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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英雄的墓志铭

2016-06-13程仲平

参花(上) 2016年6期
关键词:茶坊陈赫吴亦凡

程仲平

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浩然正气亦可仰天长存。

——无名英雄墓志铭

木头的三溪茶坊位于闽北崇安西北方的大安村里,这大安村西面与江西上饶接壤,早年红军打游击在此建立了闽北苏维埃政府,农民切实过过一阵舒心日子。

那年,年富力强的木头和王澜成了亲。两人不知是谁的毛病,就是不见王澜怀孕,但夫妻勤俭和睦,日子倒也过得殷实。他们烧荒砍山,扎制竹排出售,有了点积蓄后,就在三溪边上盖了一间茶坊。木头本是“良民”,一心想和老婆过安稳日子,可天不遂人愿,恰及(闽北人对地痞混混的称呼)赵春羊(赵麻子)把木头当成眼中钉,逮着机会就狠狠欺辱木头一番。常言道,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这不,木头就是被他“逼”成了共产党。

这天,赵麻子派人来担茶,正巧茶坊里仅有的十斤老枞,已被木头许给了一位建溪来的茶贩。赵麻子的人不依不饶,硬是要把茶担走,木头拽着茶担不松手,倒被担绳拖出了十几米。

木头不爱说话,但脾气还是有的。回到院里,他黑着脸,把刚焙好的单叶奇种约了十斤给建溪茶贩,自己闷声去到谷屋,取下竹排架上的鸟铳,在后院装上铁砂。

“大哥,这样不行吧?”建溪茶贩看出木头是要去拼命。

木头对建溪茶贩的话充耳不闻,背起鸟铳就要下山。

“大哥,千万别冲动,再想想办法。”茶贩想要劝服木头。

“你走吧,麻子要是回来,你连这一点茶也拿不走。”

建溪茶贩拦住了木头,警惕地向门外看了看,悄然把门关上,说:“大哥,我看你是老实人,也是想和你长期做买卖,这点钱你先帮我保存着,我来往的朋友多,到时在你这儿借个脚什么的,你给个照顾。”

茶贩的话还没落音,就听到山下传来了虚张声势的呐喊声,木头知道那准是赵麻子,这麻子得知有外山人来买茶,打劫来了。

“大哥,你一会儿别动手,看我的。”建溪茶贩似乎早有准备。

木头有些怀疑地看着茶贩,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茶贩的钱,用茶油纸包结实,放进了屋檐下接雨水的水缸,又俯身抓起几片树叶扔进缸里。树叶是树上掉落下来的,水分早已蒸发,松脆褐黄的树叶漂浮在水面上,倒给水缸增添了几分诗意。

“木头,来稀客了也不说话。”赵麻子人还未踏进茶坊,他那慵懒的声音就已飘悠而入。转眼间,他带着的人把茶坊挤得满满当当。

木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继续擦着鸟铳。

“几位爷爷,抽根烟。”建溪茶贩向赵麻子他们递烟。

“老刀牌?”赵麻子把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接着,他伸手在雨盆里掬起半抔水,把烟身浸湿,然后使劲吹了吹,烟的下端就落下几滴黄水。那时麻子就知道怎么去除烟里的尼古丁了。赵麻子把烟叼在了嘴里,一个分头疤眼划着火柴给赵麻子点着了烟。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赵麻子

“小买卖。”茶贩赔笑道。

“都抽老刀牌了,还小买卖呢?”麻子叼着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混口饭吃,再来一根,爷爷。”建溪茶贩又递上一根烟,想了想,把剩下的半包也一起塞了过去。

赵麻子接过烟看了看,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踩。四周的手下见赵麻子发出了信号,齐刷刷地举起枪,对准了建溪茶贩。

建溪茶贩见状,赶紧从大襟内摸岀一块大洋,恭恭敬敬地奉上:“爷爷,我做的是小买卖,就这点儿盘缠了。”

“打发要饭的呢?”赵麻子说着,伸手就要抓大洋。只见建溪茶贩一个反手倒勾,抓住了赵麻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在他脖子上顶上了一把尖刀。

“大爷饶命啊……”赵麻子吓得直接跪下了,豆大的汗珠从前额流下,顺着脖子上的刀把滴落在地上。

“赵麻子,都说你是杀富济贫的好汉,怎么也干这黑人的勾当?”茶贩的语气一下子硬了起来。

“小的不敢,小的再也不敢了。还不给我放下枪!”赵麻子转动着眼珠大声叱喝道。手下们连忙放下举着枪的手,紧张地盯着主子和茶贩。

“都给我出去。”茶贩大声吼道。匕首扎破了赵麻子脖颈上的皮肤,一小股暗红的血流了下来。

“还不快滚!”赵麻子跟着下了命令。

手下们有些迟疑,但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建溪茶贩这时松开了手,又从腰里摸出一把盒子枪,顶着赵麻子的脑壳说道:“我告诉你,我专爱打抱不平。从今以后,只要你不欺负老百姓,见了面我还叫你爷爷,要是让我知道你再欺压老百姓……”“咔嚓”一声,建溪茶贩从盒子枪上退出一颗子弹,“这颗子弹就是留给你的!”

