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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打》中的雷涛

2016-06-15老腔

金秋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程屠岸贾程婴

◎文/老腔

《屈打》中的雷涛

◎文/老腔

孤独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真正的孤独不是被遗弃,不是没朋友,不是受冷落,而是无知音,不被理解。那才是弥天的孤独,旷世的寂寞。程婴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孤独者。雷涛要塑造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政治寡人。

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场旷日持久又惨绝人寰的政治斗争。旷日持久达到15年,赵氏孤儿成长的长度正好见证了这场斗争的全过程,恰恰做了这场斗争色彩纷呈的名片。惨绝人寰到不得不用一条老命和一条小命来换取一场结果未知的斗争。这场政治斗争的制高点其实就是赵氏孤儿。从某种意义上说,孤儿代表了正统,是一面猎猎飘扬的旗帜。屠岸贾要争夺并要奋不顾身摧毁的其实不是赵氏孤儿,他要斩草除根的也不简单的就是一个未来的复仇者,令他寝食难安的,其实是一种潜在追随的无形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的随时召集者——赵氏孤儿。而可以引爆这颗定时炸弹的,只有雷涛演绎的这个忠义侠程婴。

《屈打》是《赵氏孤儿》全剧的一个节点,从某种意义上说,等同于红军长征途中的遵义会议。以屠岸贾为代表的奸佞、邪恶、残暴的一方,以及以程婴为代表的正义、忠贞、善良的一方,力量对比发生了显著变化。新主登基了,朝纲重振了,赵氏孤儿长大成人了,统帅三军的大将军韩厥奉召回朝了,战争反转的机会成熟了。《屈打》正是在这样一个曙光乍现、霞光初射的节点上拉开了序幕。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可怜可叹可哀而又可敬的老程婴,一个卧薪尝胆的政治潜伏者,走向了手握重兵的大将军韩厥。身着土黄色的道袍的雷涛走向了程婴命运的转折点。

“为孤儿十五年吞声饮恨,在人前强笑脸苦在心中。今夜晚见韩厥细盘细问,看一看他如今是忠是奸。”

背负着全天下的骂名,背负着随时随地都会遭遇的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声讨,老程婴屈辱而又勇敢地走向了韩厥,走向了晋国乾坤大挪移的反转点。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访友,这是一次顶着天大的政治风险和人身风险的良知探测。如果韩厥乃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则老程婴的政治理想破灭,他将口吞黄连屈辱到死。倘若韩厥为忠臣良将,那么他要遭遇的可能就是一场锄奸的伏击,不是皮开肉绽,便是头挂高杆。老程婴走向的就是这样的刀尖滚锅。四十多岁的雷涛,首先以沧桑的步态,沉稳的台架,准确地表现出了老程婴的年龄感。他不是一般的老头,他曾经在晋国最大的两个府第生活过大半生,经历了太多政治斗争的风起云涌,并且亲身参与其间。他是有丰富阅历的,他是有不凡身份的,他是屈辱到极致又能爆发到极致的政治家。雷涛用沧桑的沉稳勾勒着老程婴的阅历。虽然衣冠并不华贵,但脸上身上弥漫出的气息,确是伟人气度。雷涛身材修长,扮相儒雅飘逸,眉宇间闪烁着刚气。他用这些综合因素,恰如其分地雕刻出了老程婴应有的范儿。那种势,那种阅尽苍生、度尽百劫之后才会有的沉稳从容,又不失坚毅的范儿,被雷涛准确地捕捉到了。

我们考量一个演员的水平,其实尺度只有一条,那就是他走近人物的距离。角儿零距离地浸淫到角色里,其表演不一定逼近准确。但不在角色里的表演,是万万不会有准确的可能性的。就像临帖不一定会成为书法家,但不临帖永远不可能成为书法家的道理一样。准确是需要功力的,扮相的准确,台架的准确,气质的准确,唱腔的准确,表演的准确,都需要演员灭了自己,找到人物,活在人物里,才不会有多余一丝一毫的东西。他所有的动,都是人物必须的。他所有的不动,更是人物应该的。此时候,雷涛准确而又深沉地走进了老程婴苍凉伟岸的精神世界。雷涛的气质造像,首先完全被我这个挑剔的看客认可,几千年前精瘦而又隐忍的政治复仇者,就是雷涛这般模样。或者说,雷涛就是为了老程婴的永垂不朽而天意准备的。

他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得到一个同党,一个支持者,一个知音,好将这15年积累的重如泰山一般的憋屈,倾泻出来。然而,如果不探明对方的政治立场,而将这天大的秘密和盘托出,必然再一次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老程婴迫切地耐心着,不动声色地焦急着。试探,让这一折戏充满了苍翠欲滴的看点。雷涛不亢不卑地寒暄着,警惕地客气着。“韩大人在此,焉有我程婴的座位?”

岂料韩厥竟然企图通过自己攀附屠岸贾得到擢升,雷涛从鼻腔里哼出了一串冷笑。这冷笑像青锋一样,削割着韩厥对自己的侮辱,像镰刀一样一茬一茬割着韩厥的趋炎附势。程婴的蔑视,宛如铡刀一样寒光闪烁着。这个时候,我可以悲凉地揣想,老程婴绝望到了极点。“怎么,奉送千金你还嫌少?”老程婴的蔑视,再一次遭罹到韩大将军的误解。毕竟是手握重兵,上马足以定乾坤的三军统帅,国家柱石,朝廷重器,于是一刹那撕开面具,显出庐山真面目——15年来对这个小人的怨气、恨气、怒气,一股脑在棍棒之下铺天盖地地倾泻出来。这才有一场千古传唱的《屈打》!

