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坚硬的诗意

2016-06-14孔见王雁翎等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活

孔见++王雁翎等

主持人林森(《天涯》杂志编辑部主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当然是关于诗歌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曾激动过所有中国人的心,可后来沉寂了,诗歌沦为一种被嘲笑的对象,诗人更是一种尴尬的存在——就像《我的诗篇》里的乌鸟鸟,想以诗歌谋得一份工作,这个错位让我们觉得搞笑又悲伤。当然,随着这两年微信的风行,诗歌的境况好转了一些。大家注意到没有,电影中每当一首诗歌被念出来,我们就发现了,原先以为和我们有距离的诗歌,却都是充满细节、真实感的写实,比如说陈年喜给父亲理发、邬霞熨衣服等,都是生活化的细节,给了我们很大的震撼。在以往编《天涯》诗歌精选的过程里,还有我近来担任一个大学生诗歌大赛评委的经验,我发现现在很多年轻人的诗歌,都专注于修辞的锤炼、专注于意象的隐晦,可却缺少了那种充满力量的,打动我们的东西。可电影里的诗歌,让我们看到诗歌另外的样子。

第二点,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这是一个关于生命尊严的问题。我们任何人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候是很卑微的,我们每个人活在自己的角落,有时会觉得特别无助无力。电影中这些民工涌向大地的深处,可他们坚持内心某种诗意的东西,生命就是有尊严的。

蒋子丹(著名作家、原《天涯》杂志主编):我自己一辈子就发表过一首诗歌,好像所有写小说的人年轻的时候都写过诗,后来发现自己才情不够,然后才改行写小说。但我对诗歌始终很关注,只可惜关注的结果是越来越失望,因为我看到的很多诗,或者在诗朗诵会上听到的某些诗,总让我觉得在形式上越来越精致,意象越来越繁复,用词越来越讲究,可内容越来越无聊无趣,直至无病呻吟或者粗痞不堪。时间长了,我对诗歌就有了一种偏见。昨天《天涯》编辑部打电话说有这么一个工人诗人的纪录片请我来看,说实话,我来,有很大程度是出于礼貌,可来了之后《我的诗篇》给我的震撼,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狠狠地感动了我。

电影一开始是一个叫乌鸟鸟的诗人,从一个山村跑到广州去打工。进城之后他的角色似乎是非常可笑的,他用一个诗人的方式去对待那么多现实的问题,在很多招工的人面前,他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小子,而且他对外界的了解也有可能处在非常隔膜的状态,这就导致他完全陷入迷茫彷徨的窘境。

看到这儿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担心,不仅为乌鸟鸟的个人命运,更为整个电影的走向。担心电影的编导们又要把他拍成那种四处碰壁之后,仅仅用诗歌来诉苦泄愤,以博得观众廉价的同情,抑或是自轻自贱,成为观众恶搞的笑料还跟着自嘲自虐的可怜虫。回想这些年的屏幕和舞台,不是正在被这样庸俗不堪的玩意儿笼罩着充满着,都快成为主旋律了吗?

所幸随着镜头的推进,我们走进了工人诗人生活深处,心中的担忧被迎面扑来的热浪席卷一空。编导们用非常独到的眼力,非常别致的细节,以及大师级的镜头语头,把陈年喜、老井、邬霞等等,这组让我们亲近和敬重的人物群像,鲜活地演映在我们面前。现实中艰苦恶劣的物质生活状况,与他们在诗歌中展示的质朴高贵的精神面容,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张力,让我在意外之外泪奔如雨。

我们看到了陈年喜,一个在地底下探矿的爆破工人,实际上是每天在提着头在过日子的人,然而这个人的形象是如此阳刚强悍。我们看见他用冰凉的水洗浴,用小二的瓶子盖喝酒,干着危险无比的活儿,还常常被人黑了工资。可他仍然热爱劳动,用诗行教导着我们,改写着辞书对劳动的定义,他说:劳动让人活得有劲,劳动让人死得踏实!就是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当夜深人静,在简陋的工棚里,就着一盏白炽灯,伏身孤灯寒辉之下,念着写给儿子的诗时,我们又看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另一面。一行行平白如耳语的诗句里,处处流淌着对他对父母对妻儿的牵挂,以及男子汉大丈夫那种担当。他自知已然患病,自觉深深疲倦,于是他对儿子说:“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儿子,你用精确无误的数字算算/爸爸还能走多远。”但他不会因此止步不前,因为他深知:“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晚年的巷道就能延长多少。”他和家人是真正的血肉相连以命换命的关系。这样侠骨柔肠有道义有担当的男人,写出的诗和他的人格魅力给人的那种感动我们是无法抗拒的。

