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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与蜜

2016-06-14路魆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阿公肉体婆婆

多年后,我终于接受婆婆被蚂蚁咬死的事实。

我偶尔掂量,生与死,爱与愁,孰轻孰重,最后都抵不过时间。婆婆死后,有一种异质的体验潜进了我心里,我得以找到重启未来的钥匙。这似乎是从她的死亡中获利,用她的死亡来哺育我的新生;怎么说,我都摆脱不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我妈跟我讲,在一个夏日的暴雨天里,年约二十的婆婆,在几个同村伙夫和姑娘的护送下,穿过大山,绕过水库,嫁来这个村庄,从此没怎么回去。她也在这里死去,这里是她肉体的归宿吧,只是不知道她的灵魂是否安于此地。嫁出去的女人像是身心的双重流浪,何况是她这种沉默的女人。我曾看见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哭,但从未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我知道她的痛苦,但她这个痛苦的人,往往能给我以质感诡异的安抚,给了我最初的温暖,这也是我矛盾和苦痛的源头。这种矛盾和苦痛在一年后阿公去世时,达到了高峰。

说回那场事故。婆婆失踪的那一天,同样是一个夏日。村庄最高的那一幢青砖楼上的广播声,萦绕在村庄暴烈的上空,不断地宣告着婆婆失踪的消息。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在山头河边处奔走寻找。无奈之下,我们还请来了神婆。在人们慌乱无措的气氛下,神婆胡诌和凭空指点,但谁也不敢怀疑。她认为婆婆现在应该在隔壁村子里头,要我们赶快去找。可想而知,终究一无所获。古老国度的人,在无法解释、手足无措或关乎生死存亡的关头,宁愿去相信所谓会通灵的人的言辞。夜色浓稠,我们打着电筒,在野林中彻夜奔走,企图驱赶整个夜晚。这种情况下,在黑暗的山林里,经不起任何一丝的疏漏。不过,树木是天然的屏障,其实,村长已经好几次经过了婆婆休克倒下的那一个山坳。等我们发现她时,是在翌日的清晨,山上起雾,树叶淌下露珠。她的嘴巴、耳朵里,爬满了蚂蚁,血迹斑斑。它们是不是想躲在婆婆的身体里,逃避夜里一场突降的寒潮呢?她给了我温暖,最后用自己最后一点体温,拯救了一群蚂蚁。哦,它们还要吃她的血肉取暖呢。她能说什么吗?不,昏厥的老女人一声不吭。不吭声就是默认吗?不是吧,她对她在这里的痛苦生活也没吭过一声,难道对现实就有任何篡改吗?可她有爱人的本事,虽然有那么点古怪,现在想起来倒是温情脉脉,她用从阁楼里抓到的老鼠和黑豆,熬了一锅童年时光里最奇异的汤,端到我面前,滋养了我那敏感脆弱的心,长达二十二年。

不远处的小石路上传来清脆的唢呐声。阳光里又是同样的送葬队伍,同样的表情,同样的鞭炮声响彻山野;飘动的白旗子荡开白色的烟气,圆形冥纸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再也飞不高;长队伍缓缓前行,默默的人群荡开时,像圈圈的涟漪。这就像当初我走在给阿公送葬的队伍里的情景,一样的仪式来送别死去的人,一样的心情。而我却没有参加婆婆的葬礼。人们把婆婆抱起来,送到了医院。我曾在医院里见过她,我去抓住她的手。她依然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手在我的手里颤抖。过后,我回了城里的学校,因为大家说,她会没事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婆婆在我探望她的第二天的午夜,便咽下了气。没人告诉我这一切,说怕我悲伤,影响学习。我在那段不知情的日子里默默地祈祷婆婆会挺过来,而放假回到家后,留给我的不过是一个空空的床位和不断的安慰声,甚至连葬礼都早就结束了。

回到家里那个傍晚,我问我妈:“阿婆在哪儿?”

