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

一

80年代末期，在青岛通黄县这条弯曲而漫长的公路上，人们经常能见到一位30出头，收破烂的青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载着些破烂往来行驶。他是这条公路西边留仙庄的人，名叫王聪，1987年他30岁，仍未婚娶。因他手巧，常用自己收的软塑料制作山花送人，所以人们都喜欢他，称他“山花郎”。

夏日，天气奇热。

一天中午，王聪骑着自行车满载而归。向北行驶至一爬坡处，下车推车步行。刚上得坡来，把车子放在路边，坐下歇息。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随后也从坡下推自行车上来。王聪见少女，瓜子脸蛋，杏子眼，眉毛淡而长，肌肤细嫩细嫩的，真是非常漂亮。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她的表情却是怏怏不乐，一脸泪容。王聪心中纳闷。鉴于在这荒郊野外的正午时刻，本身又是个体力正盛的男子汉，恐少女害怕，王聪不愿多问，由她自去。只见那少女向前行不多远却又掉转车头向后走来，步子迈得沉重而缓慢。王聪心想，这少女大概是有话要问，于是低头等她到来。等了好长一会儿，那少女并未过来。王聪急忙抬头，却见那少女早已把车子支在公路边，整个身子趴在车座上不动，头部微微颤抖，像是在抽泣。“这女孩子不知为啥事如此伤心，我该怎么帮助她好呢？”王聪顾不得多想，赶忙爬起身快步走过去。到近前，果然见那少女在哭。王聪问：“小妹妹，你怎么了？”

那少女未答，仍趴在车上抽泣。

王聪又问：“小妹妹，你是哪村人，为啥事这么伤心？”那少女稍抬头，道一句：“没啥事。”说罢，还是抽泣。王聪说：“你看你这小妹妹，行路前走走后退退的，又在这路边哭，还说没啥事，没啥事能这样？你有啥伤心事只管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少女哭着说：“您快别说了，谁也帮不上我的忙。”说完，站起身推车要走。不料，就在她一起身的当儿，衣服被车子刮了一下，一个玻璃瓶子从衣兜里“咣啷啷啷”滚在地下。王聪定睛看去，却是一小瓶剧毒敌敌畏。少女弯腰想拾，却被王聪一把抢在手中，同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出现：一定是这姑娘遇上了难事，想要服毒！王聪脸色突地变了，神情严肃起来，大声说：“你拿这玩意干什么？是不是不往好处想？！”

少女没有吭声，只是流泪。

王聪斥责道：“你小小年纪，不寻思好好念书，为多大的事就想要自杀，多没出息！你死了倒轻松，可你没想想，你这样做能对得起你父母么？你父母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少女泪眼模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巴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泪水仍是牵成线地往下流。王聪说：“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你不说，告诉你，有我在这儿，你走也不成，死也不成！”他的语气又干脆又严肃。王聪话音刚落，少女“哇”的一下哭出声来，“咕咚”一声跪在他面前，向他哭述起来：“叔叔哇，你就别救我啦！你救了我今天，救不了明天哪！我实在活得没意思呀！”

原来，这少女本是一位既聪明又伶俐的姑娘。现在本地一处学校念高中。在学校里，她的学习成绩是数一数二的。可是老天爷却偏偏把灾难降到了她身上。她家里共五口人：爹、妈、奶奶和弟弟，再加上她。奶奶年近八十，母亲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整个家全凭她爹一个人劳动。前几年母亲身体好时，爹妈一起，既种地又做生意，日子倒也好过。可是现在母亲生病还不算，父亲又走上了歪道。他梦想不出力而赚大钱，竟天天跟人家赌博。结果是越赌越输，越输就越想赌，母亲怎么劝他也不听。家中起初因给母亲治病，已欠下了三千元的债，由于父亲一输再输，一下子又欠了四千元。家里穷得没法过，连买油盐的钱都没有。最开始，人们都借钱给他们，可日久天长，亲戚朋友见她父亲越赌越凶，便不再借给他们了。眼瞅着她和弟弟念书都得花钱，出去借又没处借。父亲没法，便决定叫她辍学，早点给她找个对象，好搞到一笔钱。这简直如晴天霹雳一样，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心里想着未来的前途和事业。她想考上大学，将来大学毕业后，用自己的智慧创一番辉煌的事业。可是糊涂的爹竟然想叫她辍学，又想逼她嫁人而换取钱财，这不明明是叫她死么！

