下子弄不上来。

金黄狗“呜———呜———呜”低声叫了几下,离开主人,一溜烟跑回石灰窑,在磨子伯身前直打转,还“呜———呜———呜”不停地叫。

磨子伯有些疑心,让别人添火,叫来桂福说:“别出什么事?走,看看去!”

到了潭边,来福说:“得个黄猄!”

磨子伯说:“山神开眼了,给这么大个黄猄!”

桂福不停地:“啧!啧!啧!大麂子,大麂子!”

桂福的祖父大名叫黄金,已过世多年。本地话黄金与黄猄同音,小时候别人家的娃崽与他家,骂他家祖宗八辈就说“黄金麂子!黄金麂子!”从父亲大吉到如今桂福,都不说黄猄,一直管叫大麂子。

几人把猎物抬到窑边,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烧窑组长高声说:“好,好!有肉吃了!最大不过山罴老虎,最好不过黄猄麂子!”

磨子伯说:“好是好,就是欠油来煮哦。有油有盐,烂草鞋煮得甜。无油无盐,山珍海味也枉然。”

又有人说:“总比清水煮白菜好吧?”

磨子伯说:“来福的狗赶得的,留下十斤八斤,够大伙吃一餐就得了。”

组长说:“那对。来福送肉回去,顺便带两壶木薯酒来哦。”

冬天很冷。

来福跟队长说:“我想请几天假,烧一窑炭。”

队长说:“你旧年请过假烧炭,就没了?”

来福说:“一窑炭管两个冬天,照讲来也够。但女人家快生了,房里少不了火炉。到那时,烘小衣裳、烘抱裙,用炭多呢。”

来福请了四天假,掐指算来,一天砍柴,一天烧窑,一天封窑,一天出炭。他天蒙蒙亮出发,到炭窑上方青山砍柴。照平时,砍一窑柴要两天。现在为赶时间,从早砍到黑,也不挑挑拣拣,凡是能成炭的都砍,一天下来大致也足够一窑。

第二天抡柴装窑,只烧了个多钟头就接火。剩下的是管好火口和烟道,让它自然地着、自然地过。

火烟袅袅,一直飘到傍晚,才渐渐由浓变淡,由白变青。天黑好久,用水往柴门薄石片上浇,石片底部的水珠已沸腾滚热,终于可以封窑。

人累一整天,金黄狗跟着饿了一整天。

上山容易下山难。山很陡,而且全是泥路,陡陡的硬泥上有一层干草,滑溜溜的。正是腊月二十几,伸手不见五指。何时才能下到山底,来福急得背后出冷汗。

来福背对山,蹲着一步一步往下挪。脚下,路两边,直至荆棘间,遍地是蓝绿的磷火。手脚触碰的细细泥丸都在闪亮,快化成肥泥的枯枝腐草都在闪亮,它们夹杂着磷火哗哗下滑,琳琅满目,平时的鬼火竟如此浩瀚而美丽晶莹。

浩瀚无边的蓝绿磷火上,一对蓝绿的眼睛闪闪发光。金黄狗在来福面前趴着,仰着头,四肢一步一步往后退,身子一点一点往下移,它以身探路接引主人,双眼泛出的蓝光告诉主人,狗在身边守护着。

好不容易下得山,回到家,老婆正埋怨、数落儿子。

来福问:“怎么了,什么事?”

老婆说:“没事跟他表弟打打闹闹,撞他表弟跌火,挨炭火烧着。这下好吧?花钱吧?治吧?”

禄升哭着说:“又不是故意的。”

来福说:“九岁多了,整天跳跳耍耍的。算了、算了,莫讲了!”

来福老婆讨的是村北头张家女子,娘家兄弟的崽比禄升小两岁,两老表经常一起玩。今天禄升在外婆家,与表弟在火塘边一会掰手劲,一会讲七讲八大笑连天,一会你抽我的板凳、我往你的衣领后面放东西,互相逗耍。一不小心,表弟被撞翻,两手叉进火塘,左手烧得很重。快过年了,出这样的祸,这是崽,那是侄,怪不得来福老婆着急生气。

禄升的舅舅弄了不少草药,来福也送去一些专治火烧的药,过了两天,丝毫不见好,水泡亮汪汪,一点也不蔫下来,周围皮肉通红,整个伤口火辣辣的。

禄升的外婆叹长气。孙崽和外孙,就像一只手,手板也是肉,手背也是筋,疼这边也疼那边。特别是儿媳妇话里话外尽是埋怨,奶老更加难受,转过来又把儿媳妇的话告诉女儿。

奶老叫女儿回去,说:“张龙行的老婆讲狗油治烫伤最好,以前她挨烫过,家里有钱,用了几多药,最后用这个方子,好得快,还没留疤。”

又说:“你们商量一下,寻点狗油。寻不得,干脆买个狗。花点钱,总比痛着好,总比天天埋怨好。”

