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师
2016-06-13刘第红
刘第红
当我在报上看到L市市委书记落马的新闻时,头脑里忽地嗡了一下,顿时陷入一片空白。但很快我就恢复了记忆。几年前,我在这位“市委书记”家里做家庭教师,辅导他女儿写作文,但我只见过他一面。当时,他还是L市的市长。
贪官落马的情形都是相似的,以权谋私,贪污腐化,包养情妇……这位贪官也不例外。当时,我就猜到了他的一些问题。现在,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老实说,我并不关心他的命运,最让我揪心的却是“市长夫人”。她有没有卷进丈夫的案件?有没有受到牵连?虽然十多年杳无音信,但我心里时不时地会想起她……
那时,我是L市少年报的记者。尽管我文笔出众,手脚勤快,几乎包揽了报纸的头版,但是因为我的学历低,进不了报社的编制,只是“临时工”一个。那时,进了编跟没进编,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编内的,工作可以吊儿郎当,却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而编外的,累死累活,却只能捡点残羹冷炙。付出与收入不成比例且不说,最主要的还是地位上的差距。在一个单位,没进编的始终低人一等,充其量只是一个“二等公民”,总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哪怕你活干得再多,再好。
编内的人领一份工资就过得很好了,而我不行。为了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我四处兼职炒更。L市新闻学院开办一期少年记者班,看到我是少年报上经常露面的记者,便邀请我去讲课,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少年新闻班上,有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叫芊芊,不仅外形靓丽,在课堂上思维也很活跃,是那种既聪明又漂亮的类型。有一次,我往窗外一瞥,猛地发现教室窗户玻璃上,也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大概是芊芊的母亲吧。我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窗外,发现她一闪就不见了。
几天后,她找到了我。我没猜错,她果真是芊芊的母亲。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浑身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香水味,举手投足显得很高雅。她的实际年龄可能快接近四十岁了,但因为保养得好,跟同龄人相比,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她首先恭维我两句,说我的课上得好,芊芊很喜欢。接着,她说:“想请你当芊芊的家庭教师,辅导芊芊写作文。”说完之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等我的回答。在漂亮高贵的女性面前,我有一种自卑感。同时,在漂亮高贵的女性面前,我又竭力保持一种矜持。其实,我想都没想,在内心就答应了。多一份收入,何乐不为?更何况女主人那么漂亮。我问道:“家教选择哪个时间?”她说:“星期五晚上。”她给我留了她的住址及电话号码,让我跟她联系。
那时,我不知道她是市长夫人。她的身份,是保安告诉我的。去她家要过三道关卡,每次都是给她打电话后才得以放行。在第三道关卡处,还必须登记身份证件并验明正身。能够在市长家做家庭教师,我感到无比荣幸。
第一次按市长家的门铃,我战战兢兢。按了好久,都没有按响,原来是按得太轻了。用力按响之后,市长夫人笑容可掬地开门迎接。
市长家的地板闪闪发光,我简直不敢用力踩,生怕踩坏了。他家豪华的地板,反衬了我皮鞋的丑陋与肮脏。早知道是去市长家,我一定会把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市长家的客厅很大,大概有三四十平方,装修得富丽堂皇。他家的鳄鱼皮沙发,我也不敢用力坐,轻轻地只坐了半边,半边屁股是悬空的。墙壁上,挂着原省委书记的字幅,抄录了林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芊芊坐在一旁,等待我来辅导。我在辅导的时候,市长夫人也在一旁听。我心里好像有一面鼓在敲:要是我讲得不好,市长夫人肯定会把我炒了。我甚至有点后悔,要是当初不答应就好了,哪想到芊芊是市长的女儿。但我看到市长夫人频频点头,嘴角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的心就慢慢松弛下来。对我辅导的内容与方式,市长夫人大概是满意的。
中间休息的时候,市长夫人走开了,我随手摸了一下茶几旁边的一尊观音塑像。芊芊见了,大叫起来:“不要摸坏了,那是用玉做成的。”我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脸上难掩尴尬。还是不要碰的好,这玩意价值连城,碰坏了我可赔不起。我心里想:市长自己不会花钱买这玩意,肯定是别人送的……
两个小时的家教时间结束,我离开市长家,市长大人都没有回来。
后来,我在跟芊芊聊天的过程中了解到,市长日理万机,芊芊都很难见爸爸一面。市长回家时,女儿已经入睡了。第二天,女儿还在睡梦中,市长已经离家了。我问芊芊:“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就是想让爸爸陪我吃一顿饭。”市长管理着整个城市,自己的小家就顾不上了,因此,芊芊的学习与生活,全靠市长夫人去管。芊芊文笔不错,对写作有浓厚的兴趣。为了提高她的写作能力,市长夫人请我做家教。事后我才知道,她之所以请我,也是做了功课的。那时,我已出版了两本书,在业界小有名气。为了增加对我的了解,她特意找来了我写的书。后来,我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了我那两本拙作,便是明证。