那年头,拿盒子枪的人不是官军就是匪,这点赵麻子比谁清楚:“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了。”

“滚吧。”茶贩说完,转身走向木头。他告诉木头自己叫石凉,长期在闽赣山区活动。

从那以后,赵麻子再没来过三溪茶坊,石凉也没再出现。后来有江西来的朋友说认识石凉的,木头就招呼他们吃喝,时间长了,木头知道他们是共产党,木头还知道共产党是帮助穷人的。一来二去,木头就当上了地下党,具体工作是交通员。

木头全名叫倪大红。他认死理,答应别人的事,拼了命也会去做到,所以他被人叫做“木头”。

转眼到了1948年末,国民党已溃不成军,眼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但有些国民党残兵还在负隅顽抗。野战军九、十纵队解放了上饶,要直逼福州取道崇安。崇安是国民党保密局无线电情报和山地防御的老巢,有特务严密把守,还有美国军官助阵。福建城工部地下党派人去上饶汇报情况,制定了战略部署,来人必须要安全通过大安。

这年,木头刚好50岁,久育不孕的王澜意外怀上了孩子,村里人都说木头老来得子,要交好运了。

这天夜里,大安又下起了大雪。王澜忽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怕是要生了。”木头赶忙点上松油灯,出门就往村东头跑。等接生婆赶到木头家,木头儿子的半个身子已钻了出来,啼哭的声音倒是洪亮,喜得木头赶忙到后院把母鸡宰了,炖上一锅鸡汤给王澜补身体。

大安村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摸到木头家,朝木板缝里看了看,又顺着石阶来到了木头家厨房的门口。

“叩叩,叩叩叩”,来人有节奏地敲着门,这是暗号。

木头开了门,来人附在木头耳边说了些什么,木头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沉吟了一会儿,木头转身进了屋。来人在屋外拿出竹根做的烟杆,从一个布袋里拈出一撮烟丝,塞进竹根上的烟洞里,避着风点着了洋火,狠狠地吸了一口。没过多一会儿,木头披着棉衣走了出来,他用稻草绳扎住腰,关上了厨房门。“走吧。”声音有些沙哑。

他俩刚走下石阶,就听王澜虚弱的声音:“这时候你也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嘤嘤的哭声随风而来,木头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木头家到茶坊要经过一个土地庙。土地庙只有半人高,被三棵高大茂密的枫树围着,颇有几分神秘。

来人是地下党大安前一站的交通员,和木头单线联系好多年了。一般都是在这土地庙里接头,放块地瓜表示山里要粮食,放个竹片就是在毛竹岭碰头。当时地下党已有了严密的分工,不是紧急情况或特殊任务,绝对不上门。这回来人就是向木头传达紧急任务的。

“黎明之前,城工部福建省委副书记陈赫来与你接应,他身上带着九纵首长要的情报。这次任务十分重要,要格外小心。”

“晓得。”

“接头暗号是:我想买一些石鳞。你回答:这种天气,只能到十里坑才能找到。”

“晓得。”木头的回答还是两个字。

“然后你把陈书记带到分水岭的安全屋,有一个代号为‘春晖的同志与你接应,他会给你一块磨掉了袁大头胡子的大洋。你们单线联系,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暴露他的身份。陈书记到十里坑后,会有赣南的同志在那里迎接。”

“晓得。”木头知道不能多问,这是组织的纪律。

“倪大红同志!”来人十分认真地说道,接着紧紧握住木头的双手,“革命就要胜利了!保重!”

“走吧。”说完,木头朝茶坊走去。这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木头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茶坊石阶上的雪花还没结冰,喳喳响着。木头在这石阶上来回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谨慎。木头脑子里全是刚出生的儿子,他答应了接生婆午饭时分就回去,还要带点红菇回去给王澜补血。

“老乡,我想买一些石鳞。”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从石阶边的树后走了过来。

“这种天气,只能到十里坑才能找到。”

“那我们就去十里坑吧。”

“你是陈赫?”木头低声问道。

“倪大红同志?”