透过夏天午夜的窗户,我们看见女工邬霞,正在细心熨烫着鲜艳的吊条裙,蒸汽升腾起来,汗水湿透了她的工装。她也是一个爱美的女子,甚至因着工作的关系,对时尚的吊带裙情有独钟。然而,即便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廉价货,她也只能珍藏在衣柜里,偶尔在夜半下班之后换上,跑到厕所的窗户前去照一照,转几圈。那么,在努力熨烫一条又一条自己永远穿不上的裙子,来换取家人的饭食孩子的奶粉之际,不管她是自哀自怜,还是怨气冲天,在我看来都是无可厚非、合情合理、不容责备的。可是,我们的女诗人邬霞,以她超凡的想象,完全颠覆了受众的经验。在繁重的劳动中,她一直在幻想着手里漂亮的裙子,由一个陌生的姑娘穿上以后,被爱人的手搂住腰身有多幸福,裙裾飘飞起来又是多美丽。在这里,没有羡慕嫉妒恨,只有由衷的祝福。诗的末尾,一声“陌生的姑娘,我爱你”,道尽了这位女子最纯真的善良,最高远的胸怀。这时候,我们夺眶而出的泪水里所包含的成分,已然不再是同情,而是实实在在的景仰和惊叹。

还有老井。一个在煤矿里干了十几年,无数次从死神手指缝里脱逃的井下工人,居然在诗中写道,他在几百米的地层深处下镐时,听到了煤层中的几声蛙鸣,于是他的坚硬的镐头,变成了柔软的柳枝。这种匪夷所思的意象,是多么高妙的浪漫主义境界。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刚刚从餐厅或者书房走到水塘边来散步的闲人,他是在祭奠了因瓦斯爆炸而永远留在地心的工友之后,把自己当成“一口活的棺材,一座移动的坟墓”,载着他们“所有的残梦”“走到地表那个阳光暴涨的地方,再把它们释放出来”,继续艰难生活的群体代表。在几百米深的地底下,倾听着一声蛙鸣,期盼一个活物,生怕自己不小心刨死了亿万年前的生灵。这个每天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对生命的热爱得有多博大,有多深沉,真不是光用嘴就能喊出来的。比起弘一临死前,以盅乘水停棺但防蚁虫误攀遭焚的嘱托,其悲天悯人的关怀,绝不在法师之下。

爱家人,也爱陌生人。爱人类,也爱人类之外的一切生灵。这就是影片的主人公们带给我们的最为震撼的力量所在。他们生活在相对艰苦的环境中,如何承受苦难,是他们共同面临着也无法回避的问题。苦难的生活是一把双刃剑,它可能滋养我们,使人的内心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阔大,乃至更加悲悯,同时也带来了另外一种危险。因为生活亏待了我们,容易使人失去内心的平衡,进而狭隘了胸怀,尖锐了目光,变得什么都看不惯,妒人有笑人无,直至白天唯愿牛斗架,晚上巴望火烧屋。艰难的生活对每个人都是良知的大考,苦难可以培养一个人的悲悯情愫,也可以使人变得非常狭隘和充满怨恨。正因为如此,影片主人公们的人生和诗篇,在当下物欲横流戾气弥漫的背景中,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影片用富士康跳楼自杀的诗人许立志之死亡,和乌鸟鸟新生儿子之出生,这一死一生的生命事件作为尾声,完成了这次让我们难忘的精神之旅。电影结束的时候,灯亮了,包括我在内所有的观众,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好一阵子才被解冻似的站起来,默默地退场。我相信此时大家的心情都五味杂陈。几个捧着爆米花筒,拿着可乐瓶子的年轻人,走在我前面,还在用纸巾抹着眼泪。这应该是本片编导们最想得到的放映结果吧。联想起影片中,当一群讨薪而不得,被迫在北京寒冷的过街通道里等待仲裁的农民工,向着镜头含泪请愿的时候,近旁正有些小伙子将轮滑玩得热火朝天,炫技和喝彩显然是他们唯一的兴趣中心,眼前令人心酸的一幕与他们根本无关。要是这些孩子能跟我们一起看看这个电影,他们是不是也会在黑暗里,忘了吃爆米花,忘了喝可乐,而为那些不幸的人们揪一把心,抹一把泪呢?我想那是肯定的,要紧的是他们需要一个机会接触这样的电影,这样的诗。

在座的青年们,你们肯定都是喜爱诗歌的,也可能你们现在正在写着诗。我觉得大家要是都来看一看这部电影,读一读电影主人公用血泪凝成的诗,肯定会对诗歌有全新的认识,进而对人类社会,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看法有一个正向的改变。现在不是方方面面都在打着灯笼火把寻找正能量吗?蓦然回首,那股力量就在《我的诗篇》里。

孔见(海南省作协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今天和大家一起观看了《我的诗篇》,很有共鸣,实际上我一直也在流泪,我这个人有妇人之仁。电影里面的情节让我想起过去的生活,比如说写《炸裂志》的陈年喜,他炸矿石,我也曾经当过爆破手,干过几个月的爆破工作,我们炸土方,也炸石头。我们当中也有人被炸伤。当然,看了这个片除了引起我对过去生活的一些回忆以外,还有更深的触动。

