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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目的明确的世界里,尽情迷失也是一种清醒”

2016-06-16

音乐爱好者 2016年5期
关键词:音型弦乐乐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睡前在微博上播放一曲,给自己听,也给大家听。常有人问起,那么你最喜欢哪一首呢?想来想去,答不上来,我最想听的,至今还没有听见。那么我自己来写几曲吧,我想。是时间到了,我可以来作曲了。——田艺苗

这些年来,田艺苗一直在不停地写作,从《温柔的战曲》《靠谱》到《古典音乐的巨匠时代》,出一本热卖一本。但出版个人作品专辑,《旅人》却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张。作曲系出身的她,曾经说过“作曲对我来说是一种迷失”,但她却“很享受这迷失的过程”,因为“过分目的明确对写作是一种伤害,迷失会让你领略不少风景”。或者说,“在这个目的明确的世界里,尽情迷失也是一种清醒吧”。

《问河》:河流是我一直着迷的意象

这是一首听起来有点“孤独”的乐曲:低音大笛吹出一句句试探性的、带点忧伤与落寞的曲调,偶尔有小小的“激愤”,让人以为它要“高昂”起来了,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在这里,音乐的基本走向是相同的,大致固定的旋律音型贯穿始终,但每次都会发展出不同的句子,细微中有着调式和声的演变。就在这样看似单调、实则丰富的音乐中,十七分钟一晃而过,一曲终了,竟有一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之感。

田艺苗说,河流是一个她一直着迷的意象。她曾经如此描绘音乐:“情不知所以,不舍昼夜,就像世上的每一条河流。”她经常梦见河流,总是不知不觉就走到河边,“可能河流也暗示了命运和人生吧”。问河,不只是“询问河流”,还有“寻访一条河流”的意思。“我觉得探寻的过程是孤独的,所以用了独奏,让一支低音大笛独白,就像古人所写的,‘杏花疏影中,吹笛到天明。”

从作曲方式上来说,在《问河》中,田艺苗让中国的低音大笛吹十二音,运用长气息的循环呼吸法。她承认,这首将近二十分钟的乐曲对独奏者来说的确是个考验。“写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寻找‘独白的感觉,忘了给演奏者一些放松的句子了。如果有两个人,一个长笛、一个低音大笛的话,就不会那么累了。”但她还是喜欢独奏,“在舞台上,一个追光打过来,Solo的感觉就来了,若是两个人,你要表达的内容就变成对话了,这和我的初衷不一样”。

与《问河》相似的一部作品是《漂浮的城市》,也是大体相似、但每一次都有细微变化的旋律走向和节奏音型。这可以说是整张专辑中最好听的一首曲子了,有点像时下流行的轻音乐。然而,田艺苗却笑说,这是写起来最简单的一首,也是最容易演奏的,“演奏者练了两遍就进棚录音了,算是都市音乐风格吧,主要是玩和声”。在作品集中放入这么一首作品,田艺苗仿佛是在向大家宣告,她并不是写不出好听的作品。“我助理说,如果我往这个路线继续前进,假以时日,有望成为坂本龙一,哈哈。”

《旅人》:远行的人要寻找什么呢?

这部作品同时也是本张专辑的标题,可见田艺苗对它的偏爱。“虽然我很宅,但一直觉得自己在行走,在成长,从来没有停下来过,所以‘旅人也是我对自己的概括。”

《旅人》是一首大提琴独奏曲。田艺苗在此尝试了很多大提琴的新演奏法,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温暖旋律以外,还有泛音、滑音、颤音、压弓,以及像吉他那样的拨奏、扫弦,甚至把大提琴的面板当作打击乐器来敲击等等,几乎将这件乐器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

