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躺下的宠物来,我还你一个站起来的它”
2016-06-15易萱
易萱
这里是郭元虎的家。
一进门,迎面是一匹浑身棕红站姿挺拔的骏马。穿过门厅走上二楼,三只姿态优雅的白孔雀眺望远方,尽管并未开屏,雪白的翎羽仍美得动人心魄,修长的脖子以优雅的弧度弯曲着。露台门口,一只黄色小狗静静地守着,眼珠乌黑,好像在等主人回家。移步到微型池塘旁边,潺潺流水,三只乌龟趴在石头上,最大的那只努力伸长脖子仰着头,而最小的那只身体失去平衡,马上就要钻到水里。
郭元虎弯腰把乌龟从水里拎出来,轻抚黄绿色的背壳,小心翼翼地放在山石上,“标本,最怕遇水和太阳暴晒。”如果他不说,你几乎不会察觉到这个小身体其实缺乏生命的活力。
郭元虎的是一名动物标本师。过去三十年,有数不清的客人来拜访他。初次见面,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抱着心爱的宠物恸哭不已。
“你带着躺下了的宠物来,我还你一个站起来的它。”同样的承诺,郭元虎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
练就“上帝之手”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郭元虎也经历了访客们的那种悲痛。
那时他23岁,在太原学习室内装潢,放假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猫头鹰病恹恹地躺在马路边。他把猫头鹰带回家照顾,第二天又长途跋涉,花了七个多小时坐汽车赶到太原的动物医院给它治病。可惜,医生还是给它判了死刑——“这是吃了药死的老鼠,救不活了。”
“不能让它就这么死了”,抱着奄奄一息的猫头鹰,郭元虎只有这一个念头。有人建议:猫头鹰这么漂亮,或许能够找个人把它做成标本,这样随时都能看见了。
猫头鹰死了,郭元虎去了山西大学找人制作标本。不巧,会手艺的老师不在,他只能隔着窗户“参观”标本室:山鸡、猴子、老鹰……满满一屋子的动物标本,个个活灵活现,那一幕郭元虎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动物标本把他迷住了,郭元虎决定自学标本制作手艺,要用“上帝之手”让死去的动物获得另一种生命。
那只猫头鹰是郭元虎的第一件作品。他琢磨了一整晚,“用壁纸刀开膛脱皮,清理内脏,以铁丝作为支撑,让翅膀和身体都立起来”。当时没有义眼,他就塞了两颗琉璃珠,为猫头鹰“聚神”。
郭元虎第一次做猫头鹰标本,防腐处理的技术水准甚至还远不及欧洲中世纪——因为没带手套,直接接触到动物体内遗留的有毒物质,他的双手当时感觉很麻——不过,当他带着猫头鹰标本走上大街,仍旧引起了围观。除了实验室和博物馆,当时还没什么地方能看到动物标本。
“带着它没走多远,猫头鹰就被人出高价买走了。”郭元虎第一次体会到,面对心爱之物的死亡,除了被动接受腐败的肉身,还能利用技艺创造新的价值。
之后的三十多年里,郭元虎制作标本的手艺在摸索中逐渐成形。防腐试剂的勾兑和使用必须很小心,弄不好可能会爆炸;做大型动物要懂力学,在不同部位焊上支架,才能保持整体平衡;后期的造型美化,调色技术很关键,除了做出各种色彩的玻璃眼睛,还要给蹄子和指甲上色。“你要懂解剖,还要懂化学,要看历史,也得明白力学。”他越来越发现,标本制作其实是一门是“杂学”。
面对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不同于服务于博物馆、动物园的科研型标本师,郭元虎主要做宠物标本生意。在他看来,标本厂制作的猛兽、猛禽,是工艺品和展示品,而不是有故事的标本。郭元虎希望,自己的每一单生意背后,都有人类和动物的故事,记录生命消逝后的温存。
一天深夜,已经接近凌晨,郭元虎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郭元虎的客人陈先生,三周前,他的苏格兰牧羊犬“画画”死于食物中毒。原本他请人做了棺材,把狗埋在私人山庄里。两天后,他后悔了。于是把狗挖了出来,送到郭元虎手上。“我看到时,小狗已经有点腐烂了。”郭元虎说,但陈先生一直坚持把狗做成标本,还要设立纪念室把它陈列起来。
这是陈先生第三次深夜造访了。在标本制作的这段日子里,几乎每隔四五天,他就要过来看看狗的样子——对于独自在国内生活的他来说,狗是唯一的陪伴和精神寄托。看了看表,郭元虎有点无奈,等陈先生过来,应该接近凌晨两点了,但又不忍心回绝,“看不到狗,他可能一晚上都没办法睡觉。”
如今,郭元虎已经习惯了在深夜接到客人的来电。有人因悲伤产生愤怒,也有人把宠物生前的欢乐往事讲给他听,还有人不说话,只是在哭。做了宠物标本师,他更加能够理解人们各种失控的情绪。