狗油哪能寻着,谁家存那东西。

来福与老婆商量后,花三块钱从杨村买了一只不太大的花色吃屎狗。

来福叫来磨子伯,说:“老婆怀着大肚子,这个时候,要说杀个鸡啊鸭啊我也凑合,要棒狗,我真不愿下手,你就帮这个忙,今夜一起吃狗肉。”

磨子伯说:“你还真有讲究。莫讲了,三下五除二弄完得了。”

这里从来不说杀狗,只说棒狗,用棒,不用刀。

来福不让在自家门前棒狗,怕叫声惊动胎气。

磨子伯套着花狗的脖颈,系在村口大蜡树下。

金黄狗尾随到村口,冲着磨子伯嚎叫不停。来福把金黄狗撵开几丈远。磨子伯拿一截狗脑棒,照着花狗的头奋力击打,几棒抡下去,伴随着惨叫声,花狗咽了气,金黄狗依然声嘶力竭地叫。

磨子伯用热水烫过花狗拔了毛,再用干净稻草烧火熏黄。开膛取油,炼好,放凉,来福送去治烫伤。

今夜吃沙姜焖狗肉,磨子伯当然在座,队长也来,前时烧石灰的组长也来,来福陪他们喝了几两酒。

最趣的是,巷子口张家奶老也带着孙崽来。奶老不好意思,笑着说:“唉,来你家赖吃几块狗肉,治治疥疮。”

其实,谁也没听说过狗肉能治疥疮。

来福老婆不上桌吃狗肉,只在灶上吃白菜。禄升吃完饭到灶房放碗时,看见妈妈嘴巴气得翘嘟嘟的。

用狗油仅过一天,表弟的烫伤居然变好了。

好长一段时间,只要金黄狗从村口蜡树下经过,总会围着树蔸叫,然后抬腿撒泡尿才跑开。

年前三天,来福老婆又生了个娃崽。原本家里养有一帮鸡,现在外婆又送来几只,过年的鸡、产妇吃的鸡,都有了。

队里开始放假,让大家准备过年的事,有讨柴火的,有烧炭的,有备办年货的。

来福家今年没杀猪,腊肉还没着落。再就是要买布,全家每人裁一套新衣裳。过年的新鞋子以往自家做,这个冬天老婆身子重,没做鞋子,所以每人还需买双解放鞋。

来福收拾一摞旱獭皮、麝羊皮,杀麟甲留下的甲壳也有满满一大布袋,准备明天赶圩卖了,添些年货。

正收拾着,桂福进门来。

桂福说:“昨天我在大王峰下,看见山猪粪,新的!山猪脚印清清楚楚,那一带的藤藤蔓蔓糟蹋得一塌糊涂。”

又说:“村上几个有枪的都约了,还邀了杨村的篾爹老,总共八九个人,四五杆枪。大伙心急,说今天就去赶山。你有枪有狗,邀你一块去。”

来福说:“讲得活灵活现,又邀了这么多人,那就去呗!”

大王峰是十王山的主峰。这里的石山,半山以下是坡,或缓或陡,薄土下全是生根的青石,乔木灌木遮天蔽日,也有长竹子、长草、长藤葛的。半山以上是笔直山峰,有的尖削入云,有的像高墙绵延数里,绿树掩映中露出道道白色岩石。半山崖壁下,也就是垂直山峰与下边山坡连接处,是野兽最爱出没的地方,也是寻踪打猎的去处。

一行八九人,开往十王山,直向大王峰。后边跟着一大群娃崽家,山罴马鹿,见者有份,别看他们小小年纪、小小个头,有的还抹着鼻涕,可是要来分猎物的。古话又讲,去时有、回时无,去的途中参加进来的总有一份,归途中就不要参加了,参加也不占份子。

到大王峰下,来福和大伙商量,然后分工。

来福说:“我和桂福,还有篾爹老,我们这五个人眼水准,座炮。”

又说:“磨子伯,你们四个打山。”

来福特别对座炮的同伴交代:“要选好堂口,选不对,山猪跑了,连影子都见不着。千记千记,座炮要躲开礌石。准备好了吹媒筒,莫讲话。”

禄升问:“为什么不让讲话?”

来福说:“蠢崽,在崖壁脚下讲话,山猪还不听到?还不跑了?”

又说:“大人座炮、打山,你们这些娃崽家帮着瞭高,时时注意往上望,给大人提醒。还要嗾狗,越大声越好!”

大人上山去了,娃崽家全待在平地。

座炮的,人手一枪,在半山崖壁下,看准山猪必经之路,各自守好堂口。

打山的,已攀到上面的山峰,准备翻滚礌石,把山猪惊起来、撵出来。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山顶上远远传来问话:“座炮的,准备好了没有?”

半山媒筒细响,“嘀———”,一声,二声,三声,四声。还有一个人呢?

媒筒是临时取材,用细竹削成。篾爹老在路上有竹子的地方不削,以为上边还有竹子,谁知上面偏偏没有,做不成媒筒,只能压低声音回答:“好了!”

