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腿记
2016-06-10Tempura
Tempura
一条生腌火腿,怎会比得过我老家大山里透着松木熏香的年猪腿和腊肉?带着陈见,我换乘了飞机、火车、汽车,步行许久,进了一个叫作“哈布果”的西班牙南部村落。那天,一群欢腾雀跃、奔跑起来四脚离地的黑猪将我团团围住,这可能是我和食材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而后数日,我循着它们的旅行轨迹,从森林、村庄、小镇、小城一直到大都市,总能在任何菜肴中准确辨别伊比利亚火腿专属的橡果香气。
我从未吃过伊比利亚火腿那样好的猪肉。
可以用“含着金汤匙出生”来形容的伊比利亚黑猪,独享两年猪均两公顷的橡树森林游乐场,在第二年橡果季来临时完成贴足“秋膘”的使命后被人道宰杀。其前、后腿经地中海海盐腌制,再花上36~48个月倒挂在地窖内自然脱水、干腌熟成。品尝时,伸手接过切割师切成纸片般的薄片后送入口中,其玫瑰般的半透明色泽,丝绸般的质地,强烈的橡果、花香风味,在味蕾中翻云覆雨,闭上双眼,感受那海盐、酵素和蛋白质在岁月中的升华。至此,它们才算完成了“伊比利亚”黑猪的光荣使命。
第一次与它相遇,是三年前在巴塞罗那流浪者大街上的La Boquena菜市场,当时我吃了一份火腿Tapas。作为西班牙的国菜,Tapas发源于南部安达卢西亚大省。而构成Tapas灵魂的有三大法宝:土豆饼、夹肉面包(Bocadillo)和炸虾。而夹肉面包中的火腿,正是加持了Tapas灵魂的歌者。
说到极品火腿,意大利帕尔玛熏火腿、法国巴约纳火腿、美国乡村火腿以及本文的主人公西班牙伊比利亚火腿可谓最强“H(Ham)4”。只是比起另外三位团员,伊比利亚火腿在各个环节上都更讲究、更复杂。究其缘由,还是要感谢西班牙人民对这一食材的万千宠溺。九月的骄阳下,西班牙南部的暑热还未褪去,橡果和菌类的丰收季节即将到来,我沾着黑毛猪的光参与了这一年一度的火腿前哨战。
一群黑猪的自我救赎
如今,当你伸手去拿超市货架上—份份处理好的冷藏肉时,是否想象过它们的经历,比如在草地上吃草、在谷仓房里休息、被送往肉铺屠宰后为人类的餐桌贡献生命……我想借这次机会看看那些口中嚼食过的肉类活生生的模样,于是就去了Dehesa地中海森林。这里是伊比利亚黑猪的牧场,供应生猪给不远处哈布果(Jabugo)村几十家火腿厂,同时也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的生物圈保护区。胆大心细的司机玛丽娅·卡斯特罗(Marfa Castro),不仅是西班牙火腿品牌5JCincoJotas的市场传讯负责人,也是我见过的车技最好的生物学家。她在通向Dehesa森林的盘山公路上将平均车速开至百公里每小时。在破旧的SUV上,母语分别为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汉语的司乘四人,竟一路話题不断。
半小时后,我终于如愿见到了活蹦乱跳的黑毛猪,它们完全不怕我这个肉食者,欢天喜地地从五十米开外冲来将我包围,用柔软的朝天鼻拱着我的腿。我脑子里冒出了一堆问号——它们怎么一点儿也不肥?居然不怕人?怎么在吃草?原来,这块被围起来的草场是不到半岁的黑猪的“幼儿园”,半岁以上的黑猪都去“巡山”了。橡果季十月才来,它们还没开始贴秋膘,只能吃些牧草、花和小虫。牧场主是—个腼腆的西班牙小哥,他一来,这帮势利的小黑猪立马弃我而去,奔向真正的主人讨关爱去了。玛丽娅告诉我:“这里的伊比利亚黑猪自打出生起就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出生后至两个月在保育房里,2~6个月的在草场“幼儿园”吃谷物和小虫子,到了半岁就可以上山自由玩耍了。说是玩耍,其实用‘训练来形容更为恰当,每头猪每天的运动量是山地行走14公里,看看它们健美的肌肉线条就知道了。”不过,也不能说这群猪就能把这当高老庄—样肆意横行,这里也有它们的禁入之地,那里生长着多汁的水果、橄榄、栗子和菌类,在橡果季节(10~12月),黑猪要严守饮食纪律,不准偷食橡果之外的食物,也得控制体重(170公斤即可出栏)。