“好吧，你叫我死，我就死给你看！”她脑壳一膨胀，就什么也不考虑了，瞅今天上午家中无人，搜出一瓶敌敌畏，装在衣兜里，准备到外祖母家，向外祖母告个别，然后到郊外去死。

二

“叔叔哇，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你救不了我的，就别拦我了，就当没看见我，行行好，放我死去吧。”

王聪听完少女的叙说，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些类似的遭遇，心里像投进一块沉重的石头，不禁泪流满面：“起来吧，小妹妹，我可以帮助你。”她双手拉起少女说。

“真的？”“嗯，真的。”王聪点头答应。接着问了少女的住址和姓名，少女说，她是本镇于家村的，名叫于香妮。少女问起他的住址和姓名，他也告诉了她。

王聪叫着她的名字说：“香妮，你今天到我家去吧，我回家立即取三千块钱给你，你拿回家去好好念书，别乱花，啊！”

“嗯。”

“俺村离这不到二十里，你自管跟我来，不用害怕。”

“嗯。”香妮答应着，接着说道，“叔叔，你这次救了我，我一辈子拿你当亲叔叔看待。待我能挣钱了，就按月邮给你。”

王聪说：“先别提这些。”

王聪见少女说话时那纯朴、老实的样子，愈加于心不忍，催香妮赶快上路。于是，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骑自行车前行。这一地带，各类山花极多，路两边山花烂漫，黄的、红的、白的……五颜六色非常好看，燕雀粉蝶往来戏于其间。那山花在阳光映照下鲜艳夺目，迎着微风频频点头微笑，仿佛是在赞赏王聪乐于助人的高贵品格，又好像是为香妮遇到救星而庆幸。

到了留仙庄，还是王聪在前，香妮在后，二人推着车子，拐弯抹角，来到了村东头。走到一所四间的砖瓦房前下了车。来到门前，王聪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说：“到了，这就是我的家。”二人进到院里，香妮留神观看，只见院子四周堆满了废旧物品，放得乱七八糟。香妮随便问一声：“我婶婶不在家吧？这些东西放整齐点好了。”王聪没有吱声。二人又开门进到屋里。香妮仔细打量，只见锅灶上铲勺碗筷横七竖八地放在那儿。待走到西间，香妮瞅那炕上时，见有床白底蓝花的破旧毛毯，炕头上放有一个油得不像样的单人枕头。再看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贵重家具，只有一张褪了色的书桌放在西墙边。西里间，因有壁子隔眼，她不知放的什么。往东看去，从敞开的两扇旧式房门看见，里面放的全是破烂。有废旧塑料纸、破凉鞋、废铁、破塑料桶等物。香妮很是纳闷，寻思：这好端端的一个家，怎么搞得这么狼狈，他准是没有老婆！香妮想着，不觉对他有些同情，同时也稍带三分怯意。

王聪见香妮四下打量，面带疑虑，便用手指一下炕沿，说：“你坐吧，香妮，这家拾掇得不好，你别笑话。”随即又瞒她说：“你婶子是东北人，回娘家去了，过些日子才能回来。”香妮半信半疑，本想不麻烦他，但事到这般地步，实在没有办法，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王聪到里间去了，一会儿又走出来了。他双手捏着一叠人民币，递到香妮面前：“给你，香妮，这是三千元，你拿回去用吧。”

香妮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两眼含着热泪，激动地说：“叔叔，谢谢您，太谢谢您了。”说罢又要下跪。王聪赶忙拦住说：“使不得，使不得。”香妮只好千恩万谢地又说一番客气话。王聪说：“别客气了，快回去吧，回去晚了，你爹妈在家不放心。”香妮见他目不斜视，言行举止一派正气，对她没有半点无礼之处，愈加感动。因见他刚递给她钱便撵她快走，她反而不想马上离去，似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可是想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是身子一动不动地，两眼深情地看着他。王聪见她这样，故意借口说：“你快走吧，我还有事呢！”香妮没法，只得告别。