木头确定了来人的身份,轻声说了句:“走吧。”

木头在前面走着,不时提醒陈赫小心路滑。他俩一前一后,走过一垄种山萝卜的坡地时,一只山鸡突然从分水关方向的山坳里飞出,木头示意陈赫蹲下。穿过禾尚丘再走五里地有一处歇脚亭,那是为砍柴、采茶人盖的,也即木头的安全屋。山顶分水关一过,就到十里坑。“这大雪封山的天气,不应该有人啊。”木头心想,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有情况?”陈赫问。

木头看着皑皑雪地,摇摇头。木头知道去十里坑只有这条路,夜里刚下的雪,不可能有人在下雪之前就到了歇脚亭。

木头心里的判断没有征求陈赫的意见,导致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三月的洋庄仙人岭风和日丽,白云像一群老实的绵羊,在蓝绸一样的天空上悠然行走。吴亦凡在草丛中醒来时,天空已经被绚丽的晚霞染红,估摸着应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从腰上取出盒子枪,把它拆成了三块,分别用茶油纸包好,一块一块地塞进身边碗口粗的毛竹筒中,又用麻绳紧紧扎上,放到担柴的挑子里。他摇了摇竹筒,竹筒里面被茅草充得严严实实,听不见盒子枪的声响。吴亦凡这才拍了拍身上的茅草和松枝,跳下石径,向村里走去。

吴亦凡一进村就被分头疤眼盯上了。

他在村头向正在玩耍的孩子问木头家的位置,一个胆大的孩子微红着脸问他:“木头是叛徒,你是来抓他的吗?”吴亦凡没有回答,径直向木头家走去。

王澜抱着刚满月的金田开了门,金田的小脸很像木头,脖子上戴着一把闽北出生婴儿都戴的长命锁,纯银质的,那是木头用三十斤地瓜粉从敲竹担(山区敲着竹竿吆喝的卖货郎)那儿换来的。

“来了啊?”王澜好像知道吴亦凡要来。

“木头呢?”

“他在茶坊,好几天没回来了。”

“茶坊在哪儿?”

“过了小河,上了三溪就是。”王澜语气沉着。

“孩子叫什么?”

“金田,木头起的名。”王澜的眼睛有点红,“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不了,我去茶坊吧。”吴亦凡说着就要走。

“木头说给你,你就知道的。”她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块大洋交给吴亦凡。

“他知道我会来?”

“这一阵,他天天都在等你。”

吴亦凡接过大洋,抬头看了看王澜,心想这事无论如何应该告诉她,但又不知该怎么说。

“这钱你还是留下吧。”

“木头是好人,木头不会害人的。”

“他说了什么?”

“他说,男人做了事,就要负责。我信他。”

“是啊……这回我要和木头去很远的地方,时间会很久。”

“带点吃的吧,出远门怎么能不带吃的。”王澜擦着眼泪去到厨房,拿来些米糕、煮鸡蛋、腌咸笋什么的。见吴亦凡衣着单薄,又进屋给他拿了件大褂:“还是木头前些年穿的,小了点儿,我寻思加点棉花,改改再穿。你还是个净借(闽北方言,小孩子),别寒着了。”

吴亦凡知道木头的女人误会了他的意思,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王澜关了门,抱着金田哭得死去活来。

吴亦凡进了茶坊,木头一眼就认出他,他是闽北游击队吴政委的弟弟。

“给你了吗?”木头问。

“什么?”

“大洋。”

“呃……”吴亦凡把手伸进胸口,但又缩了回来,“给了。”

吴亦凡把王澜给的米糕、鸡蛋、腌咸笋都拿了出来:“你老婆让我带来的,吃了吧,一会儿咱们好上路。”

“这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组织上已经有结论了。”

“你哥哥还好吗?”

“都因为你,他在上饶战役中牺牲了。”吴亦凡闭着眼,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木头自言自语。

“为什么特务不抓你?”

“我被打晕了。”

“谁打的你?”

