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德波拉·莫利斯（美国）

“看到那条小路的痕迹没有？”蓋利·鲁茨问道。此时他正驾着一辆蓝色小货车行驶在山道上。他的两个儿子，十三岁的白狄和九岁狄姆都摇了一下头。“爸爸，没有看到。”狄姆回答。他们正在寻觅通向新特劳脱洞穴的小道。这个洞就是父子三人打算探测的西弗吉尼亚州石灰岩大洞穴。

三十七岁的佛罗里达土地测量员蓋利在弗吉尼亚赫顿长大。不满二十岁，他已在该地发现洞穴，并且在同一地方遇上了他未来的妻子林忒。他们俩志同道合，都酷爱野营与洞穴探险，两人约定将来要带着孩子一起探险。愿望终未实现：林忒三十二岁时死于癌症。妻子撒手人寰后的四年岁月中，蓋利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把可能腾出的时间全花在他们身上。

最后，狄姆发现了通向山脚的羊肠小道。蓋利将车开离公路停下，大家动手把装备卸下来。

三人步行至洞口，蓋利在洞穴研究者登记册上签了字。父子步入昏暗洞口的时间是1990年6月18日，周一，上午9∶30。

白狄和狄姆均穿工装裤、长袖衬衫，并套有护膝，蓋利穿长袖衬衫和工装裤，每人均戴配有头灯的防护帽。洞内漆黑一团，甚至那本来暗淡的碳化灯也显得闪闪发亮。随着三人的步步深入，在长年华氏五十四度的低温下，在他们的嘴边可以看到寒冷的白色水汽。

与多数的熟练洞穴研究者一样，蓋利往前走去不需依靠人工路标。每到转弯处，他就考察一下背后的地段，记住地标。在二十多年的洞穴考察生涯中，他从未迷过路。

走进洞穴已有四分之一英里，在即将深入所谓迷宫的狭窄弯曲的通道群之前，蓋利决定再把头灯装足燃料，他把白狄的小灯底盘旋下，取出用尽的燃料，换进新鲜的碳化颗粒，然后打开活门，取水注入。这碳化颗粒是一种能产生乙炔的化合物。蓋利轻轻一按燧石轮子，灯内就燃起一股小火焰。他给狄姆的灯也换了燃料，最后轮到自己的灯。

当三个人弯腰钻入迷宫时，他们都没看见附近岩石上放着的第二本记录簿，为了安全，出入迷宫的人员必须在册子中登记姓名和他们进出的时刻。

三人连走带爬在狭窄多孔的通道中艰难前行，防护帽与低垂的钟乳石砰砰相撞，脸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尘。

蓋利父子三人进入迷宫约二百英尺，蓋利宣布暂歇。下一步，他们必须爬下一片陡坡，再挤过一条小地道。蓋利向着装满食物、灯用燃料、蜡烛和水的尼龙大包看了一眼，迅速作出决断：“我们将勘查前面几个地道，不妨把备用物品留在这里。”他把记秒表开到三十分，因为这是剩余燃料保守的使用时限。接着，三人又上路了。

十分钟后，他们已向迷宫推进了二百英尺，狄姆的灯开始闪烁。蓋利感到困惑，说道：“我们返回吧。如果我们的灯都发生故障，事情就糟了。”他们回头只走了四十英尺，狄姆的灯就灭了。

现在只有两盏灯照路，行走更费时了。接着，白狄的灯也开始闪烁。蓋利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没问题，孩子，快走。我不信会发生什么问题。”

白狄的灯灭了，蓋利默默自责：“不该将背包留在后面。”还不由自主地祈祷起来：“上帝，保佑我把孩子带出去吧！”

他们现在行进在狭道中，蓋利的灯光突然照着一根支着洞壁的大树枝。糟了，这可是进来时没有遇到过的地标。蓋利的忧虑一下转为恐惧，他意识到事态的实质：他们迷路了。

蓋利强作镇定地说：“嗨，孩子，我想我们得稍稍退一点儿回去。”孩子们面面相觑。“爸爸，我们迷路了吗？”白狄问道。

父亲不愿让他们受惊，回答说：“没有，我只是不熟悉这个地段。”

然而蓋利却一直在压制着逐渐增大的内心恐惧，他再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地标。他顺一条较有希望的边缘地道走去，结果仍回到了同一的大树枝旁边。这可把他惊呆了。随后，又试了两条通道，也同样引他们回到树枝旁边。

