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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幽微散文”模式定型

2016-06-16李致博

飞天 2016年6期
关键词:罗比永康散文

李致博

“幽微模式”是杨永康在散文创作实践中创立的、相对于“杨朔精美模式”和“巴金本真模式”而独立存在的第三种散文模式,以散文集《再往前走》为奠基石,以《惊喜记》为代表作。杨永康散文的“幽微模式”,其意义在于崇尚幽微,色调低沉、迷幻,情感隐蔽、恍惚,心态变异、细微,意境曲折、离奇,意味幽闭、深长,思想抑顿、深奥,词性无所谓褒贬,用意反复无常,具有无可比拟的穿透力。对当下故作高深、玄乎其玄的文风是一种逆转。这种散文看起来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不高昂、不慷慨,甚至很低沉、很吝啬,反复阅读却耐人寻味。杨永康力图让世界变得简单,幽微的结果,却使现实生活更加纷繁复杂起来,未来不可预知,从而使读者对作家的创作意图不可琢磨、不好把握。

所谓散文创作模式,就是在散文创作中,从思想内容到语言形式上形成的独一无二的体系架势。一是思想背景、感情比附或情感寄托及在审美意识的自觉性上要有首创意义或逆转精神,形成强大的审美折射,美感冲击力巨大,具有唯一性;二是语言载体即文字要有力量、有独特风格,要有巨大影响力、带动性和趋附魅力。余秋雨先生的大文化散文以提醒方式介入中国历史文化,其震憾力渗透到高层次文化的读者心中;张中行以“负暄闲话”方式植入当代散文,其悠远的美感自不必言,他们的地位已经定格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但总体上看他们还是属于九十年代多元化散文新潮中的大家。而杨永康的“幽微散文”不一样,他什么都是独特的,以怪异的情绪进行语言揉搓、思想揉搓、情感揉搓、审美揉搓,揉搓到最后,现实世界、思想情感、人类历史和审美情结等多种链条统统断裂,一切成为碎片,引人入胜,引起趋附、模仿、争议,莫衷一是。余秋雨先生第一点做得很到位,缺憾在于第二点上,尽管他的文字表述很有力量,但很少有人趋附他的语言风格。而在新散文创作中把这两点都做到的,只有杨永康在“幽微散文”的创作中,所以成为独立模式。我曾把杨永康的“幽微散文”与余秋雨的“大文化散文”和张中行的“茶话散文”作比较,究竟是不是一种模式?结论:不是。余、张的散文传统意义深厚,杨永康的散文“后现代”色彩浓郁,因而他自封为新散文“鹰派”。在新散文研究上,涂国文、尚乐林、马明博、栀子、刘永丽、杨献平、郭艳、江飞、楚些、宁肯、刘洁、赵晏彪等人对杨永康散文的评论与我高度契合。这些研究者尽管身份不同,但对杨永康幽微散文所发出的声音都是真实的。

2015年《十月》第五期上刊发了杨永康长达二万多字的散文新作《惊喜记》。引起强烈反响和关注。当即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选载,《民族文学》还翻译为蒙、藏、维、哈、朝等五种少数民族文字,《陇东报》作了专版推介,尚乐林、郭艳、江飞、楚些、宁肯、刘洁、赵晏彪等多位评论家发声点赞。2016年4月8日《文艺报》以大版面发表了杨永康的自评《傻子面具下的傻子》、丛治辰的专文评论《任性及其意义》和格致的杨氏印象《有口袋的人》等文章,《中国作家网》同步推介,再次把杨永康推上阅读台。杨永康幽微散文的表现力、穿透力和对文学的坚定信仰再次浮现。《惊喜记》以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对树立汉语写作的巨大信心、强大的阅读吸引力、强烈的通感与兴奋,有独一无二的贡献。《惊喜记》让我们对幽微散文的创作意志更坚强,对文学的信仰更坚定,是再一次激起我对幽微散文研究的引擎。《惊喜记》是迄今罕见的“长篇散文”,相对于《再往前走》收录的散文,具有细微的艺术超越,也是杨永康从生活封闭、地域封闭和意念封闭走向心理成熟、情感富有和手笔阔绰的标识。《惊喜记》让我庆幸,杨永康终于流畅起来了,从言谈到文脉都彻底流畅起来了。因为文脉流畅起来比情感沸腾起来更有耐力,更有持久性,更能经得起岁月的检验。