在农耕或者游牧时代,一个人可以完全单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自己建房子,自己耕地,自己收割,自己养猪,自己把自己的一切生活都照料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进入了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进入了城市化进程之后,我们一个人生活的完整性就支离了,我们不可能用我们自己的劳动来解决生活中所有的问题,我们越来越依赖于别人。我们的鞋子,是某个工厂里面一个女工给我们做;我们吃的米,是某个农民在山脚下给我们种。我们的衣服从种植棉花,到织成布,到裁缝出来,到市面上销售的整个过程,都有人在忙碌,都有人在流汗,甚至有人在流血,而这个人身体的后面是一个家庭,好多人的利益与情感在彼此纠缠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别人,但是我们跟别人的关系却越来越疏离了。这些为我钉鞋子、裁剪衣服、种粮食、喂奶牛、盖房子的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生活,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存在。我于是有了这样的幻觉,觉得我是完全凭借我个人的能力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凭借个人的奋斗取得现有的成就,不不欠任何人的,我心安理得。今天这场电影,它把这些人从被埋没的状态、匿名的状态里挖掘出来,把被我们的幻觉所遮蔽的关系赤裸裸的展现出来,让我们有一种不期而遇的震撼。

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座谈,喝着一杯温热咖啡的时候,就有像邬霞那样的女工正在深圳郊外的某一个工厂里面加班加点,为我们缝制衣服,而这个时候她的小孩正在家里面哭泣,呼唤着母亲,她的父亲正被抑郁症折磨得痛不欲生。所有的这些内情都跟针线一起缝进衣服里,但我们全都不知道,是这个电影把这些隐情拔出萝卜带着泥的都扯出来了,同时也将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的根暴露出来。此时此刻我不能说,我自己完全是通过我个人的才能和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理所当然应该来享受我自己的劳动成果,对周边的事物视而不见。不能用原子主义、自由主义的理论来解释和总结我个人的生活。我觉得,在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背后都可能隐藏着非常悲痛的、伤心的、美好的故事,隐藏着陈年喜的叹息和邬霞的祝福,此时此刻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极其复杂的。我觉得所有这些为我劳动的人,我应该怎么样对待他们是需要考虑的,尽管我们并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在哪里生活。

《我的诗篇》纪录片呈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它为什么会让我们震撼?我觉得说起来背后有重重的缘起。大家知道中国处在大崛起的时代,但这种崛起背后有许多值得探究的缘由。进入19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进入阶层急剧分化的阶段,人的社会地位、身份包括收入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此同时,中国渐渐成为了一个世界工厂。我们国家并没有掌握现代科技的核心技术,打开国门之后,我们与西方社会的竞争更多是靠我们的血汗劳动。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国家的崛起是国人特别是这些所谓的农民工用血汗劳动换来的。但是,这样一种现实,我们并不容易感受到,为什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我们要在物质十分匮乏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均平的社会,结果社会发展受到了很多的挫折。经过这个阶段之后,人们似乎已经形成这种共识:社会不可能实现完全的均等,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地位、身份、收入的差别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必然的,而且这种差异能够提供某种动力,人与人之间为了获得某种发展的机会,会付出更多的努力,他们之间形成竞争的关系,能够激发人工作的热情和创造力。这样一种理念已经深入人心,但是,当这种竞争所产生的结果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的良知会面临拷问。特别是结果的差异度十分悬殊的时候,接受起来就相当不堪了。

首先,隐藏在社会竞争利益分配背后的那套评价体系,或者说价值观念,并不是绝对公允、无懈可击的。我们在办公室里打打字,抄抄写写,或是一个艺人在舞台上走穴,跟一个矿工在地下几百上千米挖掘矿石付出的劳动强度相比,哪个更大?哪个应该得到更多的报酬?借用特殊关系抢占稀缺资源和制高点,让自己置于不败之地,与无所依傍,凭借个人本事的单打独斗,哪一种应该得到更多的回报?如果我们这样追问起来的话,许多东西都不见得是天经地义的。实际上,人与人之间的劳动创造真的有他们之间收入的差别那么大、大到伤害人格尊严的程度吗?真不见得。所以,我们不能把这样一种左右社会分配的价值体系神圣化。此外,社会是一个分工合作体系,缺了哪一个环节都运转不灵,总需要一些人从事别人不愿意、甚至害怕和逃避的劳动,总要有一些人来承担别人不愿意承担的责任。那么,谁来承担就成了一个问题,而他的承担也就不仅仅是为自己承担,同时也是为社会承担。陈年喜、邬霞他们的承担,既是他们对自己个人命运的承担,也是对我们共同命运的承担,对我们所处的这个全球化时代的承担。对我来讲,我觉得她实际上也在承担着我自己的生活,我觉得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觉得,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有这样一种认识,不要总是企图把自己撇清,这是我们生活的真相。

