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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奇妙的榜单

2016-06-16詹湛

音乐爱好者 2016年5期
关键词:低音提琴圆号施特劳斯

詹湛

抱歉,陈词滥调又来了:聆听和观看一支伟大交响乐团运作于它的理想状态,感觉无异于欣赏着一台润滑程度上佳的机器运转不息。它体内的每一项要素都能恰如其分地配合,而最终的宏伟壮丽自不待言。这一过程,有点像谚语所言的“天鹅游水”——水面上的顺畅平稳,仿佛掩盖了水面下脚蹼的忙碌扑打。

不过,请您仍然不要忘记,不管是“运作顺滑的机器”,还是“平稳游弋的天鹅”,交响乐团的组成部分仍是肉体凡胎的真人。每每我们欣赏着一场无瑕的演出,从表面上说能体会到情感的波动,如从陡然的喜悦变为能将人撕裂的紧张,从肾上腺素的高涨到反反复复循环所带来的倦怠……

在下面的篇幅里,十二位乐手将现身说法,谈谈他们最喜欢、又最害怕哪些作品的上演——后者的心情与即将去牙科大夫那儿做后槽牙手术无二。他们各自演奏的乐器包括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巴松管;圆号、小号、长号与定音鼓。身为交响音乐的爱好者,你一定乐意读一读这张奇妙的榜单。

文章原载于《BBC音乐》杂志2015年逍遥音乐节专刊,作者未注明,故应是杂志专访。

小提琴手:弗莱奇 Lyn Fletcher英国哈勒管弦乐团 Halle Orchestra首席

最爱:马勒《第九交响曲》

马勒的《第九交响曲》包含着唯美绝伦的弦乐写法,比如第一乐章的第二小提琴声部就不同寻常,每一次都会引来我的艳羡。对于首席来说,第一乐章尾部的小提琴独奏段落同样很美,那是真正柔美的滑奏啊!每次拉它时,我总是非常享受,即便感觉有点孤独。接着,疯狂的第三乐章过后,我们抵达了令人精力耗竭的末乐章柔板。在这里,倘若你能听到弦乐声部里绽放出一种富于表现力的光彩音响,你便会觉得自己像被卷入了某种奇特的东西,且化作它的一部分。固然,它极软,但也具备着不可思议的抚慰。

噩梦: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在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末乐章的一段,每四个小节就会遇到一次转调。每一次转调都会带给我进一步绷紧的感觉,所以我只好愈加集中精神,试图保持平静。这一切都是为一段小提琴独奏作准备的——它奏出的主题美妙绝伦,不过乐谱记号是“柔且静”,此刻大提琴独奏声部则简单地奏出颤音,记号却偏偏写“强奏”。这么一来,我得想方设法地抓住机会倾泻出自己的声音,以便让人听见。我常常会无比纳闷地问自己:“哎,德沃夏克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中提琴手:赫尔腾斯泰因Veit Hertenstein巴塞尔交响乐团首席

最爱:理查·施特劳斯《查哈图斯特拉如是说》

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我好像应该选择一些中提琴所占分量较大的曲目——让我们职责繁忙的那种。理查·施特劳斯在他的作品里就为中提琴留了许多片段,技术挑战还相当的高。有时,我们的旋律线会凸显出来,而另一些时候,干脆就来了点独奏段落。在理查·施特劳斯的管弦乐作品中,《堂吉诃德》的中提琴声部恐怕最为出名,不过我个人特别珍爱的倒是《查哈图斯特拉如是说》。当然,歌剧《达芙妮》也非常值得中提琴手去一试身手哦!

噩梦:菲利普·格拉斯的交响曲

如果保持百分之百的诚实,我可以说自己不太有真正的“噩梦曲目”,因为高难度反而让我异常享受,它们毕竟挖掘出了中提琴乐器的潜能。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反复的那种,你需要做的,只是计数现在已拉到了第几遍,还有几遍要拉……偏偏当代极简主义作曲家玩这个再起劲不过。对于中提琴手而言,菲利普·格拉斯的交响曲是一个代表,乐曲本身就是想做到“重复”或“相似”的效果。

大提琴手:迪克森 Peter Dixon BBC爱乐乐团首席

最爱:理查·施特劳斯《堂吉诃德》

我觉得,理查·施特劳斯为大提琴声部谱写的音乐堪称超凡。身为大提琴首席,我觉得在疯狂的《堂吉诃德》一曲中拉出他与风车搏斗、获得梦想中的爱人(幻觉中的达辛尼亚),继而获得与梦想相符的死亡这几幕场景,实是莫大的荣幸。曲中共有两段变奏,拉它时你会感觉到,再美好的生活也不过如此。第五段变奏说的是堂吉诃德全副武装,梦想着自己的达辛尼亚,音乐谱写得精细敏锐。到了最后的死亡场景,作曲家几乎写出了最美的旋律,那繁茂的、质感的和声在你的体内不断地涌动。我太喜欢这两段音乐了,以至于把自家的两只猫都以堂吉诃德的随从(桑丘·潘扎),命名——桑丘和潘扎!