“今日里犯我手岂能饶你,管教尔贪富贵无有下场。”屈打的韩大将军,雨点一样的棍棒,点点滴滴,洒落的都是忠臣良将的熠熠星辉。屈打的老程婴,竹节一样的疼痛,一节一节,生长的都是义士怒放的欢快。为孤儿挨打他开心,为国家挨打他畅快。韩厥打得越解气,程婴心里越畅快,雷涛放声大笑。那笑声刺破漫天的阴霾,回荡在晋国朗朗的乾坤。那笑声是开闸之后欢快奔涌的洪水,那笑声是春来之后及时怒放的花蕾。他发自灵魂的箱底,直接和精神对接。一个潜伏者,一个亲手舍了自己亲骨肉的潜伏者,一个十五年被社会责骂,被唾液洗脸的潜伏者,最大的痛没过于无人可诉,最大的乐莫过于找到了知音同党。雷涛用一种按捺不住的流淌着的喜悦,沧桑中不乏清亮的嗓音,恣肆汪洋地渲染着老程婴的欢畅:

“韩大人打得我心欢意满,十五年无知音我愁眉不展,今日里乌云散我见了晴天。这一打将我的愁眉展,从此后我再也不独自悲伤。”

雷涛痛并开心着。他是真的痛,他在棍棒下反转扭曲,匍匐挣扎。他是真的快意,他的笑,他的唱,五彩冰纷落英满地铺展着斑斓的希望。可是我们观众,却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心肠,才会献出亲子的性命?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气度,才会为国牺牲骨肉而不让世人知晓?一个人要有怎样的政治抱负,才会在同党的棍棒之下开心畅笑。雷涛忘了自己是雷涛,忘了戏台是戏台,忘了台下观众是观众,他完全穿越到遥远的战国,附体在老程婴的精魂中。

《屈打》中的程婴是朴素的。头戴鸭尾巾,那身土黄色的道袍,挂在他清瘦的身架上。朴素到简陋的地步,完全不是屠岸贾的心腹应有的打扮。那是绚烂到极致之后的复归平淡,那是不用外在修饰而气节毕现的风范。这副简陋的衣冠里边,裹着的是一具屈辱的傲骨。这架清瘦的身板里边富藏着的是一尊伟岸的灵魂,胸怀着的是国家与黎民、鸿志和力量、浩然正气和隐忍的胸襟。

雷涛最善于用细节刻画人物的精神世界。其实艺术说白了即是玩细节,戏和细同族,有细便有戏。细节的多少和质量,指定关乎着艺术的品位。真相大白于韩厥之后,遍体鳞伤的老程婴举步维艰,当别人要来搀扶时,他倔强地拒绝了。摆摆手,再摆摆手,然后一个坚毅的背影,虽踉踉跄跄,却刚毅坚韧。心中的块垒冰消了,怀中的希望升腾了,得器不如得志,这是他最痛的一天,又是他最开心的一天。老程婴此时内在所有东西的集合,都被雷涛用一个背影密密麻麻地编制了出来。透过这个背影,我们完全能想见得到老程婴脸上层层叠加的信心、力量和希冀。艺术是要给观众留下空间的,高超的画家,要想画出的东西往往都是在宣纸的空白处。雷涛这个背影,以及涂抹出来的老程婴的造型,铜雕一样,永远矗立在了观众心里。

老程婴提供给雷涛可以施展的表现工具,只有胸前那一袭雪白的髯口。痛时他在雷涛的胸前雪花一样洒落抖动,恨来他在雷涛的手中绫罗一般绞扯。宣泄处,它在雷涛的胸前怒涛一般翻滚。一把三绺银丝,被雷涛把玩得生动,仿佛柳梢长在柳树上,那一把雪髯,真的是长在了老程婴的情志根上。一动一架造型,一动一处水墨,一动一尊凝固的雕塑。仿佛那不是挂在胸前的胡须,那是人物喜怒哀乐的特别延伸和腾空光焰的反射。雷涛的髯口是夸张的,但因其在准确的氛围里,我反倒觉得若非如此,不足以是老程婴。我见过的名角中,能把髯口挥洒到如此精妙绝伦的不多,雷涛不只把玩到妙境,而且每一个动,都分毫不爽地动在需要里,动在必须中,动在不可或缺间。没一点多余,也没一点不够。既淋淋尽致,又恰到好处。没有要摆弄玩耍的意思,不漏痕迹地地道天然着美。

雷涛的扮相儒雅俊朗,像高山之巅的青青翠竹。雷涛的唱腔清亮中透着丝丝沧桑,像熟到刚好的西瓜,沙而不面,甜而不硬。雷涛的表演激情澎拜,宛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奔腾喧嚣而又丝毫不乱。雷涛为程婴而预备,《屈打》成就了年轻而又成熟的雷涛。雷涛在《屈打》中,绽放着遏制不住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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