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曹乃谦
2016-06-14陈文芬
陈文芬
一、换梅
马悦然读过曹乃谦的中篇小说《换梅》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童话。”
换梅是乃谦的养母。换梅这个人在当代跟古代都是十分少见独特的女性。
乃谦是山西应县下马裕村农民之子,生来眼眸灵动,大耳招摇,美丽逗人。
曹家邻居亲戚“换梅”膝下无子,丈夫在大同北区打游击,不在村中。
换梅常到曹家逗弄娃娃乃谦,日久生情,竟动起强要孩子、据为己有的念头。一天,她假意照料孩子抱走乃谦,逗玩一天,生母不疑有他。
养母偷子的童话由一场惊天动地的偷窃奔袭展开。
换梅牵走曹家的驴子,娃娃躺在吊篮里吊在驴肚子底下,换梅骑驴,随身还有衣物包袱(悦然读到娃娃躺吊篮吊在驴肚底下,想起荷马写奥德赛走进羊洞里遇见个大巨人,奥德赛叫巨人瞎眼的那一计)。
换梅眼看走得够远了,解下吊篮,踢驴,叫驴回家,免得曹家以为她贪婪,偷子还偷驴。险途当前,一条滔滔急流,如何带孩子渡河。悦然边看边说,这是第二计哇。先抱娇儿过河,找根杆子拴住吊篮,娃娃居然安安静静一声不哭。换梅渡回彼岸,带了随身的包袱再次过河。
后头更加恐怖。荒野当中四下无人,狼追来了。虎视眈眈的狼一步一步紧逼上来,换梅手脚敏捷躲进一个荒废的柴屋,拾到一把捡柴的剪子。狼尾随其后跳上柴屋房顶。趁狼向下俯看,换梅的剪子由下往上,一气戳死了狼。
悦然夸奖换梅智勇斗狼第三计,剪子捅死狼,智力、勇气还有无比的神力。
宇宙世界之浩大,却有极微小的概率发生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一个作家的童年,而作家必得拥有一枝童话之笔,才能将这一真实的蕾骨植进文学之境,开出繁花。
换梅偷子走到大同,沿街乞讨多日,找到化名打游击的丈夫。母子成为大同市民。乃谦生母心生忧怀,郁郁而死。生父敬重换梅,只有成全,并无二话。
二、流水行云
曹乃谦写完《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直想写母亲的故事。
偷儿、渡河、打狼写进《换梅》,2012年出版,母亲之书前传。今年3月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曹乃谦《流水四韵》,新书寄来瑞典,再收《行云四章》文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流水》、《行云》这两本书皆以四章展开,每章九题,作为不同人生的段落,四九三十六,总计七十二题。
自述散文体《我》,曹乃谦儿时由应县的村里姥姥家进城到了大同。曹家一向是姥姥家跟大同两头跑的家庭。《流水》从入学写到大同中学初中,《行云》从中学写到宣传队、下井、文工团、铁匠房、丧父、结婚。一路写来看似随笔,娓娓道来,所写都是个人小我、亲族友朋的人生之路,也是时代之状,轴心是母亲与“我”。
读《流水》、《行云》印象与联想有四——
1.巴掌与扣子
曹雪芹笔下的贾母拥有权力。
曹乃谦笔下的曹母能使巴掌。
曹母是个文盲,年轻时在山村耕种与人争执,曾一巴掌打掉一个汉子两颗牙齿。既然有一气提百斤粮的神力,教养儿子为求上进,省不下来巴掌。
据乃谦的体会,母亲的巴掌有三种形态,在此不细表,最厉害的是一巴掌下去叫人翻倒跌地。
母亲的巴掌不仅拿来训诫儿子、侄子,为保护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弱肉强食的社会,母亲直觉式的出击,必有神效。
乃谦从村里刚到大同读小学,遇上一个品格不好的张老师,叫乃谦“村香瓜”,母亲闹到课堂,拉着老师的领子把她摁蹲地上,改正张老师的态度;另一回邻居恶童欺侮乃谦,曹母也不惜当众提拎恶童,让邻居管好孩子。
曹母遇事极有主见,总是拿出非常之手段来解决问题。
当曹乃谦在学校被要求签下考不上学校即自愿到农村的志愿书,曹母立即将儿子反锁家中,独自外出。返家,亮出志愿书问:“是不是这张?”“是。”随即撕碎,此事完结。
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到此乃谦不续写母亲究竟怎么得到志愿书。时序过了数年,故事不断推演,终于有一天乃谦问起,母亲笑笑说,这事还不简单,到了学校告诉校方,你们让娃娃签了志愿书,给家长签个同意不是更好?校方找出签名书来,她说,哎,我不认字,拿回家给我丈夫签名。这不就到手了?
真没有曹母做不到的事情。
相同的事发生在七舅舅的身上。七舅舅跟一批同学志愿到朝鲜打仗,要上火车的前一晚,大家一起吃饭喝酒,醒来以后,到了曹母那儿。姊姊说,给你做饭。“吃不下了。”“那你睡会儿。”“怕误了火车。”“没事等会儿叫你。”七舅舅醒来的时候,门被反锁,姊姊在外头。七舅舅错过往朝鲜的火车。
去朝鲜的同学没有一个回来。七舅舅感叹,要不是姊姊,保不住一条命。这时候七舅舅说,姊姊就像屠格涅夫的小说《麻雀》,随时守护着家人。
乃谦听完回家问母亲,你咋敢阻挡七舅舅去朝鲜打仗,不怕人家告你?曹母说,哼谁敢,我弟弟只有十六岁不足年龄当兵犯法的,爷爷不告他们骗孩子当兵就不错了。乃谦一听,哎,她倒有理。
曹母不仅是巴掌、锁门这些奇招守护家人,有时候她的心思细腻,跟孩儿有心灵通感。譬如乃谦极爱棋艺,“文革”大运动来临时,乃谦怎么也没有围棋可下了,想过各种方法自制围棋。一天他在商铺买了大量的黑扣子,可惜找不到相同形式的白扣子,索性把黑扣子给妈妈,曹母骂了几句,这孩子一准是疯了,弄来这些。事隔多时乃谦早忘此事,曹母叫人给已远离文艺工作的儿子送去大量的白扣子,终能黑白相配,在工作之余下棋。读书读到这儿我已热泪盈眶。
2.音乐底蕴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散文传记《记忆看见我》里说,“独生子总是发展出收藏的爱好”(或某些独特的兴趣)。曹乃谦也像托马斯,多半时间由母亲带大的独子,同样发展出音乐的爱好,按照朋友的说法,啥乐器都能耍。
曹乃谦写小说一是爱乐,二是爱人,两者交融无分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