乐曲一开始,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嗞嗞嗞”的声音,随后音乐逐渐安静下来,间或有些“吱吱嘎嘎”的压弓的音效。旋律由远及近,从碎片,或者说是从“噪音”逐渐发展成一支悠扬、辽阔的曲调。“这是大自然中的音乐,让人在旋律中听见风声,听见阳光打过来的声音,听见记忆。”田艺苗强调,旋律必须经过噪音生长出来。“旋律有一个从远到近,从碎片逐渐旋转成一个完整的旋律的过程,这也是一个音乐的结构方法吧,我比较喜欢这样,仿佛听到最后,终于听见了完整的呈现,特别酣畅,好像一个谜语被揭开了。”

有点遗憾的是,演奏家并不能百分之百地呈现出田艺苗想要表达的效果。“有一些噪音的细节变化,大提琴手做不出来,比如前面十几秒,他弄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区别,我觉得很可惜。”这跟技术无关,而是跟理解与感觉有关。“那些专门演奏现代作品的大提琴家,会在一开始的‘吱吱嘎嘎后面加一个滑音,这样就会显得很有层次感。”她觉得写现当代作品还是需要经验,“写得多了,我就知道哪些效果是做得出来的,哪些是出不来的,下次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它出效果,这样演奏家轻松,我也轻松”。

“一个远行的人要寻找什么呢?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寻找,张望,直到最后,寻找成了他的命运。就像我在你身上,寻找我的命运,那不能把握没法参透的一部分,就是我们的真爱。”也许,我们在《旅人》中,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童女之舞》:一个始终在舞蹈的灵魂

这部弦乐四重奏是田艺苗最花心血的作品,也是这张专辑中“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曲子。对此,她满不在乎。“吃力不讨好,明知不可为还是要为的,是一种浪漫主义精神吧。就像录唱片一样,明知卖不掉,但还是要录。我一直在想,艺术不就是跟不可能抗争么,赢有何意义呢?最后谁又不是输给时间,输给命运和死亡?所以,抗争就是一切。”

“童女之舞”是田艺苗执迷半生的主题。它的最初版本是她大学时代写的,“我觉得以前写的效果不好,于是翻出来推倒重写,反反复复共写了三遍,最终的版本和原来的已经完全不同了”。在作品中,她想表现的是一个脱离日常的、好像在梦境或幻觉中的场景,“但其实那才是真正反映你灵魂深处的东西,一个始终在舞蹈的灵魂”。

全曲共有五个乐章,每个乐章的长短不一,长到十分钟,短到一分钟,仿佛一段段碎片,自由跨越疆域,有细腻中的执迷,有天真的感伤,还有微妙的戏剧感。

第一乐章“晨曲”,将弦乐的最高音和各种泛音结合起来。“我记得小时候夏季清晨的气息,还有一首旧歌带来的经年的气味,那是组成我内心生活的一部分。”音乐的节奏乍听起来有点乱,似乎消除了小节的界限,但细听之下,其实错落有致,乱中带整齐,那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其中有一个五连音对四连音对三连音,我让演奏家故意错开拍子,这样就有一个内在的律动,繁而不乱。”

不知不觉中,第二乐章“洞穴”来到了。田艺苗用了弦乐的拨奏,来模拟洞穴中的滴水声。“一开始是不规则的拨奏,嘀嗒、嘀嗒,好像水滴到地上,然后逐渐从这个乱的节奏里面演变成一个固定的节奏型。最后,水滴汇集成了一大片……”她认为这表现了一个女孩的成长经历,“洞穴里面,有水滴声,有回声,也有阴森恐怖的声音,据说洞穴也是女性的象征,女性对发生在身体内部的变化总是十分敏感”。

第三乐章“醒来”继续着“洞穴”的意象,代表了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一把大提琴不断地反复,每一次反复时都有新的变化,“我的理解是一个女孩子或者一个初生的生命,在泥潭中醒过来,一直在挣扎”。如果单从音色上来看,似乎应该是小提琴更符合“小女孩”的形象,那么田艺苗为什么选择了大提琴来表现小女孩呢?对此,她的解释是,灵魂本来就有一种天真的哀伤。“我觉得每个女人表面和内心可能是两个人,你内心的那个女人可能更真实。童女之舞就是消除了社会性之后的一个女人永远自由纯真的灵魂。”

