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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伤

2016-06-14叶城

天涯 2016年2期
关键词:车间机器

编者按:2014年微信大热,各种纯文学微信号也风生水起。作家玄武个人创办的纯文学微信号“小众”(xiaozhong_xuanwu),为其中佼佼者之一。“小众”以原创散文为主,有独立鲜明的文体意识,追求文本的异质、风骨和直面现实的劲健力量。《天涯》“散文新锐榜”每年2期推出,历经多年,已推出一批重要的散文作者,被称为“新作家自我检视和被推向更远的一个大疆场”。其初衷顾名思义,注重散文的新锐力量,强调文本的真情实感,不无病呻吟,有疼痛感,有思想力度,直指人心,同时又文质彬彬。出于与“小众”的共同追求,我刊特约请“小众”创办人玄武先生代为组稿六篇,是为本期“散文新锐榜之九 ”,特此向“小众”致谢。文学乃小众的事业,但希望我们都成为“无限的小众”。

在岛上居住的日子,一连好几天的夜里,躺在床上就会觉得四周的物体都飞升起来,在房顶下不停旋转。而一旦闭上眼睛又会感觉它们都在下沉,速度并不迅猛,所以过程会很漫长。心脏也同时跟着这些下沉的物体紧紧悬在半空,总不能落地。随后身体也开始下沉,天旋地转,脑袋里面像是塞满了许多的棉花球,膨胀式地眩晕。胃里翻腾,张开嘴却只能干呕。桌上的茶杯瞬间变得巨大,而且一直在增长,快要把房子挤破——我把这种身体的感受叫作晕岛,类似医学上美尼尔式综合征的病状。

这种怪异的病态感觉只属于夜里,在白天会准时离开。我在白天总是忙碌于做着各种事情——调试大型冲压设备的精度;测试电解水的纯度;计算氢氧化钾与电解水的比例、镍粉与镍网的配比;储氢合金粉与铜网,把它们塞进五号或者七号钢质容器,就成为一节镍氢干电池,储藏电流,释放出能量。还有粉刷墙壁和制作简易工作台面。这些精细的工作让我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而忘记自己正起居于一个岛上——四面环水,中心凸起的大土块——如果我足够有力的话,一跺脚,它就有可能下沉,或者猛烈摇晃几下,带来身体的倾斜和心理上的恐慌,与我生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

此前,我一直生活在内陆的农村或者城市,房子都坚实地扎进陆地,有着毋庸置疑的踏实感。而在岛上这种踏实感仿佛变得恍惚不定,像丢进河里的一截干燥的圆木头,一半沉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被夜晚和白天分割,于我的生活之中,泡在水里的部分成为夜晚,露出水面的就是白天。

辞掉一家电池厂机械修理工的工作来到这个偏远的岛上,是在工友们羡慕的神情下完成的——我的哥哥在岛上与人合伙办了另一家电池厂。这种羡慕中还裹挟着一些巴结的成分,它们掩藏得很浅,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像哥哥与人合伙办厂已经不算是一个秘密,表面上的隐瞒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地说着假话,让听着的人依旧觉得逼真如实。电池行业的圈子就那么大,一阵风就泄漏了秘密。辞职变得简易许多,交辞职报告,归还厂服厂牌,结算工资到收拾行李离开用不到半天时间。那个年轻的女副总坐在宽大的真皮转椅上看完我的辞职报告后只说了一句话:“你字写得不错。”然后就签上她的名字表示同意。那间宽阔的副总办公室和裹在她身上的黑色女士西装让我感到紧张并且拘束。我想,她一定是看出了辞职申请书上的破绽,也肯定闻到了一股谎言的气味——眼前站着的这个人除了字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想到原先准备好的一堆用于搪塞她对我挽留和质疑的理由,尽管修饰得天衣无缝,在这样的场景中就暴露出幼稚的可笑。因为她从不曾挽留过我,也从未曾质疑。