“阿婆她没了。”我妈站在门口对我说。她还想说更多,但没说下去。

我滑进一片异域的黑暗中。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悲伤神秘,瓦解了我对死亡的一无所知。那年我十五岁。虚张声势,刻意回避,佯装无知,自欺,是我对付死亡仅有的蹩脚手段。谁都无法阻止一个少年对死亡的天然恐惧,将其视作肉体的终结。我延续着逃避的本能,写下纪念婆婆的文章,定格某种瞬间即逝的表层形象,以为就能让死亡脱离她的肉体。事与愿违,我找不到一个超越一般性回忆的深层意义,这带给我一种更深的负担:死亡的阴影化作了实体,将我驱赶进一个自我束缚的泥淖中。

那夜得知婆婆去世后,我看见阿公蹲在灶口处烧柴火。阿公用疲倦的眼睛看着我。殊不知,阿公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像是灶膛里燃烧的枯柴一样,被剧烈地焚烧。婆婆的死亡是加速他生命燃烧的风。

我在阿公身边陪他走完他最后一个月的时光。我从婆婆那里知道了什么叫死亡,而从阿公那里,我则深切明白何为等待、忍耐和无能为力。

阿公将要去世的那个夏天,天气时冷时热,潮湿的空气还弥留了几天。

我放假回家,看见阿公坐在房间的躺椅上。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份凝固的孤独。他像塑像一样躺在竹椅上,双颊凹陷,双腿瘦削而发肿。他用黯然而平和的双眼看着我走到他面前。我试着轻轻抱着他。我清楚地看见他脸颊上的褐斑,耳边还有一块未痊愈的伤疤。他说是前不久理发的时候,被理发师傅弄伤的。

接下来一个月的日子里,我看着他的生命慢慢流走。婆婆已经早他一步离开,我来代替去工作的父母去照顾阿公。他说有孙子照顾他,心里其实挺安乐。

阿公有胃癌,咽不下也消化不了硬硬的饭食,每次都吃几口就停止进食。我给他粥,他就把里头的菜挑出来,说消化不了。他只对煎堆和烧饼的胃口不减,还特意叫我到镇里买回来。阿妈问他,可不可以多坚持几年,看看孙子上大学?阿公苦笑着说:“我这副骨头还能挺多久呀?”

阿公开始咳嗽了,我常常在半夜听到他呼唤我的名字,低沉而延续,宛如某种召唤的咒语;我跟阿公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却被夜的浓稠拉长了好多倍,嘶哑低沉的声音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才让一个熟睡的少年醒了过来;我在梦里惊醒,掀开被子,穿过夜的黑暗和微凉,赤脚跑到他的床边。阿公喊我,可能饿了,也可能要上厕所了,更多是因为他喉咙里大量的痰液让他无法呼吸。我打开一盏黄色光的白炽灯,他孤单的身影在帐子上不断晃动,扭曲得宛如夜魅。我扶起他轻得吓人的躯体,用痰盂帮他接痰液,他的喘气声沉重而短促。

头痛无可避免。他说服下那种白色头痛药就可以恢复过来,每次的药剂量从原先的一包到后来的两包。我把白色的药粉倒在开水里,药粉很快就融化不见,看着那杯澄清的药水,感觉拿着凶器。阿公知道这药不可多服,它不过是一种麻痹人的毒品,在给予他暂时的舒适后,又夺走他的一部分生命力作为代价。

由于窗外的一堵墙,房间的光线只能从瓦缝和墙角的罅隙挤进来。我偶尔把阿公移到门口的阳光处坐坐。扶阿公是一件艰难而可怕的事情,他几乎无力支撑他瘦弱的身体。有一次,我放开扶着阿公的双手去端水。阿公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头撞上了床边的墙壁。阿公大叫一声。那种沉重且空洞的撞击声在我的神经之间疯狂地乱窜,我赶紧往伤口上抹药,语无伦次地问道:“阿公!是不是很痛呀?”但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竟拿起烧饼慢悠悠地吃起来,没有想象中的痛苦,还平淡地说:“是呀,当然痛了。”阿公的肉体或许已经死亡,但残存的思想让他感受到世界的存在。而每当想起婆婆的事,阿公总是痛心疾首,说她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就这么走了。在这之前,阿公从未说过一句关于婆婆的好话。现在却情绪泛滥,去想起那个与他无言相处几十载、为他生了四个孩子的女人。

