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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你有多远

2016-06-14李月峰

上海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丈母娘大姨继父

李月峰

1984

钟红?麻将牌呀,我们有二十五六年了吧,那会儿还没有我儿子现在大呢,十五六岁,我和她都是九中初三6班的,两家也不远,我家住楼,我爸厂里的家属楼,简易的那种,钟红家住青砖瓦房,是五台子的老住户,这地儿现在叫和平小区。她家跟我家隔一条马路和一小片芦苇塘,现在有的小孩儿都没见过芦苇啥样儿,那时候我们出了门就是芦苇,到处都是,有连成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儿的,也有方圆十几平米的小苇塘。奇怪不?芦苇见缝插针地生长,门边墙根连窗台上都能蹿出几株来,现在连毛儿都见不到。冬天去钟红家老方便了,苇塘结了冰,打着滑溜哧就溜过去了,几分钟的事儿。夏天不行,得绕道儿,蹚苇塘也行,就是不知道哪儿水深哪儿水浅,也怕扎脚,有芦苇根,还有水虫,有一种虫子粘腿上就不下来,我们叫它吸血虫。我跟钟红关系挺好,她上学早,比班上的同学小一两岁,初中毕业时我们几个去照了张相片留念,我,钟红,还有个叫凌二苹的,就我们仨,我跟二苹到现在还有来往呢。照片是两寸的,上面题了四个字,“青春纪念”,照片都有点发黄了,照相时按大小个儿排的,钟红个儿最高,排在最右边,我在中间,二苹在左。在班上,她坐我后排,梳两条辫子,梳辫子的已经不多了,都兴烫头,我们不敢全烫,学生不允许烫头,我们烫头帘发梢什么的,把头发蓬起来堆在额头上,像鸡窝——老师语,我们以为是时髦。烫头的工具是烧热的筷子和炉钩子,不留神头发就烫焦了。除了烫头发,我们

用烧黑了的火柴棍描眉,把眉毛描得又黑又粗。老师见了我们的焦头发和黑眉毛就要骂,教导主任动不动就到各班突击检查,拎着剪子,谁的头发有卷儿或蓬起来就剪谁的头发,左一剪,右一剪,瞎剪,狗啃似的。有个天生卷毛儿的同学最倒霉,每回都首当其冲,越辩解剪得越厉害。除了剪头发,谁要穿喇叭裤,顺着裤角就给撕开,一直撕到大腿根儿。教导主任还有件法宝——黑炭笔,见谁的眉毛黑,就在眼睛下面添两道,画得像熊猫。当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准备几个大号的发卡,一有风吹草动就满头别发卡。挺有意思,最后这一年根本就没学什么,心都长草了,搞对象,去舞厅,打架,争风吃醋,溜旱冰,扎堆在电影院门前招摇。我们玩儿克郎球,有点儿像小型的台球桌,球桌摆在马路边上,我们男男女女一帮一伙的边打球边打情骂俏,说白了就是小混混。老师整天骂我们,你们完蛋了,你们没希望了,不三不四的一群不要脸的败类。有一回,老师骂得不过瘾,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嬲”字, 我们不认识,知道不是个什么好意思,但也满不在乎。

班主任老师姓孔,教化学的,长一对大招风耳朵,四十多岁快五十了吧,他随便给我们起外号,钟红的麻将牌就是他最先叫的,他要抓谁的毛病不是直接点名批评,而是将我们的名字颠倒过来叫,钟红两个字倒过来就是红钟——红中——孔老师说,你就一张麻将牌嘛。班上还有个叫朱迅的,在班主任那里就是“训猪”。我叫唐秋,老师讽刺意味十足,你是秋唐?我看是臭糖。我们背地里叫班主任老师大娘儿们,除了招风耳朵,他还长个大屁股,走路像女人一样甩着屁股,怎么看都挺可乐。后来他就捅了娄子,班上有个叫潘晓莲的女生,孔老师没把她的名字倒着叫出来,而是说,我看你就别叫潘晓莲了,叫潘金莲正合适。晓莲妈妈不是个善茬儿,也多少知道金莲是个什么货色,可有个好热闹瞧了,晓莲妈带着晓莲的两个舅舅和一个大姨夫,气势汹汹就杀进了我们教室,指着孔老师的鼻子问,你把我姑娘叫成潘金莲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想当西门大官人吗?你个操蛋玩意儿,你老婆你妹妹你姑娘才是潘金莲呢!平日里耀武扬威骂我们是一群败类的孔老师一下子就威风扫地了。最后还是校长出面向晓莲妈赔礼道歉了,孔老师也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了,换了一个姓姜的女老师,姜老师有癫痫病,被我们气犯过两回,但我们也很快就毕业了。