脱掉厂服,整个身子就一下子变轻了。那件深灰色的工作服套在身上,青春的脸就变得死寂。难看又不合体的同时它还标明一个底层工人的卑微身份——少得可怜的薪水,繁重的工作,永远都加不完的班以及整月无休,还要时刻留意主管的脸色而小心行事。终日提心吊胆因为某件事情做不好而遭到主管的训斥,或者被辞退。精神的负担远胜于身体的疲惫,它就像是一个梦魇牢牢困住我。从心里鄙视这种身份。在看到那些衣着光鲜的人拎着皮质手提包在上下班的途中经过工厂大门口时,这种鄙视就成为自卑。我把修理机器的工具箱归还到仓库,告诉仓库保管员这些工具用起来很不顺手。然后就在被磨掉了漆的水龙头下反复清洗自己的双手,长期修理机器,它已经有股无法摆脱的柴油味。每次修理完设备,我都会将双手浸泡在盛满柴油的塑料盆里,以此除去那些黑得像风干的女性经血一样的机油。

清洗双手的仔细远远超过我对这份工作的热情。我从不认为自己适合机械修理的工作,如果进行一次技能评估,我深信等待我的唯一结果就是被辞退。那些精细的机械结构和复杂的电路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我只是喜欢静静地看着它们,一旦伸手触碰,它们就会被弄得碎裂。我也从未单独完成对一台设备的修理工作,在很多工人眼里这被视为一种无能并引来对我身份的各种猜测——厂里为什么会聘请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回来,这么年轻,还是技术工种,简直不可思议。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在所有工人眼中我成为一个相当有背景的人,被怀疑成与工厂某个大人物有关。

负责带我的师傅是这家工厂唯一的机修工。他就像是一个神奇魔法师,任何机器的故障在他手里不费吹灰之力就排除了。在他修理机器时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给他递工具和擦汗。类似于主刀医生进行手术时,紧贴身边的护士。其他时间就是给设备加油,添加冷却水,清理油污诸如此类的日常保养,一个不需要智商和技能就能完成的工作。闲暇时我们的聊天会滔滔不绝,各种话题都会聊得十分有味。而在修理机器的问题上,他表现出的缄默又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内向而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他保留了太多的东西,保留得愈多愈突出他的重要性。他在这家工厂干了两年,管理所有的大小设备,师徒是他最不需要的一种关系,它太多余了。在管理层的眼睛里,他备受重视的脸会因这种关系而逐渐模糊。我们都行走在生活逼仄的缝隙里,走着走着生存就显得拥挤。在这样现实的处境下,生存远远凌驾于生活之上而露出其狰狞的一面——我们都在费尽心力地牢牢抓稳自己吃饭的那只碗,并为此不惜代价。

他请假的一个下午,我动手修了一台机器。它原本只是在工作时偶尔不够精确,我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解决这一小小的麻烦,它的问题在我看来是那么简单。我充满信心地对它进行拆卸,内六角螺丝用内六角扳手,外六角螺丝用外六角扳手,常规螺丝用开口扳手,拆气泵前先将气管对折用橡皮筋牢牢捆住防止气管在气压的作用下四处飞溅,紫铜棒轻敲模具使其滑落是因为铜比钢软,敲打时不会损伤模具……这些都是他反复教授的,我统统记得。拆卸的过程优雅娴熟,所有部件在我涂满机油的黑手下依次排开,露出铁和钢的本质——坚硬、沉默。太娴熟的动作就显得得意,我完全没有记住它们各自所属的位置,无法将它们一一装回原位。最后,这些由钢和铁构成的部件就一直躺在地上,冷冷的,充满依赖地望着我。机器彻底不能工作,整条生产流水线在停产的边缘。设备故障逐渐转化为人为事故时就露出狰狞的一面,意味着有人要承担后果并为此付出代价,罚款或者开除。额上的汗水一直滴落,身上也湿了,衣服黏在身上。在恐慌中给师傅不停地打电话,只能求助于他,请求他能够尽快回来。他始终态度温和却迟迟不归。最后那个年轻的女副总拨通他的电话,半小时后他就出现在车间,又用了半小时设备恢复正常。第二天,通往食堂的宣传栏里贴出一份通知,我因工作失误处以一百元的罚款,记过一次。他因敬业精神在请假期间仍然回厂里修理设备,为工厂挽回停产的损失而受到赞扬并给予两百元的奖励。那天晚上他请我在工厂门口的士多店喝汽水,还买了满满半斤咸水花生。在他喝了两瓶啤酒后的言辞中,我感觉到这是一件蓄谋已久的阴谋。归咎于一只笨拙的蛹正蠢蠢欲动地破壳,蜕变成蝶。