山顶上听不到,山下的娃崽家听到了,帮着大声回答:“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瞬时间,山上礌石滚滚,响声隆隆。山下“嗾啊!嗾啊!”喊声沸腾,震彻山谷。一帮狗,有公有母,大小不齐,纷纷奔上山,只有金黄狗站在原地,昂着脖子,鼻尖一动一动,眼睛注视着山上。

礌石停了,山腰静了,只在低处还有些零落的狗叫声。

山顶问:“有影子没有?”

没人回答。

又问:“再滚礌石哦?”

又一阵礌石隆隆滚下,大石头撞成小石头,到半山处碎裂得无影无踪,留下阵阵回声。

还是没有野兽影子,狗群也不怎么叫了。山场又静下来,娃崽家们感到失望。

正在这时,金黄狗“嗖”飙上山去。

禄升呼叫起来:“金黄狗!金黄狗!我家的金黄狗!”

金黄狗沿着樵路,钻过荆棘,跑到半山崖下,嗷叫声在高高的崖石间回荡。

山猪被礌石惊起,又被金黄狗撵出来。山猪在前头跑,金黄狗“汪!汪!汪”在后边追。山猪一回头,狗略作后退。山猪一向前,狗又跳着扑上去。

半山崖很长,足有两三里路。金黄狗追赶山猪,最先进入来福的堂口。他对准山猪放一枪,感觉打中了。

声震山场,蹄随山转,金黄狗追逐山猪,最后来到篾爹老把守的堂口。这里岩石裸露,枪声响处,石头上腾起一重尘雾,平地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金黄狗停在枪响处不远,发出粗犷的嚎叫声。后边狗群也渐渐赶上来,吠声一片。

来福招呼各堂口枪手围拢过来,荆丛间远处近处互相问“妥了没有?”“妥了吧?”

赶上前的回答:“妥了!”

平地上的人一片欢呼:“妥了!妥了!”

山猪起码两百斤!

猎物抬到村口水井上。

篾爹老说:“来福那枪没打对,是我打得头炮!”

见别人未置可否,又说:“是我的头炮哦!”

来福说:“山上野兽,得了是彩气,哪个头炮不一样?没人和你抢!”

磨子伯说:“我们在上头打山,你们几个座炮,哪个头炮,你们看得清楚。”

头炮的,除得平均份子外,还独得山猪头。自古打猎,为争头炮,惹出过多少纠纷恩怨。

按规矩,猪脚齐大腿,猪头齐耳朵。打山的人分猪脚,只齐大腿以下割。打头炮拿猪头,该齐着双耳根垂直切下。篾爹老亲自动手,沿着双耳根,但不垂直,而是斜着往上一直切到山猪膀子上。

大家看在眼里,篾爹老也有点不好意思。

山猪不需去毛,桂福奏刀直接开破。他突然大叫,说:“码子没飞出去,还在肉里头,是来福哥的!”

这山里,猎枪打鸟用铁散砂,打野兽则用手指般长粗的铅弹码子。人们定制码子时,常常铸上记号,或是名字,或是图形,总不与别人重样。

听桂福说头炮是来福打的,篾爹老急了,说:“乱讲,明明是我打对的。”

来福说:“嗨!若是散砂子,无凭无据就算了。这码子记号哪有假?是哪个的就是哪个的!”

桂福说:“对!早上邀来福哥时,他说只有砂子,没有码子了,从我这拿码子,上面是我的记号呢。我没开枪,这是他打的。篾爹老,你的码子有记号?”

娃崽家对篾爹老起哄,说,你是竹篾匠,哪打得准铜铁炮?

来福拿过山猪头,齐双耳切下,把多余的十几斤肉放回大堆山猪肉里。

集体出工,田间地头,大家的意见慢慢传到来福的耳朵里。

过了几天,队长对来福讲:“你是贫协组长,也算个队干。你娃崽妈不出工,主劳力做家务、在家喂猪,大家的意见你也晓得,怎的办好?”

来福讲:“哪个不愿意出工挣工分,嫩崽没人带呀!”

队长讲:“你小崽一岁多了,离得奶了,你见哪家的主劳力荒工在家带崽。你大崽村里读书,恁近,边带人边读书不行吗?实在不行,还有他外婆帮一下。你老婆长期在家,人家养一头猪,你家养三头。还有,你养狗放夜搞私捞。不怪群众意见大!”

来福岂不明白这点道理?原来只是想多推一天是一天,现在既然队长讲了,他第二天就让老婆出工。三头猪确实养不过来。他们留一头,上交一头,然后杀一头上市场卖。

来福家老早起来杀猪,桂福、磨子伯几位来帮忙,紧赶慢赶,八点多钟开饭,摆两三桌请隔壁邻舍、亲戚朋友。来福、磨子伯、桂福几个就着好肉好菜,喝几杯酒,九点多才挑猪肉赶圩。金黄狗跟到村口,来福几番蹬脚、嗾它也不肯回去。

禄升赶来,直喊“狗———狗狗!”