《我的诗篇》可以说是一种真相调查。在片子里,陈年喜、邬霞们在这样的一种社会分配体系下,是属于底层的,不论在哪种社会,底层都会承担着社会更多的不公正,不合理,也面对更多的挫折、创伤与无奈。如何将这些挫折、创伤与无奈转化掉,降解掉,成为维护社会长治久安的条件。影片里讲述的工人诗人们,在承担艰苦责任与压力的时候,表现出的却是一种向上升华的情怀,这是让我们感动的地方。陈年喜的诗歌,表达的是一个人承担的勇气,他把自己生活的所有艰辛和不幸完全承担了下来,不推卸给别人,不抱怨社会或迁怒于发达阶层。他的承担在一些时候已经达到饱和的状态,但他依然义无反顾,保持着一个男人的尊严。他的身上体现着一种支撑社会稳定的力量。至于邬霞,一个喜欢穿吊带裙的姑娘,满负荷的劳动使她连穿吊带裙的时间都没有,但通过自己的劳动将这种美丽的机会转让给别人,而与她的辛劳一同转让出去的,还有她的一份真挚的祝福。她赋予了自己的劳动极其高贵的情怀,赋予工业化的生产一种美好的诗意。她承受着种种艰难困苦,仍然保持着对社会与他人的善意与祝愿,祝福那些比她活得好的人。现在,许多人看着身边的人发财和高升,就会心怀嫉恨,等着人家倒八辈子霉,但她不是这样,她仍然保持着对人类的爱和慈悲。你活得不如别人的时候,还能祝愿那些比你活得好的人,这种慈悲的情怀过于罕见。人类高贵的情怀到了这里就已经是极致了。至于那位自杀的诗人许立志,他性格不如陈年喜那么坚强,承担不了自身的命运,不仅再也咽不下生活给他的食物,甚至“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但他不给这个社会添麻烦,也不愿意打搅别人的生活。他最后的诗篇里还要告诉认识和爱着他的人:“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担心自己可能给别人带来麻烦和不安,他还要反过来去安慰别人,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很难企及的善良。

正是这些底层工人内心透露出来的高贵的情怀,维护了我们这个社会的安定团结,这是一个真正的维稳力量,我觉得我们大家应该对此心存感激,向他们致敬。

蒋浩(著名诗人):我和秦晓宇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他是我的朋友中从生意人彻底转型成一个诗人、一个知识分子的唯一一个。这个片子的缘起应该是前年吧,北京有个艺术家杨佴旻先生负责一个网站,叫北京文艺网,当时特别火。估计是因为设了个诗歌大奖,因为网络的开放和无门槛,所以就有很多很多的诗人,尤其是打工者,都去上面贴诗。评委阵容也很强大,除了早就著名的朦胧诗人杨炼外,他们还请了西川、杨小滨、翟永明、唐晓渡、姜涛等大佬担任评委,秦晓宇也是七个评委之一。这个年度奖恐怕最大的发现就是挖出了一头牛,而且是金牛,当年的诗集奖获奖者就叫郭金牛。他是一个深圳的打工者,获奖后立刻就出了诗集,然后开始翻译,经过杨炼先生在欧洲的全力推荐,好像真火了。大家都知道外国人关心中国文学基本都是关心中国热闹的社会现象,估计很少有几个人真正热爱和读得懂中国文学。他们通过诗歌阅读,看到当代中国工人的生存状况,很震撼。也许是郭金牛这事不断地在欧洲媒体发酵、升级,触动了晓宇心灵中除了诗歌之外更为广阔和柔软的东西,于是,他决定应该去做这么一件事,而诗歌也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缘起或线索。

和晓宇交往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他这个人是有一副侠义心肠的,甚至这种侠义中还带有那么一点野性。他带着许立志家人去和资方富士康进行了六轮多的谈判,就在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原本放弃赔偿希望的情况下,为他们争取到了更多的应该的补偿。

关于电影的评价,我不懂,那是专业的事。但晓宇这个电影却是一个行动,给我很多启发。很明显,这个电影的意义不是在给诗歌提标准,更不是要用工人们的写作去概括当代诗歌。当代诗歌有一个远比这些更为复杂的现实和更为痛苦的远景。当然,通过刚才大家对电影里细节的还原,我也感受到了情感,但是我不敢也不愿意把这样的情感推己及人,甚至去要求别人同悲同喜。我们应该过我们正常的生活。我们给自己最大的激励和教育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其实,我更想说的是,那些看了这部片子的各级官员们、掌握各种权利者,希望你们能在现有体制内,把纳税人的钱,带着你们认同的那么一点点古老的感伤也好,悲悯也罢,实实在在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好让工人们再无悲伤的诗意,无诗可写。而那些还要坚持写诗的人,也不一定非要写这样的工人诗篇,真的得有一种专业精神,有一种文字的道德感,有一种对文明的自觉承担的勇气。

梅国云(海南省作协专职副主席):这几年我看了很多诗人写的诗,基本上都在秀意象、秀技巧、秀小情调,对底层不是很关注。我们现在都丰衣足食,底层的这些人似乎不在我们的视野里面。我们感觉不仅仅是在情感上离他们很远,而且在肉身上也离得很远。那些地下的矿工,今天的电影里面是地下六百多米,其实我看到有些资料上说可能有的达到一千米以上,甚至到两千米。前几年有些矿难我们还愤怒一下,悲悯一下,这两年可能国家对安全抓得紧了,矿难少了,这些人几乎从我们作家诗人的心里面消失了。

