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斑斓
2016-06-13焦红琳
焦红琳
1
有一天耳朵突然给我发来消息:“我知道什么才算是好小说了!!!”
“什么是好小说呢?”他反问。
接着他继续卖关子,且分了行。
“四个字——”
“不说人话。”
然后头像就黑了。
——嗯。这就开始不说人话了!
2
耳朵从高中时候起就喜欢文学,后来放弃了高福利的机关工作,调到寒酸的区宣传部创作室。耳朵一直在写小说,用他自己的话说,写是写了,但不死不活,没多大长进。
他的小说从写自己开始,早期完全是自叙传小说的模式。他写哥哥小时候给他织毛衣,等他结婚了还给他缝被子,并且还给鳏居多年的父亲娶了亲,而哥哥至今仍是孤身一人。他常常写得自己泪水涟涟,有时候我看到情深之处,也会流下同情的泪水。
可他的小说一直是在没有名气的市级以下的刊物转悠,大部分还是内刊,偶尔挣点小稿费,都不够买一条中档香烟的。
“等哪天我挣到一笔二千元的稿费,我全用来请你们吃饭。”耳朵扬言。
从那次“非人话”的留言后,很长时间,他的头像也没亮起来。
后来,东河打电话给我,语气颇为兴奋:“老师,耳朵今天请客。靠!终于让他逮着了,一万多字,挣了一大笔稿费,据说还得了一个什么挺知名的奖。”
班里现在很多人都和我有联系,但和我来往最密切的只有东河和耳朵两人,其他人都叫我老师,只有耳朵对我直呼其名。
事实上,从我们那次打架后,他就再没叫过我老师。
3
我迫不及待地在电脑上输入耳朵,百度一点,好家伙,一串一串的。我真的是为他高兴,甚至激动。
获奖的小说大致是这样的:
一个年轻的画家,虽然有不少作品,但感觉离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为了真正到达艺术的顶峰,他决定放弃现有的一切。因为他认为一个人要想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成为为后人所铭记的大师,一定要采取某种极端的方式,比如去过那种纯粹的、脱离了一切物质诱惑的生活。
于是,画家成为了一个流浪画家,或者说画家成为了一个流浪者。
他的理想本来是要去西藏,一步步走到西藏,边走边画。中间还穿插了画家对梭罗独居瓦尔登湖的向往,对一些从流浪、贫穷中走出来的大师的膜拜与景仰。他想在自己流浪的路上,如果能遇到法朗斯瓦米勒那样的同行者,或许可以一起导演一出“是否在人间”那样的剧情。
有一次吃完饭没钱付账,他就随手作了一幅画,给小饭馆的老板抵账,恰好老板是一位附庸风雅的艺术爱好者,欣然收藏了他的大作。这让他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就是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甚至干脆直接把自己当成保罗高更——他的艺术偶像。
后来他流浪到一座繁华的城市,和一对同样流浪的夫妇(后来知道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为争夺天桥下的方寸之地而大打出手。可以想象,两个粗鲁的男人打架时,嘴里会说出何种污秽不堪的词句,绝妙在于文中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没有替代。也就是说,文中凡是有能讲粗话的地方,就绝不用一个普通的词语。
后来耳朵对我们讲,第一次把这样的话语落实到文字上,更进一步落实到自己喜欢的小说里,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他的裤子一样。但是他知道畏手缩脚不会有好结果,相反,若把脱裤子当成一场演出,则会收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画家被那个男人打趴下了,蜷缩在人家的领地旁边。
女人看他可怜,给了他面包、水。天快亮时,他还是饿醒了,女人和男人都还睡着。熟睡的女人沐在晨起的光影里,朦朦胧胧中,竟然发现女人虽然穿得破烂,肮脏,但侧影真像是西藏朝圣的女人,因为女人是坐着睡着的。他很是兴奋,心里连画的标题都想好了。
男人醒来后,看到他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身体,眼神炽热,不觉怒火中烧,悄悄地爬到他的背后,举起一块砖头,朝着那专注的脑袋砸下去。立刻,画家倒在血泊中。
4
酒桌上,耳朵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相反眉宇间还裸露着一丝落寞。
我和东河频频举杯向他道贺。他倒是自觉,也不拒绝我们的敬酒,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一连干了三杯。
酒过三巡,他脸色微红,稍稍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现在大多数人认同的好小说是哑巴式的,尤其是短篇小说。声东击西,让你自己去悟。不是有人说,这个社会是闷骚型社会吗?表现在文学上也是一样的。”
“梭罗说,读书就要踮起脚尖读,一看就懂的那是儿童读物。”
“评论家们要的就是这种踮起脚尖的效果,是另一种虐心。这样他才愿意为你写评,而评论家一评,你的作品就红了。”
“他们要的是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一条裤子,腰也合身,裤腿的长短、肥瘦都正好。上不露腰,下不露腿,穿上保暖、护羞。这样很好吧?错了!那是过去。现在裤腿上要是没几个洞,裤腰上要是不露出肚脐,可没人会要。这就是流行。”
“评论家要的是,通过裤子上的洞看到腿上的纹身。什么图案?大的?小的?白的?黑的?表达的意义所在?什么内涵?或甚至要看到身上的先天的痣、痣的形状!你不能把那些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直接告诉他!得让他猜。猜对猜不对与你就无关了,越是猜测得凶,你就越成功。当评论家为解释你的文字有不同观点而打架的时候,你就真成功了!”
