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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伶在秦城的铁窗生涯

2016-06-14孔海珠

中外文摘 2016年10期
关键词:特务犯人解放军

□ 孔海珠



于伶在秦城的铁窗生涯

□ 孔海珠

1966年于伶被用诓骗的方式在上海被捕后,周恩来总理从上海送来的名单上看到于伶的名字,下面注有“苏修特务”“日本特务”“法国特务”“潘汉年同伙”“周扬文艺黑线上海代理人”“上海地下党假党员”等等一大堆帽子。他紧锁浓眉,略一沉吟,就明确指示:

“这个人我知道,想不到他的问题这么多,罪名这么大。要赶快送到北京来!他有严重肝病,不能让他死掉,死了,多少人的问题就搞不清楚了!”这样,于伶就从上海看守所由“专机”押送北京,关进了秦城监狱。囚室门口挂了块小木牌:“重病号”。在那时特殊历史条件下,周总理就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保护了许多老同志。

后来知道,送秦城监狱的这批人共有1500人。这批人大都是所谓权威,资历很深的人,他们经历的、知道的人和事很多,放在外面,对他们不放心,这里有几重意思的不放心。也是对他们进行保护性拘留。有些人在外面被批斗,吃苦头,生命有危险,关到里面就不能随意批斗。于伶很早被送到这里,免得吃苦头。这份名单是周总理定的。

有一次,笔者陪同于伶去上海作协资料室借书,作家协会与于伶寓所同在巨鹿路上,相距不太远。他说:讲个故事给你听,一路走吧。那天,他拿着“司的克”,戴了帽子,仍是那副茶色的眼镜,很有气派,讲了一个他乘专机坐头等舱的故事。

他在上海看守所受审查,关押他的人对他讲:“给你搬个家。”于伶想大概去挨批斗吧。不料,车子开到虹桥机场,上了飞机,头等舱,已有两个人等着,关照他,看见熟人不要打招呼,我们去去也回来的……这时,“空中小姐”过来对他读语录:要规规矩矩,不要乱说乱动……于伶答语录: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样,读了好几遍,小姐也索然离开了。

下了飞机,车子直开监狱,好几重铁门关起来。

这个监狱就是中国著名的秦城监狱。据说,周扬后来也关到里面,他问关押他的人:“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答:“是对你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很无趣。

秦城位于北京市北部的燕山东麓,西面靠着重叠的群山,北、东、南面则是一望平野。建于1958年的秦城监狱,是20世纪50年代苏联在同中国处于“蜜月”关系时,援助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与国防建设的产物。当时,苏联与中国订立的援建项目共有157个,其中之一便是秦城监狱。但因秦城监狱属秘密项目,对外不公开,所以外人只知道苏联援建的项目是156个。此监狱全部由苏联专家设计,为中国最著名的监狱。

“文革”前监狱盖有四幢带审讯室的白色楼房,排号为甲、乙、丙、丁。楼房一律三层,砖结构,坡顶。每幢楼房单独成一个院落,楼前有一大片用墙围起来,专供犯人放风的空地。每间监室有20平方米,内有单独的洗手间,其中设有坐式马桶和脚踏式冲水,并配有当时属十分先进的洗衣机。

牢门是铁皮包着的木门,房门上方与厕所马桶齐腰部有“窥孔”,供哨兵对犯人24小时监视之用。房内的常置设备只有一张距地面一尺左右的矮床。需要写材料时,管理人员才会送进一张小学生式的单人课桌临时使用。床铺就是犯人平时坐的地方。重犯囚室的墙壁是特制的,囚犯撞墙也不能自杀。

牢房的窗户约一平方米大,距地面两米多高,窗台向上倾斜,窗户向上向外开启。窗户共有三层:纱窗、铁栅和磨砂玻璃窗。室内所有永久性设施都被去掉棱角,打磨成圆形。在大约3.5米高的天花板上,安有一个光源微弱的灯泡,它被磨砂灯罩罩住,灯罩外面包有铁丝网,灯光自然暗淡。