临行前，王聪为了鼓励香妮勤奋读书，随手把系在腰间的一朵他亲手制作的美丽的山花取下，递给香妮，香妮愉快地收下了。香妮为了让他相信自己不是个骗子，说道：“叔叔，要不这样吧，你跟我到我家去吧，说不定我爹妈会设法早点还你钱的。”

王聪忍不住笑了：“别说了，你爹妈要是能弄到钱，你也不会到这一步。你是不是怕我不相信你呀！傻丫头，叔叔能把钱给你，就相信你。这钱你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没有就算了。”说罢，又催她赶快上路，香妮这才讪讪地离去。

三

上路后，香妮感慨不已，心里总寻思：似这等好心人，世上少见，以后自己能就业挣得钱，一定好好报答他。可是她又一直很纳闷：他家为啥搞得这么乱？他到底有没有妻子？要是有妻子，家里怎能这样？他说妻子回东北娘家去了，是真的吗？要是没有妻子的话，那他为什么又要说谎呢？他爹妈呢，怎么能让儿子一个人过日子？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子里回旋萦绕。正思虑间，忽见有一老翁在田边坐憩，于是向前打问一下：“大爷！”

“唉，什么事？”老人扭头看着她应道。

“请问这个村有个名叫王聪的人吗？”

“不错，有个王聪。”

“他家里什么情况？他有妻子吗？”

“哦，你问这些呵。”老人再次详细打量她一番，略有所思，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唉，这王聪可真是一个好人哪，可就是命不好。”接着老人便向她详细叙说了王聪的身世。

老人说，王聪八九岁时亲生母亲就死了，因老两口子感情不和，干了一仗，一气之下便服毒了。王聪父亲是个心粗的人，不会料理家务。母亲死后，王聪兄妹五人受尽了饥病寒热的折磨。勉强过得两年，父亲实在没法，就又给孩子们娶了个继母。谁知，这继母刚过门还好，不到一年便原形毕露，对孩子们非打即骂。所以，孩子们从小就受尽了委屈。那时是生产队年月，本来日子穷，再加上继母只管自己享受，不肯奔操日子，他们家里日子一直过得不好。王聪兄妹五人本是四男一女，都是挨肩（方言，紧挨着的意思）所生，各大两岁。王聪上有姐姐和大哥、二哥，下还有个四弟。按男的排，他排老三。现在虽然他们都长大成人，但因家境不好，兄弟姊妹们没有一个婚姻顺利的。女孩子好说，姐姐到了结婚的年龄，随便应个主儿就走了。大哥和二哥，岁龄越来越大，没有办法，只好托人说合，都去外村给人家做了养老女婿。剩下王聪和四弟，却一直还是没有来上门提亲的。

也许是命运安排，四年前，父亲和继母相继去世。三叔见王聪没成家，四弟又刚满十八岁，自然就担当起为王聪兄弟俩操心的重任。三叔身为共产党员，在本村任党支书，处理公与私的问题总是先公后私，处理私交，先他人而后个人。他经常教导王聪，为人要正直善良。一天，三叔耐心地对王聪说：“小聪，你兄妹几个从少没了亲娘，这实在令人同情。如今你爹和继母又都没了，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你可要赌志气过日子呀！你小弟弟除了你，再没有最亲近的人，你可不能再让小弟弟也像两个哥哥那样婚姻不顺。你一定要想办法多赚钱，争取给你弟弟成个家呀！”王聪说：“父母都没了，我为弟弟操心成家理所应当，可是我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只有先解决了我的婚姻问题才能顾得上弟弟，这事恐怕不好办。”三叔教他说：“婚姻事，除了必须具备一定的物质条件外，还要靠缘分。感情的事，你越追求，它或许会离你越远，你只要多多行善积德，到时候它自然就来了。只要把做人的品格端正了，其他事靠缘分便是。”王聪从小就很听三叔的话，于是，牢牢记住三叔的谆谆教导，从此，便以父母的身份对待自己的四弟，以慈悲善良的心对待身边的人。