我们以前经常感慨城市里面长大的孩子,认为苹果是从冰箱里面长出来的。其实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当我们手机没电的时候,拿着插头插到插孔里面,都知道那个插孔里面有电,但是并没有想到提供电的那些人,那些工人在干什么?对诗人们来讲,我觉得应该始终保持这样一种高度的警惕。我上个星期参加一个活动,在楼底下打的,打了半天打不上,突然有一个骑小电瓶车的女人,大概三十来岁,非常瘦小,她说我可以载你去。我说那不行,她问为什么?我说你一个女人我坐在后面不太好,她说我完全有这个力量。但是我还是很担心,主要是考虑到安全问题。后来的士来了之后,我就上了的士车。回过头一看,她那种眼神,我至今挥之不去,心里特别难过。讲到作家深入生活,别说矿工了,就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里面的这些人,我们也是视而不见的。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一棵菜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的辛酸史。我2009年转业,没有事,每天到菜市场买菜给儿子做饭。我就看到菜市场旁边有一个老太太,在捡地上的菜叶子,我说这个菜你为什么不买?她说买不起。我说菜怎么买不起啊?她说我现在家里面除了老伴以外,还有儿子儿媳孙子,只有儿子骑摩托车载客,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钱的收入。全家的开支,孩子上学、生活费、我和老伴要看病就靠这一千多块钱,真是非常困难。所以我觉得作为诗人、作家,确实应该有这种悲悯的情怀,更多地把目光投向底层,替他们来表达。

王雁翎(《天涯》杂志主编):《天涯》大概2004年、2005年的时候搞过一个关于“底层及底层的表述”的讨论专题。这是一个持续性的讨论。为什么要搞这样一个讨论呢?我们知道,底层的百姓往往受教育程度不高,也没有话语权,他们无法在社会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常常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作家来为他们代言。但底层百姓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所感,他们的爱与痛,愁与苦,经过知识分子的转述,总是会打一点折扣的,有点隔。其实这是一个历史问题。五四新文学开始,鲁迅等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就意识到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的隔膜,他写《一件小事》和后来的小说《阿Q正传》,既有知识分子自身的反省,也有出于启蒙理念描述底层农民真实的生存状况,使世人“看见”他们的存在。三十年代左翼文学茅盾蒋光慈叶紫等人的文学作品都是延续这个脉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之后,作家们深入生活,化身工农兵,深切体验他们的生活和情感,根据地出现了《白毛女》《小二黑结婚》等一系列反映工农兵的作品。解放后五十年代,有所谓“三结合”创作模式:领导出思想,工农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由此产生了胡万春、高玉宝等一批工农作家。以上这个历史过程都没有真正解决底层自己表达自己的问题。直到今天看了这个电影,我觉得很欣慰的是底层的农民工诗人终于开始自己表达自己,而且还是使用诗歌这样一种阳春白雪的文学体裁。为什么世纪之交出现了大量的打工文学呢?当然首先是上亿农民工进城打工这种生活的大面积出现,相应地催生了大量的打工文学,包括诗歌,这不能不说是得益于新中国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使得劳动力文化水平大大提高。其次也得益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打开国门,农民工离开家乡进城打工,这种流动迁徙的生活本身,使他们不再局限于家乡一村一地的封闭环境中,而是有了国内国外、城市乡村的比较,他们的眼睛睁开了,这就使他们能够在一个大的坐标系上看清自己的生活境遇,从而“我手写我心”,发出植根于自己生活及心灵深处的疼痛的呼喊。

我们常常以为诗歌是一种特别精致高雅的文体,修辞非常讲究,但是内容往往有点苍白,读不懂,说实话这也是我长期以来对诗歌有点敬而远之的原因。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受朦胧诗的影响比较大,而对朦胧诗以后的新诗,我一向是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是今天我们看了《我的诗篇》里面所引用的诗歌,我觉得他们真正是在用诗歌的形式表达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感受。配合着画面,我甚至觉得他们不是在朗诵诗歌,就是在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中国的文学精神,有句话叫“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这是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情动于中而言于外,在这些农民工诗人身上得到了非常好的表现。可以说,他们的诗歌就是从他们的生活中自然而然长出来的,一点也不高深。也许他们的语言和修辞还不是那么完美,但是他们那种真实的生活感受、生命感受,那种疼痛感能够深深地打动我们,击中我们的心灵。比如陈年喜的《为父亲理发》,邬霞的《吊带裙》,老井的《地心蛙鸣》等等,很多诗句真的是非常感人,但是电影整体看下来又觉得很沉重。