钟红被骂的时候不多,她在班上不显山露水,也不拉帮结伙,学习成绩在班上不靠前,也不是最后,中不溜儿,总穿一双黑板鞋,有白边的那种,黑鞋白边倍儿干净,没有白鞋粉就用白粉笔画鞋边,走哪儿哪儿有粉笔的痕迹,有点儿像犯罪现场警察画脚印似的。她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也许是因为她有点儿口吃,但她跟我们说话时不仅不口吃语速还相当快。但我的确见过她口吃,口吃得厉害。不上课的日子我就找她玩,上课的日子逃课跟另一帮伙伴玩儿,我们三个一帮五个一伙,烫头发,画黑眉毛,穿奇装异服——包屁股的喇叭裤——招摇过市,哪儿人多往哪儿凑,也打群架。女生不像男生打架好动家伙,抽耳光,揪头发,扯嘴丫子,扒衣服让对方丢丑。看见街上单个儿的姑娘脖子上的纱巾好看,或发卡漂亮,就合伙抢了来,才不管路人的“横眉冷对”呢。伙伴们当中谁有了情敌,就帮谁收拾那个情敌。现在想想,那会儿挺作的,但有句话,叫青春无悔,十五六岁,正是叛逆的年龄,什么都不懂,又觉得什么都懂,再说,谁管我们呀,在学校,老师骂我们完蛋了,没希望了,是败类。小时候听惯了类似于“人民的败类”这样的话,那得多罪大恶极呀,我觉得老师是推卸责任。在家里也一样,父母的教育方式就是棍棒加破口大骂,大人们指望我们出息,成龙成凤,他们自己呢?在厂里为涨几块钱的工资相互暗算,为分房子打得头破血流,钻门盗洞攀有后门的高枝儿,要么就搞破鞋,这叫上梁不正。所幸,我们并没完蛋,我们同学当中就有当上老板的,不是小老板儿,是盖楼建市场的大老板。有的出了国,揣了绿卡,从地球上的一个国家回到这一个国家,就像我以前去钟红家一样方便。

我找钟红玩没什么花样儿,我们聊天,但话差不多都是我说的,我跟她什么都聊,她嘴严,不会到处乱讲的。比如,我们那个帮里面谁又跟谁好了,谁又跟谁不好了,谁又被谁弄了,弄得屁股都变形了,等等。我也跟她讲我的第一次,在哪儿发生的,是个啥样人。我还跟钟红讲,以前没搬家时邻居中有一对夫妻,四十多岁,都是老师,女的是教音乐的,男的在后勤处当个小头目。那男的有一天见了我就说,小秋,你来我家,我给你五块钱。头回我没理他,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谁会平白无故给你钱呀。第二回他又说给十块,我就生气了,他可能是觉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想占便宜吧。我就说,叔,你以后再说这话,我就告诉你家阿姨去。他一下子就老实了,他怕老婆。钟红羡慕我,觉得我厉害,她不行,遇见事畏首畏尾。她继父刚到她家时,她跟她妈和继父一张床上睡觉,有一回她继父隔着她妈的身子竟然把手伸进了她被窝,她吓得动也不动,连气都不敢喘了,这种事发生过两回。说起来她继父还是部队转业的军人呢,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本应该是个大官,因为犯错,在市政公司管个仓库。钟红原本不知道,有一年她家来了两个穿中山装搞“外调”的人,在屋子里谈话时,被钟红偷听到了,继父犯的大概是男女作风问题。但那两个人不是来追究她继父,而是为了另一个曾跟她继父共事的人。钟红就猜测她继父之前没结过婚,是个老光棍,或许就跟他犯错有关。我记得当时问她发生那种事为什么不跟她妈讲,她说哪里敢,她妈能把房盖掀了。到白天,她继父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看参考报,听广播新闻,跟邻居的女人嘻嘻哈哈说笑,她妈见她继父那样就生气,把气都撒到钟红身上,找个由头骂她,钟红说她到了初中还挨打呢。有那么一回,看着她妈狠歹歹的眼神,钟红突然间就明白了,她妈其实对继父在夜里的行为是知道的。最早的时候钟红跟我讲她妈是后妈,开始我还真信了,后来见了她妈之后,我就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就别提她跟她妈长得有多像了,我觉得钟红说自己妈是后妈挺可怜的,好好儿的,谁会说自己妈是后妈呢。