辞职是酝酿许久的一种计划,从不缺乏理由。任何人在辞掉一份工作之前都必定露出破绽,比如消极怠慢,频繁请假,散布他人的秘密或者制造谣言。精于观察的人总是会发现这些预兆。我对机械修理的工作从未倾注过热情,就像吃着一堆没有味道的食物,咀嚼只是为了不得已的饥饿。洗手时,师傅拎着工具箱从面前经过去车间,老远就问我的辞工书批了没有,什么时候离开?我说已经批了,下午就走。“好好干,常联系,以后我去拜你为师。”这句玩笑话经过他笑得变形的嘴吐出来时变得更加可笑。这也是他此生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事实上离开后我们从未联系。

怀灵站在车间门口远远望着我。她是车间生产女工,还是仓库保管员的妻子。她的丈夫是工厂老板的亲戚,所以保管财产享有绝对的信任。这也符合大多数中国民营企业用人唯亲的管理思路。在我所工作和接触过的民营企业里面,身居要职的人多半是老板的亲戚、同学或者朋友。在不明复杂的关系下能力和素质与自己的工作职位相差甚远。这种用人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已经阻碍了企业的发展,也违背科学管理的理念。怀灵静静望向我时,离开才渐渐有了感伤。这个唯一愿意让我帮她修理机器的女工,也是这偌大工厂里唯一一个为我送别的人。我朝她挥手,又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保持联系。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响应,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我。

我并不能确切地记得与她的第一次交谈。在某一个夜班,所有设备都处于正常运转,我便无所事事,四处走动。经过她的工位时,她说肚子饿得没有力气,请求我去帮她买份宵夜。拿着她给的五块钱,我在工厂对面的小饭店为她买了一份鸡蛋炒米粉,又将那五块钱压在饭盒下面。就这么轻易地我们建立起了信任,她主动并大胆地找我修理机器。毫不在乎我在修理机子时的生疏和稚嫩。这种信任多么简单啊,在我往后的经历中它变得复杂而深谙哲学意味。

在我师傅眼里,她是一个刁钻泼辣难伺候的女人。她的丈夫是仓库保管员,老板的亲戚,多么响亮的关系,在车间里她完全有霸道的底气。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使用的机器突然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故障,让我那个老辣的师傅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她向主管决然表示不换岗位,就只能频繁为她更换机器,这也是车间里只有她唯一能享受到的照顾。所有在别人手里工作完好的机器在她使用时总是不尽如意。她会当众对我的师傅进行指责,表示自己极度不满:“你到底会不会修,修不好就别逞能,让别人来修。”师傅是个老练的男人,有着中年男人的沉稳以及某种老奸巨猾的手段,即便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和扭曲也从不与怀灵发生正面冲突。他第一次把我推向前面,自己躲在身后。让我去解决那些零零碎碎的让人无法查明的故障。不可推卸,即便我洞察到师傅的别有用心,深知这样的任务会让我陷入不保的境地。出奇的是怀灵对我维修的结果表现出云开日照的满意。这让我的师傅和那个车间主管惊讶至极。他们终于摆脱了这个长久困扰而又不能泄愤的麻烦。此后,我便成为怀灵的专职机修工,偶尔在上夜班时出去帮她买宵夜。

接手之后,她的机器依然会有各种层出不穷的小问题,而我都能够完美快速地解决。其实,我并不知道问题的根源,甚至不知道她的机器是否真有如她所说的故障。我的维修只是把她描述有问题的地方拆下来再装上去,如此而已。什么都没做就能收到她慷慨的赞美。这种维修并不足以证明我的技能,更不能获得解决麻烦后的成就感。它更像是一个游戏。怀灵是游戏的发起者,而我是配合者,有不可告人的成分。她每天上班会偷偷塞给我一个洗净的苹果、橘子或者牛奶糖以感谢我的不厌其烦。其实我并不觉得厌烦,对于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人来说,忙碌就是一种渴求。她在偷偷给我这些东西的同时让我觉得像是在做着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仓库保管员的妻子向我献上这些温婉的殷勤,让我隐约触觉到某种黑暗,又忍不住贪婪地往黑暗里钻。很多时候,我完全忘记她的丈夫与我相隔不到两百米。

