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2016-06-07李昕
∥李昕
废墟
∥李昕
李昕,80后,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写作,画画,现居杭州。
1.
她坐在床上,仔细观察着对面屋顶的两个建筑工人,她在当时还记得他们之中的一个,往下扔瓦片的一个,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但第二天她就忘了,好像是黄,又好像是蓝。她为想不起来这个而烦恼着,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第二天她照常出去修图,整理一些照片。她是一个摄影师。
她是那种有什么就拍什么的摄影师,也就是说,有人就拍人,没有人就拍天空、马路、围墙、大树什么的,也许碰巧是一堆垃圾,那也无所谓,照样会无误地拍下来。
有时她感到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世界转来转去的生活。白天她很迟才出门,所以大部分白天都不属于她,她也看不到,她看到的都是夜晚,于是就拍夜晚。夜晚的路灯和灰尘,人,人的影子,脚印。当然,声音拍不下来。
她觉得声音不重要,她可以自己发声,所以她的耳朵里总是插着耳机,独自走街串巷的时候也是,她拍下一幕又一幕无聊的日常,夜晚,或白天的一小部分生活。
这些照片没人感兴趣,虽然她会放在网上,没兴趣也没什么,她是这么想的。况且最关键的是,她的世界,除了她自己也没有别人了。
2.
她独自住在一个旧小区的二楼,这是个建了起码二十年的小区,她父母的房子,而此时,她父母都已过世多年了。她自己也有房子,但她不想住在那地方。
父母的房子,很方正,有方正的客厅,虽然由于年久失修,经常有蟑螂出入。但她还是爱这里,这里有她二十岁时的时光,也就是说,她在这里曾经开心过,哪怕是短暂的。而自从她搬进那个新房子后,就从来没有再开心过,于是她又搬了回来。她住在父母曾经住过的卧室中,里头有母亲的味道。母亲总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
“妈妈会保护你。”这句话言犹在耳。她想到这,心里一抽,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她还记得母亲的手,她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有一年她生了很重的病,母亲二十几天整夜整夜地陪着她。她意识清醒后逐渐感到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总之就是特别恐惧。她母亲只是说:“握住妈妈的手,不怕。”其实她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她被报病危时,一头栽倒在地的是她自己,这个可怜的母亲,她被报了两次病危。
快出院前不久,她坐在轮椅上去拍X光,推她下去的男护工,在电梯里说,科学还真是神奇啊,一个都不行了,成了那样的人,转眼就好了。你没看到你母亲哭的啊……他没有说下去,当然她也想象得出来。
她母亲睡在从医院租来的长椅上,她躺在铁床上,每天晚上她都要从铁栏杆中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才肯睡着。
也并不是完全睡得着,有一次她做一个很可怕的梦,事实上几乎在那个医院里,她清醒过来的每一天,都在做着可怕的梦,死亡梦,她后来这样总结,然后脑子里全是,乌鸦飞来飞去。她在当时终于确认了,深濑昌久的那套照片是真好,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想到的、感受到的,还真是这些。她想她如果能活着出去,想要拍一套,名字就叫做《死与生》的摄影专辑,但她出院后,并没有拍那个。
在清醒后无法入眠的第三天,她产生了幻觉。她起来坐在床上,想要回家。她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隔离了,作为一个活人的感触是一点都没有了。这让她心慌。她想回家,但仍不是时候,于是她又哭又闹,吵醒了值班护士、医生。母亲很不好意思,就陪她在医院的走廊,呆着。
她的父亲此时在家里,甚至连他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对。他父亲主动找医生,希望能提前出院。成群的医生来参观她时,她觉得最好是她能坐起来,并可以走动,再在这个医院里多住一天她都会疯掉。她铁了心坐在椅子上,坐了一上午。果然这个办法很好用,一个垂危的病人在短时间内,突然从床都起不来,无法自理,到可以自己坐在椅子上看杂志,这就证明病人已经开始好了,或者说快好了,离好不远了。
“可以出院了。”主治医生此刻在她眼里,像三军总司令一样,而她是一个俘虏,被拘禁在这个鬼地方,她只等着出狱。
她竟想到了这么多,在短短的两天之内。那场灾祸般的疾病,发生在夏天,所以直到现在,每到夏天她还是会害怕,却不知道害怕什么。
3.