那天我去钟红家时,她妈在院子里做煤坯,家家都生炉子,不买蜂窝煤就得自己做煤坯。钟红妈很漂亮,我见过的同学妈妈中,她妈是最漂亮的,但她妈总皱着眉头,一脸的苦大仇深。钟红告诉我,她几乎没见过她妈有开心笑过的时候,没一天她妈是不骂人的。这天钟红在屋子里听电台,她的一个哥哥跟新谈的对象在另一个屋子里看电视。钟红有四个哥哥,这个谈对象的是三哥。钟红妈一边做煤坯一边生气一边骂,她妈不骂她哥专骂她,骂得很难听,小养汉逼懒得横草不捻竖里草,你看看老刘家的小荣,再看看老迟家的大霞,什么活儿都不让大人伸手,人家养的真是姑娘,我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整天听戏匣子听会了什么?赶明儿懒得连逼都带不动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若没出现,钟红会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反正,我进屋时说去帮你妈干一会儿吧。钟红就冲出了屋子,逼逼逼,我这个逼还不是你这个逼生出来的,你骂别人就是在骂自己。她妈丢下手里的活儿,在院子里四下踅摸,找打人的家什。她妈拾起了半块砖头,对钟红的腿就砸下来,一下子把钟红砸哭了,她不躲,反而往她妈身上靠,你砸你砸你砸!你砸死我得了,摊上你这样的妈我早就不想活了。她妈拾起砖又砸,我拦都拦不住,第二下钟红就倒下了。我说你快跑呀。她说我看她今天能把我砸死?她妈说我今天就砸死你,你死了我去大牢里顶罪。这时她三哥的对象出来了,抢下钟红妈手里的砖说,大妈你这是干吗呢,你真下得去手,有这么打自己姑娘的吗?你把她腿打断了,不是还得你花钱给治吗?钟红妈说你别拦着我,不用你们管,儿子大了我管不了,她这个小养汉逼儿翅膀还没硬呢我管得了,她腿断了我给她治。钟红三哥跟在后面一把拉开对象,拉走了,头都没回。她三哥一走,钟红妈一屁股坐地上号啕起来,门外不少邻居和过路人探头探脑。

钟红那天在我走时结结巴巴说了句话,早、早晚,我、我不不是死了,就是走得、远、远的,这一窝,是冷血、动物。接着,就出了那桩事件,我估摸着就因为此,钟红终于离开了家。初中毕业时钟红十六岁,她找了份工作,在毛巾厂当学徒工,上班三班倒,中班的上班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厂里有班车接送,班车点离钟红家有十分钟的路程。是一个星期二的午夜,钟红被人强奸了,就在她赶去班车站点的那段不长的路途上,那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包括她反抗的