噩梦:埃尔加《谜语变奏曲》

我承认,埃尔加的《谜语变奏曲》是一个“曲子能写到多完美”的典范。然而不得不说,第十二号变奏曲的开头与结尾都是独奏大提琴的八个音符,给人感觉孤零零的。起码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在标致的油画外,加了一个画框——没人愿意看到《蒙娜丽莎》的外面镶着一副邋里邋遢的画框吧。所以,每次快要轮到我演奏时,我总是感到“压力山大”。我很喜欢这部作品,却又抗拒那段尴尬的独奏,这究竟让人如何是好……

低音提琴手:达利 David Daly朴茨茅斯交响乐团首席

最爱:贝多芬《第五交响曲》

对于我们来说,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真是一部神乎其神的作品,从第一声“命运的敲门”发展到了绚丽的终曲。在第三乐章快板的中段起始处,贝多芬让大提琴与低音提琴承担了唤醒整支交响乐团的职责,那是低音区里快速、强奏的一段乐句。在全世界每一个低音提琴手的视奏清单里,它都不会缺席,所以每个职业低音提琴手都已拉过它N遍了。即便如此,当真的到演出时,这段音乐依旧能带来巨大的颤栗感,所有低音提琴手仿佛在同一把琴上发出如雷的轰鸣,唤醒了一整片乐队,我觉得“百奏百新”。

噩梦:马勒《第一交响曲》

在这部交响曲里,马勒要求低音提琴手拉出著名的独奏段落。第二乐章喧闹的结尾过后,指挥一般会停个数秒,让大厅复归宁静。接着,就轮到孤独的低音提琴手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了。他会在小调上拉出“两只老虎”的动机,而作曲家所要求的音量是“最极端的弱奏”。我估计马勒的本意大概是想飘出一段傻乎乎(ungainly)的调子,可是今天呢?我们低音提琴手早已学会将其拉得无比曼妙。不过指挥最近向我建议道,要不咱们试试尊重原意的那一种?未必会是糟糕的效果呢!

长笛手:戴维斯 Gareth Davies伦敦交响乐团首席

最爱:拉威尔《达芙妮与克罗埃》

据我所了解,长笛专业学生都避不开学习《达芙妮与克罗埃》里这一段很长的独奏。学习它的过程确实挺“受伤”的,但话说回来,一旦你完成了,并在一整部芭蕾舞剧里掷地有声地吹出来,真是纯粹的愉悦啊!《达芙妮与克罗埃》里充溢着奢华的长笛独奏,从一开始象征着黎明的颤抖音型,到充满欲望的哑剧段落,还有最后一段舞蹈中的恣意任性。对于一位长笛首席来说,那自然是美妙的经历。

噩梦:圣-桑《动物狂欢节》之“大鸟笼”

长笛演奏者们得承认一点:从维瓦尔第到梅西安,我们早已对饰演鸟儿一角习以为常,甚至感到了一点点乏味。谁知,圣-桑的“大鸟笼”乐章才是真正的“噩梦”。我不单单是指圣-桑选择了一些古怪的音符排列来模仿鸟儿的鸣叫,我更想说,他将这段搞成了长笛手的“体操动作”。瞅瞅大提琴声部的“天鹅”吧!我们怎么能不生出百分之百的妒忌呢?还有一点,这段“大鸟笼”被妥妥地安置在了我们长笛手安静了很多小节之后,所以你有顿时被聚焦的感觉——先是听着同事的演奏在周围盘旋,然后没有准备的时间,你“跳起来”就得吹,那一刻简直可以祈祷自己能插上翅膀了!