在咖啡馆修图的她心率加快,她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做着深呼吸。后来索性关了电脑,到旁边超市买了两瓶波力可夫伏特加,开车回家。
她打开iPad看电影,是个韩国电影,拍得特别残酷,但也不比她以往看过的更残酷,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但后来她竟看生气了,虽然这个生气非常幼稚,但她还是又一次习惯性地生气了。里面的女主角也太懦弱了,虽然杀了所有人,但她甚至都觉得她杀晚了,要是换成自己早把他们杀了,怎么还会忍那么久。她放下iPad推开房门,走入黑暗的卫生间,扭亮了电灯。世界真是凶恶的,她坐在马桶上还心有余悸。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人给她留言:“这世界有恶意的人为什么那么多?”她放下手机,觉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有恶意的人?”直到入睡前一刻她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世界,为什么,恶意。一个男人伤害了她,她不过回报了一小下,全世界就怒了。但他在伤害她的时候,世界一点反应都没,没有声音,就像那个电影里的一些沉默。无力反抗的沉默。
她没有在混圈子,从没有过这个念头,也没这个能力。她是一个直率的人,她和他们走得近,只是因为她真的爱他们。但就会有人说:“没办法,我听说了你的事,混圈子就是这样。”她没法解释,更多的感受是愤怒,根本不想解释。
她明明是个受害者,最后却作为害人者而臭名远扬,对于这个她也很无奈。他们居然认为她是强大的,就好像现在窗外的那些车子,那些废铁,不用油也能像火箭一样开出去吧,到底是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她没有说出来,心里明白就行了。
又一天,她在杂乱的声音中醒来之后,有几秒像默片一样的空白。突然她反应到了什么,拖鞋也没穿就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天啊,她终于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
4.
对面三层楼的房顶已经没了,光秃秃的只剩一个空架子,地上全都是红色的砖,她瞬间觉得呼吸困难,几乎已快完全窒息。这幢房子要被拆掉了,太可怕了。她知道没人理解这为什么可怕,但它就是真可怕。
她是A型,一直习惯于在某种生活秩序里的那种人,讨厌或不如说害怕任何变动。那幢房子,已经伴随了她十几年,只是一个破工厂的临时宿舍。有时里头有人,有时没人。有时她会站在窗帘后,偷偷地看平行的二楼。灯光有时亮,有时全黑着。
在白天她曾无数次的打量过这栋楼——黑色的墙壁,斑驳的野草和裸露在外面的电线,她都觉得亲切和喜欢。她父母在的时候,这幢房子就在了,她甚至还拍过附近的野草和那些电线。每一根电线上都有她的感情、她的呼吸、她的喜悦,她所有过去的一切一切。现在它们,都快要没了。
她躺在地板上,觉得心脏怦怦地跳着。她明白这对她是一次崩溃性的打击,她就被绊到了这个点上,再也走不过去了。过去的那些坚强,似乎全都消失殆尽。留给她的,无非是怎么过下去,在没有那幢房子的情况下她要怎么过下去。
太可怕了,她觉得如果那幢房子如果真的消失了,她一天都过不下去,她又没法回到她自己的房子,那只有去死了,如果死能解决问题的话。
她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哆嗦着拉好窗帘,爬回了床上,蒙住了被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又一天醒来,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既没法去拍照,也没心思修图,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房子上。
她又爬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它。它又被拆毁了一点点。天,应该怎么办?
朋友打来电话,她心不在焉地寒暄着,眼睛却始终盯着那幢房子。朋友问她最近好不好,她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最后还是回答,好,没事,一切照常。她能说她因为一栋不相干的房子而快精神崩溃了吗?这种事谁又明白呢。
5.
她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就一直看着那栋房子,看一会哭一会。晚上没有建筑工人,她觉得她有看着自己某个心爱的人慢慢死亡的感觉,只不过那不是人,那只是一栋旧房子。
但除了伤心她最大的感觉还是恐惧。原来她没有意识到,这栋房子,其实是在掩护着她,不被世界注意,不至于被一览无余。因为这个旧小区,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区,就只有这四幢楼,包括前面那个厂房宿舍。但厂房宿舍如果被拆除了,前面就会是一片空地,一片无遮无掩的空地。这小区没有围栏,这个多出来的厂房宿舍,就是天然围栏。而她所在的这幢楼,是这个小区的最后一幢楼,接着就是这栋即将消失的房子。
世界末日到了。
她这么想着,越想越害怕。她想象着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能还会有小偷,还会有噪音,要怎么活下去,活不下去了。
第三天她仍然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地看着那栋房子。有一次其中一个工人注意到了她,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她的眼神没有松动,但其实是被绝望搞得麻木了。那个工人无疑是有些奇怪,这个女人整天在这里站着干嘛。然后他站在屋顶上点了一支烟,随便爱干嘛干嘛吧,他的任务只是拆了这栋房子,拿了钱寄回老家,就这样而已了。
第四天她又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栋房子已经拆了一半,工人们已经不再看她。她躲回了墙角,坐在临近窗帘的地板上,哭得心脏仿佛都要跳了出来。
半夜的时候她醒来,对面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光。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这幢房子的必然消失。她找到一把不锈钢的水果刀,对着手腕比划了几下。理性的那部分在嘲笑她,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感性的部分,就跟那房子一样,甚至塌得更快、更加彻底。
她又一次想到她母亲,然后她像任何一个小孩一样,钻进了衣柜里。衣柜里有母亲的衣服,她拿出来一件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气味。
原来母亲是一切的围栏啊。她想着想着就明白了,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这样害怕。父母过世后,她勉强得以得过且过,但她确实受不了没有这栋房子,虽然这房子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想搬走,她不相信那些新房子,就如同这凶恶的世界一样。它也不信任她,他们互相仇视。
她推开门,跑下楼,只几步远,她站在那房子一层的废墟上,然后坐下来,摸了摸那熟悉的瓦片,看着自己的阳台。她和她父亲的车曾经都停在这里,因为这里有房子遮掩,而对面就是自家阳台。有无数个深夜,她开车回家,看到她父亲的车。车牌号,她会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就是她的生活,而现在,不仅没了父亲,连这房子也要没了。
世界简直就像一个强拆队,不断地在拆毁着她所珍爱的每一样东西。
她只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一个小不点儿,然后她有着强大的名声,还是坏名声。她也知道她有着这名声,所以她既不相信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走近。
那群猪狗,或者说那群奴隶,都在忠心耿耿地服从着它们的主子。它们的主子是谁?就是那个韩国电影里每一个冷漠对待女主角的人,然后又被女主角统统杀死了的人,当然那女的最后也死了。
6.