时逢改革开放政策的到来，王聪开始做起贩卖废品的行当。奔操四年，于今年春天，四弟也就娶妻成家了。为四弟结婚把钱花尽，他自己却再没有条件娶媳妇了。但是他无怨无悔，一直不忘三叔的教诲，想想自己受到的委屈，生活的磨难，深知人遭难的滋味。所以，当他看到别人有难处，就想伸手帮一把。有时，看到别人的不幸，他会难过得心酸流泪，恨不得把人家的苦难拿来由他承担方才心安。近几年，他更是把行善做好事当成自己的一大乐趣……

“哦，原来这样。”香妮听完老人的诉说，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解开了。同时，对王聪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叔叔哇叔叔，您原来受了这么多的煎熬！您的道德品质是何等的高尚！您不把钱攒起来留着娶媳妇，却不图任何报酬献给不相识的人；您明明没有妻子，因怕我年幼多虑，却借口说妻子到东北娘家去了；您把钱递给我，便立即撵我离去，心无半点杂念，您的心境多么纯净！可是我呢？当时心里却还对您有些误会……

她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匆忙向老人道谢，告别上路。刚转身上得路来，两行热泪便牵成线流下来。一边流泪，一边又深深庆幸王聪有一个好的三叔教导他。

叔叔哇，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一片好心！也绝不辜负三爷爷对您的谆谆教导。等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了，我会来找您的，您若到那时已成家，我会永远把您当父亲看待，报答您的再生之恩。您若还没成家的话，我情愿做您的妻子，照顾您终生！

于是，她心里萌生了以身相许的念头。她想，自己是个女孩，早晚还不得嫁人，若能嫁得王聪这样有情有义的人，那也算自己选对了人。

回家后，香妮把所遇之事及自己决定将来嫁给王聪的想法，如实和父母说了。听说此事后，香妮父母都对王聪感激万分，也同意了香妮的选择。此后，香妮父母以试探的方式去向王聪提媒，却不提起女方是谁。王聪听说是香妮父母来提媒，考虑有些不便，婉言谢绝，仍说自己有妻子。为使自己的爱情之花开得更美，果实结得更饱满，香妮嘱咐父母及全家人，让他们不必着急去找王聪谢恩，一切事都等她将来自己去处理。她要对王聪做一些更深入更有趣的了解和考验。父母对此表示赞成。此后香妮又特地到留仙庄打听了王聪的其他情况，更觉得王聪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如此，更加深了她以身相许的念头。

四

婚姻爱情这种事，从古至今，多数情况都是男女双方互相熟悉和了解，你看到我的好，我再看到你的好，相互有了好感，逐渐发展为爱情，为了让爱情更长久，两个人便进入了婚姻，组成了家庭。而王聪在三叔的教导下，对此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他认为：爱情应当是一朵花，婚姻则应是这株鲜花结出的饱满果实。鲜花是洁净无瑕的，爱情也就应洁净无瑕。它不应当也不可能建立在男女双方相互占有的基础上，而必须建立在男女双方都甘愿为了爱情付出的基础上方可生根开花。有了爱情的雨露滋润，再加上彼此无怨无悔的付出的温暖阳光照射，那么这爱情之花便可结出丰硕的果实。