耳朵说这些话时,东河不时地抬头看看我。
“我们没像你理解得那么透彻,但也觉得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你可不能太偏激了。”东河有些感慨。
耳朵并没有理会他,接着大谈文艺:“还有就是要用语言技巧制造高难度的托马斯全悬,要么绕晕你,要么遮在纱下面,还不是一般的纱,有玉卷珠帘的,有布艺风情的,有丝缕妙曼的。
东河说:“对!这点我相信。我刚刚看了路远的那个获奖小说,老师你知道现在的作家我最崇拜的就是路远。一个母亲对儿子讲起儿媳来就不离开那个字,用X来作为儿媳的代称。你们觉得这对吗?合乎常规吗?”
东河看我一脸不解,给我解释说:“小说里主人公还是个诗人!是一个受过真正高等教育的硕士,曾是有名的校园诗人。”
“即使是诗人,即使是生活在小说里,也不是用低俗下流的语言进行日常对话,而且对话的对象是自己的母亲。如果是在妓院里,和嫖客说,和老鸨说,我也能理解,毕竟诗人也是人。所以现在所谓的好小说,大都是非人的话、鬼话、瞎话、假话、脏话包装起来的,不然你很难让当下所谓的主流认同。评论家说‘母亲这种行为是有所代表和暗示的!这难道是表现那种‘代表作用的、最为合适的用词?”耳朵的话语声音很重。
“不说小说了。来,喝酒,我们举杯向老师表示谢意!当年要不是老师影响我们,恐怕我们也没有看小说的习惯。不过,我喜欢归喜欢,但没有你的天分。这下好了,事实证明你的坚持没错,继续吧!耳朵,我们之中只有你一个走得最远。”东河眉头紧锁,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耳朵也不推,又举起酒杯,干了。
东河说:“这个时候,就让评论家打他们的,你借着这一篇的成功,赶快把之前写的东西拿出来集结出版。”
“是的。”我也说,“事不宜迟。”
他并不理我们的茬,低下头往嘴里夹菜。说:“让我读苏联小说、读俄国小说,我都去读。”他中间不知为什么停了停,又说,“让我读安娜,我去读,认真的,一遍一遍的,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让我读顿河,我去读,一遍一遍,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优美的,带着韵律的长句子,我去学;细致繁缛的内心描写,我去学。可学到头,有哪个编辑喜欢啊?哪个编辑喜欢这种长句子?哪个编辑有工夫在你的字里去看让人瞌睡的心理描写?”
我低头不语,他的话前面没有加主语,我知道那是说给我听的。我当年在课堂上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我曾放言:“你要是想立志成为一名作家的话,必须从现在开始读名著。”
东河也听出了他的“指桑骂槐”,见我有些尴尬,便插言道:“大众认同的,还是这些经典的东西。现在的再怎么畅销,评论家也不敢说那谁谁谁的东西是经典。况且经典也不是用畅销和好看来称量的。”
“现在的社会,好些我们难以启齿的话,通过网络给‘淡化了,搞得现在的孩子们觉得我们是小题大作。我家小子,经常冒出一两个脏字,被我教训了几次。后来这孩子学聪明了,在我和朋友面前说话时有所避讳,但有时骂人,就直接拆开说,比如傻十三,或者是说装十三。”东河颇为幽默地说。
“为什么是十三啊?怎么不是十二,十四?”我不解其意。
东河“扑哧”一下笑了,抬头扫了一眼耳朵,耳朵正往嘴里塞大饼,或者是故意避开我的视线。
东河放下筷子,拿起杯,笑着对我说:“来,老师喝酒。”我们象征性地碰碰杯,喝了。
我还在等这两鬼的下文。
还是东河开口了:“老师,英文字母第二个,拆开是什么?”
我“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呵呵,呵呵!