蓋利想再作试探，不提防他的灯也闪烁起来。此时白狄说：“爸爸，我想离开这儿。”

听见儿子的只字片语，悔恨似波涛穿透蓋利全身。洞内虽寒气逼人，可他的衬衣仍被汗水浸湿。他强作平静，说道：“走下去吧！”

蓋利的灯劈啪响了一下，几分钟后就灭了。三人在一片漆黑之中，呆若木鸡。他们眼前所在地段上下只有四英尺高，且近旁有一个陡坡。“不要动。”蓋利一面说一面插身在孩子和陡坡之间。他打算爬行，让孩子们抓着他的腿跟上。没有一盏灯去寻找出路，他们将会遇到什么？踏错一步就是灭顶之灾。

“要解决问题。”他命令自己。于是想出了一个主意：“筛选一下燃料，找出没有烧尽的部分，”他说，“也许能选出足够的燃料，能帮助我们找到较安全的地方。”

蓋利用手抓摸沙粒般的碳化颗粒，找出了一些尚未烧尽的粒子。他把这些粒子放入他的灯内，再用自己的尿灌入水箱。一忽儿，小火焰起来了。

“走！”蓋利喊。他催促孩子们穿过几条短地道，然后进入巨大的洞室。蓋利指向一块平整的桌子大小的石块，说道：“我们可以在那里坐下。”蓋利居中，孩子各在一边，一起爬上岩石。几分钟后，灯灭了。三人都知道，灯不会再亮了。

蓋利悔恨不已。放弃救急装备等于违反了洞穴探险的一条基本规则，即永远要带两套后备光源。然而，他在多年的洞穴探险之后，对自己的那套装备过分信赖了。最后，他问：“你们都好吗？”

“是，我们都好。”白狄和狄姆的语调坚定，使人宽慰。随后，狄姆问：“爸爸，你看我们什么能离开这儿？”

蓋利回答：“明天或周三，人们会发现我们的货车的。到那时人们会派洞穴研究人员来救我们。”话音刚落，一个阴暗的估量闪现在蓋利脑际：货车停在荒无人烟的公路边过夜很可能被偷的。车若被偷，则父子三人将无影无踪地从人间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虽然蓋利曾告诉过他的兄弟吉姆，说星期四他们将去弗吉尼亚里乞蒙附近林忒父母家作客。但此时他担心：“我们能坚持到星期四吗？”“我们的最大危险是体温过低。”他告诉孩子们。“我们需要保存体温。”他要他们用那厚厚的护膝隔在身体和冰冷的岩石之间，并且尽可能保持平静。

他们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最后昏昏然打起盹儿来了。蓋利的夜光表刚过晚间九时，他们听到附近响起一阵凄怆怪异的吱吱声。

“蝙蝠！”片刻后蓋利说。这群黑暗中的小动物围着他们翻腾飞舞尖声怪叫了一阵子就飞走了。

上午五点，蝙蝠回来了。父子三人听到它们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齐贴向他们身边的岩壁。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三人度“夜”如年，唇舌干裂，浑身颤抖。时近中午，他们已饥肠辘辘。蓋利竭力振作，他明白绝望是不行的。蓋利说：“很有希望今天是我们滞留此地的最后一天。”晚上九点三十分，蝙蝠又蜂拥飞走了。

蝙蝠回归的喧闹声告知了周三早晨的来临。三人挣扎着要消除愁眠后的麻木状态，身子竟在冷湿的空气中抽搐起来。他们渴极了。

星期三下午新特劳脱洞穴附近的一位居民报告说，有一辆货车被丢弃在二二〇号公路边。人们核对了驾驶执照，发现汽车的主人是佛罗里达坦巴的蓋利·鲁茨，于是弗吉尼亚州警察局要求坦巴当局查明鲁茨的下落。

下午三时许，一位工作人员走访蓋利家。邻居告诉他蓋利全家三人出外度假去了。

蓋利的嗓子哑了，还感到胸部很疼。黄昏时，他已虚弱得不能坐了。他说：“倘若我挨不过今晚，你们把我的衬衣脱去保暖吧。”白狄、狄姆听父亲这一说都哭了。蓋利接着又痛心地说：“我多么爱你们俩。我后悔害了你们。”