到了第四乐章“在海上”时,四件乐器的齐奏,终于有清晰的“弦乐四重奏”的感觉了。至于第五乐章“羽翼”,田艺苗是为了向她的偶像乔治·克拉姆致敬,“我非常喜欢他的新音响尝试,不是为了新而求异,而是让你听见了传统乐器中从未有过的想象力,非常惊人”。“羽翼”带有一点堕落天使的感觉,有很多粗弓和下滑音型,演奏家们一边拉奏,一边发出颤音。“有一个神经质的爆裂感觉在里面,其实小孩本性里面有纯真有暴力,我觉得如此结尾比较合适吧,最后的释放。”

田艺苗的“自然简约主义”

二十世纪,“新维也纳乐派”的勋伯格彻底推翻传统,建立了无调性音乐——“序列音乐”。但很快,人们就厌倦了这种极端理性的作曲方法和七零八落的音响,于是,简约主义音乐最先起来,重新寻找调性音乐的魅力。它将悠长的传统曲调捣碎,音乐变得客观而轻松,其碎片的性质甚至塑造了后现代的幻灭感。这就是简约主义音乐的素材,它最基本的方式是重复,短小音型的重复,以重复放慢了音乐的速度,让各种节奏型在嬗变中缓慢渗透。

不过,田艺苗坦言自己不太喜欢史蒂夫·赖希(Steve Reich)的那种机械式重复。“在音乐中,重复是最简单、最有效,也是必不可少的作曲方式,因为没有重复你根本记不住乐思。但是一般来说,重复三次就是极限了,不然就成了练习曲。而简约主义是反其道而行,大量地重复,使之成为一种节奏音型,贯彻到底。”这样的音乐用在电影配乐中非常合适,“可以推波助澜,而且方便跟着镜头做剪切”,但作为音乐的话,“重复太多令人厌倦,就像一个机械复制时代的节奏牢笼”。

因此,她采用的是一种“变形重复”:找到一种值得重复的素材,在重复中加入变化,让它拥有现代气息,同时也有她想要的自由。这便是田艺苗的“自然简约主义”。在她的作品中,仍然可以听到简约主义音乐最主要的特征——重复。重复模糊了音乐的韵律和小节的界限,产生了一种无限循环、缠绵不断的效果。音乐恍如河流,情感自然存在,她的简约主义融入了“自然”法则,跳过世上的繁文缛节,照见内心,倾诉灵魂。

采访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说“简约主义”音乐最重要的一个特征是“重复”的话,那么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两部重要的作品——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和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是不是也可以算作是“简约主义”呢?田艺苗回答道,“《月光奏鸣曲》当然不算,那个三连音是伴奏音型;《波莱罗舞曲》是非常具有现代气息的机械重复,拉威尔这样处理的目的是为了展示他作为配器大师的高超技巧,音乐的曲调不变,好让你专心聆听音色衔接”。

田艺苗一直认为,作曲家应该表现现代的生活,“不然你写什么?人家都已经有了!”复古不是不可以,“现在的新浪漫派也会回到浪漫主义,但它不再遵循原来的律动了,而是自己设计一个新的律动,更加简洁、线条化”。同样地,如果我们有一个拉丁美洲或者巴洛克的素材,“不是完全照搬,而是以细微的方式融进旋律的线条中去,就能体现出时代的感觉”。

《童女之舞》是田艺苗的“第一弦乐四重奏”。很显然,她还打算写“第二弦乐四重奏”“第三弦乐四重奏”。写作,是田艺苗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进入思维的深处,忘了杂念,忘了烦恼。那些挤爆脑袋的信息,忽然都消失了,只留下音乐,如雾朦胧,如水流动。我需要作曲,需要一刻的迷失,于我那不啻是一种音乐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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