《惊喜记》汲取异乡陌生、落后、原生态的场景,置入作者的体验、观察和联想,藉以自言自语方式开掘,富有匪夷所思的神韵,是他心境相当开阔的散文精品。文本不属于荡气回肠之类,通篇“窃窃私语”,所用材料明显地是他截取了湘西、滇西、黔东南等地少数民族日常生活中的俗常流,许多情景目标的设定,似乎是现实生活的一些“下脚料”,是不完整也不光鲜的瑶、苗、布衣、哈尼等民族生活映照,也没有正面的、高大上的情节叙述,而他却再一次把人们将要被舍弃的“边脚废料”补缀起来,缝合成五颜六色的一个文字整体,成为通用之材。如果是布匹,则可穿可戴;如果是木头,则可以打磨和开凿。他就像一个能工巧匠,用幽微模式在制作一件精美的语言文字艺术品,整个板块由细末和碎片组成,却打磨和粘合得天衣无缝,匠心独具,功力非凡。《惊喜记》不具备散文文体的挽救意义,却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奇艺术奇效,是一种表现手法极端化、情绪意识隐秘化、意境韵味细节化、物我对照纯感觉化的经典文本,是第三种散文模式——幽微模式成熟、定型的代表作。透过这种模式,我们能系统地感觉到作者内心世界的微妙律动,而不再是情感支离破碎、内在思想逻辑紊乱的表达。

最近,我和杨永康约谈。他极端化的生活习性没变,散文家的底气没变,骨感坚硬、文人气节没变,让文学走得更远的意志没变。他依旧是操起筷子拨拉拨拉,吃得很少,谈得更多。此前读到《惊喜记》,我问他:“这算不算散文写作新潮探索?游记还有这种细碎的写法吗?”他回答:“我想利用三四年时间进一步重新发现、重新塑造自己对世界的耐心,自己对自己的耐心,包括自己对文字的耐心,对写作的耐心。今年上半年基本住在湖南大瑶山深处与贵州武陵山深处少数民族村寨边生活边写作,《惊喜记》算我的第一茬庄稼吧,后面还有《磨损记》。与这个世界还有散文纠结了几十年,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让这个世界的魅力散发出来,也让文字的魅力散发出来。所以选择了那样的生活环境了,应该不接近游记而是一种‘生活记吧。”我一直认为杨永康生活上有些落寞、无奈;工作上有些难言、隐忍;思想上有些偏激、执拗;情感上有些细腻、脆弱。在不少人眼里,他的人和文,几乎很难打交道,他性格缺陷十分明显,对他,要求外形完美是一种奢望。我想,这可能就是杨永康这样的作家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在中国当代文坛,没有人公开棒杀他,因为他低沉,不怎么喜欢出风头;也没有人故意捧杀他,因为他孤独,或许曲高和寡。只有这样一个性格极端怪异的人,才能写出《惊喜记》这样精美绝伦的艺术散文。阅读《惊喜记》,我浅浅地想,杨永康究竟带给我们什么惊喜?大瑶山深处有什么发现?人类生存的秘笈和自然循环的密码在哪里体现?相反,《惊喜记》却带给我怅然若失、不堪负重的情绪。作家不断设定未知目标,不断寻找下文。殊不知,许多事物包括新生事物,出现没有理由,过程断断续续,发展下去可能没有结果。世界上所有事物,包括人与自然、生命与宇宙、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结局只有一个:死亡。杨永康究竟在寻找什么?对世界释然?显然不是。他不是在重新塑造对世界的耐心吗?耿耿于怀的东西在文本中被他反复提起,微观的时空在暗示,未知的奥秘在闪动,历史附着给人类的承受在纠结。大牌作家往往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杨永康洞察到人类世界有另一头,现实生活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把独到的洞察揪住不放,这就是杨永康幽微散文意味深长的原因。在大瑶山,他独自出行,边走边喊,不过没有出声,而是沉寂下去,在内心呐喊,这就是《惊喜记》通篇窃窃私语的原因。杨永康无论怎么自言自语,均不能透视他内心私藏的奥秘——这就是他能够透过熟悉的面孔善待陌生事物或未知领域的原因。