一个村落的固执基因
“满城尽带黄金腿”,脑中持续闪过这个标语时,我就站在哈布果村5J CincoJotaS火腿厂的地窖里,头顶上倒挂着一条条色泽金黄的猪蹄,空气中肉脂、坚果飘香。我闭上双眼,贪婪地呼吸着,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苏醒,开始不安地骚动,指挥着宿主不自主地做出吞咽反应。上一次这样时,我还是一个放学归家的孩童,正面对一锅快要完工的外婆红烧肉。5J Cinco Jotas向公众开放厂房参观和品尝现切火腿配Sherry酒,只是象征性收取12欧元/人的费用,可谓物超所值。而这里的访客,除了零星游客,更多的是来订火腿的客户。地窖里储藏着约八万条火腿,5J会根据客户要求分批腌制、风干火腿,这意味着某间餐厅能每个月收到固定品质和数量的火腿。
窖藏师是陪伴火腿时间最长(约四年)的人,他们凭借丰富的经验决定每条火腿在地窖内的移动路线。悬挂着约八万条腿的地窖好似一个巨大的迷宫,每处的光照、温度和湿度都有略微差别。窖藏师会检查每条腿的油脂凝结状况,拿着一个用牛骨或马骨磨成的骨头针扎入脚踝、蹄前、腿肚、腿根四处闻味道、听纤维撕裂的声音来判断火腿的腌制进度。我接过骨针仔细品闻,不同部位的香味都不尽相同,酒花、橡果味道在中部清淡、两头浓郁。火腿自从进窖后一直在转移,每三个月从北向南移动一次,每次都会被抹上一层葵花籽油,避免盐分和水分的过度流失,所处温度也会越来越高。总的来说,一条腿进来时14公斤,出厂时大约在八公斤。地窖内12℃~22℃的适宜温度能让盐分和湿度很好地作用于全腿,让所有部位保持风味稳定。
哈布果村分布着大大小小共24间火腿厂,要想管好这么多竞品,“村公所”的作用不可小觑。眼前这个黝黑强壮的中年男人,就是哈布果村的村长。他分享给我了一个进行中的“世界火腿第一村”大计:将100年历史的村公所改建成火腿博物馆、游客中心和切割技师培训学校的综合体。未来,访客能在这里品尝伊比利亚火腿的同时观赏弗朗明哥等舞蹈。村长还告诉我,本村自1886年建村开始,村民以家庭作坊为单位小规模制作火腿,人口数量并没有多大变化,如今也只有2,500人左右。我问他本村民风如何,村长说:“自豪、好客、认真、勤劳,特别是对制作伊比利亚腿的那一股子固执”。“哪种固执?”“不为多挣钱牺牲半点火腿质量,你尝尝就知道了。”
一个小镇的岁月静好
夜里十点,山谷小镇阿拉塞纳(Aracena)的天空繁星点点,街道上没几个人,我还纳闷大家都睡了为什么还要拉我去吃晚饭。玛丽娅卖了个关子,只说“你肯定不会失望”。我们如约在一个叫作Enssentia的时髦酒店餐厅露台落座,通往露台的走道是透明玻璃,上去后上百人的餐位簇拥着一个小舞台。原来,全镇的人都到这儿来看表演了。演员和食客互相认识,表演者中有镇上的护士、老师、心理学家、店员等,俨然是场民间汇演。西班牙二人转、小品、情歌的表演水平堪称专业,唱歌的几位阿姨风韵犹存,声线动人。这个离哈布果最近的小镇,不仅有着一个美得令人咂舌的史前熔岩洞穴,更吸引人的是小镇生活的隐世气氛,就连两家风格各异的餐厅也很是低调。