自古以来，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便就会有议论、有矛盾产生。王聪这么无私地帮助弟弟，凡事先照顾弟弟，再考虑自己，却招来了一些人的非议，有人暗地里骂他是个傻子，自己都没成家，却为弟弟付出那么多。这些议论渐渐传到王聪耳朵里，可他并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有那好心的人便当面问他：“王聪，你这么下去算哪样，你不打算娶媳妇啦？”他说：“娶不上媳妇就不娶，只要咱能好好做人就中，爱情这东西，应当讲究缘分。”于是，他一直不为自己的婚姻做打算，只是帮了这个帮那个。他坚信，有一天，属于他的爱情一定会悄然降临，而他目前所做的，只是为爱情的红楼添砖加瓦。时间久了，有那亲戚朋友的熟悉了他的为人，不免打趣道：“王聪啊，你这样帮助人，是不是图个好名声，等哪家女孩被你的行为感动了，便会自动找上门来给你做媳妇，对吧？”他干脆地回答：“这哪对！咱可没有那些想法，能帮上别人的忙，也是我的一大快事。至于爱情和婚姻，还是要靠缘分的，能成就成，不成呢，咱也绝不会为此后悔帮人别人。咱自己知道人有难处不好受，所以更不愿意看到别人有难处而袖手旁观，我是甘心情愿这样做，这样做我活得心里踏实……”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一年。可爱的春姑娘又悄然地降临人间。山间花烂漫，河岸柳青青；燕子呢喃把信传，粉蝶奔忙报喜来。田地里，果园间，老农扬鞭乐，夫妇攀枝笑，好一派令人心醉的景色。

阴历三月间，忽然一天，王聪收废品回来，邮递员给他送来一封挂号信，见寄信人栏目签有“春妮”字样，寄件人地址是山东曲阜师范大学。他喜不自胜，急忙把信封打开，取出信瓤细看，信上写着：

尊敬的王叔叔：

您好！

与您相别一年，至今念念不忘。我于去年9月间考上了山东曲阜师范大学，现在校学习，特地向您报喜。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学，全赖叔叔帮忙，没有叔叔您，也就没有我今天。每每想起您对我的帮助，我便感激涕流。关于您的家庭情况，我已了解过了，您不必瞒我。您身处逆境，却能伸手去帮助别人，又不图任何回报，这种高尚品德令我敬佩，我以后也要以您为榜样，尽自己所能多帮助别人。

现在，我母亲的病已痊愈，父亲也不再赌钱了。家中一切都很好，请您放心。我把咱们之间相遇的经过和父母说了，父母也为您的品德所感动，因此父亲决定痛改前非，走了正道。见父亲走了正道，我又不缺钱读书，母亲天天面带喜色，谁想，这么一来她的病竟越来越轻，最后竟不治而愈了。我想，我家的这一切变化，也都是托您的福。您不仅是救了我，同时也救了我的家人。因此，我的家人和我一样，对您都很感激，时刻也未曾忘怀。

不过，也因为对您的大力帮助心怀感激，渐渐地，我对您又生出了爱慕的情愫。现在，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您，想得像掉了魂，有时夜里做梦，梦见和您生活在一起，谈笑嬉耍，形影不离……叔叔，我现在还面临着三年的学业，我真无法摆脱这相思的困境，您说我究竟该怎么办呢？现在我家所欠债务已还了人家三千，剩有四千未还，这不担心，以后慢慢还就是了。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关叔叔您，您在我心目中印象太深了。我要完成三年的学业呀！我究竟如何才能摆脱这思念之苦呢？我想，叔叔您是聪明之人，定有办法说服我，使我丢掉思想包袱，专心完成学业，望即赐教。

此致

敬礼！

香妮

1988年4月12日

王聪将信反复看了十几遍，又惊又喜，同时对信的内容又有几分莫名其妙。他拿着这封信当即去了香妮念高中时的母校，向老师们打听了一下香妮的情况，老师们告诉他，香妮的确是考上了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在校期间学习、生活表现都很好，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听了老师的话，王聪心里高兴极了。他赶忙向老师们告辞，回家后又把信反复地看，看着看着，忽然想道：是不是香妮现在手头缺生活费了，她在信中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我要不要再寄些生活费给她呢？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有些唐突。不过，他很快又想到自己活半辈子了，从来没交过知心人，凑巧半路上得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也是不易，自己作为叔叔，应该出手相助。

“对，不能这么袖手旁观！侄女有困难，叔叔应当帮忙！”王聪考虑到最后，作出这样的决定。于是，他先写了封信，带在身上，到第二天中午，又去银行取了三千块钱，按来信的地址，和信一起给香妮邮了过去。王聪这么努力地赚钱攒钱，本来打算为自己娶媳妇用的，现在，虽然他把钱给了香妮，却感到很高兴，心下踏实万分，似乎是完成一件最重要最光荣的任务。