这个影片主要表现了六个农民工诗人的生活和工作状况,他们是从全国两亿多农民工中间挑出来的典型代表。改革开放几十年来,农民工离开自己的家乡故土,到全国各地大城市去打工,每年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往返,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种伟大的迁徙和漂泊,是一种典型的中国经验、中国故事。他们为中国城市化、现代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他们的身份却介于农民与工人之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所以他们才拥有一个尴尬的名称:农民工。现在有句话叫作“回不去的乡村、留不下的城市”,这就是我们千千万万农民工现实的处境。城市汲取了他们的劳动,却不接纳他们,他们无法与城市居民一样享受全面的国民待遇。虽然最近这些年他们的待遇已经在逐渐好转,但他们的生活依然很艰难,甚至一年到头打工都拿不到自己劳动的血汗钱,被欠薪。我一边看一边感叹,这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现实的中国啊。现实中国并不全是像电影电视剧里呈现的光鲜亮丽的一面,更有农民工、底层艰辛困窘的一面。这些年我们讲中国崛起,或者讲中国模式,中国式的发展道路,这中间农民工的贡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现在这几个农民工诗人,终于代表上亿的农民工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自我表达真实、疼痛的生命感受,这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体现了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

赵瑜(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今天看这个电影我就一直在想,贫穷的生活是迷人的。这话说出来以后容易有歧义,我并不是说我愿意看到别人贫穷,我自己就是从贫穷的地方走出来的。比如我在农村生活十八年,在一个小村庄、小镇上学,然后到城市读书、工作,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在郑州一个都市村庄租房,八十块钱租一间房,整栋楼只有一楼有厕所,每天早上大家排着队在那儿敲门。电影里这样的一种生活,唤醒了我对贫穷生活的记忆,让我感动。而这个电影所表达、关注的,以及所传递的就是这样一些贫穷却迷人的东西。这个东西跟我们当下这个时代里面很多东西是格格不入的,我们当下有很多样的价值观,每个人对生活的标准,物质的要求,都不一样。我相信今天在座掏四十块钱看这部电影的人,生活上都多少摆脱了最底层的,像乌鸟鸟背着一个包找工作那种尴尬的境遇,但这不代表我们跟这种生活就脱离了关系。

早些年我在一个通俗杂志工作,我有一个女作者,笔名叫水果,当时在北京一家时尚杂志工作。她曾经写过一篇稿子,大致的意思是,她刚参加了一个时尚的酒会,会上她担任工作人员,涂着口红,穿着高跟鞋,跟各种高尚职业的人打交道。结束以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发现钥匙忘带了。非常疲倦的下半夜,跟房东联系又联系不上,一个人就坐在出租屋门口哭。而在这之前的十分钟,她还在一个非常高档的五星级酒店,端着红酒。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充满了一些错位的东西。

我想,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促使了像《我的诗篇》这样一些作品的诞生。哪怕是将来有一天,很多人变得非常富有,开着豪车,但是这一部分人仍然喜欢到很贫穷的巷子里面走,到了五星级酒店永远都会不自在,即使他足以去应付这样的消费。他会有这样的一种磁场,一种心理,一种个人的格局存在。我觉得这些东西在这部电影里面表现的非常的充分。它表达了一种生活的现象,这些现象就是如此的真实。我们都希望这些人将来有好日子过,像陈年喜的父亲能去医院治好病,能走路;邬霞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能穿着吊带裙,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我们都希望是这样。但是生活不会像我们希望的那样。这种真实发生的生活本身是迷人的,看我们怎么样去感受它,然后去表达。

电影中的女诗人邬霞是我们杂志的一个作者,给我们写过几篇稿子,是自由来稿。我们第一次留用了,我给她发过一个短信,她很多天不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回了一句。看到这个电影,我才明白了,她实在是没有时间回短信,凌晨才下班,连穿裙子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回复我的短信啊。邬霞的真实生活是让人感觉疼痛的,她越是在电影里微笑着讲述自己的生活,我们就越觉得心疼、难过。她就在那儿,哺育自己的孩子,偶尔跟患了抑郁症的父亲,一起在公园里面享受一些跟大家一样的生活乐趣。城市的公园或者广场很好,是一个比喻,在这里大家不会区分你是有钱人,还是穷人,所有人都非常开心,但是在各自的生活真实上,又非常不同。这部电影将这个时代一个群体的真实生活展现给我们看,里面的诗句也选得好,都是一些真实的生命感受,很迷人。