双簧管手:罗伯斯 John Roberts皇家爱乐乐团首席

最爱: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

勃拉姆斯的木管声部谱写能力真是惊人!他写的对位妙不可言,让你感到每一把木管存在的必要性,而整个木管声部之间又被如此完美地糅合!勃拉姆斯写独奏旋律也是一把好手,比如《第一交响曲》开场三分钟后的悲悯效果——那一简单音型从音区最深处曲折、盘旋,攀升至音区上方,又再次深深沉坠。双簧管是此处唯一的主奏旋律,所以你尽可放开嘴去吹。与之相似的是第二乐章,令人动容的旋律同样由独奏双簧管导入,先是它的独白,一会儿有了柔柔的木管伴奏,再后来的表达则自由度很高了。我要说,他这么写对双簧管乐手来说实在太慷慨!

噩梦:拉威尔《钢琴协奏曲》

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是一首绝妙的曲子,不过也正是它让我寝食难安。其中的一段是:速度稍微往上提了一些,乐句很有氛围感,各式音效像散布的星光那样围绕在你左右,此时却出现了一段危险、不安的圆号高音独奏。而双簧管呢?恰恰要从这一织体里继续拔升,吹出技巧上很艰难的半音化音阶,且必须十分迅捷才行。我想,那恐怕已逼近我们技艺的边缘了,得花上好几周才能练好。

单簧管手:霍斯福德 Richard Hosford BBC交响乐团首席

最爱: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

这也许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选择——尽管我知道里面会出现不少令人担心的段落。整部《第二交响曲》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曲子之一,从头至尾都有写给单簧管的瑰丽旋律。比如慢板乐章开端,单簧管就要吹一长段——动机缓慢地展开,盘旋,向上翱翔,长达好几分钟。假如你赶巧遇着一个好天,加上一块好簧片,还有一位有领袖魅力的好心指挥,那么整场演出真是挑不出什么缺点的享受了。

噩梦:普罗科菲耶夫《彼得与狼》

实际上,我仅能列出一小部分相当不喜欢的曲目。对于普罗科菲耶夫的《彼得与狼》,宏观上我是挺喜欢的,毕竟那是“用音乐讲故事”的一个极佳范例。然而,假使剧中的猫咪不要那么快、一溜烟地爬上树,我一定会很期待再次演奏它。多年前,我与一位著名的指挥家在外巡演,我记得很清楚:每隔一晚,他都会焦急地催促我(就是那只“猫”啦)比前次吹得更快一点。普罗科菲耶夫在这里真是叫单簧管手吃不消。况且,当你真的被一位挥舞着指挥棒的疯狂意大利人追在屁股后面赶,就愈容易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被绊倒。这段仅仅持续几秒钟的演奏,却“馈赠”了我长达数年的汗毛凛凛之感。

巴松管手:哈曼 Amy Harman爱乐乐团 Philharmonia Orchestra 首席

最爱: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

当我第一次演奏《春之祭》时,可以说是被彻彻底底地“打趴下了”。这也许是写给乐队的最激动人心的曲子吧!斯特拉文斯基塑造出的色彩,比如将低音长笛和降E调单簧管放到一起的做法,在别处是无论如何听不到的。曲子中有不少地方同时写给五支巴松管——我们不至于单枪匹马地出现。这一分钟让我感到无上的荣耀!在吹完了乐曲开头那段著名的高难度独奏后,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享受接下来的时光了。

噩梦:布鲁克纳的交响曲

我想,布鲁克纳本人一定不喜欢自己交响曲里的巴松管声部。为什么呢?我们通常只吹上几小节就完事了,接下来却要等个二十来分钟。我们所吹的往往是宽广的全音符,同时有约摸十二支圆号在身后一道轰鸣……大概只能这么理解:作曲家并不想让我们这件乐器发挥出全部的潜能。无可否认,在音乐会现场置身于这么激烈的时刻,确实也挺带劲的,不过换到排练时,我真忍不住要去打个盹!

圆号手:威利斯 Sarah Willis柏林爱乐乐团

最爱:理查·施特劳斯《英雄的生涯》

在《英雄的生涯》中,到处可见写给圆号的段落。标题中的“英雄”,不出意料正是圆号手们——不过他们既能成就,也有可能糟践一场音乐会!理查的父亲是圆号手,所以理查对于如何运用它,即借助它传达浪漫或英雄主义的风采,可谓驾轻就熟。而且他特别伟大的一点在于,不单照顾到了首席圆号手(全曲确实贯穿着首席的炫技),同时也为我们圆号声部的每个乐手都提供了操练与享受的机会。他常常写得妙趣横生,吹起来好玩极了。

噩梦: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

有的夜里,我会做噩梦,而梦见的往往是自己要吹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的开头。那太让我恐慌了:你置身于一群弦乐震音之中,而指挥正对你怒目而视!因为,要圆号吹出那些个孤零零(split)的音符已有了点难度,此外还要额外担负起引入全曲、呈示主题的大责任。整晚演出的品位高低,也许正悬于你手。谢天谢地,我现在还不是首席,所以每次都能从那个噩梦里苏醒,并庆幸一番,自己不必真的去吹它!