几天后，信件和汇款单发到曲阜师范大学。接到信和汇款单，香妮激动得简直心都要飞出来了，急忙拿信去僻静处细看。只见信中写道：

香妮：

你好！

来信收到，内情尽知。得知你已考上了大学，我万分高兴。希望你不要骄傲，应继续努力。在此，我谢谢你的一片真情。其实，朋友之间用不着你信中那么多敬语，有困难尽管提出，不必客气。生活之路是坎坷不平的，谁也不敢说自己永远遇不到伤心气恼的事。人到难处望人帮。只要能帮助你解脱困境，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和欣慰。你要是还记得我，那我也不求你别的，但愿你的人生路上，凡事与人处处以宽怀善良为本，非德不取，非理莫为，永远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老实人。如此，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智浅德薄，不足为念。只求你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辜负二老双亲对你的养育之恩。那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勿忘，勿忘。

随信寄去三千元，仍资助你学习之用，望收留。

顺祝一切顺利。

友人：王聪

1988年4月22日

看完信，香妮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样一来，心里愈加爱慕王聪，发誓此生非王聪不嫁。

自此后，香妮故意很长时间不给王聪写信，偶尔写封信，也只提几句淡言碎语，并不提起感恩之类的言语，看王聪究竟有什么反映。王聪对此概不计较，只是频频写信给香妮，问她有什么困难没有，鼓励她安心学习，求上进。有时还邮点礼物给她。

五

三年后，香妮大学毕业，分配到他家乡的某处高中教学。又到了夏季，学校放暑假。香妮回家，打听到王聪仍未婚娶，便决心以身相许。香妮把自己的主意重新又和父母说了，父母仍旧同意。这天早晨，香妮在家梳洗打扮了一番，骑上自行车，直接去了王聪家里。王聪正在家忙着给废品分类，见香妮到来，喜出望外，急忙迎向前来。香妮像和父母久别重逢的孩童一样，见到王聪便激动得泪如雨下。

王聪说：“香妮，你毕业啦？”

“嗯。”香妮抽泣着点一下头。

“安排工作了没有？”

“安排了，在咱们乡里教中学。”香妮擦一把眼泪说。想到香妮从前所经历的艰辛，而眼下终于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王聪不觉也激动得两眼含泪。他赶紧接过香妮的自行车，把它停在一边，然后说：“来，到屋里坐吧。”

来到屋里，香妮见炕上放着还是三年前那床旧毛毯，但却比之前多了几个补丁。东间里还是放些破烂。环顾四周，一切都是老样子，所不同的只是王聪比三年前显瘦了，眼窝已深陷，眼角也多了几条皱纹。看到这儿，她不由得一阵心酸，眼泪又像珍珠般从她美丽的脸颊流下来。

王聪见香妮四处张望，然后又流泪了，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便说：“香妮，我这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担心。”

香妮没有吱声，还是流泪。王聪说：“你爸爸妈妈可都好吗？”“嗯。”香妮点了点头。王聪忽然想起香妮走了半晌路，一定渴了，站起身说：“对了，香妮，你喝水吧。”说着到灶边取过暖壶，从桌上取个杯子，用水冲了冲，然后倒上一杯水，端到她面前，说：“来，喝吧，你婶子不在家，我这人心粗，不会照顾人。”说着，又从墙边的一个篓子里捧过一个大西瓜，说：“来，这还有西瓜，自己割开吃吧。”又取来菜板和刀放在了炕沿上，“这西瓜是你婶子从她娘家带来的，可甜了。”

香妮不禁“哇”地哭出声来：“你别说了，你的情况我全了解过了。”

一句话说得王聪心里一热，眼圈发红，他却故作坦然地说：“傻姑娘，你能了解个什么。我过得不是很好么！”说着，转身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个新手帕递给她，让她擦眼泪。香妮接过手帕，一边擦泪，一边问他近几年的生活情况，二人各诉衷肠。良久，香妮突然“哎”了一声，王聪一愣，香妮说：“我今后不再叫你叔叔了。”