地主张龙行家的白母狗,带着几只嫩狗崽闻声跑来。还有另外几户人家的,一下来了五六只,金黄狗这才不尾随来福一行。

不晓得哪朝哪代起,铁定三天一圩。也不晓得是哪一级的政策,前几年突然改成五天一圩,最近又变七天一圩。圩上猪肉铺,以前有十来张案板,现在只留下四张。村里离圩场本来就远,今天赶得不早,来福几个人到时没案摆放,两大箩筐猪肉就放在店房脚。

磨子伯、桂福一筹莫展。

来福眼前一亮,高喊:“亲家爷赶圩嘛?”

来人天生一副微笑脸,五十来岁,嗓音不大,说着浓浓壮腔:“哦,赶圩哦!”

磨子伯说:“他来就好了!”

这位亲家爷是禄升舅妈的爸,过去做过屠行,杀猪卖肉,在这小圩场人都晓得。

亲家爷是勤快人,又爱帮忙,看见来福挑猪肉来卖,不等人家发话,也不管要不要帮,挽起袖子,在磨石上把刀鐾几下,也不要案板,在箩筐上摆个箩盖就招呼卖肉。他眼水准刀法好。别人砍肉,一刀嫌多砍两刀,两刀不足砍三下,一块肉上面,戴帽肉一戴再戴,零零碎碎。他砍肉,一刀下去总是不多不少,略加一点点戴帽算是多给人一些安慰。

正砍肉卖肉,不晓得是哪个大队哪个村的解人游圩,“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口号连绵不绝,震耳欲聋。年轻人、娃崽家跑过去看,大人们也纷纷转过头、踮起脚尖,其实隔着两重店房,人像潮水一般,什么也看不清。

箩筐边,一个奶老要买猪肉,亲家爷指给她看哪块肥、哪块瘦、哪块肉皮薄肉头软。

桂福去看了一下回来,说:“是那边地界的,讲壮话。”

来福对亲家爷说:“哦,你们那边的。”

亲家爷边割肉边说:“我们那边的?搞运动哦,管不了几多。昨夜我爸、我弟也挨拿去,刚才赶圩前还没放回来呢。”

亲家爷待人好,熟人多,卖得快,才到中午,只剩下一两斤猪肉。

来福说:“亲家爷,莫卖了吧?留这一点点给你今夜下两杯酒哦?”

亲家爷说:“用钱当紧,下什么酒!”

说罢把猪肉卖得精光。亲家爷在店房头打米机下抓把糠擦擦手,不招呼一声,头也不回就走了。

来福一行起身回家。出圩北头,听圩南头土坡背后几声枪响,说是刚才解来游圩的两个,已经枪毙了。

人们议论纷纷,听他们讲,被枪毙的正是亲家爷的老父亲和兄弟。

回到家,队里已经收工。来福去禄升外婆家,告诉舅妈今天的事。

事情传得真快,舅妈已经晓得,正在哭。

舅妈讲:“我爹养我爸两弟兄,解放前原本穷,大雪天烧炭卖,连草鞋也舍不得穿,挂在炭篓边,到了圩场要面子才穿上。临解放时,才挣得几十担水田,后来挨划地主,但定的是老实地主,没挨赶出村去。他总讲自己是累死累活累出来的,没雇工剥削。这十几年,上边来工作组,不管是来做什么的,哪怕来个农科员,只要从上头来,是戴眼镜、吃国家粮的干部,总要去反映。村里人分过他的田地,看他总反映,就恨他。这下运动一来,大家就专他的政!”

“我爸没文化,人又老实,土改前就成家分开过,留下我叔这一房跟老辈过,叔也跟着划了地主。叔有文化,晓得难过这一关,前些日子跑去新疆。但村里人不放过,让他崽写信去,若不回来,崽下不来台。这一回来,父辈子辈做一刀杀了。”

舅妈说完又抱头痛哭。

来福说:“运动就是这样,没办法,想开点。还有你爸在,敬惜身体,过这风头后回去看看。”

禄升外婆说:“怎的一下子就枪毙了,就杀头了?杀个人就像杀个狗样容易。愿做太平狗———,不愿当乱世人———!狗挨外人欺———挨外人打,还有主人讲句话、护着,这下子,搞得人连狗都不如。”

来福说:“我回家煮饭菜,今晚还有几桌人吃饭。婆、舅、舅妈,你们没心思来吃,煮好我给送来。”

来福走在花阶路上,远远看见好多人去村边大蜡树下看热闹。

大蜡树附近是地主张龙行家的草房,大队革委会正派民兵捉人。

张龙行是隔壁大队的地主,1952年土改时才十七岁,刚讨了个漂亮老婆,没多久就随着母亲被驱赶出来,一家人在大蜡树边搭草房,住了这十几年。

老婆生得好成了祸根,村里男人特别是那些光棍,人人有份,想搞就搞。张龙行不敢吵不敢闹,还要特意回避。他嘴里不说,心中愤愤,有时不留心也抱怨几句,说“无缘无故受人欺”。