……

木头无话可说。几个月前,他把陈赫带到分水岭的安全屋时,突然来了一伙特务,他们把安全屋围了个水泄不通。木头冲上前护着陈赫,谁知陈赫一把推倒木头,接着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这里哪有什么石鳞,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陈赫一边打木头,一边从大襟里掏出几张毛边纸塞进嘴里,等特务扑上来,陈赫已经把纸咽进肚里。这时,木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死死抱住抓走陈赫的特务,特务一转身,木头看到了特务的脸,他惊呆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特务抓起地上的石块,狠狠地向木头头上砸去。

“我告诉你吧,”见木头还沉默,吴亦凡说,“那个特务后来给了你一块大洋,藏在树林里来接应的赣南同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倪大红,由于你‘纳款通敌,导致陈赫同志被捕,我们的部队在上饶激战中牺牲了多少同志,你知道吗?”

“知道给你大洋的那个特务是谁吗?”吴亦凡被木头的沉默激怒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就是三年前,国民党从江西保密局派到崇安闽北情报站做站长,人称‘鬼见愁的大特务石凉。”

分头疤眼在村口就注意到了吴亦凡,一直跟着他,见他进了木头的茶坊,急急忙忙跑回大安向赵麻子汇报:“十里坑的弟兄传话说,五更有一批货从江西富阳运到崇安,看来线报没错。”

“来人什么样?”

“小净借,没毛。”

“打前站来了?”

“像。可是为什么去找木头?”

“你懂个屁,这批货从富阳挑过来,必经三溪。木头的茶坊是交通要道,难攻易守,来人先打探打探,再控制茶坊,这叫万无一失。计谋,你懂吗?”

“老大英明。”

“先把那净借给我抓来,问问这货到底是什么成色。”

“去茶坊?”分头疤眼想到了上次的遭遇,试探性地问道。

“怕什么?当年我那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计谋。”分头疤眼恭维道。

当赵麻子带人赶到茶坊时,茶坊内已经空无一人。

石凉的情报站设在一栋灰砖二层小楼内,四周围着高墙。小楼一层是国军临时医院,陈赫被捕后一直被关在这里。抓住陈赫那天,石凉本来要剖开陈赫的肚子,取出那份秘密情报,近视眼很严重的医生献策道:“毛边纸进到胃里,立即被胃酸破坏,早已不复存在。不如对他严刑拷打,逼他说出秘密情报。”打了一天一夜,可陈赫就是不说一个字,石凉下令把奄奄一息的陈赫送到医院抢救。医生不解,说补颗子弹就完事了,石凉一巴掌把他眼镜扇飞了:“他死了,我拿什么向毛人凤交待?”

几个月过去了,解放军不费一枪一弹,进入闽北浦城,崇安解放指日可待。眼看大势已去,毛人凤来电报指示:完成“金龟”计划,把其他犯人杀了,押陈赫立即飞往台湾。

这时,手下报告石凉说,发现赵麻子带人往三溪方向去了。石凉心里暗暗一笑:“老头子的货,这麻子都敢黑?给我盯住麻子,再探再报。”

石凉从江西被调到崇安后,因上次在木头的茶坊和赵麻子结了梁子,以石凉对付共产党“鬼见愁”的名声,要麻子的命,动动嘴就行。因为自己是专业特工,石凉有意避着麻子,就是怕他借自己的势力去祸害百姓。

“看来今天倒是能利用利用这傻子。”想到这儿,石凉下令:“杀鸡,老子今晚要喝个痛快。”

石凉一声口哨,一群猴子跑了过来,这都是石凉喂养的武夷山狐猴。石凉从剁板上取了刚杀的鸡头,又往鸡嘴里塞了一颗青枣,扔给其中一只猴子,说道:“黑头,快去,你知道的。”

那只叫“黑头”的猴子抓起地上的鸡头,从后门跑出了院子。

天又下起了大雨。

“要发山洪了。”木头说。

“快点走吧。”吴亦凡要木头带路,去陈赫书记被捕的分水岭安全屋。吴亦凡心想,虽然木头对自己叛变行为保持缄默,也说不出为什么特务没有把他和陈赫书记一起抓走,但至少能说出拿石头砸他的特务是谁吧。根据群众揭发,木头早在几年前就认识那个罪大恶极的特务,而且还收了他的钱,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吴亦凡在脑子里反复酝酿着宣判词:我代表党和人民处决你这个叛徒!

“我去拜拜。”路过土地庙时,木头说道。

“丧失信仰,不可救药。”

木头从土地庙里取出一个竹筒,看了看竹筒里面放的东西,说了声:“谁家孩子干的?乱来!”顺手把竹筒扔进了三溪水里,竹筒顺着急流,迅速向下游的石塘村漂去。

“明天一早,有重要东西要到机场。”木头环顾四周,低声说。

“谁的东西?”

“保密局的。”

“你怎么知道?”