时间,但她的反抗毫无效果,在体能上,他们没对

等可言。不过,她反抗得激烈,事后,她在胳臂上、身上、腿上都发现了瘀伤。钟红独自在黑暗中又待了十多分钟,她找到被甩到一边的背包,里面装着饭盒,她已然下了决心,把突如其来发生的悲剧埋进心底,它只能作为个人的一个终身隐秘记忆。自然,她没赶上班车,就算时间来得及,她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去上班,衣袖被扯掉了一半,一脸凄惶,会令人生疑,她想的是悄悄回家,躲进自己的房里。她有了自己的房间,由一间大屋子间壁出来的一个小空间,一张单人铁床,还有两个摞在一起的木头箱子,墙壁的另一头睡着她最小的哥哥。她上夜班这天因为家里人都睡了,屋门是不上锁的,她进自己的房,要经过她妈和继父的床前,她去而复返惊动了她妈和继父,要么就是她太紧张,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妈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没赶上班车,她妈生气说你走得晚了,她又答班车没来。钟红无法抑制她抖动的声音,实际上从事发到此刻,她的身体一直在抖。她颤抖的声音让继父产生了怀疑。她进到房里时,听到继父在跟她妈嘀咕些什么,她妈起了床,敲她的门,她不开,她妈就大喊大叫,把全家上下都喊醒了。钟红开了门,她妈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审视她,怎么回事?她妈问,继父跟在后面,甭问,肯定出事了。她妈冲过来揪住她大声问,快说,怎么回事?

钟红的痛苦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她是这样对我叙述的,她妈和继父跟她的哥哥们意见分歧,而且,吵得厉害。她继父主张报警,她哥则认为这样一来就要满城风雨,不是最好的办法。钟红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场景有些奇怪,没有一个人来问她的伤和她的感受,甚至都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定一个事实,她被强奸了。这些亲人像跟她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似的,她讲当时也没听进去他们都吵了些什么,乱糟糟一片,然后,她感觉到筋疲力尽,身体开始疼痛,她哭了,之前,她似乎忘了疼痛也忘记了哭,她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伤,她的愤怒悲伤不是因为被强奸的事实,而是她家人的情感上的冷酷。

第二天,警察找上门来,她继父还是报了警,他就是要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钟红说她继父是恨她的,因为她不是个“温顺”的女孩儿。面对警察的询问,她矢口否认,她没有被人强奸。警察很吃惊,问她身上的瘀青是怎么来的。她说跟人打了一架。警察问她跟谁打的架,为什么打架,她缄默不语。警察又是哄又是威胁,否认事实没有好处,显而易见你就是被强奸了,不承认说明你幼稚和愚蠢,难道你是心甘情愿的?还有,知情不报是包庇,是纵容坏人,也要承担法律责任。钟红到这会儿只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什么都不讲,也什么都不承认,如果她继父报了警,那就找她继父问去。她妈默认了继父的做法,对她死不认账很恼怒,最让她妈担心的还是后果,要领她去医院做检查,钟红说宁可死也不去医院,她妈骂她你是不是丢脸丢得还不够,非要弄出个野种出来才罢休,钟红说野种就野种,又不是你的野种。她妈发作了,对她又是一顿暴打。好像是过了大半年吧,就听说钟红去了滨城,在那里找了对象,她没告诉我,有一阵子我还怨她不够意思。我还欠钟红一场电影呢,我跟钟红看过一次电影,唯一的一次,片名我忘了,很多年后看《泰坦尼克号》时,我忽然就想起跟钟红看的那个电影,应该是它最早的一个电影版本,还是黑白画面呢。电影票是我买的,钟红没有钱,她妈从不给她一分钱花,我记得那个学期缴学费,她是班上最后一个上缴的,还被老师批评了一顿。电影票分大人和儿童两种,我买了两张儿童票,省下的钱跟钟红买红小豆冰棍吃。谁想那天碰上一个过于认真的查票员,他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又没有多少人在看嘛。他对我和钟红说,要么补全票,要么就走一个。我看出钟红不愿走,她想看完那部电影,她也难得看一回电影,我就说,你看,我走,我正要去二苹家呢。出了电影院,我琢磨着去哪里玩儿,听到身后吃吃的笑声,我回过头,钟红跟在身后,我说,你怎么出来了?她走过来,亲昵地搂着我肩膀,破电影。我就捅她一下,她一痒,收回了胳臂,我就跟她说,下回再请你看电影,买大人票。钟红伸出小手指,我们勾了一下,钟红又说一句破电影。说起她我就真的特别想她,她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呢,记她妈的仇吧,哪有母女间记仇的呢,我妈我爸也没少打我,现在早忘了。钟红走的第三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开了间小卖部,我打那经过,问,小红回来没?她妈说,别跟我提那个小骚逼。几年前我又碰到她妈了,她家始终在老地方,只不过瓦房变成了楼房。她妈老得不像样了,一只脚还跛了,拄着手杖,我问,大娘你不开小卖部了?她妈耳朵好使,说脑筋坏了,算不开账了。我问,小红回来没?她妈就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小红的同学,以前我总去你家玩。她妈说我都不认得你了,你今年也有四十了吧。我说四十多了。她妈说,瞧你这大闺女多好,你妈身体还好吧。我说挺好的。她妈说,你妈有福气啊,生了你这闺女在身边,养闺女比养儿好哇,我没福气,我没生养闺女。她妈说话时嘴唇哆嗦着,看得我心里挺难受的。你们说的事,我不信,打死也不信,她怎么能那么做呢,弄错了吧。