张龙行和母亲、老婆都是劳力,只有一个三岁多的崽,人口负担轻。地主家庭被管制,老老实实劳动,挣的工分多,生活比很多人好。有人议论:地主还骑在贫下中农头上。

千不该万不该,这个地主家里每次买肉,总有馋嘴的去混吃。张龙行也想巴结讨好,乐得给这些人递碗递筷。大队革委会这次摸排,认定他拉拢腐蚀贫下中农,想建立组织,造反翻天。

话说张龙行老婆,好多人搞得,唯有张小八搞不得。别人轻轻就到手,他宁愿花一两块钱,这个女人也不肯把下边给他。他恨,这次他主动揭发张龙行参加了什么什么组织,还邀自己参加,被自己拒绝了。

捉拿张龙行时,他正在大蜡树下抱崽。他母亲见状,来接过孩子。在众人围观下,张龙行直直跪着,不停地自言自语“毛主席万岁!”“打倒地主阶级!”,任由两个民兵捆得结结实实。临走时,三岁多的崽在奶奶怀里,缩着身子,说:“爸,夜饭哦!爸,夜饭哦!”

张龙行家的白母狗生崽时间不长,还在哺乳期,最护崽,一有人靠近准恶狠狠地嗷叫。这一窝狗崽全是金黄色,一看就是金黄狗的种。张龙行被解走时,白母狗离开狗崽,夹着尾巴紧跟主人。金黄狗也跟着白母狗,一路“汪汪”大叫。

来福见金黄狗跟地主的狗一起冲民兵叫,觉得丢脸,一边蹬脚,一边用棍子打开。

民兵朝白母狗打一枪,没打中。白母狗跑开,不敢靠近,也不再吼叫,只是远远地跟着。

没过几天,张龙行被枪毙。几个人正在挖坑掩埋时,他母亲到来,边哭边骂,说崽冤枉,十几岁跟着自己划做地主,几时剥削人?几时享过福?土改杀他爸,穷人报了仇,如今为什么又杀他,冤枉啊冤枉!

面对地主如此嚣张气焰,负责警戒的民兵擅自做主,直接开枪正法。

白母狗没再回来。有人说,枪毙张龙行那天,在会场附近看见过。又有人说,张龙行母亲被打死时,白母狗在不远处露了一下身子,然后不知所踪。

张龙行老婆没多久就带崽改嫁了,张小八还是没弄到手。

人们见张龙行家的几只狗崽长相好,抢着收养,想养大了,能像金黄狗样,是个好赶狗。

哪晓得养了大半年,上面来政策,一律不准养狗,说是哪里哪里出了癫狗,咬了人,人也发癫死亡。大队由赤脚医生负责,扛着大棒,见狗就打。赤脚医生说,社员个个有权打狗,打死别人的狗,狗肉归自己。如果因打狗被咬伤,狗的主人要出钱治疗。

张小八打狗最积极,打了村里好几只狗,张龙行家那几只被别人抢养的狗,都是他打死吃掉的。他最想打来福家的金黄狗,但金黄狗不见了。

还在打狗开始前,光福得知政策,就和来福商量过。前几天,来福把金黄狗送到那边地界罗家村寄养去了,那属隔壁县,没有这号政策。

来福的亲姨娘,有个女嫁在罗家村。来福没去过表妹夫家,这次算走一次亲戚,把狗带去。那是壮人村落,山高林密,有一批砍倒的古树,放置多年没人要。来福看中一棵粗大的老樟木,请表妹夫帮忙,两人用鲤鱼锯你拉我扯一天,锯了几块整材,来福扛回家去。金黄狗也很听话,摇着尾巴,抬头看来福一路走远,没跟回家。

冬天,来福老婆赶圩回来,说:“今天碰着罗家村表妹夫,带崽带女赶圩。他拿好多獐子皮、旱獭皮、麟甲还有麝香去卖,给崽女个个买卫生衣哩!”话中有羡也有怨。

毕竟是小地方的土政策,打狗只一阵风,没过多久,有些人家又养狗了。

来福说:“过几天,把狗要回来。”

老婆说:“早就该要回来,全让人家发财了!”

恰巧这天老姨娘来,她是从罗家村女儿女婿家串完门,路过白塔村进外甥家小住两天。

老人家的解放鞋漏了洞。她大大咧咧说:“禄升哪,明天你爸赶圩,喊他帮我买双鞋,三十七、三十八码总可以。”

禄升说:“姨奶,我妈前几天给我买的是三十八码,才穿了一轮,洗过一水,等晒干了我给你。”

第二天,禄升上学去了。老人家闹着要禄升的鞋子,来福故意东找西找,就是找不到,还自言自语说:“这个崽,鞋子放在哪里?”