曾经有一对西安的退休夫妇带着死去的西施慕名而来。郭元虎看到时,西施已经腐烂,皮毛都开始分离了。这违背了郭元虎接单的重要原则——保存不当的动物遗体不收。然而在夫妻俩的苦求下,他最终还是决定试一下。
“一剖开肚子就知道不行了,里面全都腐败了。”郭元虎仍旧在那间充斥着恶臭的工作间尝试把皮毛留下。“一碰就掉一手毛,无论怎么努力都成功不了。”第二天,他拨通了电话实情相告,对方却咒骂他了快一个小时。
“说了好多难听的话,还让我赔他们的狗。”这让一夜没睡的郭元虎又气又委屈,想直接把狗扔了。不过,冷静下来,他又默默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西施的遗体处理整洁,打电话请客人来取。
“面对生死,一切都是小事。”郭元虎说。
他曾经帮一位很出名的男演员制作过蟒蛇标本。从外地拍戏回来,他发现蟒蛇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过世了。“你很难想象一个荧屏上的硬汉,一个骑着重型机车的男人,能哭得像个孩子。”
当然,也有一些客人会把宠物标本当作类似欧洲中世纪富裕家庭所热衷的狩猎“战利品”展示。十多年前,一位画家找郭元虎订制了十七匹赛马的标本,而且要形态各异,大小不同。为此,郭元虎花了两个月在河北、内蒙古、山西和东三省各处奔波找马。
此外,郭元虎还接过一些更特别的委托,做过不少奇奇怪怪的标本。一位开连锁餐厅的女士找他为一条价值12万的红金龙制作标本。尽管招财进宝的“吉祥物”已经死于缺氧,这位老板仍希望将它陈列在办公室,延续吉祥的寓意。还有一家牛肉面店的老板把家养的牛运来给他做标本。后来,那头牛就站在店铺门口做招牌,听说“挺聚人气”。一个国外艺术家找到他做一只双头羊,打算用在马戏表演里。还有一位女士请他给宠物猫做了一副骨骼标本。“她想把骨架放在床对面的桌子上,每天缅怀一下。”
“这挺难理解的。”郭元虎说。他发现,每个人面对死去的动物表现得都是那么不同。
像还是不像
没有工作的时间里,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看动物。走在路上,别人不注意的那些驴、牛、狗,他却盯着瞧,看它的肌肉,看姿态动作。因为大多数客人饲养的是猫和狗,它们便成了郭元虎最喜欢观察的对象。
“猫的眼睛,清晨和中午特不一样,瞳孔会随着光线的变化。”有些苛刻的猫主人会要求呈现猫睡觉的姿势,这样能克服义眼缺乏神采的缺点。
走到大黄狗身边,郭元虎仔细地梳理背毛,调整耳朵的角度,试图让耳廓弯曲到最自然的样子。“它不到六岁死了,保留住的是最好看的皮毛,油亮油亮的。”
“汪汪汪”,楼门口的萨摩耶叫个不停,它的欢腾与大黄狗的静默僵硬形成了鲜明对 比。
郭元虎透露,制作标本之前必须要先想好:正面还是背面示人,“这关乎到最初剥皮时从哪里下刀。”客人来访,郭元虎通常都要求他们提供五六张宠物生前的照片,因为标本只能是静态的,主人需要为自己的宠物选择一个用来铭记的姿态。
有一类客人,最让郭元虎头疼。姿势选好,标本做成后,他们怎么看都觉得不像,约定好的站姿要改成坐姿,后来又想要趴着的样子。
早前,一位北京老太太找郭元虎做宠物猫标本,姿势变了四五次。每一次变动,郭元虎都需要把骨骼结构重新调整,一切重来。后来,连老人的子女都来看了,觉得不错。
“我就看着不像。具体说不清,可就是哪儿都不像。”老太太还是不满意。郭元虎知道,老人想要找回的是自己记忆中猫的样子。“她和猫相依为命,每天相互陪伴。”那种温暖难以复制,很遗憾,标本只能保留瞬间的真实。
接触的客人越来越多,郭元虎发觉好的标本师应该触动客人的内心。“很多时候,很难凭照片来评价某个标本像还是不像。”
几个月前,他为邻居的拉布拉多做标本。经历病痛折磨,那只十二岁的狗离世时已经皮包骨头,“填充假体时,我特别让它显得胖乎乎的。”郭元虎尽力把它还原成了六七岁时的样子。邻居看到标本时,抱着狗一下就哭了。她告诉郭元虎,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狗又回来了。
还有件事令郭元虎尴尬,那就是谈钱,特别是面对那些悲痛欲绝的客人。“哭得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价钱,我把收费标准告诉他。他说‘你看我收入不高,治病花了很多钱,再给我少点。”这让他一度感觉为难。“我做东西是不讲价的。你又喜欢又说没钱,我也理解你想留住它,看在这感情的份上,你要少一点我就给你少一点吧。”最后他还是会心软。
然而最近两年,郭元虎也不得不开始向客人收取订金了。时常有人哭着把宠物送来,标本做好却不要了。
“你很难理解他们心里的真实想法,悲痛过去了就没有爱了么?”他无奈地说,“或许就是这么现实。与其缅怀过去,不如拿做标本的钱再买一只新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