修机子越来越像是一个借口,我们更多的是在低声说话。她会准确又及时地递给我扳手、钳子。递这些东西时她会抓住我要拿的那部分伸过来,手就碰到一起。有的时候扳手明明已经伸向我,我正欲抓取,她的手猛烈缩回,反复几次她脸上就会露出一种鬼魅的笑,像个调皮的孩子让我忘记她是已婚的女人。她说我的手指修长,像女人的手,在她老家普遍认为这样的男人有出息。“你以后肯定会很了不起。”她说这句话时窗外阳光猛烈,语气中含有感叹号的笃定。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机修工。你为什么不学弹钢琴呢,那样你可能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音乐家。她的问题和她机器的小故障一样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蹲下来,我就闻到残留在长长头发上暧昧的洗发水的香味。细长白皙的脖子,性感的锁骨以及紧身内衣的领口上露出的那些迷人的部位。因为蹲在地上,她胸口的位置就显得很慷慨。我越来越不敢看她,那是一副已经熟透了的女人身体。不敢与她的眼睛对视,她圆圆的水晶球一样亮泽的眼睛会让我的脸上和身体都感到灼热。这种灼热里面深藏一个男人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看见就会泄露天机。

所有设备都正常运转的时候,车间就像是一个舞台。每一台设备都是精雕的乐器,每一个工人都是演奏家。他们同时出场,贝多芬的c小调就会腾空响起。意味命运敲门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脸上都会产生不同的表情。在这样明亮的声场里我仿佛看见自己哀怨的神情和一览无余的命运。我告诉怀灵讨厌底层的机修工作。它让我的身份变得和那些油脂一样暗淡,长期携带一股难闻的油味。于一个天生对挥发性异味有着灵敏嗅觉和抗拒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种伤害。致命的是我无法安静地阅读,摊开书手上的油味就飘进鼻腔,那些文字会越来越远,在眼睛里晃动。吃饭的过程更是缓慢而痛苦的,咽下一口就哽在喉咙里,想要回流出来。像吃到老鼠屎一样让人作呕。喝水的玻璃杯放在车间,某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它一定是受够了我手里浓烈的油味。机油、柴油、润滑油混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一个毫无建树的人只有与欣赏自己的人聊天,才能满足那份可怜的虚荣心。交谈会是一个让自己逐渐膨胀的过程。倾泻式的语言带着情绪灌进对方耳朵,根本无需酝酿和斟酌。这比写作简单多了,写作的过程像是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孤独而又荒凉。在那段日子,我认为怀灵就是欣赏我的人。她的肯定和赞美让我在一整个夏天都在收割得意的满足。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又可以让一个男人无法抗拒她气息的女人。她身上应该是具备某种特质的,而这种特质我说不清,它能够瞬间深入到一个男人的骨头里,瓦解一个男人的防御意识。修机子她递工具的动作让我感到不耐烦时,她就用眼睛那么悠悠地看着我。表情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让我很快就后悔自己的态度过于粗鲁。跟她聊起童年时在乡下的贫困生活,她的眼睛里就闪现一些清亮晶莹的水花,神色忧伤,感觉是她在独自回忆一段痛苦的往事。谈话中我显得无比得意时她会掐一下我的大腿或者手臂,亲昵的动作像是在调情那般让人心动。

在她的帮助下我住进了工厂的单人宿舍。这本不该我享受的待遇,在她的斡旋下是那么顺理成章。理由是这间宿舍原本属于我的师傅,他因在工厂附近租了一个套间,这间宿舍就一直闲置着。跟集体宿舍相比住在单人宿舍里的感觉就像是度假。太多人在觊觎这间空着不到十平米的房子,太多人想要住进去了,分给谁都不妥当。而我是师傅唯一的徒弟,住进去理所当然。去仓库领钥匙,她的丈夫说我占了个巨大的便宜。