老人家见来福找不着,就说:“那你赶圩帮我买一双。”

来福说:“今天时间来不及,不去赶圩了。”

来福拿出一块钱给姨娘,说:“莫急哦,回去喊表弟表妹给添一块两块,买一双哦。”

晚上禄升回来,来福悄悄地好一顿骂。

老人家得了一块钱,说来福孝顺,说女儿女婿不好。

来福老婆说:“表妹表妹夫怎的不好?表妹夫养我们家的狗,放夜得钱,没给点票子孝敬你嘛?”

老人家说:“还放夜得钱呢?狗早卖了!卖到大石镇去了!青黄不接时卖的,得二十块钱,外加七十斤白米。没良心,养你们狗弄得这么多钱,卖狗也没告诉你们一声?”

大石镇五六十里路,金黄狗无声无息被卖这么远!来福气得咬牙,老婆直骂罗家表妹夫没良心,禄升刚听到时“哇”哭了起来。

第二天收完工,来福连夜到罗家村。

来福不吃表妹家的饭,对着表妹夫,没好声气地说:“扯卵蛋,真扯卵蛋!好好的狗,本来喊你帮养一阵子,怎的背着我就卖了?养这一段,弄得钱还嫌少?卖也不讲一声,你有什么法子赔得恁好的狗?”

表妹夫说:“他表舅,话莫这样讲。我不帮养,你留着,早就挨打死吃掉了。金黄狗好是好,就是太挑,费粮食。我们这里生活苦,青黄不接,人都吃快不饱,还讲狗?也是没办法嘛!”

来福说:“没办法?你告诉我呀,我领回去呀!拿别人的狗换钱换米,还是亲戚,做得出来!”

表妹夫早年参过几年军,复员回来,在小小山村里说话斩钉截铁,句句算数。但在来福光福面前,从来不敢放肆。眼下又理亏,只说:“卖已卖了,养家糊口的,钱也花完,米也吃完。你看,上次锯那些樟木板,不够这里还有,再锯些?随便锯随便要!”

来福连夜赶回家。他以往从不去那小山村,倒是表妹表妹夫,或回娘家,或到这边地界赶大圩,总爱绕些路到白塔村表哥家里歇歇脚。为金黄狗的事,他们不再来了。

十一

来福一家已把金黄狗忘得干干净净。二儿子禄高十二岁,他对金黄狗没有印象。后来又有三儿子禄源也已八岁,他根本没见过金黄狗。

这天晚上,公社电影队来放电影。白塔村是方圆七八里最大的生产队,一年要完成三场电影,每场十块钱。其余的生产队,两场一场不等,最小的队每年只放映一场,两块钱。来放电影,队里付钱,社员激动,十里八村都跟着高兴。但这次放电影不一样。不少地方已联产承包,分田到户,白塔村也在准备,是以土改田地为基准扯高补低,还是按现状平均分,正在酝酿争论。分是肯定分的,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来生产队放电影了。

桂福问禄升:“放什么片子,打不打?”

禄升说:“晓不得,昨夜在那边大队放的叫《创业》,一点不打。”

这时队长从大队回来,大队部驻着放电影的,肯定晓得。大家纷纷问他是什么片子。

队长说:“听说叫《突破乌江》,是老片子。”

前几年尽看样板戏、大寨田这些新片,现在一说老片子,大家以为肯定打仗、肯定好看。

吃完夜饭,男女老少陆续到来,把大晒坪挤得水泄不通。四四方方的大白布子,悬在仓库高高屋檐下。前头围绕放映机四周散开来,是本生产队的,都带来长短板凳,坐着。一层一层站在外围黑压压的,是外村的。一些外村人在白塔村有亲戚朋友,也凑在前头坐板凳。

小儿子说:“爸,若是我睡着了,到打的地方喊我啊?我要看打仗!”

来福说:“晓得,放心嘛!”

滚滚江水,嘹亮军歌。开映才一会,来福就说:“你看,到打了,到打了!”

小儿子说:“没有啊?没有啊?”

来福说:“写着呢,去阳贵到打,先去阳贵,然后到打了。”

二儿子说:“哎呀,瞎讲什么呀,是标语,老体字从右到左,写打到贵阳去,离打还远呢。”

这片子确实打得厉害,留声机里总是枪炮声轰隆隆直响。

散场了,村外大路上人声鼎沸,田埂小路上电筒、马灯、火把通明,人们还沉浸在战斗的场面和最终胜利的喜悦中。

来福一家走在巷子里,小儿子滔滔滔不绝讲着电影,不时还绘声绘色地“冲啊!冲啊!”

回到大门口,一家人突然愣住了!

一条狗不停地摇着尾巴,不停地点头,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二儿子以为是外村人看电影带的狗,怎么蹿到巷子来,待着不走呢?

小儿子拿起棍子要驱赶。

来福先是怔了一下,正要喊出声,大儿子禄升正好也回到,说:“金黄狗,是金黄狗!”