小镇附近一个山谷中的Arrieros餐厅,是远近闻名的火腿菜餐厅。这间由洛佩斯(Lopez)夫妇经营的餐厅只有34个座位,四名员工。主厨路易斯米.洛佩斯(Luismi Lopez)是个满脸是戏的中年男子,他不穿厨师服的时候,活脱脱是一个塞万提斯喜剧中的性格骑士。洛佩斯成为厨师的缘由很奇特:16年前,他和妻子Adela决定自己做餐厅,靠投掷硬币决定了丈夫掌管厨房的命运。之后他辗转西班牙各大高级餐厅学厨,发现“把简单的料理做好吃才是真理”。我尝了西红柿火腿粒冷汤(Gazpaco)和生里脊肉(伊比利亚黑猪里脊片配生榨橄榄油、鹅肝、苹果葡萄酒醋、盐粒),即使是简单的奶酪面包,也要加上花蜜来调香,还有柠檬生姜芝麻慕斯,怎么看都像是技艺高超的厨师躲起来搞的美食实验室。菜单六个月一换。关于米其林?洛佩斯嫌太麻烦,“我们镇上有个退休女厨师,她曾经是米其林星星最多的女主厨呢!”对于理想的餐厅,他希望客人不要多,餐位可以更少,价钱也不要涨。和路易斯米在后院露台上喝瓶西班牙手工啤酒,举着酒瓶,我学会了一句西班牙语“亲亲”(音译,意为“干杯”)。
叫作Finca Buen Vino的民宿、餐厅兼厨艺学校由英国人切斯特顿(Chesterton)夫妇在33年前创立。探访当天,他们正在准备一场22位澳洲游客的晚宴,晚宴的菜单里自然少不了火腿。他们的火腿由自己养的猪制作而成,妻子珍妮(Jeannie)让我打下手,我切了数不清的猪脸肉和火腿粒,还站在炉灶前煎了猪排,体验了把在别人家当厨的感受。那顿饭我们做了Gazpaco、火腿炒蔬菜、无花果奶酪配兔肉。我尝了尝她的自制火腿切片,好吃,不过比起火腿厂的少了一分橡果香和韧劲,坦白说,风味方面还差点意思。肉类的最大魅力来自于它的风味,而风味受肉质和不同动物自带的特殊气味影响。伊比利亚火腿的超强口感肉质来自黑猪每天徒步14公里练就的超强肌肉,长距离的运动让纤维口感无与伦比,橡果和水果香味停留在脂肪中令人着迷。说到脂肪,可千万别把它想象成让人变胖的负担。肌肉只有肉味,脂肪才真正承载了“吃什么就有什么香味的重任”。脂肪细胞能储存动物所进食食材的风味,青草、花朵和瓜果也不例外,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伊比利亚黑猪的橡果香气在油脂中更为馥郁了。
一个大城市的火腿擂台
离开哈布果村,经塞维利亚转火车前往首都马德里。火腿原产地的与世无争转变成了残酷擂台。马德里美食学院副主席特蕾莎·西爾瓦(Teresa de la Cierva)对5J Cinco Jotas火腿给出了极高评价,认为其“香气强烈、持久,让人回想到橡树的果实,湿润的青草、百里香”。我听说北部圣塞巴斯蒂安的米其林三星餐厅Akelarre de Pedro Subijana甚至推出了全伊比利亚火腿菜单。可比起那儿,马德里城中的高档餐厅更容易前往,它们中很多以伊比利亚黑猪腿为卖点。既然都以此为亮点,它们又如何在明争暗斗中分得高下呢?
马德里的Cinco Jotas餐厅是火腿厂商自营,在餐厅运营和菜品创意上一点也不含糊。负责人克里斯蒂娜(Cristina)告诉我,餐厅设计出自马德里尚未开业的四季酒店设计师之手。细节之处充满了对伊比利亚黑猪生长环境致敬的设计元素,三楼吧台的吊灯是橡果形状的,临街的位置种着尤加利等各种香气宜人的植物,一楼灯光通过密集的不规则木顶孔投射在每张餐桌上,好像Dehesa森林的树荫。餐厅墙上挂满了黑猪腿,切割师每晚都在这里现场切割,餐桌是橡木质地,连盛放火腿的食器也是整块橡树桩。餐厅的藏酒十分丰富,大多是和火腿搭配的年份酒,从1982年到2015年不等。除了火腿,煎猪排不可不试,上桌后不需要再添加任何调味料,全凭食材说话。
马德里一众餐厅对切割火腿的技艺要求可以用苛刻来形容,切割师顺着肌肉的纹理垂直切割。我们都知道切肉要顺切,细究其原理,无非是因为肌肉组织中的纤维束撕开比折断更易,切的过程就相当于撕。切成薄薄的一片,既能品尝整片肌肉和脂肪相间的味道,又不至于难以咀嚼。马德里美食家俱乐部每年举行火腿切割师比赛,摆盘美,厚度佳,涵盖蹄尖、底部切片和火腿粒,重量接近100克且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的选手才能获得较好名次,整个过程中要换三把刀,这是一项非常考验参赛者经验与临场发挥能力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