“什么？”王聪大吃一惊，“怎么，你不喜欢叔叔啦？”目光呆呆地看着她。

由于太激动了，香妮的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说：“你这半生太坎坷了，我不愿再看着你这样孤独，我不愿意做你的侄女，我……我愿做你的妻子，永远守着你……”说罢一头靠在他的怀里。

王聪全身血液沸腾起来。他想起香妮在校时给他写的信，又想到香妮及她的父母，虽得到他的资助，却从不未登门来拜访，也许他们早就有了让香妮以身相许的打算。香妮那波浪式的一头秀发，散发出阵阵香气，王聪的胸部感觉到她那柔软如绵的躯体，他的心醉了，想要低头吻她，但当他的嘴巴刚要接触到她的嘴唇的时候，一种愧疚感忽然涌上心头，香妮还这么年轻，有大好的前途在等着她，他能这样做么？她越是同情他，他越是应当把她当侄女看待呀！他应当关心她、爱护她，不应当对她有非分之想，他帮助她，只想帮她度过难关，并不是为了得到她！自己是个中年人了，怎能和这么年轻的她做夫妻呢？不，不能这样！

“香妮，你冷静点。”王聪轻轻用手把她推开，“这样不行，叔叔就是叔叔，咱不能胡来！我不同意……”

“你说什么？”香妮惊讶起来，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王聪果断地说道：“不行，这事我不能同意。”

香妮愣了一会儿，觉得可能王聪嫌她长得不漂亮，或是发现她的好多缺点而不愿意接受她。于是，她很不服气地说：“凭什么你说不行就行，我是有些缺点，人也不够漂亮，可是古人都说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年龄也不小了，还挑个啥呀？哪个人能没有缺点呢？再说这结婚过日子，长得是丑是俊的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王聪。可王聪还是摇头，并不理睬她。香妮急了，一生气便大声说道：“你不同意拉倒，人家往客屋请你，你偏往驴栏里挣，不知好赖！怪不得你一直打光棍呢，闹半天你眼光这么高，还挑挑捡捡的！告诉你，用你的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说罢，转头就要走。王聪一把将她拽住，两眼含泪道：“香妮，你听我说。你这么年轻，又是个大学毕业生，我现在已是半辈子的人了，我不是傻子，我明白你的想法，但答应你嫁给我，那就太委屈你了，我不能有这样非分的想法。”

听王聪这么一说，香妮脸上的表情顿时又变得好看起来，她先因为刚才说话的粗鲁向王聪道歉，求他原谅，接着又说：“我就是喜欢你，别人谁都不喜欢。我能跟你在一起，哪怕过一天，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是吗？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王聪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喜悦。香妮说：“嗯，反正你若不答应我，我就一辈子不嫁人！”说着，她便从衣兜里掏出王聪当年赠送给她的那朵山花，“不信，可由它作证。”

王聪看那山花，仍是当初那样鲜艳夺目，并无半点毁损。顿时，一股暖流再一次涌上王聪心头，他的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一瞬间，他感到屋子的四周好像突然亮了许多，犹如霞光普照。而站在他眼前的这位少女，好像不是个凡人，她的全身都在闪着七彩的光，她像月亮里的嫦娥下凡；她又像一朵鲜花，那花瓣正鲜艳怒放，散发着阵阵异香。王聪的心就像久旱获雨的春苗，既清新又甘甜。他不再多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脸热得像火一样，然后，不顾一切地把香妮揽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叫道：“香妮……”