来福老婆这才反应过来,说:“是金黄狗!我的金黄狗呃———,我的金黄狗!”

来福倒冷静下来,边弯腰抚摸金黄狗的头,捋它的毛,边说:“怎么回来了呢?怎么回来了呢?”

禄升说:“你管它怎么回来的,本来就是我们的,回来理所当然!”

堂屋煤油灯下,一家人都打量着金黄狗。它还是过去那样粗壮,那样金黄,只是皮毛松弛了好多,一双眼睛已没有当年明亮,眼眶周围堆起一层老皮。

金黄狗在主人跟前撒娇,舌头舔舔来福的脚,又轻轻衔一下禄升的裤腿。它吃完一大块锅巴饭,在狗洞边趴下,尾巴微微竖起,轻轻地摇摆。

禄升和父母讲金黄狗十几年前的往事,禄高和禄源听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兄弟两人只看着眼前。

禄高说:“好像队长家那只。”

禄源说:“比他家的雄!”

两个人说的是队长家的小金黄狗。金黄狗不在这些年,白塔村好几户人家养了狗,最好就队长家那只,可能是金黄狗的种,也是黄澄澄的毛色,人们管叫小金黄狗。

隔一天,罗家村表妹夫来,要把狗带走,气坏了来福一家。来福说:“狗本来是我的,你若讲蛮,我也讲蛮,老表闹起来,不怕人家笑话?”

表妹夫讲:“表舅,我下不来台,大石镇那家伙恶得很,搭话来讲,要打我呢。”

来福讲:“狗比人忠!无情无义的人,打了活该!我敢和你赌,你喊狗,它愿跟你走,我绝对不拦。你带不走,讲舌子脱了也白讲。你喊啊!”

争吵一番后,来福给表妹夫十块钱,更多数额由表妹夫补上,退赔给大石镇那家人。

十二

趁着田还没分下户,有几户人家占了一些田土面积,赶紧建房子。田是众人的,不占白不占。这些人家住房确实紧张,像来福家,总共两间瓦房,是土改时分得地主的,本是来福光福共有。如今只说来福名下人口就增加了几倍,大崽禄升二十几岁,已经讲得人,明年就结婚。住房这样挤,占田起房子,别人就算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

马上单干了,社员们开始忙各自的事情。来福父子日夜扑在起房子的事上,又是挖泥,又是打水砖,为的是赶时间,怕的是占田建房万一有变。

这天吃晚饭时,来福说:“狗回来恁久,还没去放夜。来福让禄升去闯闯彩,碰碰运气。”

禄升带着金黄狗,走出村头花阶路,迎面碰上张小八。张小八故意开玩笑,阴阳怪气地说:“好家伙,你搞私捞!”禄升说:“管不着喽!”说着,还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一路黑沉沉,进到大华山,恨虎鸟在荆棘中痛苦呻吟,“哼!哼!哼”响个不停。这种大鸟昼伏夜出,声音吓人,据说有老虎的气味,狗闻了害怕,夹着尾巴折返回来,跟着主人缓步前行。

空中飘来了烧纸烟的味道。禄升压低脚步声,金黄狗直奔向前。向坳上走十几丈,不远处黑暗中闪着两点红红的纸烟头。对方先发问:“哪个?”

禄升故意不发出清晰声音:“嗯!嗯!”

走近看,原来是邻村篾爹老和他的邻居。对方两只狗,禄升一只狗,混在一起,往前奔跑得无影无踪。三人同行,一路闲聊,走不多远,几只狗突然在半山上大叫起来。

禄升说:“真快,一下子上去这么高!”

篾爹老说:“这种大吼大叫没用,拿的是冷气。若是热气,直接扑上去,不会这样叫。”

他们坐在大石板上,漫不经心听狗叫,还一边聊分田到户的事情,时间慢慢过去,狗叫声音越去越远,几乎听不到了。慢慢地,声音又从远处隐隐返回来,直到大石板上方高山上,冷却下去的气氛又热闹起来。

篾爹老说:“全靠我那只狗!”

禄升说:“汪汪声恁个粗,不是我那金黄狗?”

篾爹老说:“老金黄狗追不上,才汪汪大叫呢。”

又过了很久,金黄狗追着猎物越来越靠近主人。忽听“刷刷刷”,三下两下,正冲着大石板这里下来。三人刚回过神,野兽已到达身边。他们棍棒齐下,一阵猛劈狠打,猎获了一只大山羊!

禄升冲篾爹老说:“你不是说我的狗追不上吗?”

篾爹老说:“你的狗是追不上,落在后头,后来我们的狗追累了,山羊挨追返回来,正好挨你的狗撞上呢。”

各人分了二十斤山羊肉。

回家后,来福问禄升:“腰子呢?”

禄升说:“篾爹老那人拿了,懒得和他计较。”

来福说:“可惜了,山羊腰子做药补得很哪!”