2006

算起来我们也有七八年没见了,这年我们一起在省文学院新锐作家研习班学习,省里这片地儿写得较为得意或自以为未来会有点儿名堂的作者都来了,三四十口子,滨城来了三个,两男一女,女的就是钟红。她挺傲慢,不合群,跟同来的两个作者也不大接近。研习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一,我们这帮男生私下里按魅力指数给女生排队,钟红排在首位。你要说她有多漂亮还真不是,但她很特别,那种淡淡的冷漠很性感,很吸引人。研习班为时两个月,我对钟红最初的看法也在改变,她的傲慢更多的是缘于她的自闭,她身上就像戴了层盔甲,把自己锁在里面,她害怕与人交流,也不擅交流,不是所有写作的人表达能力都强,钟红最典型。我们经常集体上讨论课,谈各种话题,轮到让钟红讲话她就紧张、窘迫,总说自己谈不好或谈不出什么来,要么干脆拒绝谈话,某个时候她会让气氛冷场。有个沈阳女生认为钟红在装彪卖傻,总用话敲打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跟钟红较劲,有一回她问钟红“莘莘学子”一词怎么念,钟红把“莘”读成了“辛苦”的“辛”。沈阳女生说你的语文老师肯定教过幼儿园小班。钟红很多时候听不出旁人的话外音,这方面,她反应迟钝,没心机。不过,能感觉到,钟红身上的确有一种很坚硬的东西,这让她很多时候看上去不近情理,不给别人面子。有个著名作家来研习班给我们作报告,很牛哄,问我们看没看过他写的小说,我们恭维说看了。著名作家一指钟红,你,看过我的书没有?钟红摇头。著名作家说,那你一定也不看卡夫卡,更不看博尔赫斯吧,贝娄呢?钟红说,我只是没看你的而已。气氛就有点儿尴尬了,班长赶紧出面圆场。班长来自阜新,是个政府机关干部,他先介绍了一番著名作家的来历,他父亲也是作家,部队作家,他从小就在作家的家庭中被熏陶,班长历数了著名作家在名刊上发表的作品,又说研习班的学员少有作品在全国有名的期刊上发表。著名作家来了一句,你们不能只看琼瑶和三毛。他提到了当下风靡一时的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侃侃而谈,目光多半是盯着钟红,仿佛台下只有她一个学员似的。钟红并不回避他,当作家一再重申让我们看奥斯特的作品时,钟红开口了,我倒没觉得奥斯特有多么了不起,还有,看琼瑶和三毛的书也没什么不好,非要把琼瑶列入通俗之列,那么,奥斯特也就是男版的琼瑶。钟红提高了声音,我给大家推荐道克托罗,也是美国作家,我正在看他的《褴褛时代》,不是一般的精彩,精彩得很呢。钟红话音一落,著名作家站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看来我们会成为朋友。钟红说,作家可以跟一个收破烂的做朋友,就是别找作家当朋友,假惺惺的友谊,你捧我一句,我赞美你一下,不小心说了句实话就会遭到绝地反击。著名作家盯住钟红,我看好你,你必成大器。沈阳女生小声说,干哈呀,卖淫嫖娼也得找个对的地方吧。钟红转身瞅那女生,女生说,瞅我干哈呀。钟红就走到女生面前,说,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沈阳女生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钟红说,量你也不敢再说,你敢说我抽你,你信不信!沈阳女生说,你敢!钟红抬手就打了沈阳女生一耳光,她出手极快,我们一时都愣住了,沈阳女生瞪起眼睛,你打我?!钟红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沈阳女生反应过来后就冲向钟红,被班长拉住,她又羞又怒,骂钟红傻逼,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混进作家队伍中的骗子,能把“别墅”念成“别野”的白痴。本来气氛挺紧张的,沈阳女生这句话却让我们哄堂大笑,沈阳女生自己都笑了。其实,我们对此都不太以为然的。另一回,来了一个高校讲师,女声女气,跷着兰花指,像个伪娘,给我们讲了些文学理论方面的东西。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这讲师准备了一摞他多年前出的一本书,当场签售,我们都不好意思不买,纷纷掏钱买他的书。钟红没买,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没买,我们佩服是佩服,但的确也做不到她那样。