李音(海南大学副教授):今天我们坐在这里谈诗歌,谈电影,包括我刚才朗诵邬霞的诗歌,其实我内心有一种特别耻辱的感觉,很自责。刚才王雁翎老师讲《天涯》曾经做过一些关于底层如何发声的讨论,其实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鲁迅就曾提出过这个命题,只不过我们鲁迅研究学界长久以来都不太爱提鲁迅这个方面,包括鲁迅后期向左转的问题。鲁迅先生在1925年给俄文译本《阿Q正传》写过一个序言,1933年又应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之约编选了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把中国当时的作家作品介绍给西方世界,鲁迅为此做了一篇序言。他说,我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乡下人是什么,我看他们就跟花和鸟一样,直到有一天我被派到外婆家,我才见到了乡下人,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苦痛,和花鸟并不一样。不过我还没法使大家知道。具体到《阿Q正传》的写作,他说:“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也就是说,鲁迅对自己的写作实际上是有怀疑的,持保留态度的,是具有政治批判意识的。在他看来,大约有一天要等到属于劳苦民众阶层的人真正会写作,他们自己来表达自己,才是最为真实可靠的。所以1934年他写过一组杂谈,叫《门外杂谈》,专门谈“语言”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是他很早就反反复复提出的——他痛恨“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所收揽”。文字成为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于是文章也成了奇货。那么,什么时候无声的中国才能改变,什么时候所有的中国人才能解放,就是人人都能够拿起笔来表达自己,而不是由让某个人来代言他。鲁迅说,“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今天我们看这个影片,实际上长久以来我们看工人诗歌很感兴趣的一点是,很像鲁迅当年提出的命题,似乎今天工人阶级终于不需要知识分子来代言了,他们写出了诗歌,他们可以代言自己了,好像这是特别有价值的地方,而且很多评论都会强调这些诗歌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我们所认可的一种文学标准,具有多高的审美价值,符合哪种诗歌法则。从我自己的阅读感觉来说,很多诗人及其作品,我也觉得加上一个“打工诗人”之类的限定完全就是多余,就是侮辱,他们的诗歌非常好,他们就是“诗人”。加上一个打工诗、工人诗,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他们的作品狭隘、偏见,或者矮化的定义。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们这种行为、这种评论实际上已经把打工诗人收编到了我们所认可的文学行伍里面——某种正是鲁迅所反思批判的具有特权性和奇货气息的文学规范里面。实话说,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悖论。但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和语境中,如果不纠结、不自觉到这种悖论,事情就会变得有点糟糕,甚至是有点可耻。为什么我们今天看到这些诗歌很震惊呢?是因为这多少是“奇观”,冲击了文学生产背后的那些特权性——用鲁迅的话说是“尊荣”,知识阶级把持了文字便维持了尊荣。抑或也是如鲁迅所讽刺的,“因为他们不是看轻了大众,就是看轻了自己,仍旧犯着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不过,更重要的是,诗歌中所描述的这些诗人、这些劳动者的生活和生产场景不再是很多人以及阅读这些诗歌的人们生活的日常景观。诗歌内容冲击了我们常见的精致幽深的“现代”文学主题。诗歌中的生活、苦难和异化的劳动,包括生产场景、工厂,都市化生存的我们平日里不大会有多少机会真切目睹。邬霞在《吊带裙》那首诗里说她在给城里的姑娘做裙子,但是我们没见过这样的“工人”,即便邬霞走在都市中,我们也不会意识到她“工人”的身份,我们都是处在全球化资本主义生产模式的挤压之下和消费文化中的“诸众”。在江浙一带,制造毛绒玩具的、电子产品的、服装厂的都在昆山等周边地带,在上海看不到大片的工业区。我们生活在繁华的都市中,生活在梦工厂中,都市化生存仿佛克服了我们生活当中最低下、最肮脏、最艰辛的体力劳动那一面。劳动空间和消费空间相区隔。

流行、时尚的本质是区隔。时尚潮流在均质社会、消费时代起着阶级区隔的功能,如果它起不到阶级区隔的功能,它就不是时尚了,就会被新一轮的潮流所取代。这就是流行法则,要保证只有特定的阶层才能“引领”潮流。所以,我们社会中的一些阶层是不可能追逐上某种美学品味的,吊带裙是一个隐喻,打工女孩的穿着时尚程度永远不会符合我们社会的高级美学趣味。今天我们把打工诗歌、工人诗歌收编进我们社会的美学趣味里面,认可了他们。我们在享受着我们不愿付出的、不屑于付出的体力劳动成果,却用美学的名义给他们加冕。很不幸的是,“美”正是现代世界、我们时代道德的最高法则、试金石。美学是区隔。美学就是意识形态。

今天我来朗诵诗歌,用我们这样的腔调来朗诵,在一个这么好的消费环境里面来讨论,内心五味杂陈。实际上这些被选的诗歌是用我们非常认可的美学趣味,用很标准的现代诗歌修辞手段来写成的。我当然觉得这些诗歌、诗人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是一件好事情。但同时我也非常排斥某种中产阶级的阅读趣味——尽管很多中国人都是岌岌可危的所谓的中产阶级,很排斥让他们的诗变成一种“风景”。这些诗歌,震撼着我们的心灵,通过美学加冕,也会变成对我们负罪心灵的抚慰,苦难也可以变成消费。所以,我希望这些诗歌讨论,能变成一种伦理上的讨论,希望它能够具有某种行动的力量,而不仅仅是美学的、文学的小范围事件,或者大一点的类似于公益性的活动。这是一个针对我们每个人,尤其是读书人的时代拷问,工人、底层劳动者以及某类人群的命运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化成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命运。我甚至希望讨论和思考不要局限在人道主义的框架中,因为这样的反思力度,就他们的生命处境而言,是不人道的。《我的诗篇》最终冲破文学的意义、电影的意义,我想应该是导演秦晓宇的初衷所在吧,对秦导的努力致以敬意。