无法阅读的夜里,我会写诗。极少像大多数工人一样去逛夜市,更不会和他们一起到路边的烧烤摊吃那些烤得发黑又冒油的食物。我们各自有消磨长夜的方法,尽管那些夜晚显得廉价。我把一段话分割成许多单行,写在日记本上,它就成了我的诗。怀灵问我夜晚如何度过时,我大胆地说写诗,毫不遮掩。她不哭不笑也不惊的表情看着我:“那你的诗里会不会提到我?”她问这句话时,我认为她不懂诗。我告诉她拜伦为女人写诗,普希金也为女人写诗,他们的诗里充满爱和自由,像上帝的恩赐。我喜欢他们诗里的每一个字,甚至爱上他们诗里的女人。那些猛烈撞击人心的句子,必然赋予了生命。他们是在用灵魂写诗,而我……是在消磨黑夜。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更适合修理文字而不是修理机子。不断跟她聊到拜伦、普希金还有雪莱。就算她真的不懂,我也愿意聊及这些。因为她从不打断,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听着。“要是能写出像拜伦、普希金一样的诗就好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在我这个年龄已经写的相当有名气,而我呢?每天在这里面对一堆的破机子。”说完这句话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眼里读出一个词——可怜!就在那天傍晚,她从我宿舍里借走了拜伦的《唐璜》、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以及我写诗的日记本。我乐于给她,因为我想她认识这两个怀着至高爱情的男人,他们爱得那么唯美而痛苦。我希望她会和我喜欢这两个男人一样地喜欢他们,更希望听到她对我写的那些不成诗的句子送出满满的赞美。几日过后她将这些全部归还。在我日记本第一页的空白处写着这样一段话:

拜伦只有一个

他已经死了

普希金只有一个

他同样死了

你和他们一样

也只有一个

你还活着

我反复读着这段话,日记本上其他的文字瞬间就矮了下去,暗了下去。一个被我认为不懂诗的车间女工,随意几句话就带给我所有关于诗的味道。而在最后一页她只潦草写了一句:你的诗里没有我,只有你自己!我猜想这是她看完日记本里的每一句话后写下的。看得很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字反复地看。她一定是期待着出现在我的诗里,找到她的名字哪怕是其中一个字。这样会透漏出一个信息——她在我心里的位置以及重要程度。在翻看完最后一页她肯定是失望的,殷情期盼的春天碎裂了。这种期盼碎裂时应该会划出伤口,让人凋落又疼痛。

她写出那句话时就收藏了一个女人的热情。她的躲闪显得情绪有些低落,我从里面闻到一股冷漠的味道。她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在一个年轻男人心里的分量。也一定是看透我了,一个自大的、无知的、以为自己会写诗并懂得爱情的男人。而看透一个人,是那样的哀伤。已经无谓了,我要离开。迫切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是在写完辞工书的上午,我在车间里俯身于她耳边轻声说出这一决定真的不算是一个好的时机。她猛然将身子侧向我,慌乱中来不及停止的机器瞬间夹住她的右手。尖叫过后血就从食指指尖冒出来,像静静流淌的溪水从干涸的沟里漫过,很快指甲就染红了,手掌也染红了,滴在腿上,深灰色的工作裤立刻变成黑色,很大一片。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像是一个圈套让离开划破疼痛的伤口,在日后的记忆中留下鲜红的、湿润的影子,还带着一丝丝浅浅的腥味。这台我修理了无数次而根本不存在故障的机子,在我说出离开一词时狠狠地报复了它的主人。她像是失去了知觉,只是叫了一声,缩回手指就坐在凳子上那么看着我。然后将那根受伤的食指举到她胸前,眼睛依旧盯着我。像是要我帮她清理伤口,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怨恨。我帮她握住手指,她睁大的眼睛里泪水先是一滴一滴滚落,后来就连在一起。那一刻她被疼痛包裹着,十指连心的痛,尖锐、锥人。没有人能够为她分担这突如其来猛烈的痛感。