白狄紧抱父亲，呜咽着，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是世上最好的父亲。”狄姆已泣不成声。“爸爸不能去呀！”

蓋利往后一仰，倒在冰冷的岩石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在他身边躺下，手臂交错在父亲的胸口。两人求他重新坐起，但父亲没有反应，他们只得照旧挤在两旁。

周四早晨，白狄惊醒，恐惧地伸出手，喊道：“爸爸，你好吗？”“儿子，我很好。”蓋利回答。两个孩子又把父亲抱住。

三人本已虚弱，再加寒气砭骨，浑身簌簌颤抖。他们每做一次吞咽动作，舌头就粗糙地擦着上颚。

周四傍晚，西弗吉尼亚警察局终于收到了发自坦巴打字电报回音。州警察利克·吉尔斯巴得知鲁茨带着孩子正在度假，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想：“我有一种他们正在遭难的预感。”利克·吉尔斯巴发现货车所在地段有几个洞穴，就打电话给全国洞穴学协会。当他了解到蓋利是该协会的老会员，他又要求洞穴研究人员提供他们所能取得尽可能多的有关蓋利的情况。

狄姆和白狄脑中出现幻觉。白狄抱怨说：“遥控失灵啦。”狄姆觉得好像睡在野营吊床上。他们时清时昏，不断梦见自己已经得救。

蓋利自忖：“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身陷绝望的边缘，蓋利突然想起林忒去世后他经常诵读的圣经诗句：“主赋吾力，何事不成。”他祈祷：“给我们力量吧！”

周四夜晚，三人神志昏迷，蓋利“看见”洞室远端停着一辆卖软饮料汽车。三人口渴难忍，尘土塞喉，因而咳嗽不止。

周五傍晚，父子三似乎产生了一个共同想法：此时即使有人来救亦已过晚。白狄噪音低沉地问道：“爸爸，死是咋样的？”

蓋利搜索枯肠想找出恰当的字眼儿，随后伤心地答道：“开始时体温过低反会使我们感到暖和、昏昏欲睡；接着，慢慢失去知觉，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两个孩子咀嚼着父亲的话：“以后又怎样？”狄姆问。

蓋利温和地答道：“到天堂去喽。一无饥渴，二无黑暗。我们仨再加上你母亲，四人团聚，其乐融融。”于是三人又拥抱了一次，顾不得岩石有多么冷，伸开手脚，一头躺倒在岩石上。

周五下午六时，一名探险同行失踪的消息已在小部分洞穴研究人员中传开。一位坦巴湾全国洞穴学协会会员叫托尼·威廉斯的人决定打电话给电话簿上的每一名鲁茨，旨在找到一个蓋利·鲁茨的亲戚。

晚间七时三十分，吉姆·鲁茨回电了。威廉斯说他们需要证实蓋利是否失踪了。吉姆当即与林忒父母作了联系，就回电威廉斯说：“他们不在林忒父母家。”

两小时之内，全国洞穴救援公司的部分人员开始会集在三个洞穴（特劳脱、新特劳脱和汉米尔敦）所在的山脚下。他们发现蓋利在洞口登记册上有签名，而在新特劳脱洞内登记册上没有，于是集中力量到另两个洞内寻找。

晚十一点四十五分许，全国洞穴救援公司协调人员约翰·海姆波尔决定与另两位洞穴研究人员马蒂·哈代和利克·贝凯斯重新检查新特劳脱。上午十二时三十分，三人深入迷宫几百英尺，终于发现一只红色尼龙背包。

约翰一声欢呼：“有了！”

救援人员高呼“蓋利！狄米（狄姆的爱称）！”“你们若能听到就喊吧！”喊呀喊，洞穴内还是杳无声息。上午一时，救援人员惴惴不安，事情可能不妙。

蓋利昏昏然，好像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但认为又是幻觉。接着，狄姆和白狄也微微动弹起来。

“蓋利！狄姆！听见吗？”

狄姆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喊道：“我们在这儿呐！”狄姆激动地回答。三人嘶哑地同声呼叫。

几分钟后，救援人员的头灯照着了三个黑尘满身的人形。“感谢上帝！”蓋利低语着。

父子三人均因严重脱水被送医院治疗。由于受到了折磨，蓋利和狄姆神经损伤，白狄肺部罹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