“土地公公……”

“别装神弄鬼了,赶紧走吧。”吴亦凡显得很不耐烦。

“我死后,请你转告组织,三溪的安全屋不安全了。”木头回头望着自己盖的茶坊,不无惋惜。

夜幕降临了,浓密的乌云让大地变得更加暗淡。

快到安全屋时,又一只山鸡从前面的灌木中飞出。吴亦凡要去竹筒里取枪,木头制止了他:“来不及了。”

赵麻子带着人从前面围了上来,拦住了他俩的去路,雨点打在点燃的油柴火把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吴亦凡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木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叛徒!”

“木头啊木头,做大买卖啊,放着闷屁自己裤子里响(享)。”赵麻子晃了晃手中的盒子枪。

“你们是干什么的?”吴亦凡问道。

“干什么的?说出来怕把你卵蛋吓掉了,问问他。”赵麻子用枪指了指木头,分头疤眼几个也跟着哈哈大笑。木头想到刚才土地庙里的竹筒,心想:这麻子八成是闻到了什么腥,不然不会在这大雨天的晚上搞这么大动作。不管是什么原因,保护自己的同志比什么都重要。

“麻子,这净借是我亲戚,从江西过来要搞点冬笋。你们要找的东西我知道,和他没关系,我带你们去吧。”木头点着了烟筒,边吸边说。

“你知道个屁。”

“清早的机场,对吗?”木头显得胸有成竹。

“还真有几个意思了。木头,是这小子告诉你的吧?”赵麻子哈哈笑着。

雨停了。几个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材,从远远的山道上走来,白麻衣在夜色中十分显眼。赵麻子在吴亦凡身上捆了一颗美式炸弹,分头疤眼用一根绳子在后面牵着他。

赵麻子的手下已在茶坊四下埋伏好了。木头坐在院子里抽烟,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听见有人敲门。赵麻子示意木头去开门。

门外一个头扎白布的人问道:“大叔,从这里到杜坝崇阳溪还有多远?”

“五十里地。”

“天亮之前能到吗?”

……

赵麻子从门后冲出来,迅速把大门关上,说:“狗鼻子插竹笋,装的是象(像)啊?”见赵麻子的人都围了上来,头扎白布的人赶忙作揖:“各位爷爷,我们是为家婶奔丧,不敢开玩笑。”

“叫什么?”刘麻子问。

“李昌。”

“从哪儿来?”

“上饶源岱。”头扎白布的人回答。

“到哪儿去?”赵麻子显得咄咄逼人。

“刚才说了。”

“我看你是要找他吧。”赵麻子一挥手,分头疤眼推出了吴亦凡。

“我不认识他。”

“我一拉这玩意儿,就能炸死他,你信吗?”

“炸就炸呗。”

“看来你们真不是一伙的。”赵麻子回头看着木头,仗着人多势众,他大嚷道,“我要开棺验尸。”说着用枪顶住了李昌的头,引着他往门外走。门外送葬的人见赵麻子的人要大动干戈,眼里燃起了警惕的怒火,只听李昌说道:“不可轻举妄动,让他们开棺。”

棺材被分头疤眼打开,一阵死尸的恶臭散发出来,手下们纷纷捂着鼻子,往四处散开。赵麻子上前一看,只见棺木中躺着一个冷艳女子,素装裹身,的确是一具尸体。李昌狡黠地问道:“我们可以上路了吗?”赵麻子看不出破绽,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在棺木要被合上时,赵麻子突然说道:“慢,把尸体给我抬出来。”

李昌紧紧盯着赵麻子,说:“你真的要这么干吗?”

“叫你抬出你就抬出来,少他妈的废话。”

李昌眼神锐利:“那可是你自找的。”说时迟那时快,躺在棺木中的女子突然坐起,掏出双枪朝赵麻子的人射去。分头疤眼中枪倒下,赵麻子的人被这突发的情况搞蒙了,四处逃窜。

枪声惊醒了三溪下游石塘村的农民老吴,老吴急忙起床,出了门来到溪边。一道石子围筑的水流处,压着一个竹制的喇叭形状的鱼笼,木头扔下的竹筒被卡在鱼笼中。这是闽北山里人抓鱼的暗器,也是木头和老吴传递情报的方式。老吴把鱼笼拽到岸上,看四处没人,急忙把竹筒放进怀里,向村里走去。

洋庄保密局的特务敲响了石凉的屋门,报告说三溪方向传来枪声,石凉连忙带特务向三溪赶去。他们途经石塘时,躲在岸边的老吴看到了石凉一行人,忙把竹排从草丛中拉出,晃晃悠悠滑入溪中。

“叔,我们这是干嘛去?一会儿山洪就要来了。”竹排上的金锁不解其意。

老吴看到天上乌云密布,说道:“我巴不得山洪赶紧来呢。”

“那我们还有命啊?”