李宁(《天涯》杂志编辑):讨论这部纪录片,有两个概念应该注意。

诗人:严肃文学在市场经济时代从时代的中心退出,“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以影视为代表的大众文化兴起。文学的浪漫无法抵挡经济的逻辑。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是带有光环的称号,到九十年代则成为一个略带尴尬的身份。新媒体时代,诗歌由于在形式上更适合传播(短小),似乎得到了新的发展。但仍然只是属于少数人的荣耀。在影片中,当乌鸟鸟对待招聘方讲出“我会写诗”时,遭到厂方掩饰不住的鄙夷时,令人心酸又心疼。

工人诗人:作为一个名词,这个称谓的核心当然是诗人。因此严格来说,将工人诗人从诗人群体中单独列出来谈,似乎并不是特别合理的。某种意义上,似乎会让人产生降低美学标准的联想。而事实上,所谓工人诗人的创作并不比普遍意义上的诗人创作差。这种工人诗人的称谓固然是为了更加突出这个群体的经济属性和阶级属性,却容易令人在阅读时,无意识地降低美学标准。对工人诗人而言,地位上的穷困和文学的卑微的结合,并不是绝望的,而是让沉闷的生活有了释放的出口。写诗并不能改变他们的经济状况,却让困顿的生活在诗歌中获得尊严。

回到纪录片《我的诗篇》,片子里多位主人公的诗作都曾经刊发在《天涯》,然而并未引起特别的注意。只有在镜头下,在纪录片中,他们才获得了某种关注。这说明打动观众的,并非是创作本身,而是经过精心拍摄和剪辑的纪录片。

一部优秀的人文题材的纪录片,在我看来有着几方面的意义,认识论的、政治学的、社会学的和美学的。

从认识论而言,《我的诗篇》关注到普通人未曾关注到却又和普通人生活密切相关的主题。许立志打工的富士康,是苹果公司全球最大的代工厂,所生产的苹果手机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可是又多少人知道生产工人的生存状况?许立志将这种生存状况以诗歌的方式记录,而纪录片又将这种诗歌记录的情境再现。彝族诗人吉克阿优所在的羽绒服厂,邬霞所在的服装厂,老井所在的煤矿,陈年喜所从事的爆破工作,乌鸟鸟找工作的场景,这些都和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却并不被人注意。这种底层工人的声音,通过诗歌呈现,纪录片将这种诗歌创作的情境呈现。

从政治学意义而言,究竟是更突显阶级性,还是现代性?这是一个对资本主义进行挞伐的新左派立场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题材?还是反思现代性带来便利和进步之余存在的弊端?影片本身并未有明显的倾向性,而只是以“人”为核心的尽量趋于中立的呈现。

从社会学的意义而言,纪录片涉及到了进城务工人员的生存状况问题,彝族民族文化传承问题,城镇化带来的乡村凋敝的问题,就业问题等等诸多问题,却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深究,而更加集中地关注诗人的境况。

从美学的意义而言,这种纪录片很好地处理了纪实的内容和诗意的表达的问题,即所谓的“诗与真”。它表现苦难,却并不悲情。纪录片的框架结构上,也突破传统意义上平铺直叙的结构,镜头语言、配乐与结构相互辉映,奉献了一部既表现真实,又不失诗意的优秀纪录片。

在我看来,《我的诗篇》也并非完全没有不足。呈现工人诗人的生存状况,如果不对生存状况背后的现代性逻辑进行一定的表现,观众在观影后,似乎仅仅限于对生存苦难和诗意抗争精神的肯定和颂赞,而对社会和经济逻辑却仍然无所了解,容易陷入简单地对资本、市场的立场式的批判中。在《我的诗篇》中,主人公面对苦难都有一种坦然面对的淡然,一种道德的人性的精神的东西传达了,如果能对社会和经济的背景有简单交代,就更丰富些。

201 2年春节,在京外地务工人员开始自发举办“打工舂晚”,自娱自乐,延续至今

为什么新时期以来,能够涌现影片中这些工人诗人?跟改革开放,追求现代化,带来的人口和社会的流动有关,跟现代性的追求有关,而似乎并不关乎阶级。影片并未注意在这些方面进行更多的呈现。

《我的诗篇》是理想主义精神高扬的一部影片,这部影片取得如此良好口碑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导演秦晓宇及主创人员极其真诚的创作态度。但这样的影片进入消费主义的院线里,当看到参与观影的部分观众,手捧爆米花和可乐,津津有味边看边流泪时,我内心的滋味仍然是复杂的。作者的出发点是理想主义的,作品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消费主义的一桶爆米花佐料。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别人的苦难,成为他者幸福感的一种证明和享受。

(本文为2016年1月10日,在海南知和行书局举行的电影《我的诗篇》众筹观影分享会上的发言摘要,已经发言者本人整理)

猜你喜欢

诗人诗歌生活
晒娃还要看诗人
诗人猫
诗歌岛·八面来风
生活感悟
疯狂让你的生活更出彩
诗人与花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