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记
2016-06-14张生
张生
汤树国今年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每次当他在院子里弯着腰拄着拐杖散步的时候,邻居们都会叫他一声汤伯伯好,他因为耳朵有点聋,所以只是对人笑笑。他的背有点驼,但看得出来,他年轻时的个子很高,身体也很结实。他留着一个小平头,虽然头发已经全白了,可却整整齐齐地竖着,似乎一根也没有脱落过。但他身上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那一头白发,而是他的相貌。他的两腮总是像被冻过一样红红的,眼睛也略微有点下陷,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珠子的颜色似乎是棕黄色的,有点像个外国人,或者是个混血儿。可实际上,他却和外国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他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只能归因于时间和岁月,还有他的曲折的人生。
1948年的年底,也就是故事开始的时候,汤树国才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上海的一个高中生。他的腰很直,眼睛也还是黑色的,没人把他当成外国人或混血儿。他爱打篮球,学习成绩也不错,未来想当个工程师,所以,准备再过一年考到交大去念工程。但因为受到了承恩堂王牧师的影响,他改变了主意,准备去耶鲁学文学了。王牧师年龄约摸四十岁,可头发已经花白了。他身材略胖,脸圆圆的,上唇留着两撇胡子,戴着一副圆圆的金丝边眼镜,平时讲一口带有湖南口音的国语,字斟句酌,温文尔雅,可当他走上教堂的讲坛,开始用英文布道时,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变得热情奔放。他讲耶稣基督的救赎,也谈国共内战,同时批评政府的腐败,同情人民的痛苦,并渴望上帝最终能拯救中国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汤树国觉得,如果只听声音不看人的话,王牧师和一个美国人没有任何区别。而王牧师的英文这么好,也和他的经历有关,他从小是个孤儿,后来被一个美国传教士收养,送到了教会学校,毕业后他又去了耶鲁神学院读书,这么些年下来,英语想不好都很难。
不过,汤树国并不是基督徒,他认识王牧师还是同学刘友直的关系。因为汤树国想提高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刚好刘友直去过承恩堂,知道王牧师是用英语布道的,就陪他一起去了几次,后来刘友直倒不怎么去了,他却坚持了下来。
从第一次去,汤树国就喜欢上了王牧师这个人。礼拜六的晚上下了雨,到第二天早上雨还没停,温度一下下降了很多,他从学校宿舍出来的时候冷得打了个哆嗦,他赶紧把呢子大衣的领子立了起来。礼拜天早上出门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上又下雨,电车很空,一路上,好像除了驾驶员和卖票员外,只有他一个乘客,路边也没什么人,所以,电车的叮当声听起来很空灵,好像是在一个隧道里穿行。当电车驶过他熟悉的一个街角时,他看到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落了很多,昨天还在阳光下闪出光芒的叶子一夜之间光泽尽失,在昏暗的天色下,就像被水打湿了的肮脏的纸片一样粘在地上。不过,空气倒是很清新,他从电车上下来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感觉自己这才从昨夜的梦中苏醒过来。汤树国撑开伞向教堂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从家里赶来的刘友直正在教堂门口等他。刘友直穿着美式飞行员皮夹克,显得很神气。他们俩是好朋友,也是篮球场上的好搭档。刘友直虽然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在篮球场上总是满场飞奔,带球过人、传球都很厉害。在场下,刘友直也像个弹簧一样,精力充沛,汤树国觉得他似乎总能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地方。他虽然眼睛不大,可长了张娃娃脸,一笑就出现一对酒窝,很讨女孩喜欢。看到他在向自己挥手,汤树国也忙举起手挥了挥。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没迟到吧?”汤树国忙把雨伞举起来问。
“没有,还早呢,我也刚到没几分钟。”刘友直也把雨伞往后面斜了斜。
“那就好。我们进去吧。”汤树国看了看教堂敞开的大门,里面有橘黄色的灯光透出来,还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和管风琴试音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再等一下,昨天我对何淑仪说今天我们要来这里,她也想来看看。”刘友直看了看手表,“不用急,还有十分钟才开始礼拜。”
“何淑仪?”他愣了一下,“我怎么没印象?”
“怎么,她你都不知道,不至于吧?你肯定见过,她是一年级的校花啊。”刘友直看了他一眼,把雨伞往上举了举。
“唉,真没印象,也可能见了人我会想起来。”汤树国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个篮球王子,有很多漂亮女生追你。”
“没有的事。”刘友直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看,你后面来了个姑娘,是不是何淑仪?”汤树国看到刘友直身后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个子高高的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灰色贝雷帽的姑娘打着伞向他们走了过来。
汤树国猜对了,这个姑娘就是何淑仪。她冲刘友直叫了一声。刘友直忙转过身,向她打了个招呼。汤树国看了何淑仪一眼,感觉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倒不是因为她的确长得不错,而是两边的嘴唇有点向上翘,看起来很调皮,就像一直在对人微笑一样。
刘友直转身把汤树国介绍给了何淑仪。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我是何淑仪,前几天在学校刚看过你打篮球,你和刘友直配合得很好啊。”何淑仪扯掉自己的白手套,向汤树国伸出了手。
“他认识你的,刚才还和我聊起你。”刘友直在旁边笑着看了汤树国一眼。
“这个,是的,我好像以前见过你的。”汤树国有点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刘友直这个家伙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他有点尴尬,只好伸手与何淑仪握了一下。可能是他自己的手露在外面有点凉,他觉得何淑仪的手很小很暖和。
雨忽然下大了,雨滴打在雨伞上砰砰作响。
“时间差不多了。”刘友直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那我们就快点进去吧。”汤树国看到好几个人都打着伞匆匆从他们身边经过走进了教堂,也转身向大门走去。
外面唰唰唰的雨声一下消失了。教堂里灯火通明,光线却并不刺眼,让人感到柔和而温暖。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正端坐在圣坛一侧的管风琴旁,牧师还没有出来。教堂里都是人们相互问候的低语声和身上的衣服摩擦所发出的声音。汤树国没想到,里面的一排排宽大的木质连椅上已经坐满了人,有不少外国人。他们站在过道上,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已经找不到三个连在一起的空位了。汤树国突然发现前排的过道边还有两个空位,就让刘友直和何淑仪过去,没想到刘友直却叫他陪何淑仪过去。他觉得和何淑仪不是很熟,正在犹豫,这时,教堂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刚才的窃窃私语和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了。汤树国转头看到穿着一身黑衣的牧师走了出来,他赶紧向刘友直指了指那两个座位,自己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刘友直只好和何淑仪低着头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