头几次,我在辅导芊芊的时候,市长夫人都在旁边听。这位市长夫人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虽然贵为市长夫人,但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对我很客气与尊重。听说,她出生在外交官家庭,母亲是中法混血。因此,她的身上也有法国血统。为了赢得她的好感,我每次家教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假如市长夫人没有旁听,我讲得肯定没有那么精彩。在准备辅导内容时,我似乎不是为芊芊而准备,而是为市长夫人准备的。每次看到她嘴边含而不露的笑容时,我心里就涌出一种莫名的得意。或许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我准备越来越充分,辅导越来越精彩。隐隐地,我也感觉到市长夫人的寂寞,但我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辅导完五次,也就是约定辅导十次的一半,市长夫人留我交流芊芊的学习情况。因为她陪读过,对芊芊的作文学习情况其实了如指掌。通过我的辅导,芊芊对作文的兴趣空前高涨,作文的思路也有了明显的提升。看得出来,她对我的辅导是非常满意的。
因为交谈多花了半个小时,我那次回去有点晚。市长夫人叫来了司机,让司机开车送我回去。本来,有司机送就可以了,市长夫人非得作陪,使我受宠若惊。我反复说:“您在家陪芊芊吧。”她回答:“芊芊不小了,正好可以锻炼她的自理能力。”
司机专注地开他的车,一言不发。一开始,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市长夫人跟我聊天,我说话时往往要回过头来,怕她听不到。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市长夫人对我说:“我看你这样说话挺累的,不如坐后面来。”我于是遵命,跟她坐在后排。起初,我和她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不知怎的,距离在渐渐地缩小,我闻到了她身上诱人的香味。忽地,她不声不响地捉住了我的手。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袭遍了我的全身……我的手就像是一只温驯的兔子,任由她幸福地握着,不作任何的反抗。
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但稍稍懂点风月。我深深地理解市长夫人的寂寞。那时,整个L市都在传市长和电视台新闻主播的绯闻,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尽管我在市长家出入过几次,在他家总共待过十几个小时,但尚未见他一面。凭我的直觉,宁可信其有,但我又不能向市长夫人求证。
汽车驶过建国路,驶过跃进路,驶过改革路,驶过开放路……这一次,我觉得回家的路遥远而漫长。市长夫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车到家门口了,市长夫人塞给我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是家教的费用。事先,我和她并没有约定家教的报酬,但心里想:“市长大人家,不差钱,只要辅导得好,肯定不会亏待我。”信封上,印有L市人民政府的字样。我一摸信封的厚度,就知道钱不少。
接着,她又从汽车尾箱里拎出一箱车厘子,让我带回家。我不好意思收下,便一个劲地推辞。她干脆说:“反正家里有,你就帮忙吃点吧,吃不完的话,扔掉也怪可惜的。”我听后,似乎减轻了心理负担,爽快地接了过来。末了,她还补充一句:“这是从南美空运过来的。”老实说,这么贵的水果,我从未花钱买过。
回到家,数数信封里的钱,足足三千块。当时,一次家教的报酬一般是一百块左右,她付了市场价的六倍。其实,那天晚上最大的收获不是金钱……我舍不得洗手,因为上面留了市长夫人的体温与气息。当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的胆子渐渐大起来,想的也多起来了……
自此之后,我在市长家自如多了,先前的拘谨荡然无存。有时候,我甚至把市长家当成了自己家。进门之后,我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测试弹簧的弹力,再也不担心将沙发坐坏了。
接下来的那一次辅导,我敲开门,见到了市长。以前,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市长的光辉形象,这次见到活的了。不用我介绍,市长似乎知道我“家庭教师”的身份,热情地让座。他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有固定电话,但明摆着是聋子的耳朵。他紧接着掏出笔,在名片上写下他的手机号码,然后递给我。市长问我哪一年大学毕业的,哪一年到L市,工作满意不满意,我一一作答。辅导时间到了,市长走进了里边的房间。一直到辅导结束,他都没有出来。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市长。那一次,市长夫人没有陪读,也在忙她的事情。我心里琢磨:市长在家,她大概是为了避免产生嫌疑吧。
不知不觉,约定的十次辅导结束了,我心里很是不舍。从今往后,我就见不到市长夫人了。我还想继续辅导下去,可是市长夫人已经帮芊芊报了舞蹈培训班。我期待发生点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发生,心里好一阵惆怅。
后来,我决定离开L市,反正我是一个临时工,没有编制,又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后来,我去了W市,在那里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我甚至隐去了曾经当过家庭教师的经历,跟市长夫人的故事从未跟任何人提起。
现在,市长下台了,我的心理压力彻底解除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在我的心里,始终悄悄地给市长夫人留了一个位置,尽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同她联系过。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在心底里默默地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