第五天。她已经有五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当然了,一个觉得自己生活即将完全完蛋的人,确实也没心思吃东西了。那几个建筑工人又来了,继续拆剩下的一两层废墟。她已经能看到远处。远处是陌生的迅速疾驶的货车、小客车、汽车,还有一些骑着三轮车形迹可疑的人。和她想的一模一样。有人烧野火,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远处的大桥显得很狰狞,还有一片片莫名的黑色土包一样的废墟。近处的工人们在拆,不停地拆,他们像生怕她承受得还不够似的,拆得很有节奏,有声有色。
她喝着酒,在房间里看着这一切。
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她仍然没有合眼,她的瞳孔逐渐变散,但却越来越黑了,很像《圣经》里画的恶魔。她的眼圈全红了,脸是垂着的,六七个空酒瓶就扔在一边,如果不算她手里死死攥着的那个的话。
白天,又开工了,当工人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花裙子的女人,在仔细把砖头瓦片往回堆着。
“真是个神经病,她是谁,到底在干嘛?”工人们都看傻了。
“喂、喂,您能听到么,喂?!”他们叫她。
但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动作利落地往回垒着那些砖头、脏兮兮的红瓦。
最后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把她架下来,居委会的人也来了,看了看她的脸色,摇了摇头。然而她只是一心想回到废墟去,后来有六七个人,硬是把她拖回了她的家里。
开始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还看着她,给她弄些吃的。后来她对她笑了笑,那意思是她没事了。老太太反复确定了之后,就推开门走了。毕竟他们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不正常的,还会开车呢,还是一个挺有名的摄影师,应该可能只是受了点刺激吧。
然后他们就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你知道的,人们总是很不耐烦,不要考验人们的耐心,他们终究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她又躲回墙角,仿佛镇定了很多。她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从十四岁那个被全家人驱逐的现实,到二十岁被他抛弃的现实,到一个最爱的人也离开了的现实。她的一生都在忙着接受现实,现在再多一个也无妨,不过这好像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7.
她的心里有一堵墙,那是儿时常常去玩的一堵墙。她知道她在那里是安全的,但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堵墙。墙外的世界,也就是这样了。母亲还在的时候,虚幻的墙作为影子,还虚幻地存在着。母亲不在了,墙也没了。
她死死依靠的一堵墙。
她想搭建一座新的墙,所以即使在最悲痛的情况下,她也会不断做事情,做各种各样的事情,然后累到不行。深夜回到家,还是可以睡着。既然能睡着,就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总之她是这么想的。
直到对面这栋房子的倒塌,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天真,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事实上她一直都在他们手里,她努力想挣脱,但总是不行,他们依然死死地抓着她。
她努力过,她不像那个温顺的韩国电影里的女主角。她努力过,破口大骂过,就像一个临时准备战争的人,随手能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她拿着一根木棒,挥舞着,没头没脑地尽情敲打着身边的空气。没有人,只是空气而已,她以为自己打败他们了。一度。
这时她终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她小心翼翼地拿着几桶酒精,先是倒在了差不多是废墟的对面,然后是小区的第一栋楼、第二栋楼,第三栋,就是她所在那栋。
最开始烧起来的,是对面的废墟,那个地方她倒的酒精最多,然后是她所在这栋。她看着漫天飞舞的火光,终于笑了。
“你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在二十岁他们还相爱时他问她。
“九岁时的一场大火。”她平静地说道。
“晕,你怀念的居然是一场大火。”他笑了。
“是啊,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所谓力量感之类的东西。当时我就想,我长大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一种力量之类的。”
“你有啊。”他逗她。
8.
她沉默了好一会,没再说什么。
责任编辑:陈鹏 马可