有人给我们这个班起了个别称,黄段子研创组织,除了请名家名人讲座,外出参观采风,喝酒,我们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编排黄段子的,头天编排完,第二天拿到班上或酒桌上演练。有天,我们被安排去看二人转,到沈阳似乎就得看二人转,就仿佛去北京要看故宫一样。出发前,车上的人还没到齐,有个丹东的男生讲了一个有关莎士比亚的黄段子,全车人都哄笑起来,只有钟红没笑,问,莎士比亚怎么了?她不问还好,一问,我们都笑翻了。开始我以为钟红笑点高,事实上她只是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她想问题只朝一个方向,我大概是想说她有点“一根筋”,也可能有人会说她率性吧。钟红自己是不讲笑话的,我记得她讲过的唯一的笑话是这样的:有一个县里要接待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传达“三个代表”精神,县长亲自迎接上面的人,见只有两个人,县长就说,不是三个代表吗,那个代表哪儿去了。这笑话让钟红来讲,一点都不招人笑。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这事儿听上去不像真的,钟红结婚倒没什么意外,但要说她嫁个日本人就太不可思议了。我认为在写作方面,她还是有些潜力的。

有两次我来滨城出差,时间充裕,跟研习班上学习的一个同道联系上了,由他召集滨城一帮写东西的男男女女喝酒,我提到了钟红,但没有人接我的茬儿,只有一个据说是退下来的前作协秘书长,调侃了一句,钟红?钟红是谁?没听说过,不认识,来,咱喝酒。过后,研习班上的那个同道对我说,钟红不是作协会员。钟红早几年前打过一场持久的官司,从表面上看,是由一起卖盗版书引发的作者与销售方的官司,但实际上,那家销售盗版书的书城是文化局下属的一个赢利部门,有人提醒过钟红,打这官司等于浪费时间,也浪费人力财力。结果怎么样,法院认定原告与被告不存在直接的法律官司,干脆驳回了她的起诉。事后有记者采访她,她说自己不相信很多东西,但还是相信真理的,通过这起官司,她意识到,真理在普通民众手中时,如果你不使用它,它是真理,若是使用它,就不是真理。她说这话干吗,她以为她是谁?她就这么不识时务。