那天,耳朵喝多了。我们也没按计划去洗澡,去足疗。各自散了,早早回家。
5
回家接着看耳朵的新小说:
看着熟睡的女人和死去的画家,男人慌了,没想到自己又杀了人。他本来是个油漆工,因为老板欠了工钱,伙同几个讨薪的工友和老板理论,争执过程中,打死了老板。他吓坏了,当天就跑了出来,那时才刚二十出头,不敢再重找工作,做起了乞丐,企图用肮脏掩盖自己的面目,得以苟活下去。
他把画家身上翻了个遍,结果大失所望。除了搜出一张身份证,一些画笔、颜料,竟没有发现一分钱。于是他扒掉画家的破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并把自己的衣服胡乱扔在画家的“尸体”上。做完这些后,就神色慌张地离开了。
话说,男人拿着画家的身份证,游荡到另一个城市。一天早上,他正蹲在一家没开门的店门口,寻思着去哪里找点吃的。突然,身后面的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位气质非凡的男人,原来这是一位美院的教授,而这里正是他的画室。
教授见他背了个画板,以为他是一个落魄的画家,就收留了他。教授的画院不小,上下三层,急需要一个打杂守夜的人。
男人想起,小时候因为和妈妈要一盒水彩,哭了个半死,最后也没要到。自己十四岁时就出来当油工学徒,七八年来,各种颜色的油漆、涂料早就应用得挥洒自如,如果这也算作画的话,他就是以墙作为画布了。
在教授的画室里,他上给来来往往的贵客们倒茶烧水,下给学画的孩子们整理桌凳、教具。那些颜色迷惑着他,他也深深地沉了进去。晚上没人时,他便拿着画家的画板,也学着画起来,越画越着迷(耳朵在这里很详细地描述了男人的心理转变历程,或是试图表明,艺术的魅力甚至可以改变一个杀人犯),后来竟然能指导刚学画的学生了。家长们都把他当成是美院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按照惯常的风格或手法,这个小说应该起个《大桥下的无名尸》,但并不是,耳朵起的题目是《油漆斑斓》。
更让我意外的是后面的故事:
挨了一板砖的画家并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醒来之后竟然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女人本来心底对他挺有好感的,给他包扎好伤口。于是,他们幸福地在一起流浪了。
6
看完小说,顺便看了一下评论。
给耳朵的授奖词写得词采富丽,自我认同、自我实现、马斯诺、哲理小说等词叠加在一起,给人一种不明所以的威严感。
闭上眼,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当年的那场打斗。现在回望,其背后的影响似乎伸展到了今天。
那时候六中的教室是平房,又在校院的最前排,我们揪揪扯扯地从教室打到了操场。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自觉地围住我们,男生们跟着起哄,女生吓得躲到男生身后。我俩都打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后来我被校长大骂一顿,要我停课检查。但是因为没有接替我的老师,我就带着伤继续教我的高二语文。
自然叫来了陈尔多的家长——他的哥哥陈小多。陈小多比我大几岁,可看起来却像是个高一的学生,他恭恭敬敬地给我鞠躬道歉。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陈尔多两岁时,妈妈在造纸厂因工伤去世了,他爸爸是建筑工人,常年在外地施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和哥哥相依为命。
当然,事情是有起因的。耳朵给班里一个女生写了封情书,女生是一位离异女画家的女儿,女孩在艺术的熏陶下,气质高雅,根本瞧不起他,就把他写的情书拿出来给同学传看。他有点恼羞成怒(可能用这个词不太准确),就在黑板上写下了骂她们母女的话,用拼音拼出一个X的音来,并且用了彩色的粉笔,把那个平声的符号描粗加大。
正好下一节是我的课。
中文系刚刚毕业的我二十出头,正怀揣着一大堆乌七八糟的理想和梦。我一看到写在黑板上的字,理想一下子受到了严重冲击,我没想到现在的学生竟如此粗俗。我用力地扔下讲义,义愤填膺地说:
“肮脏、可耻、卑鄙、下流,不尊重女性!你们不是母亲生的吗?这样不尊重女性,就是不尊重你们的姐妹,不尊重生了你的、给了你生命的母亲!教室是什么?是传播知识的殿堂!黑板是什么?黑板是……”我一着急没想到黑板是什么,“至少不是你们写这种污言秽语的地方,你们这是对知识的亵渎。今天的课不上了。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学生写下这种粗俗的话。”
陈尔多早就涨红了脸,我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终于站了起来,把凳子使劲一踢,两手握紧拳,瞪着眼睛。
“竟敢和我这样较劲?”我越想越来气,上去就踹他一脚。接下来他那两个握紧的拳就朝我袭来。
这是那场战斗的开端。二十多年后,东河在一次酒桌上这样描述:这是我们班的一次世纪大战。旷日持久。精彩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