门口那里阳光明媚,对于一个快死的人来说,算是有了安宁的片刻。看着阿公躺在阳光里,我想:阳光寂静,死生同一。这句话是我从史铁生的诗里看到的。当阿公临靠死亡的河流,渡魂之船即将载其而归,任何肉体的痛苦都比不上那种临死的虚无感。

当某一天,我也处于最接近死亡的时刻,若看着阳光,是否也会觉得世间已经是死生同一?死亡已经无可避免,唯在最后的时光里垂怜自己的思想,肉体轻浮,而思想沉重。

早上醒来,看见阿公睡得平稳安静,我就会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去。当能够轻轻唤醒他时,我才安了心。他吃了一点食物后,就会继续睡过去。我没有想过阿公能活到什么时候,面对一个活着的人,不应该去想他什么时候死去,能活着一天就算是一天。不知道阿公有没有想过他会在哪一次睡过去后就不再醒来呢?记得那一个月里,阿公只谈论过一次关于生死的话题,没有去安排所谓的后事,他不过是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渡魂船把他载走。人生自有归处。阿公安静地坐在床边时,会跟我说会话,问一些让我无法真实去回答的问题。我不得已要骗他,让他放下心来。毕竟,剩下来的都不过是俗世事务,不必留给他操心。阿公谈起过父亲,总是充满着痛心和愤恨。要说父亲跟阿公一生为敌也不为过,父子之间紧张的关系总是填充着他们彼此的空间,无法靠近。但在这段父子关系里,没有谁对谁错,这种不调和像是一种天然的特质,没有解药。一切只有随着死亡而烟消云散,慢慢对往事释然,才知道那些爱与恨,都是同一条血脉里的产物。

那天,阿公给我一串钥匙,叫我打开床尾的黑色柜子,把他的钱包拿出来。那个雕花的黑色小柜子,是他的杰作。他是个木匠,婆婆生前睡的那张雕花的黑色大床,也是他当初为她做的。小时候,我喜欢在这张床的雕花大板后面躲着婆婆,躲着伙伴们,舔舐着黑暗的醇美。床外有一片不大的光亮,那是从屋顶的天窗漏下来的光,而床里面总是黑暗的,放着女儿们为她准备的羊皮大被子,厚实温暖。在上面睡了一夜的我,在早上发现嘴里含着一只半夜脱落的牙齿。神奇的床带去了痛感。而阿公则垫着他自己做的木枕睡了几十年,木枕光滑无棱,那是岁月的杰作。我幻想过,阿公为婆婆做的那张床的黑暗床底下,会有一条老蛇蜷缩了多年,有一个神秘的世界,有一条隧道通往异域……

我照吩咐打开钱包。钱包里有八百块钱。他说让我留着,好用来读书。那个空的钱包现在放在柜子里,跟婆婆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红包夹在一起。我喜欢做这些琐碎的事,又怕年月久了,这些记忆终会流落四方,毫无意义。

2009年7月31日,姑姑来看阿公,我于是到离家不远的河里游水。后来回家时,我看见的又是一张空荡凌乱的床,仿佛婆婆去世后的光景重现。

在村子西头的旧屋里,我轻轻把手放在阿公的心脏处。二爷说:“算了吧,你阿公走啦。”我凑近阿公,发现他耳边的伤疤仍未痊愈。不知道是我离开的疏忽让他意外死去,还是他选择在我走开时默默离开人世。我至今无法释怀,死亡从不给我任何预兆。