“少啰嗦了,用力撑,山洪下来之前赶到崇阳溪就行。”

石凉通过望远镜,把夜色中溪面上的一切看在眼里。随后,他长长地吐了口烟。

三溪岸边,枪声已经停了,赵麻子的几个手下横尸路中。夜色中,双方对峙着。躲在石头后面的赵麻子一把抓过被绑住的吴亦凡,用枪指着他说:“你给我出去,棺材里有货。”

“什么货?”

“‘鬼见愁的,要运往台湾,说是什么鬼(龟)的计划。”

吴亦凡看了看旁边的木头,木头还是不语。

吴亦凡突然来了主意。

……

“我们做个交易吧?”吴亦凡举着双手走了出来,向送葬的人喊道。

“凭什么?”李昌问道。

“我是‘鬼见愁的人。”

“上坟地点?”李昌说出暗语。

吴亦凡一伸手,木头把竹筒递了过去。只见吴亦凡迅速从竹筒里倒出盒子枪,熟练地装好。李昌见吴亦凡没有回答暗语,向旁边的人使了使眼色。赵麻子看到吴亦凡居然变出一把枪,也目瞪口呆了。就在李昌要下令开枪之时,木头突然站了出来,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你是谁?”李昌警惕地看着木头。

“天亮前是到不了机场的,不过我有办法。”木头拿出烟杆。

“什么办法?”

“炸开水堰。”

十一

棺木里的那个“女尸”押着木头向水堰走去,一行人都跟在他们身后。李昌给吴亦凡递了根烟,说道:“兄弟,看你的身手也是道上的,得过且过吧。”

吴亦凡推掉烟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仰仗大哥给口饭吃了。”

“盗亦有道,看怎么讲了。”

“哈哈,大哥把我当盗了?”

“甭管是什么,怎么交易?”

“你留下东西,我留你们的命。”

“口气不小啊?”

吴亦凡没有回答,指了指身上的炸弹,诡秘地笑了笑。

女人走到李昌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李昌从棺材里拿出一个箱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说:“这是一千两,你们拿走。”

赵麻子赶忙让一个手下从石头后面出来,打开箱子,黑暗中,箱子里闪出“大黄鱼”的亮光。赵麻子的手下正要伸手,李昌一脚把箱子盖住:“现在还不是你们的。”

赵麻子向天开了一枪,说道:“不留下东西,别想过三溪这个险关。”

木头急忙说:“老总,你们确实很厉害,但他们把守着这关,你们要强过,还是要费些力气不是?这样吧,我给你们去拉竹排,三层竹排。”

李昌问道:“你们不是一伙的?”

木头说:“他们是他们,我和他……”指了指吴亦凡,又说,“只要命。”

“我还没同意呢。”吴亦凡的话音未落,只见李昌一把抓住他,没等吴亦凡还手,已经把他身上的炸弹解下拿在手中,说道:“这是美国造的,你也配玩儿这玩意儿?”没想到,吴亦凡同时也把李昌腰上的枪摸到手中,举起枪对着他说:“这可是德国造?”

赵麻子哈哈笑着出来:“统统给我放下枪。”手下的人也一拥而上,把抬棺材的人团团围住。

五里地外的“鬼见愁”见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就下令原地休息,特务们都很纳闷,平时干练的头儿,今天怎么变得这般不温不火。见“鬼见愁”闷声不响,特务们只好原地坐了下来。

十二

“走,我们给老总拉竹排去。”说完,木头拖着吴亦凡就往茶坊里去。

木头从茶坊里拖出三层竹排,扎绑着绳索,趁人不注意,往竹排中间塞进了一包东西,吴亦凡看在眼里,却没吱声。他想木头今天的举动十分反常,倒要看看木头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见木头拖出竹排,赵麻子举着枪对李昌说:“棺材留下,带你们的人坐上竹排走。”

“得寸进尺了。”李昌很不屑地回答。

“爷爷只要财,不杀人,如果你非要见血,那我只好悉……‘悉听尊便了。”赵麻子有点得意忘形,居然吐出了一句文绉绉的成语。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那我可管不了。”

“我们是保密局特别行动队,在执行毛长官的‘金龟计划。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把这棺材运到机场,送往台湾。”