“聪哥……”香妮的声音也颤抖了，她依偎在王聪的怀里，听着王聪的心跳声，感觉无比的踏实。

纯真的爱情是无限美好的。但是，美好归美好，想要爱情之花长久地开放，也需要有一些外部的条件作为基础才行，特别是经济条件和人的社会地位。那天王聪因一时激动答应了香妮提议后，很快便考虑到了这些问题。他有些后悔，想想自己是个普通农民，家里又不富裕，而人家香妮呢，不但年轻漂亮，还是大学高材生，又是优秀的人民教师，双方社会地位相差太大。如果因为那天一时的冲动，将来让香妮跟着他吃苦受累，而且影响香妮的工作，这是极不应该的。于是，他多次向香妮提出解除婚约各奔西东的话，可香妮就是不答应。这期间，有个年轻帅气、家境又好的青年小伙因不知香妮和王聪订婚的事，上门追求她。谁知香妮的父母毫不动摇，坚定地说：“人办事要有立场，不能今天这么的，明天那么的！幸福的日子，谁都向往，但真正的幸福生活还是要靠自己去创造！”王聪听说后，坚持要解除婚约，可香妮一家人坚持这婚约不能解除，双方造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这天，三叔来王聪家串门，他告诉王聪，村里有一家集体标牌厂（制造薄铁、路标等物的厂子），经村委研究要下放承包，让他尽快设法承包下来。听到这个消息，香妮就让王聪去承包这个厂子。王聪考虑到自己经济条件不太好，面露难色。香妮便鼓励他说：“没事，你自管去和村委商量办手续吧，只要能承包到手，钱，我出去借！”

厂子终于承包到手。香妮因读过几年大学，又当了一段时间的教师，同学和朋友很多。由于她人际关系搞得好，朋友们都愿帮助她。很快，香妮便把承包厂子用的两万多元的本钱借齐了。王聪把自己几千元的积蓄拿了出来，又向众街坊借了一部分，然后雇用了几个人，于是这标牌厂便就搞起来了。香妮时常上门来帮王聪出谋划策，研究厂子发展壮大的方案，不久后，两个人就把厂子搞得红红火火，借的钱也还上了好多。

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王聪每年的纯收入竟能赚到四五万元。到了第三年，由于调整了生产方案，增加了生产项目，他的买卖越干越大，雇用的人也增多了。一年的时间下来，他粗略计算了一下，纯利竟达到了30多万元。

王聪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赚的钱多了，地位也由一个普通农民，一跃便成了一位全乡有名的企业家。看到王聪一点点的变化，香妮也欣喜万分。这天，她又一次来到王聪家里，看到如今容光焕发的王聪，激动得两眼含着热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看着如今成熟美丽的香妮，浑身散发着女人的魅力，王聪也激动得两眼含泪。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久，好久，两个人亲热地叫着对方的名字，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王聪把家里拾掇了一番，又装修了一遍。他把香妮的婚事告诉了亲戚朋友，看到历经苦难却能互相扶持的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亲戚朋友们都高兴万分。消息传到了邻近各村，乡亲们也都称赞不已。婚礼定在五一国际劳动节。那一天，人们似潮水般涌向王聪家里去闹新房，说说闹闹，欢喜不尽。这天，三叔也眉开眼笑地来给这小两口贺喜，他知道小两口都喜欢山花，山花又算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所以他别的东西没带，只带了一束山花，然后把这束山花递给了香妮。大家见此情景，纷纷回家取来山花，你一朵，我一朵，把各自带来的山花插遍小两口全身。夫妻俩的全身山花烂漫。

作者简介：刘家朋，男，别名刘家鹏，笔名齐文。山东省招远市人，出生于1953年。高中毕业后在家乡务农。1987年至1989年连续三年参加人民文学函授中心的函授学习。后因生活原因，放弃写作多年。由于生活路途的曲折艰辛，于1999年忽然觉得自己离了文学便会生活得不自在，便又开始参加鲁迅文学院普及部的函授学习，直到2004年年底。其间，于2003年鲁院函授版第三期发表了小说《山花烂漫》；同年年底又在鲁院学员结集版《待到秋后的向日葵》一书中发表了小说《缘》；于2004年《文学世界》期刊第一期上又发表了小说《鸟鸣阵阵》；后于2015年10月至今又先后在《参花》杂志发表了《半夜，何二川家的灯光》《沉思》《逝水今梦》《看，那坠落的流星》《讯雁报春》《弯曲的山路》等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