小号手:艾格纳斯 Joakim Agnas斯德哥尔摩爱乐乐团首席

最爱:理查·施特劳斯《阿尔卑斯交响曲》

理查·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对整支乐队而言都是皇皇巨制,而作为独奏小号手,我特别希望出现一些挑战性的东西。在这部作品中,你会获得在整支乐队面前独奏的机会,而且还不止一处。小号的声音是那么的柔软、高亢、强劲,同时也很诗意——它的音域高得惊人。我们是没法上演它太多次数的,因为需要太多其他乐手帮忙。不过我够幸运了,曾经能在一周内吹奏它两次。

噩梦:克劳斯 Joseph Martin Kraus《葬礼交响曲》

我讨厌德国-瑞典作曲家克劳斯(Joseph Martin Kraus)的这支曲子。这并不是因为它写得差或难听,而是吹奏起来实在无聊得紧。曲子作于古斯塔夫三世皇帝去世之后,可以被理解为一首缓慢、绵长的葬礼进行曲——我想,他们的队列一定在此过程中绕着斯德哥尔摩城走了一圈吧!对于我们小号声部来说,一般的作品往往会等待很长时间才吹一次,不过顶多每隔半个来小时,总会有些东西如期而至。但这首曲子却不是,它简单透了,即便对巴洛克小号而言……你只会感到不断地在等啊,等啊……无尽的等待。

长号手:尼斯塔特 Aline Nistad奥斯陆爱乐乐团首席

最爱:马勒《第三交响曲》

我相信所有演奏长号的同仁们都会赞同,马勒是对我们这件乐器的最佳贡献者。他为长号写出了大段旋律,而很少有其他作曲家会这么做。在《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就有三段很长的长号独奏。其中两段很响亮,演奏起来也挺带劲,不过偏偏是剩下那段温柔的最令人享受,它太与众不同了。容易漏音的高音区大概是每一个管乐手的噩梦,但这里基本所有音符都在中音区,毫无“危险”可言,却又具备了十足的表现力。

噩梦:拉威尔《波莱罗》

我把演奏《波莱罗》的每一周都看作糟糕的一周。因为你必须坐在那儿等个八分钟,听着其他人的演奏,然后吹出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调子。当所有人在正常的音域里奏出他们的独奏、乐趣满满时,我却必须在长号上吹出一个很高的音,继而不断向上攀升。况且,这是一段很长的独奏,你一旦起头起得不好,就极为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去了。

定音鼓:格林利弗斯 Tom Greenleaves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首席

最爱: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

“指环”系列,特别是在《众神的黄昏》一剧中,瓦格纳简直纳入了一切打击乐手能为乐队与音乐作贡献的途径。打击乐声部有着无可比拟的戏剧性,敦促你去奏出所有极端的感情色彩——美丽、诗意、痛楚、高贵、浮夸,以及爱……所有的所有。打击乐手第二个绝美时刻出现在《女武神》的几个场景里,让人的心都给悬住了。特别在第二幕“死之预兆”时,剧情猝然而止,从不知何方传来了最诡谲、空旷而有着不祥意味的定音鼓敲击。它的声音就那样远远地漂浮在空中。就技术上来讲,恐怕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然而到了瓦格纳的手里,它却变得独一无二、摄人心魄。

噩梦: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笼统地说,一些特定安排给定音鼓的炫技段落,好像不能给予我太大的刺激。而反过来看,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开头第二小节的第一拍,倒确实能带给我一种“小恐惧”。为什么呢?作品第一小节就是由定音鼓敲出四个孤零零的、有些怪异的D音,而乐队随即进入了,没错,D大调。直到那时,你才能发现,你是否调准了你的鼓的音高……所以要么是相当大的解脱,要么就成了酸涩的失落。好消息是,即便发现是后面一种结果,你总归还剩下整整四十五分钟的协奏曲等着你去享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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