听了此话,吴亦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又是吃惊又是兴奋。吃惊的是木头在自己性命不保的情况下还和敌人周旋,兴奋的是能阻止敌人的秘密计划。

“那也要问问我手中的家伙答不答应了。”赵麻子还在自不量力。

“你要是执迷不悟,那我可真要对不起了。”

在赵麻子和李昌对话期间,一个留胡子的汉子悄悄地从披麻中取出弹弓,对着赵麻子射去。赵麻子只感觉到一阵风声向他袭来,眼前铁砂弹已经到了脑门,赵麻子应声倒地。

一阵枪声在夜空中响起。

十三

赵麻子醒来,发觉自己被五花大绑着,满头是血。吴亦凡也倒在地上,看上去是受了重伤。再看自己的手下,受伤的受伤,死的死。

看见木头和抬棺材的一伙人正抬着棺材从他身边过去,他近乎哀求地说:“木头,留点给我啊。这黑天瞎火的,我容易吗我?”赵麻子真是见了棺材还不落泪。

棺材搬上了竹排,李昌拿出几根“大黄鱼”给木头,说:“多谢了,大哥,这点小意思你留下吧。”

“我们只要命,不要财。”木头推回了“大黄鱼”。

“那就算大哥为党国立了一功,一会儿我向‘鬼见愁报告,给大哥奖赏。”

“为党立功,奖赏就不要了。”

“那我们后会有期。”

“快走吧,不然天亮之前到不了崇阳溪了。”

李昌向留胡子的汉子一吹口哨,汉子拉开弹弓又射出一个铁砂弹,直中水堰上浮出的水雷引信。“轰”的一声,水雷引爆水雷,整个水堰被炸开,大水奔腾而下。只见树杈上的汉子一个飞身,与奔腾而下的激流几乎同时跳到水中的竹排上。躺在地上的吴亦凡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恍然大悟,要掏枪毙了木头,可是他受了重伤,实在无力抬手,眼看着竹排在大水的推动下,急速消失在微亮的天色中。

木头向着远去的竹排挥着手。

吴亦凡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叛徒。”又昏了过去。

十四

木头背着吴亦凡往山里走去,发现没人跟踪,就把吴亦凡放了下来,说去找水。吴亦凡从昏迷中醒来,摸到枪还在身上,就是无力拿起来。他想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摔倒了,最后只能无奈地靠在树干上,又迷迷糊糊昏了过去。一阵清风吹过,吴亦凡脸上露出了微笑,看来他进入了梦乡。

三天前,崇安地下党书记江秀萍把消息告诉他时说:“大安交通员木头叛变了,才造成陈赫书记被捕。根据情报和群众反映,陈书记被‘鬼见愁抓走后,刨开肚子都没找到情报。”

“看来他一直在装老实,这木头太可恶了。”吴亦凡说。

“叛徒必须死。组织上决定派你去执行这次任务,把木头带进山里秘密执行枪决。”

“保证完成任务,我这就走。”吴亦凡擦着眼泪说道。

……

水顺着吴亦凡的嘴角滑下,吴亦凡醒了,看是木头在给自己喂水,他本想反抗,却无力行动,只能闭上眼睛。

“我们走吧,到了安全屋,我采点药给你敷上。会好的,放心吧。”

“拿我的枪,你自己解决了吧。”吴亦凡在木头的背上喘着气说。

“等你安全了,我会服从组织决定的。”木头回答得很真诚。

……

天亮了,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木头回过头看了看,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那个棺材留在溪里了。”吴亦凡也听见了响声,想起木头刚才往竹排里塞进的一包东西,突然明白了,他吃力地说:“倪大红同志,我错怪你了……”

石凉带着特务们赶到三溪,从地上揪起赵麻子问道:“人呢?”

赵麻子一看是石凉,吓得浑身发抖,说:“你是?”

一个特务上前就是一巴掌,骂道:“什么你啊你的,这是我们的站长,人称‘鬼见愁。”

“木头呢?”石凉问。

“爷爷,您快去救他吧。”赵麻子头都不敢抬起。

“什么意思?”

“一个小净借把他带走了,我听到他们说什么组织,对,组织决定。那小净借肯定是共产党……”

“啪——”石凉狠狠地给了赵麻子一巴掌,问道:“往哪个方向?”

