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古驿
2016-06-13吴淑铧
吴淑铧
一座古城有多少记忆,匆匆过客来者不详,往者不向。而城里的人自知其味,城外的人望城兴叹。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分。偶然的相遇,蓦然的回首,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
我与一座古驿的相遇就是如此短暂,它是家与学校之间往返旅途中的一景。虽说目睹多少回了,但那光影之间的相遇,仍引我期待。每次我都贪婪地向窗外张望,希望透过厚厚的玻璃,窥见过去,触摸历史。古驿是古人旅途中的家,是家的期盼、家的象征。与古人相比,同是离家人,现在的我一个电话即可解想家思亲之情,但空落落的心中仍有古人一般的游子情怀。在时速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火车上,相见即是错过。傍晚时分,过了张家口花园乡那一排排红瓦白墙的新民居,便看到相比之下它的青砖瓦房的古朴。缕缕红霞在高空盘旋,而它则站在地平线之际等待日落。城里是古村,城外是新村。四周高高的城墙依旧整齐地矗立着,棱角分明。城墙挡住了城里人,也挡住了城外人,却挡不住我的观望。
遥想孩童时期的她,在京冀地区的第一缕晨光中醒来。在荒芜的草地里,晒晒太阳;在洋槐树上看万古不变的苍天;与清风嬉笑打闹,打赌猜着鸡鸣峰的高度。终有一日,她的记忆里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这人骑在高高的白马上,身后车帐如海,士兵如羊群。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不妨碍她痴痴看着他。但他与她之间,她唯有仰望。他走后,她的生活变得热闹起来。在通往西城的大道上开辟驿路,设置“站赤”,她成了一座驿站。依旧是清风明月,但没有了自由,留下更多坚守与责任。还好在他西征的途中,每每都会经过这座小驿,让她匆匆地望几眼,便已心满意足。每回西征,她都注视他来,目送他远去。在第三次西征归途的人群中,她再也没有见到他。很多年以后,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叫“孛儿只斤·铁木真”,后世的人们都称他为“成吉思汗”。
年轻时的她,拥有瀚海蓝天,金光普照。东城墙、东门上的楼阁以及远处湛蓝色背景下的高大的鸡鸣山都沐浴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之中。鸡鸣驿早就开始了忙绿的一天,这里是宣化府进京师的第一大站,是过往官员商人的临时歇息处,兼顾传递信息和邮件的同时,也是军事城堡。自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前街是驿丞署,每日马铃声声,飞尘滚滚,身穿邮服、腰挂火印木牌的驿卒,乘骑传递,风风火火,昼夜不停。其次为茶馆、酒肆、钱庄、米号,来往商客旅人甚多,好不热闹。西街是驿站设施,即公馆院、马号、军号。东北是驿仓,正北是驿学。每年的腊月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是年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城内的泰山庙交易,也有善男信女专门到此逛庙敬香,祈求平安。满街摊贩,庙戏连连,人声鼎沸,说不尽的繁华与喧嚣。
后来她半老徐娘,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慈禧西逃,在贺家大院留下“鸿禧接福”的楹联以示殊荣。人人羡慕,她却摇摇头叹息。因为在她心底这是一份耻辱,作为一座护国安民驿站的耻辱。城墙依旧是青砖砌垒,内夯黄土。但曾经东经居庸去燕冀,西到大同新疆,南通飞狐紫荆关,北达库伦俄罗斯的作用早已名存实亡。新的事物在发展,旧的事物就得让出历史的舞台。1913年,北洋政府撤销了全国的驿站后,彻底结束了她邮驿的历史。她卸下历经三朝、六百余年的责任,看着这个古老国家的求新求变。
今天她已是步入迟暮老年,老得坦然安稳。安稳是一所古驿站的心愿,也是她的终点。晨霭笼罩中,那些精心雕砌的青砖瓦房已不复当年的风采,多的是黄的土坯房和灰的瓦楞房顶,那在城的上空飘荡的炊烟,那间或伸出的老树枝桠,似乎在诉说着现世的沧桑。城中恍如隔世,有院子断壁残垣,衰草离披;有的院柴门轻掩;有房已倾斜,那残破的窗棂里,历史之眼不再向外张望,沉默如金。风在这里都会静止,现在的她会乐呵呵地去早春城头的那几棵老桃树家做客,和城头的魁星楼聊聊过去。也会在各家开火做饭的时候,嗅嗅炸香椿儿的味道,品品圪渣饼的酥、脆、香、甜。
繁华与苍凉,一座城的记忆。繁华因人而起,苍凉由人而落。斯人已逝,斯物既毁。一座古驿,完成了她的使命,退出历史,安居一角。二月寒风吹着,田里枝条乱舞,田垄上的新坟挨旧坟,一起一落,生命在轮回变换。我问她,是否惦念往日的繁华,她说最好不过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