十三

起三间大房子不容易。打九千水砖已费九牛二虎之力,三六一万八千块瓦需要买,请拖拉机运到山口还得挑。桁条、楼板都要买,都要扛,都要人工。还有建造,师傅需花钱请,一天一块钱。其余杂工靠自己,也有亲戚朋友、隔壁邻舍,这个帮两天,那个来三天,虽不给工钱,但酒饭不能亏待人家。炒黄豆焖豆角,就算煮大白菜,里边肥肉总要管够。这样日复一日,真难以为继。好在放夜得的山羊肉,用盐腌着,隔三岔五炒一顿,权且顶了几天。

禄高写信回来,说在学校吃不饱,还抱怨伙食费总不能准时寄到。钱手太紧张,来福本想让光福想想办法,但他也是泥菩萨过河。公社修配厂办不下去,人员闲着,发不出工资,过不多久他也要回来领责任田。

这天,金黄狗在村头大蜡树下打架,“汪汪汪”厮咬半天,一瘸一瘸跑回来。

晚饭时,金黄狗不啃桌下吐剩的骨头。来福掰开狗嘴看,天哪,它的牙什么时候已全掉完了!来福说:“狗老了,牙也落了。早几年,十里八村,哪个狗敢和它对咬!”

建房的白师傅很拿糖,摆架子,时不时透露出对吃食的抱怨,他接过来福说金黄狗的话,说:“一个狗养十几年,早该棒了吃了!人老还遭嫌哩,莫讲一条狗!”建房造屋做工程,棒狗吃喝一顿,也是习惯。

来福说:“这个狗,我狠不下心。十三四年过来,哪舍得?由它生老病死,死了埋掉,了结这一世缘。”

白师傅说:“老死埋掉,准备埋在哪里?到那时讲我听哦!”

桂福说:“那时还轮到你?年轻人挖得不比你快!”

这天夜里光福回来,弟兄两人说话到很晚。

来福说:“分田到户,不选贫协组长了。你若解散回来,这一家更挨外人看扁,世事不同了哦!”

光福说:“有些话我也听到,说这一家不发了呗。”

来福说:“哪只说说?那个俞队长,跟后头排亲不亲终究一个姓。前天公社来人,对田里这么多人起的房子指指点点,他当队长的跟着。高头的人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来找我,说高头的政策,起好的就算了,没起好的停下来,砖啊瓦啊,石头木头啊,抛出去!”

来福又说:“这么多人家在建房子,我问了,都说队长没找他们讲什么。他们说既然高头讲建好就算,那我们抓紧几天,都变建好的了。老子明白得很,他只盯我们,找事呢!”

来福更气的是,后头排俞家放出话来,十几年前定案的事情,早晚要旧事重提,官司重打,把那围墙再建起来。

弟兄两人长声叹气。

来福说:“读书缺钱,建房缺钱,想想办法咬咬牙也就过去。只是这世事不同了,难哦,难哦!”

光福说:“我想找刘书记,看能不能关照莫回来种田。以工代干招干都有,要谁不要谁,就他公社书记说了算呢。”

来福问:“怎个求法?”

光福说:“刘书记最爱吃狗肉。秦主任养的老母狗前几年棒了,送给他狗肉,没多久就提老秦当了宣委。其实,他更爱吃公狗,最喜欢狗鞭。平时他老婆不说话不理人,谁送去狗肉狗鞭,她说话脆声,话甜脸也甜。”

来福说:“买只公狗棒了,送他狗肉。”

光福说:“也有别人给他送。但熟悉内情的讲,他最中意老狗肉,越老越好,说是老狗焖砂姜,又补又香。不喜欢嫩狗肉,软软滑滑的,不好吃,也不补。”

弟兄两人又是长长一阵叹气。来福说:“方圆好多里,哪个都晓得,就数我们的金黄狗最老。”

深夜里灯光如豆。来福坐在矮板凳上,久久抚摸金黄狗,最后双手捧着狗头,自言自语:“狗哦狗,等不到你老死了。”说着,眼角沁出泪水。

来福不忍心。张小八和上下二村几个狐朋狗友要买狗肉,来福想让他们动手。金黄狗五六十斤水。猪七狗八羊折半,按八折算,应该有四五十斤肉,送礼用一半就够了,多了太显眼,正好另一半卖给他们。

来福要价二十块钱。

张小八说:“一半最多不过二十五斤肉,你要二十块,和市场上买有什么两样?朋友们空辛苦一场?”

来福说:“肯定比市场便宜!另外,牛肝马肺狗灌肠,除了肉,东西还多着哩!”

张小八几个绹着狗脖子,牵走了。到巷子口,金黄狗回头看了看,不吼不叫,又静静地跟着。禄升跟去取一半狗肉和那条长狗鞭连带狗蛋,拿去给光福送礼。

后来听说,金黄狗开膛破肚后得了一颗很大的狗宝,张小八他们卖了六十块钱,来福悔得要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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