“分……分水岭,爷爷。”赵麻子眼冒金星,连方向都分不清了。

“还不快给我追。”石凉下令道。

十五

“我啊,不爱说话的原因,其实是没什么可说的。”

“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告诉我,人一辈子就混一个‘信字。那时还不懂‘信是什么意思。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们大安来了很多山西人,他们从我们这里贩茶叶。我家有几棵老茶树,是当贡品献给皇上的茶树。一天来了个京城的茶贩,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京城人说话,说得真好听啊,嘴里像是装了个轮子,说出来的话咕噜咕噜的。这个京城人买了我家的茶叶后,就回京城去了。没想到第二年,皇上派人把我爷爷抓了去,说是犯了欺君之罪,要砍头。原来那个京城人往我家的茶叶里掺了假,卖到宫里,硬是让皇上喝了出来。长大一点后我才知道,不讲信,也是会要命的。”

“我不懂什么革命的道理,入党就是因为看到组织的人讲信用,不怕死,对老百姓好。”

……

“我女人是个好女人,年轻的时候可让人爱呢。”木头说到王澜,脸上露出了笑容,“就是胖点,跟了我没吃没喝的,却长肉。”

木头说着脚下一滑,吴亦凡的手从他的肩膀上耷拉下来。木头没发觉,用力把吴亦凡往肩上抬了抬,继续走着,沉浸在幸福之中:“胖有什么不好?杨贵妃不是也胖吗?女人胖有劲,能生儿子啊……你还小,没碰过女人吧?”

“金田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人和山里的鸟啊、猪啊一样,一辈子就为了下一代能活得比自己好,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木头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

木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吴亦凡却一直沉默不语。到了安全屋,木头把吴亦凡放下,没想到,这净借已经在他的肩膀上牺牲了。

木头抱着吴亦凡冰冷的身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木头坐在地上,一边摸着吴亦凡的盒子枪,一边吸着竹杆烟。他发觉吴亦凡的枪里只剩一颗子弹,这正是吴亦凡受伤的原因。山鸡飞起,黎明初升。木头在吴亦凡身上没找到那块大洋,却翻出了金田的银锁。看见儿子这把带着吴亦凡鲜血的银锁,木头明白了——与自己相伴半生的女人,隐藏着内心巨大的悲痛,用行动默默表达了对自己的信任。

“小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木头哭成了泪人,嘴里不住地呢喃着王澜的名字。

埋葬了吴亦凡,木头在坟头上插了几根松枝。不远处传来人声,石凉带着特务们出现在几步远的树林中。木头撕下棉衣,用布条擦干净金田银锁上的血迹,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在特务们要扑上前抓他时,木头举起吴亦凡留下的枪,向自己的脑门开了枪。

“你们这帮饭桶。”石凉冲上前,狠狠地扇特务几个耳光,把他们抽得不知所措。这个被人称作“鬼见愁”的特务头子,突然仰头望天,放声痛哭。

十六

镜头闪回:

石凉离开茶坊时对木头说:“大哥,以后我的朋友会来找你,他们都是好人,讲信用。”

木头拿着地瓜粉向敲竹担换银锁,敲竹担说:“木头,有儿子吗,你就换银锁,还是保佑你自己吧!”

木头拿出银锁给王澜:“好看吗?等儿子生下来,给他戴上。”王澜高兴地拿过银锁,说:“还是先保佑你吧。”

石凉养的猴子黑头快步跑到土地庙前,把一颗定时炸弹放进小庙龛里,掉头往回跑去。

趁着夜色,木头偷偷趴在水堰暗处,看到“鬼见愁”带着人在三溪中布置水雷,那是国民党秘密防御计划的一部分。

交通员向木头交待:“‘春晖是组织潜伏在敌人内部的一个绝密人物,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木头说:“晓得了。”

保密局审讯室里,石凉往昏迷中的陈赫嘴里塞进了一片人参。陈赫猛然醒来,看见石凉离去的背影。

吴亦凡举枪向抬棺材的人射击,“噔”的一声,没子弹了。吴亦凡将最后一颗子弹上膛,正要向女特务射去,看见木头向他爬过来,他犹豫了一秒,却中弹倒下。

闽北游击队在老吴的带领下,从溪水中打捞出炸沉的棺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国民党的绝密文件。水中漂浮着李昌等人的尸体,还有许多死猪死狗的内脏,散发着恶臭。

闽北游击队将陈赫营救出狱,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石凉走到窗前,注视着远方。

陈赫后来回忆说:“当时连我都不知道,倪大红同志宁愿背一辈子‘叛徒的黑锅,也不说出秘密,他要保护的就是他的直接领导——‘春晖同志。”

大安烈士墓碑上刻着:“革命烈士倪大红同志,生于1899年,卒于19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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