那事件发生后,有人打电话给我,我很震惊,至于吗,办法总会有的吧。

1986

她在俺丈母娘家住了几个月,跟俺媳妇儿结婚好几年,不知道她还有个大姨,小红是大姨的闺女,家里就这一个闺女,老疙瘩。那天跟媳妇儿一进门,丈母娘就告诉俺们这是谁谁,从哪里来。丈母娘脸上一点儿笑模样儿没有,俺就知道,她不当俺丈母娘的意。小红家那地方,俺知道,俺们打井的到处走,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这回休一个月的假。俺孩子一直是丈母娘带着,俺在家也不愿跟俺待,俺休假这一个月隔三岔五送孩子到丈母娘那里,小红已经找了个活儿,俺轻易碰不到她,丈母娘满心不悦,给俺吁叨大姨的不是,说大姨可搅牙了,家里给说的亲相不中,自己找了一个,跟着就走了,那个大姨夫是个买卖人,手里有点儿银子,家里还有个大老婆,找了大姨,就跟原先的大老婆分开了,明面上是分开了,人家是原配,大姨夫就两边走动,两家十多个孩子,大姨总为钱跟大姨夫叽叽,给那边多了这边少了的,大姨夫急眼了就动手。俺丈母娘说大姨没少挨打,刚成亲两天就被揍了,为了一条缎子被面,被大姨父拿给了那边。丈母娘说也是大姨活该,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谁让大姨眼里只有钱,以为找个有钱人就能过好日子呢。原先大姨两三年来一次,看看老妈,等俺丈母娘成亲了后,就不大来了,姊妹俩基本没啥音讯往来,就连大姨和姨夫离婚又找了一个后的也是小红这次来才知道的。姊妹俩最后一次见面是老妈去世,大姨来奔丧,为了老妈留下的财产跟丈母娘和两个舅舅干了几仗,以后,就断了关系。小红那次跟大姨一起来的,她八岁,这一晃就差不多快十年了,丈母娘说都不知道她咋找来的,她跟她妈只在丈母娘这里住过一个晚上。丈母娘说看那个意思她就不走了,还要在这里找下个婆家,俺可不能留她,过几天俺就得把这话说给她听,这闺女眼里不抓色,整家子忙忙活活,她屁股也坐得住,坐那里一动不动,一手不伸,再说了,她岁数也不好,社会上那么乱,再出点啥事,可担不起这责任。俺丈母娘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好像小红若在眼前就立马赶她走似的。俺就劝了丈母娘几句,别急着把话说得那么早,住几月再说,小红看着也本分,她不干活儿可能不是因为眼里不抓色,她是不知道干啥才好,也不知道咱让不让她伸手,看她那样儿在外面也不会招灾惹祸,长得也不难看,说不定很快连活儿带婆家一起找到了呢。丈母娘嘟哝道,哪家会让儿子找个外地户口的临时工。俺一寻思,可也是,那当儿户口还是非常要紧的。没几天,假期一过,俺起程走了,地质队的活儿就这样,说走就得走,俺走的时候,小红在一家塑料厂干活儿,她不常回俺丈母娘这里。到年底俺回来过年,没再见到小红,过年也没来拜个年,丈母娘一家谁都不提她,就好像她从来没出现似的。过了几年,有天俺媳妇儿从外面回来问俺,记不记得那年她大姨家的小红。俺说记得。媳妇儿说今儿看见她了,变姿色了。俺说咋没让她来家里耍。媳妇儿说咋没让,让她也不能来。俺不明白,咋不能来?亲戚里道的。媳妇儿说那年走得挺闹心,俺妈丢钱了。俺问,喃(你)妈丢了多钱?媳妇儿说,谁知道,她自己都没个数。俺说,没数咋知道丢钱了?媳妇儿说,俺妈那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二乎乎的。俺说,喃妈说小红拿钱了?媳妇儿说,小红来了俺妈就吁叨丢钱了,钱在家还能丢,这辈子都没丢过钱,彪子都能听出啥意思来。俺觉得俺丈母娘这事儿做得有点不地道。小红的事俺知道也就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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