大人们忙着处理葬礼事务。我走出旧屋,绕到侧面。旧屋的屋檐伸出很多新绿,那是我多年前无意洒下来的花种子发芽长成的。那个屋顶开满了不知名的花,新生的叶子和死去的枝桠占据着同一片瓦顶。我们在瓦顶下度过那些漫长的岁月,在烟火袅袅中围抱一起,却又处身孤独。

旧屋右面是阿公生前做木工的泥砖房,那本是旧时的购销部,里面放着他的工具。我喜欢坐在那个重重的大铁墩子上,看他削木头、打铁条,等他完工了,我就捡那些被削得卷卷的木屑去玩。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和一个智慧的脑袋,总是可以把木头和铁器进行一番改造,造出一些神奇的玩意儿。他曾把我破掉的小三轮车卸开,把得到了一些钢珠、滚轮收集起来,安装到他改造过的木头模型上,得到了一辆结实的拖车。这辆车就像是阿公的手,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一袋袋的谷子拉进谷仓。他也乐意为村民们编簸箕,做拖车,做捕鱼笼,不收取任何费用。

阎连科在《我与父辈》里说:他所收的或还的,只是世间人情和乡里之间为生存彼此的帮扶和照应。这样形容阿公,最恰当不过吧。

阿公是几个兄弟姐妹里的长兄。葬礼那一天,阿公的妹妹不敢去看阿公的遗体,她畏惧什么呢?是死亡吗?还是对一具遗体纯粹的恐惧?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死亡在阿公身边如影随形,他们两个之间的交谈,窸窸窣窣的碎音,时高时低。我只是一个听客,无法过多插手,只能让这场交谈进行得尽量的长。

真菌长在坟茔上,也长在脆弱的肉体表面。肉体的灵魂即将出窍,对此无感无知。灵魂施舍最后的仁慈,给这些自然里弱小的生灵一个安身的落脚点。这种小生灵的生长,在另一生灵的死亡后的潮湿天里悄然发生,不断寻找着死去的生命,在上面再度生长,完成着短暂生命的再次延续。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人也不过是这样到处漂泊的孢子,我们立身于地球施舍给我们的一方土地之上。

如今,我依然能听到泥砖房里,传出阿公敲打锥子的清脆声音,依然能感觉到黑色雕花床的厚实黑暗,依然能闻到阿公临终前所住的房间的药味,那种死亡和温情结合的气息。

后来,二爷也去世了。一个人来了又去,其他人本无能力去改变。阿公和二爷这两兄弟,还有婆婆,上了那艘渡魂船后,是否在同一个码头登岸了呢?他们或许没有上那趟船,他们依然在屋对面的土地里安静地听着每天的鸡鸣狗吠,依然在茶余饭后闲聊庄稼的收成好坏。在阿公死后,我有过一段模棱两可的生活,生死相混。我用他的死亡来搭建我的想象王国,他的爱与恨在我的小说里得到了变形,没有升华,也没有堕落,只仿佛独立了起来。在写作中,对往事的利用总是使我焦虑万分,唯有下意识地将其模糊处理。但每一个意象的背后,都能挖出一段真实的往事,我只是用词句将它们掩埋在半明半灭的火灰下,只稍一吹,便可重燃。死亡,如今像是轻轻落在我鼻尖上的木屑,我能嗅到它淡淡的木香,诱我清醒,却也感觉到它的无比沉重。

死亡的脚步越密集,我的写作便越紧张。我就是带着这种不可理喻的紧迫感,像波德莱尔的诗篇中的人,“背着个巨大的怪物,其重量犹如一袋面粉,一袋煤或是罗马步兵的行袋”,“被一种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动着”,走进了文学世界寻求答案,这是个只会越趋紧张、越趋混乱的过程,可死亡已裹上了一层文学的蜜,里头有多苦?反正表面还甜,这剂药还是得趁早服下的。

路魆,作家,现居广州。已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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