于伶曾经说,囚室那地方仅有一床。每天早起后,管理人员给他用牙刷、牙膏,用好后取走,不留在他身边。电灯很高,不可能碰到它。墙体的材料软软的,用头撞也撞不死。写材料用纸、笔时,也是给他用好后就取走。所以,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下,使他默念的本领增强了不少,以至于在牢里做的诗,经他反复背诵牢记在心,一旦出狱能默诵出来。

自1967年起,秦城监狱又加盖了六幢楼——六座监狱大院。

犯人按“级别”不同有单独和集体囚禁两种。所谓“级别”指犯人入狱前的官职,有时则根据犯人所犯事件的程度。

于伶有“苏修特务”“日本特务”“法国特务”等多料特务的嫌疑,显然级别很高,“待遇”也就不一样,根本不能与上海看守所相比。

关于秦城监狱的生活,于伶曾几次提及,据他知道,关在里面的人,如孙冶方去得蛮早的,他的罪名是王明分子,其实王明一直整他,给他吃苦头。于伶在秦城关了八年,之前在上海关了一年多。于伶说:“我走了之后,大概夏衍、周扬、姜椿芳才转去的。他们过去在卫戍区最苦,每天一杯开水。后来转到秦城监狱,这时候邓大人已经登台了,我走了,他们再来的。这里比较优待一点,比外头好些,比在卫戍区好。还有王光美、陆定一、王任重等‘高级特务’。他们说,你识相点呀,一般小特务不要指望来,来的都是大特务呀,你就是大特务了,你识相点呀(哈哈),我也不吓。女监和男监不同,四层楼房子,口字形,晚上人家叫口号,哭呀,隔离审查,口号乱叫,有的正确的,有的反动的。第二天就被关到隔离室去了,封闭起来,听不见了。

“以医务室为中心,口字形房子四层楼,四幢房子,当中有一个大块空地,里面有花呀,有玫瑰花,都有的,先是闻到味道,后来去看的,各种葡萄,还有各种苹果,葡萄熟了挂着可以采到。里面很多空地都是隔离的,有人在高的地方有椅子可以转的,三个人坐在高椅子上可以都看到的,可以看到花园当中,四面都是楼,二排上面有解放军看着,他看下去一间一间,每一间你进去,碰一下门就扣上了。解放军在上面走来走去。这里看得到天空,我看地上蚯蚓和蚂蚁打相打,看蚂蚁吃蚯蚓,在放风时候看,转角处都有人站着,上面解放军有枪的,每个转弯角上都有他们的人,不给你看到第二个人。你看花,那些人就说,快点快点,所以我出来时,两只手都是准备打相打的,你叫我快点,我偏慢一点。后来,有一次夜里,听见有个人呜里呜里,湖南口音,说不要发给他的棉衣,他要毛衣,是个教授,说我从来没有穿过这种棉衣,要一件毛衣。不给他,晚上吵,听到他讲话,不知道是啥人,不晓得,其余都不清楚。洗浴,也是这样,一个礼拜洗次浴也是这样,见不到人。那么审讯,他们都安排好,一个个进去,不让你晓得别人。”

监狱设有医务室,只是看一般的病症,量血压之类。于伶是老病号,他经常去看病的,还曾经送到城里去看病。他说,在和平门外的“文联”各协会的机关宿舍,许多人都是住在这里的,这里边有一个医院。把我送到这里,以为会碰到刘厚生他们,却从来没有碰到过,他们安排好的,不给你碰到。在这种闭塞、压抑的环境里,看不到人,说不了话,接待外调人员是最好的说话时机。在秦城监狱里,犯人接受审讯时,先由一名看守通知,然后将他带出囚室,前往审讯室。来到审讯室门前,将犯人送入室内,看守即在室外等候。犯人是被允许坐下的,当然,这时候读毛泽东语录是必需的。