以往我们阅读文学艺术作品时,没有调动联想力和想像力把作家和作品连缀起来,而是割裂开来,既使作品生硬,也使作家抽象,因而实现不了读者与作家、作家与作品的互动,也就使作品形象生动鲜活不起来。其实,与杨永康约谈之后,我趋同于他,认识到当一部作品比如《惊喜记》诞生以后,作品与作家就可能失去了联系,变成两样东西。作者与读者的地位是完全均等的,没有必要偏听、偏信、偏爱。作家只有跟进读者、重新打开自己,作品才能生动鲜活起来。再则,作家以出手的东西与世界交流,根本驾驭不了读者的欣赏水平和喜恶,也驾驭不了作品对社会生活造成的影响,听到任何批评或抬捧,或许缩小,或许放大,作家均徒唤奈何、无能无力。写出的作品就那样了,放在那里作用是什么?究竟能给世界带来什么?或许有,或许不明显。杨永康情感的细微变化不是波澜,而是涟漪。我自信能够把杨永康与幽微散文联系起来。杨永康常常把自己置于巨大的孤独之中,远离司空见惯的生活常态,不可理喻地自言自语而且滔滔不绝。他赏识的不是高调宣扬,而是低沉吟咏。他发言声音很小、很低沉,却很尖利,和秋蝉、蟋蟀确有一拼,不是多么悦耳动听的鸣唱,而是婉转诱人的回音。一以贯之,人人得而见之的感悟他从来不去声嘶力竭地宣扬,他言说的是罕见之新奇,不按常规出牌是他创作的底线。他在文学创作上向来很任性、很极端,别人会误解为变态,不只散文,还有诗歌。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杨永康上大学写新诗,由于思想自由开放、语言晦涩难解、意境幽雅新潮,就被校方当作“精神污染”清除过,怕杨永康这样写诗会引起思想混乱。其实不然,至今,我没有发现杨永康在任何场合、任何作品中胡说八道。换言之,他既不反党,也不叛国,既不反人性,也不反人道,只是无节制的颂歌很少,在个人主观情感世界里信马由缰,至多属于我行我素的“中间”写作而已。

《惊喜记》中的语言形式仍然是“闲言碎语”,却在杨永康笔下变成了艺术涂料,边寨生活场景成了画布,对布局谋篇的后期调整和修改变成抹布,擦洗边寨生活浅表层面的痕迹,提升作品内在层面思想、情感、美学上的艺术涵养。杨永康纯粹的生命意识也表现在对人体的赞美上。作为中年男人,他关注的人体美竟然是屁股,小小屁股和肥硕屁股统统在内,当然也包括乳房,这是人性使然,绝不丑恶;他欣赏的景色是茫茫晨雾和凄凄霜露,而非阳光明媚、鲜花盛开。他就像陇东高原坡洼地带的一株山丹丹,在凄清的环境中独自傲放。如此细心的人竟然宽容一切事物,包括不起眼的植物、动物,包括蜂蝶、蜘蛛网、丑陋的女孩以及流浪狗等。他急着打电话要告诉亲爱的罗比什么呢?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没话找话,竟然准备说一些与人们毫不关切、无关痛痒的事情,一大堆“废话”加在一块,竟然意味深长了,随着一层层推进、一步步深入,居然使读者产生惊喜。阅读《惊喜记》,耐心是必须的,而且足够,仔细也是必须的,而且充分,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一个人与世界发生多少联系和多久联系是注定的。杨永康很平静,他不需要太强烈的惊腾。他设定的美学意义上的言说对象是一个读者陌生的“罗比”,谁也没有见过的“罗比”,属于杨永康内心“亲爱的罗比”,是男孩还是女子?也许这个罗比像菩萨一样没有性别,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亲爱的罗比”,无疑是《惊喜记》的情感线和命运线。杨永康把情感目标与命运的下文寄托在“亲爱的罗比”身上,急于要对罗比言说。罗比让读者产生向往,也使文脉流畅起来。《惊喜记》有许多地方属于重置结构,帮助杨永康完成了他以往对世界的无动于衷。他忘我地投入大量情感与世界沟通,耐心地破除封闭和纠结,有一种变形的东西在内心撞击、冲撞,坚守了内心强大的阵地,成就了文字滋润。他自己当然不能回避与世界的关系,文中不少景致有幻想成分。

含混其词是杨永康幽微散文的一个品质。不是说不清楚,而是不需要说清楚,不需要竭力解释和刻意回避,点到此为止就够了。过去他的表达意图没有被人发现,狭小一些,现在打开就可以了。过去他把大半情感投入到对文字的耐心磨练中,力图表现一种人间没有表露的、不一样的情感,使他显得孤僻、孤怪和孤傲。由于个人情感不打开,所以只好含混其词,只能模糊不清,只能欲言又止,可谓用心良苦。现在杨永康创作顺手了,情感表达奢侈起来,甚至挥霍一空,因而文脉流畅起来了。因此他说,创作不能受外界打扰,文学可以恣意妄为。

在新散文创作与研究领域,杨永康的“幽微”尤为引人瞩目。杨永康对文字下的功夫是异常苦涩的,他对世界的解释常常用独白方式,他不会出现在热闹的环境中去热烈地祝贺什么,他坐在暗淡无光的环境中反刍文字、反刍生活、反刍艺术、冷静思考。他独察的奥妙别人无法企及,他的情感深度和思想高度别人无法达到。他有自己的境界,别人无法逾越,因而与众不同、因而话不投机、因而朋友很少。在杨永康身上,你无法将卑琐与崇高联系到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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