在那个夏天闷热的车间里,我们旁若无人地交往。再嘈杂的车间也掩盖不了我们小声说话的声音。我假以修理机子为名出现在她身边时,世界就像是静止的,庞大的车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而因她的身份,即使我们在工作时聊天无论多久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指责。这种交往的关系时而变得简单——机修工与车间工人简单的工友关系,可能还深厚。又时而变得复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明目张胆的暧昧。是的,暧昧。我从不把这种交往归纳为爱情,它可能出现过,但是来不及表明身份就从我手里滑脱了。

离开前一天的下午,我去车间找她算是告别。其实我并不能确切地解释为是在告别,这种告别已经失去告别的意义。或许只是想再去看看她。进入大门,工友们一见到我就说她请假了。他们在与我说话时仿佛是知道了某个藏不住的秘密,脸上有一种狡猾但不让人讨厌的笑。工作台和机器都空在那里。

从车间出来经过仓库时,我故意朝里面深望一眼。她的丈夫正蹲在库房门口清点纸箱,旁边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水红色的送货单。仓库里面一律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货品,堆得满高满高而又秩序井然。地上干净得让人不忍心落脚,还有那本已经被他摸得发黄的账本此刻定锁在柜子里,用了两把锁。他把这些仓库里的东西管理得妥妥当当,看得牢牢的、死死的,胜过他的女人。睁眼一扫,哪怕是远远的也不难发现他在这间仓库上所投入的精力。我记得他不用查账本就能够清楚地报出各个货品的库存数量、最后一次收货及出货的时间。在工厂所有人眼里这几乎是一种变态的异能,让人不可思议。

入夜后天气变得沉闷、燥热,一阵风都没有。所有人都去上班了,怀灵领着一袋苹果,红得透亮的苹果和一个精美的玻璃杯轻悄悄地出现在我的宿舍。穿着蕾丝花边的浅紫色吊带长裙以及秀气的高跟鞋,刚洗过的头发披在肩上。我从未见过她这样迷人而优雅的装扮,像是赶赴一场让人心动的约会。与之前粗糙的工作服相比,裹在浅色长裙之下那具熟透的身体妩媚得淋漓尽致。她让我以后用这个杯子喝水,问我行李是否都收拾好了,她可以帮忙。我们说着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到最后无话可说。她从身后牢牢贴住我,双手紧紧缠在我的腰间。我听到她轻声抽泣的声音问我以后会不会忘记她?然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类似不可见底的深渊,让两个离别的人在里面坠落。她的双手越搂越紧,身体像是麦浪一样起伏不止,伴随轻微的、凶狠的喘息。她的手指还在渗着血,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见包扎的白纱布上泛着红晕。她的身体太柔软了,软得我无力挣脱,被她深拥着就像是浸在温润的水中一样让人迷恋。她的声音是那么煽情和黏人,带有挑逗性的同时滋润一个男人关于爱的美好体验。

一个已婚女人走进一个单身男人十平方米的夜里,凌乱的房间,滚烫的身体,缠绵的耳语,短促而又轻微的喘息以及暧昧的光线。这样致密的场景让一个男人的道德和原则通通碎裂一地,暴露出饥饿的不顾一切的兽性。长期以来我深藏在身体里面最为坚硬的部分正策马欢腾,欲划破两个人的身体,让这个闷热的夏天夜晚变得更加火辣。我松开她缠在腰上的双手,转身拥向她,她瞬间像只小松鼠一样从我怀里挣脱了,一言不发地跑向那间仓库。黑暗的身影歪歪扭扭,愈来愈远,直到消失。而就在那一夜,我通宵未眠。这种失眠只属于男人,它里面有冲动、刺激、惊险以及长期禁锢的难以启齿的欲念。

晚上的厂区露出两张面孔,一边是宁静黑暗的宿舍,一边是嘈杂明亮的车间。它们被中间一个变形的篮球场分割。我脱光上衣,在从车间传来的光亮里收拾行李。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收拾,它太寒酸、太简单了。我不过是在完成一件离开时应该且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样才使离开更显真实,这样才让生存透出一些生活的味道。

叶城,作家,现居广州、上海两地。已发表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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