于伶常讲自己背功好,记忆力强。如发生在很久前的事,外调人来问,他都能讲出此事发生某年某月某时,几点钟,谁先进来,谁后进来,穿什么衣服?讲话的腔调,像排戏导演一样,那场面能一一道来,大致不错。

有次,有人拿着一张照片,要于伶交代这是一次黑会,某人是特务。其实,这是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的聚餐会,曾拍摄过照片,于伶能指认出他们的姓名。现在这张照片背后于伶写有注解。当时,提审的人要他说某某是特务,他真真假假地回答,到后来又反供,搞得人家还是拿不到证据。

于伶说,他接待的外调人员水平不一。秦怡这个专案组高明,问些问题头头是道,白杨、赵丹的专案组的人凶,—定要我讲他们是特务。我记性好也有坏处,所以后来我写了篇文章,记性好也有坏处的。一歇歇一个人要来问,我说不认得的,他说你想想看,你记性好,想想看。有些20世纪30年代在北京读书,前后根本不在一道的,不晓得的,我想既然可以为一个同志讲讲清爽也有好处,拼命想,就想帮他的忙呀,那么我拼命地想。

这样,他们觉得你不得了,你接触的人很广,需要调查就到我这里先来问问。他们到我这里,李一氓的专案组是部队的,水平高。有些人水平高,有的来的人水平之低,又没有一点耐心,动不动就讲你不老实!

还有,石西民的秘书去参加专案组,还有田汉的秘书,那时候他们各人都有秘书的,都去参加专案组。以前,如田汉的秘书到上海,大家都是熟的。有一次他们几个人一道来外调,这个人拿了许多照片来,当然里面有田汉,也有我的,还有许多电影明星呀,有些我认得,有些我不认得,我说我看不出,我近视眼看不出,他们讲拿到窗口去看,我也看不出,后来他们跑去拿了放大镜去看。这个赤佬,田汉的秘书开始一直不开口的,坐在边上,陪审,察言观色,后来他说这个照片是不大清楚。我说是呀,这个照片都是你拍的呀,哈哈,这个人窘透了。

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战胜孤独的法宝。在秦城关押期间,于伶有两大本事,或者说在最低的生存条件下,努力保持身心不受影响。

一是从小学拳操,到1955年患肝病时,开始习气功,拜我国著名的气功师蒋维乔为师,专心学习“放松功”。他能静下心来,意守丹田,直至1962年,坚持运气练身。在狱中,又开始盘腿打坐,半闭双眼,舌尖抵住上腭,脑中想着一个“松”字,从头顶开始,让全身到达轻松境界。“以气功自持,得不死。”

他曾几次对笔者说练气功的好处。在秦城放风时,他走路两个拳头握紧,横着走路,观望四周的动静。管理员知道他会气功,不敢欺侮他。

第二,在牢里呆的时间久了,他想要知道外面发生的大事。他采取有事没事的高声叫唤的办法,发出的声音使解放军看守过来阻止他发声。于是他与看守讲条件,他说让我不发声可以,你们的《解放军报》让我看,每天看好后,我就还给你们,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有人会知道。解放军看守很犹豫,但为了息事宁人,就悄悄地照他说的,每天给他看军报。这样,于伶从报上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消息,林彪出逃摔死的事,他很早从报上得到这个消息,使他很兴奋,也有了盼望。

1975年5月17日,即“结论”签字后一天,于伶被通知:明飞回上海。

这天,妻子柏李和儿子于力一的单位都通知他们,这天于伶要放出来了,你们在家里等候,不要上班。于力一把楼下平时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不时走到楼下门口张望,下午几时,在阳台窗口看到有一辆军车模样的开到对面停了下来,知道到了。只见前面坐着的解放军先下来,后面下来一个工宣队员,于伶出来时,只见是白色的人走下车来,头发雪白,满脸雪白,白,一个白人……下车的人进了家的大门,一起从小扶梯上来,于伶走在他们俩中间。解放军和工宣队并没有当场宣布结论,什么也没有交代,只说,人交给你们了,转身就走了。

(摘自《中外书摘》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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